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七章 神鬼不知

走不到十多步,收到法明傳入耳內的聲音,龍鷹晉入魔態,知道沒有人留意他,片刻後,登上法明的漁船。

船隻離開洛水岸,加入洛水此來彼往的船陣去。

法明道:“上趟我們是到房州去,今回是進入東宮。本閻皇非常高興,見到毒公子恢複以前風度翩翩的模樣,可知你的所謂自毀其容,隻是個騙人的幌子。”

龍鷹這才曉得,千黛雖然沒說半句話,卻是心中有數,將他的容顏依以前康道升的樣子來改易,整個過程不到半個時辰,已一切妥當,不愧魔門頂尖的易容高手。

笑道:“閻皇亦非常小心,變回索命的模樣,又去掉那條難看至極、似極百足蟲的傷疤。”

法明道:“現在更沒有破綻哩!以我們兩兄弟的性情,怎會用布罩罩著頭的去殺人放火?師姐曉得了嗎?”

龍鷹搖頭道:“千黛方麵,由胖公公出馬央求她。東宮現時防衛森嚴,高手雲集,康某人見過的,貼身保護他們夫婦者,除妲瑪外,還有個叫寧夫人的女子。”

法明思索片刻,沉吟道:“是否長得頗具姿色,有種冷若冰霜的氣質呢?”

龍鷹點頭道:“確如閻皇形容般的樣子,你老兄見過她嗎?”

法明道:“未見過,卻聽妙子提過。江湖上稱得上一流高手的女子沒多少個,若是姓寧的,便該是寧采霜,她是佛門‘無念宗’淨原大師的關門弟子,帶發修行,是半個出家人的身份,想不到李顯竟請得動她。”

船隻在法明槳起槳落下,沿洛水東行,左轉入漕渠,此渠在出北城門前,會繞過宮城北麵的東城和含嘉倉城。

龍鷹道:“能讓閻皇記在心裏的,當差不到哪裏去。幸好我們的目的隻是去尋人,而非動手較量。唉!可否盡量不殺人呢?”

法明以方閻皇的外貌神氣瞅著他,怪笑道:“康老怪以前殺人何時手軟過?忽然變得大慈大悲,連你的敵人也感費解。不過那叫我們是一場兄弟嗎?就像上次在襄陽般,得手後,扮作急著脫身,無暇傷人。”

龍鷹道:“在聖門內,有兄弟這回事嗎?”

法明閑聊般道:“該從未有過,和外人反有兄弟做,如向雨田和燕飛。”邊說邊從懷裏掏出一個以防水油布包紮妥當的腰囊,遞給龍鷹。

龍鷹訝道:“須入水嗎?”

法明道:“你當年究竟是怎樣殺盡忠的?現在的康老怪,隻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子。”

收起船槳,從腳旁似是載魚的大籮,揭蓋掏出兩件黑黝黝的水靠,分一件給他,接著拿出兩條腰帶,帶邊插滿長鐵針。歎道:“本來是要瞄準敵人的咽喉,現在隻好改瞄向敵人的手手腳腳,真怕被人看破,希望他們以為我們兩個無惡不作的老妖,終於天良發現,改為積德行善。”

龍鷹呆瞪著他,腦海一片空白。

見到他又從座下暗格處,取出長鐵棍和一把連鞘的厚背刀,留下重鐵棍給自己,將刀交予龍鷹。

船隻在一座橋底下的暗黑裏,自由浮動,這是漕渠的一道支流,水路交通稀疏,除先前有一艘船駛過,再沒有其他船隻。

右麵是含嘉倉城的城牆,往北去會穿過城北兩門之一的徽安門,左方則為神都政要聚居的道政坊和道光坊,兩坊內全是規模宏大的宅院。

終於要動手了。

兩人換上水靠,係好腰帶。

龍鷹伸手摸去,腰帶左右各有十枝鐵針,想到會以其中一枝,擲入李顯的咽喉去,立告全身汗毛倒豎,不寒而栗。

飛針出手,將永遠沒回頭路可走。便像小可汗台勒虛雲般,坐上大江聯的位置後,展開無休止的殺戮。

龍鷹執刀在手,朝法明瞧去。

法明道:“你手握的,確是你的拿手兵器,你喚它做‘斷腸刀’,其他人則稱之為‘毒刀’,據師姐說,他死後仍握刀不放。”

龍鷹道:“你的棍又有何名堂?”

法明掂掂手上的棍,道:“是我幹掉閻皇後的紀念品,對他我是心存敬意,希望今夜不會弱了他的威名。”

接著道:“誰下手呢?”

龍鷹苦笑道:“真的希望閻皇可做回本行,負責索命。基本上是互相配合,隨機應變,誰覷得準機會,由誰下手,另一人在旁照拂。”

法明道:“大概隻有一個機會,且是一閃即逝,所以絕不可臨陣猶豫,把他視為盡忠,才有成功的可能。”

龍鷹深吸一口清寒的夜風,道:“我現在身上唯一的秘密武器,是‘飛天神遁’,若遇危急情況,閻皇隻需緊隨我康老怪,便可賴神遁化險為夷。”

法明道:“你會是我方閻皇最佳的行刺夥伴,隻看你當年到我的僧王寺來偷東西,四處大吵大鬧便清楚。唉!振作點行嗎?”

龍鷹雙目魔芒凝聚,道:“希望我們真的是兄弟,至少在今晚夜。”

法明現出苦澀的笑容,徐徐道:“聖門在中土的嫡係,隻剩下我們這麽幾個人,害你等於害自己,還要說出這樣的話。”

龍鷹心忖,多多少少,會受胖公公對法明看法的影響,而自己也沒有信心,法明之欲殺李顯,是否在為自己當皇帝鋪路,雖然表麵看來,此可能性微乎其微。

道:“還要等多久?”

法明道:“愈夜愈好,但不用在這裏等,如給巡兵發現,便變不成戲法。”

龍鷹心中暗歎,由下決定刺殺李顯,直至此刻,他從沒想過如何進行刺殺,行刺隻是個模糊的念頭,人更是像陷入噩夢裏,糊裏糊塗,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道:“到哪裏去等呢?”

法明理所當然地道:“當然是在東宮內。”

龍鷹抖擻精神,排除所有於今夜行動而言無益有害的雜念,一雙魔眼芒光閃閃道:“閻皇請!”

法明打量他片刻後,低喝道:“沉船!”

在暗黑的河水裏,龍鷹緊跟在法明後方,貼著渠床,向某一目標潛遊。想不到法明的水底功夫,竟不在他之下。幸好當年法明因內傷未愈,不敢落水來對付他,否則他今天再沒有和法明“稱兄道弟”的機會。

如果沒猜錯,對李顯或李旦,法明均下過一番功夫,以進行刺殺,否則不會如此刻般熟門熟路,胸有成竹。

帝位隻得一個,有野心又自問力所能及者,誰能不生覬覦之心?

法明停定前方。

龍鷹遊至他旁,心中喚娘。岸壁處有一排三個出水的圓洞口,尺寸相同,徑不逾尺半,除非將“縮骨術”練至出神入化,否則休想能鑽進去,最令人不敢嚐試的,是不知排水道有多長,更何況有幾條粗如兒臂的鐵枝,封鎖了排水渠口。

法明從腰囊處取出小鐵鋸,努力起來,他近一甲子的功力何等深厚,但仍要半炷香的工夫,才鋸掉一條鐵枝。

龍鷹剛從水麵換氣回來,接過鐵鋸繼續努力,輪到法明到上麵呼吸空氣。

龍鷹一邊鋸鐵枝,想的是隻有到水底裏,才明白空氣是何等珍貴,平時在地麵上,呼氣吸氣是那麽理所當然。

下水後,他還有另一發現,水麵上的世界,忽然與他再沒半絲關係,今天一直困擾他的思慮,不翼而飛。

到法明弄斷最後一枝攔路鐵,示意他到水麵上說話。

兩人同時在靠岸的暗黑處冒出頭來,深深呼吸。

法明傳音道:“中門這條排水道,直抵流過含嘉倉城東北角的泄洪渠,可以到地麵去,不過這是十多年前的情況。如果不是被鐵杆攔著洞口,我會先試闖一次。我們亦隻得這個選擇。整座宮的外防密似鐵桶,而分隔含嘉倉和東宮間的牆樓屬虛應故事,唯一能神不知鬼不覺抵達東宮的方法,就是由此道進。”

到了水麵上,龍鷹宛似重返人世,又要麵對現實的諸般問題,反情願長留水底內。束音成線,送入法明耳內,道:“另一端有攔渠口的鐵柵嗎?”

法明道:“可能性不大,誰敢鑽入去?約略計算距離,又當此下水道筆直通往含嘉倉去,至少長達二百丈。但憑康老怪以前表現的水底功夫,理該難不倒你。”

龍鷹道:“長一千丈都不成問題。讓我打頭陣如何?”

法明一呆道:“有特別的原因嗎?”

龍鷹道:“剛才我在水底裏,忽然變得靈靈聖聖,感應到另一端大渠接小渠,渠道如蛛網般交錯複雜,顯然多修建了不少明渠暗道,由我領路,可憑感應找到出路。”

法明歎道:“種魔大法,果然不同一般武技,難怪我沒法幹掉你。為何種魔大法這麽難練成呢?”

龍鷹坦然道:“說易不易,難也非難,就是能由生入死,再從死裏複生。”

法明頹然道:“還說不難?我明白師姐因何會說,看至懂背誦亦沒有用。”

龍鷹道:“現在該不是討論武功的時候吧!”

法明道:“你可知鼠竊偷東西的最佳時刻,是哪個時間呢?”

龍鷹道:“本老怪雖自認擅長偷雞摸狗,卻沒想過會有最利於下手的時刻。”

法明道:“就是臨天明前的半個時辰,守夜的在此時最撐不住眼皮子,就算玩至通宵達旦者,這時亦感勞累攻心。哈!如果李顯和他的走狗們仍在飲酒作樂,將更理想,我們可順手幹掉武三思。”

龍鷹苦笑道:“這樣的情況,絕不會出現。因李顯服下由本老怪提供能鎮神定驚的安睡藥,保證我們動手時,熟睡如死。”

法明道:“公子請!”

兩人運功收縮筋骨肌肉,純憑手勁撐著渠壁,以迅快的速度不住深進。那種被密封在窄小空間的幽閉感覺,已足可令任何正常人陷入瘋狂和混亂的情緒裏。

但他們一是邪帝,一為僧王,心誌堅剛如磐石,在用誌不分下,不讓自己被負麵的情緒動搖分毫。

龍鷹領先往前鑽,不住調節內息,口鼻之氣雖絕,體內之氣卻是生生不息,來而複往,循環不休。

約百多丈後,進入一個方井式的空間,丈許見方,是多條暗渠的匯集處,除前方的渠口外,左右各有渠口。

方井仍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顯然是密封的空間,水麵距渠口兩尺,上有空處,但法明用手指示他勿要呼吸。

龍鷹明白過來,曉得在這個地方,說不定彌漫沼氣一類的毒空氣。

他們自然而然浮上水麵,還舉手探索頂壁。兩人雖然遠勝平常人,亦恨不得快點離開這個可令人發瘋的非人世界。

法明搖搖頭,表示絕無可能。

龍鷹豎起拇指,又指指水下右邊朝北的渠口。

法明喜出望外,望著龍鷹再潛下去。

龍鷹揭起鐵蓋,剛要探頭看景,旋又縮回去,讓蓋子重關,向法明駭然道:“有惡犬!”

話猶未已,已有狗隻的奔跑聲,不住接近,顯是察覺有異。

他們身處一條半滿的方形暗渠裏,還往前延展,不知盡頭在何處,這個蓋口該是方便清理渠內阻塞物之用。

怎想得到含嘉倉如此防衛森嚴?

知機地運功收斂體氣之際,上麵透鐵蓋傳下來犬隻嗅吸的聲音,“咻啉咻啉”,仿如催魂的符咒。

龍鷹察覺法明提聚功力。

外麵地上有人道:“渠內肯定有東西。”

龍鷹人急智生,發出耗子般短促尖銳的叫聲,再向法明打個手勢,迅快前進,速離險境。

下水道盡端,與位於兩座倉庫間的明渠銜接,糧倉的設計,一要防火燒,二要防水浸,所以排水設備良好。

兩人今次學乖了,覷準附近沒有帶犬的巡兵,脫掉因與水道壁摩擦至損毀不堪的水靠,拋往暗渠去,這才爬出來,換上法明準備好的夜行勁服,頓然整個人輕鬆起來。想起剛才攜棍帶刀的在地底水道令人窒息的黑暗裏鑽動之苦,大家雖沒說出來,均興起永不再嚐試的想法。

今次輪到法明領路,避過三隊巡兵,終抵達離東宮東牆不到三百步,一座倉庫間的暗黑裏。

分隔含嘉倉和東宮間的城牆,在兩人眼前高起逾二十丈,比皇宮皇城的外牆矮了十丈,但已超越了任何其他高手能躍至的高度。龍鷹心忖即使施展彈射,三十丈已是他的極限,橫亙眼前的城牆,可不是淨念禪院後崖般沒有人把守,且是每隔十多步便懸掛風燈,既有站崗的兵衛,又有巡邏的兵員,重施當年與仙子偷入禪院的故技,等於向對方高呼老子來了。

法明歎道:“還是康公子說得對,為了防備我們兩個老妖,連守城牆的警衛也大幅增加了。如我們就此撤退,會丟盡聖門的麵子。”

龍鷹左顧右盼,道:“隻要不用再鑽回水渠去,本公子什麽都肯做。不論對方如何人強馬壯,但卻有個不能彌補的弱點,就是人性。”

法明燃起希望,訝道:“憑你的‘飛天神遁’,我們攀上牆頭隻是舉手之勞,但若要在燈光火著下瞞過守牆者的眼睛,卻是絕無可能。他們的弱點在哪裏?”

龍鷹好整以暇地道:“人的弱點,是會依慣性辦事,隻想到我們兩大魔門妖孽除攀牆此招外,再無別法。哈!我們就來個夜鳥飛渡,從高空越牆。看!倉庫比城牆還要高上七、八丈,是最佳借力點。”

法明望往倉頂,又望望他,道:“本閻皇有點明白了。能與老怪你並肩行刺,確為人生快事。”

龍鷹道:“我們登頂後再說,幸好帶來神遁,否則便要望頂興歎。”

兩大高手坐言起行,片刻後無聲無息地登上倉庫尖錐形的頂部,俯伏在暗黑裏,立即發現另一個問題,就是風勢劇增,且是由西北方吹來,從立足點投往城牆的方向,會是逆風而行。

法明冷哼道:“守東宮的人,似比守宮城的羽林軍還多。”

從他們的角度居高臨下的瞧過去,牆頭的情況一覽無遺,還可見到城牆內東宮的重重殿閣。

龍鷹道:“管他李顯派多少人來守城牆,一概與我們兩個老得掉牙的老妖無關,到我們驟然出現,他們才曉得我們鬼神莫測的本事。”

法明掃視倉庫頂到牆頭三百多步的距離,籲出一口氣,沉聲道:“本閻皇正洗耳恭聆。”

龍鷹湊到他耳旁,說出辦法,最後道:“準備好了嗎?”

法明凝望牆頭,道:“本閻皇開始體會到康老怪對習性的看法,看了這麽久,竟沒有任何人朝上望。行動!”

兩人四肢並用的移至倉庫邊緣。

龍鷹閉上眼睛,晉入魔變之極,以凝想捕捉牆頭的情況,繼而腳底魔勁爆發,加上兩腳縮撐的勁力,箭矢般往牆頭十多丈的上空射去。

法明早在他發動前的剎那,斜衝而起,精準至令人難以置信,彷彿龍鷹將背脊送到他腳下去,下一刻,法明踏著龍鷹,騰雲駕霧般望城牆逆風飛去。

以龍鷹之能,彈射距離的極限約三十丈,那是在順風的情況下,現時是逆風,又背負法明,離前下方的牆頭尚餘十多丈,已告力盡,往下掉去。

今次輪到法明腳下勁發,騰空而去。

龍鷹憑魔氣的反震,送法明一程,再來個淩空翻騰,飛天神遁電射而去,直追橫空朝城牆投去的法明。

法明如背後長著眼睛般,反手接著神遁,更借那力道陡添新力,在燈火映照不到的高空,飛渡牆頭,帶得龍鷹與他一起投往城牆另一邊的禁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