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六章 魔變之變

龍鷹另一個不能偷偷摸摸潛往牧場的原因,是怕惹起女飛賊采薇的誤會,以為“範輕舟”蓄意避開她。

告別花間女後,龍鷹匆匆上路,故意不帶他的“蛇首刀”,以示與過去的“範輕舟”有別,實則是無兵勝有兵,除非是像他“接天轟”般的奇兵異器,否則會限製了他能發揮的威力。

與心愛的花間美人兒隻能來個短敘,說話遠多於占她夢蝶大姐的便宜,因必須交代清楚最新的情況,說明因應形勢而調整的策略,以及為嶺南之旅定下的戰略目標。

嶺南對他來說是一場硬仗,鬥智鬥力,不可掉以輕心。

飛馬節是連續一個月的慶典,由七月十五日直至中秋,結束於滿月的一天。他於七月廿四日清晨離開揚州,循寇仲和徐子陵率領少帥軍遠程奔襲朱粲和蕭銑聯軍,以解飛馬牧場之圍的路線走。

遙想當年,龍鷹禁不住悠然神往。

就是在那場征戰,“少帥”寇仲殲滅了橫行一時的“四大寇”。

“寸草不生向霸天,雞犬不留房見鼎,焦土千裏遇毛燥,鬼哭神號曹應龍。”

四句歌謠將向、房、毛、曹四大寇的名字嵌進去,從其形容可想而知其為禍之烈。流寇就像蝗蟲,忽然出現,防無可防,追無可追,隨時可分散躥逃,去到哪裏搶到哪裏,一旦成勢,幾是無法撲滅。少帥軍竟能將四大寇連根鏟掉,想想足令人心生崇敬。

這場令寇仲名垂戰史的“飛馬之戰”,影響深遠,蕭銑自此無力渡江北上,朱粲則由盛轉衰,一蹶不振,直至覆亡。

依少帥軍的行軍路線,先渡大運河,穿過鍾離和清流間的平野,再過淝、沘、決三水,翻越大別山和大洪山,於襄陽和竟陵間渡過漢水,牧場將在他一天的腳程內。

以他估計,全程需時八天,如順風順水,可在八月初到達牧場,尚有半個飛馬節恭候他的參與。據桂有為說的,飛馬節最精彩的活動,全安排在最後的十五天,所以該不會錯過什麽。

龍鷹亦不準備逗留至飛馬節結束的一天,對商月令他自己知自家事,早已心死,仍不得不到牧場去,本抱著壞楊清仁好事之心,更因受女飛賊的威脅,現在則因有新的目標,隻要能與楊清仁在牧場內碰頭,楊清仁等於有把柄落入“範輕舟”手裏,再以之換突厥人的安然離開。

所以隻要能保著小命到達飛馬牧場,牧場之行便是圓滿結束。

破壞楊清仁非是沒有可能,就看他願否打桂有為這張牌,看似輕而易舉,卻牽涉到極複雜的情況,除非桂有為肯不顧一切地站在他的一方,可是桂有為是老江湖,任何決定均會影響竹花幫的榮枯,龍鷹亦不忍心拖他下水,故此猶豫難決。

楊清仁已成形成勢,想推倒他絕不是憑空口白話辦得到。

龍鷹兼程趕路,間中休息個許時辰,第二天的清晨越過清流。

臨天明前遇上一個小湖泊,靜靜躺在平野裏,當東方泛起魚肚白,岸旁的樹木在湖麵呈現出黑色的剪影,小湖似給凝固一樣。第一線晨光射到湖麵,紅日登空,立告滿湖金光,熠熠生輝,美至不可描摹。

龍鷹縱然心切趕路,亦被吸引得拋開一切,坐在岸旁細意欣賞。

暫時敵人該沒法掌握他的位置,即使曉得他到揚州與寬玉密會,可是當他孤身離開揚州,就算台勒虛雲親臨亦追不上他,追上了仍瞞不過他的靈覺。

真是這樣嗎?

忍不住抬頭望天,除幾朵冉冉飄浮稀薄的秋雲外,別無他物,際此秋高氣爽、天朗氣清之時,任獵鷹飛得如何高與天齊,絕瞞不過他一雙魔目。

可是自己離開神都,雖說因沒有在意,但怎會直至感應到無瑕,才曉得頭上出了岔子呢?照道理,不論監視他的是人還是禽畜,他理該生出警覺。

或許是因處於目下的“魔變”階段,他的靈覺如魔功般受到尚未成氣候的“至陰無極”所影響,感應的範圍大幅收窄,致察覺不到無瑕的高空探子。

既是不容有失,在前路等待他的肯定有台勒虛雲、無瑕兩大敵方的頂尖高手。除香霸和楊清仁難以分身,柔夫人必須留在神都應付符太的糾纏,其他人會傾巢而來,若有洞玄子在其中,想想也覺心驚膽戰,任他如何自負,如陷入由台勒虛雲、無瑕和洞玄子三人組成的重圍裏,他是必死無疑。

無瑕是對付“範輕舟”的不二人選之人,沒可能跟在離開汝陰的“康道升”身後,亦不會費時失事的追到揚州來,再憑獵鷹追躡他,追上亦沒有意思。楊清仁殺不死“範輕舟”,無瑕單獨一人也辦不到。

牧場在竟陵的西北方,位於漳水和沮水之間四麵環山的盆地,敵人對付他的主力,會集中於竟陵一帶,隻要龍鷹踏入他們的警戒網,將引發敵人的布置。

要命的是他必須到竟陵去,讓采薇發現他,如此就算掩飾得如何好,仍須與敵人在竟陵見個真章。

由台勒虛雲腦袋構思出來的布局,他自問無從掌握,隻能憑魔種的天然機變,兵來將擋。

最聰明是借此良機,研玩新得兩氣螺旋合混的功法,屆時可予對方一個“驚喜”。

想到這裏,忽然充滿了強大的鬥誌,跳將起來,朝西狂馳,片刻後已達致無人無我的境界。天上的秋陽、刮過草原的長風、擺動的長草、遠近山野和無盡的晴空全在他四周泳舞,似乎天地間的一切都是為他而設。

人世間的所有煩惱再與他沒有半絲關係,他成了這世界唯一的生物,當年在荒山小穀的心境回來了,且更進一步,周遭的一切陌生而又熟識,其他的事物就像從未存在過。

狂奔變成永無止盡的發生,本身已包含著他所需的全部,就像那次他從仙子的劍下逃出去,他正與天地起舞,剩下的惟隻他的存在,孤單永恒。

機緣巧合下,龍鷹進入“魔變”另一次天翻地覆地蛻變。此變始於神都上陽宮內,當符太向他說出須忘記方算練得成的拳法,醞釀於神都往汝陰的路途,小成於在小舟處力退無瑕的一刻,但要到赴飛馬牧場的路上,撫今追昔,進入了奇異的心境,然後倏然觸發,有意而無意,無為卻有為。

龍鷹逐漸醒轉過來,減緩速度,終於在一座山頭止步。

居高遠眺,炊煙升起處,隱見一座大城,更遠處一道大河從城池的西北方蜿蜒而來,由大城的南麵流過,再經他立處的山崗朝東流去,乃僅次於大江的河流,氣勢磅礴懾人。

龍鷹一時看呆了眼。

難道眼前的大城就是竟陵?

城市可以認錯,但眼前的大河明顯是漢水,絕錯不了。即是說自己從清流西麵平野處的小湖起步,到現在已跑足數日數夜,跨過千多兩千裏的路途,抵達竟陵。

這麽多天沒吃過東西,又不覺得肚子餓。好像有些兒不同了,但又說不出何處有異。對魔種他比以前知多了很多,但仍是知得很少,就像對天地宇宙的秘密,不論如何學究天人者,所知的仍然隻屬微不足道的皮毛。

日正西沉。

龍鷹摸摸臉頰,立給嚇了一大跳,差點不相信自己的手。

臉上的須髯比離揚州時長了至少一倍,到尾端的一截蜷曲起來,濃密糾結,像個長年居於深山從不修邊幅的野人。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龍鷹找到一塊較平整的石坐下,取出特別為修整須發而攜帶的小銅鏡和刀剪,動起手來。今次因“本錢雄厚”,更能修剪出理想的臉形輪廓,感覺很爽。

他不理天色轉暗,繼續努力。

肯定與“魔變”有直接關係。

如女帝所說的,“至陽無極”裏那點“真陰”,正是如假包換的“至陰無極”,隻看如何引發。

所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以前他等於“獨陽”,故不會有此生機勃發的異象,現在魔種的“獨陽”再不孤獨,加上一路奔來漫無節製,故而毛發以比以前快上十倍的速度茁長出來。

有沒有可能將頭發和胡須刮個精光後,再運功令其在眨幾眼的時間內重新長出來呢?如此肯定是最厲害的“易容”或“變容”,想想也感有趣有用。這個可能性肯定是存在的,隻是不知如何去運功,若須閉目跑上十天八夜方辦得到,隻是個大笑話。

當天空披上星辰的夜衣,龍鷹完成任務,重新變成“範輕舟”,又到漢水痛快地洗了個澡,方重新上路,朝竟陵狂掠而去,希望在城門關上前入城。

龍鷹是最後一個入城的人,公然亮出範輕舟的身份,他雖然是大江的名人,城衛並不認識他,循例問兩句後,放他入城。

竟陵位處江漢平原,北抵大洪山,南依漢水,乃大江中、下遊最重要的城池之一,城內河道密布,城東城西各有一湖,地理環境得天獨厚,因而成兵家必爭之地。隻有占得竟陵,方有力兵指襄陽。

隋唐交替的紛亂時局裏,群雄割據。江淮杜伏威親自領軍攻打竟陵,寇仲就是在這裏憑微薄的兵力,頂足杜伏威能征慣戰的雄師十天十夜,在戰場上初露頭角。

從揚州到這裏來,龍鷹頗有重溫少帥舊夢的動人滋味,雖然大部分時間他是“神誌不清”。

故入城後映入眼內不夜天般的熱鬧情景是理所當然,非如此反覺異樣。

龍鷹對投在他身上的目光視如無睹,沿寬敞的街道悠然自得地不住深進,心中充滿抵達陌生城市的新奇感覺。

比起揚州,城民衣著樸素,外來的商旅遠少多了,卻多了很多江湖人物,不知是否因在附近舉行的飛馬節。

他的“範輕舟”比他“龍鷹”的本相更引人注目,原因在臉龐大部分雖然被胡須覆蓋,可是不論須發,均比常人深黑閃亮,使他看來特別精神奕奕,渾身魅力。這是他沒想過的情況,但除非有千黛出手,否則他隻好隨遇而安。

“漢濱大客棧”的招牌映入眼簾,剩看門麵,此棧若非竟陵最具規模的旅館,亦該是數一數二,最適合他現時“唯恐人不知”的身份。

一個左轉,進入客棧寬敞的接待大堂,到櫃台處闊綽地要了環境最好的上房,順口問句今夕何日,到被告知是七月廿八日,駭得他的心差點從口腔躍出來。

我的娘!

七月廿四日離揚州,七月廿八日已抵達竟陵,首尾計隻四天時間,可與天上的飛鷹看齊。最古怪是渾渾噩噩,仍沒有走錯路,像有另一個清醒的自己在認路似的,不但古怪,且是神怪。

直到在有廳有房,且附設澡房的豪華上房坐下來,仍然沒法壓下心中的驚異。

忽然間,他又很想與強如台勒虛雲或無瑕般的人物動手,看看自己究竟變成了什麽東西。

他再沒有刻意進陽退陰,因為已是自動進行,如呼吸般自然而然。

肚子終不爭氣地“咕咕咕”叫了幾聲,使他有著變回常人的感受。

敵人會在城內發動還是在城外呢?

肯定在城外,因為如在城內圍攻他,由於房舍街道地形複雜,動輒會惹來官府幹涉,絕不利欺寡的“眾”。

事實上敵人不在他抵竟陵前對付他,是一個失誤。

他如此在竟陵現身,已完成了扮作不知道有人會置他於死的幌子,而從這裏往飛馬牧場去,他便不用為此“裝傻詐蠢”而失去應有的靈活性。

唯一擔心的是采薇今晚不來找他,那明天便不知該動身還是繼續等待。

肚子再呼叫時,龍鷹離開客棧,祭五髒廟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