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六章 二次密會

寬玉先是錯愕,跟著雙目寒芒電閃,動容道:“原來如此,難怪千方百計,不惜冒著與我們翻臉決裂之險,務求置你於死。我還勸你不要到牧場去,幸好輕舟堅持。”

在午後的秋陽下,兩人在大江旁一處密林會麵,共商大計。

龍鷹心忖該是因老天爺幫忙,讓楊清仁想出“南人北徙”的計策,又幸好他身為皇室貴冑,有身份、有地位,令以前很多沒法向寬玉解釋的事,全推到他身上去,非常方便。

寬玉歎道:“現在一切清楚分明,以前想不到猜不透的事,豁然而通。台勒虛雲嗬!你太心狠手辣了,隻要一句話,我寬玉豈是不知進退的人,何用如此將合作多年的關係毀於一旦?且是趕盡殺絕。”

龍鷹聽出寬玉心中傾三江五河之水洗不掉的仇恨,他可說將性命榮辱奉獻出來,以完成默啜顛覆中土的春秋大夢,豈知打開始便被騙,陷進台勒虛雲的驚天陰謀裏去。平心而論,台勒虛雲起始時雖存心不良,謀的是楊清仁的舊隋複辟,但在成事前的階段,確有與突厥人攜手之意,隻因武氏子弟不爭氣,在爭皇位上敗下陣來,令武曌改變心意,遂不得不改弦易轍,走上另一條爭霸之路。

在這樣的情況下,以突厥人為犧牲的祭品成了唯一的選擇,隻有如此,方能以大江聯被徹底殲滅向默啜交代,而台勒虛雲可由明轉暗,默默操縱大局。

台勒虛雲之所以犧牲突厥人,就如他必須犧牲花簡寧兒,內心的矛盾和衝突,寬玉是永遠不明白、不接受。

寬玉朝他瞧來,沉聲道:“他們豈容許你到牧場去?”

龍鷹暗想做臥底確不好受,既瞞騙敵人,也須誆過戰友夥伴。道:“我是福至心靈。早在總壇的時候,就像寬公般想不通對方一副不殺我不罷休的樣子,寧兒也使我猜到小可汗、楊清仁等有大圖謀,所以故意孤身上路,竟然發覺敵人布下天羅地網來阻截我。哼!想玩捉迷藏嗎?他們算老幾。”

寬玉用神打量他,道:“輕舟是個有先見之明的人,故能屢次避過大禍。”

稍頓續道:“‘南人北徙’的計劃妙至毫顛,但靠的是運氣,隻要在任何一個地方出錯,勢萬劫不複。楊清仁雖變身皇族,在朝廷有影響力,卻欠缺實權,且因時日尚短,地方官府絕不用看他的臉色。”

想騙寬玉真不容易,論智慧,他是接近台勒虛雲那級數的超卓人物,故而有必要讓他清楚掌握行事的情況,有他主持,可省去龍鷹的煩惱。

龍鷹道:“技術就在這裏,我將‘南人北徙’與‘偷運私鹽’同流合運,把北幫和嶺南越家全拖進去,他們的影響力直達地方官員,我則在中間調度。整件事最重要是能否速戰速決,夜長則夢多,最是不利。”

又問道:“寬公的一方進行得如何?”

寬玉道:“我們的情況,可分兩方麵來說。在落籍上,基本沒有問題。這方麵多謝那個奸賊,在過去的十多年,一直通過種種手法在洞庭湖的數百村落做手腳,取得假身份、假戶籍,我也有參與其事。由於地方偏僻,漢人官府無從核實查究,有幾條村子全是我們的人,所以將區區萬多兩萬人安插往總壇外,問題隻在如何掩人耳目,非是辦不到。”

寬玉口中的“奸賊”,指的該是台勒虛雲。寬玉雖熟悉他,卻沒法像龍鷹般明白他。

龍鷹訝道:“竟然不到兩萬人,我還以為實際的數目遠不止此。”

寬玉以帶點欷歔的語調道:“同樣牽涉到落籍的問題,為打進漢人裏去,一些族人於大江兩岸落地生根,有人更娶漢女為妻,融進我們轄下的幫會裏。他們大部分不願返塞外,因習慣了江南舒適的生活。我手上有一份名單,一把火燒掉,他們等於脫離突厥,從此安分守紀的做個漢人。”

又道:“總壇的拆卸在進行中,我寬玉誓不讓台勒虛雲有退身之所。建設時千辛萬苦,拆起來比想象中容易多了,之後我們遍植樹木,讓密林野草將所有殘垣瓦片吞噬。”

龍鷹無話可說,這是個泄恨的方法,想想汗堡的堅固,知拆卸的艱難。寬玉針對的除台勒虛雲一方外,還有是大周皇朝,誓不肯將有龐大抵禦能力的城堡拱手相讓。龍鷹曾傾注深情的世外天地,再不複存。

寬玉的聲音在他耳鼓內響著道:“我和你的五位拜把兄弟取得緊密聯係,在各方麵他們幫了我們很大的忙,不過有些事欲速不達,依我的估計,三個月內一切到位,就看第一批船隊何時北上。”

龍鷹精神大振道:“這麽快!”

寬玉苦笑道:“可以這麽快,是因自和台勒虛雲關係轉劣後,我們一直為撤走做準備工夫。”

龍鷹問道:“假設第一批船隊在十月中起程,先載走部分人,可以辦得到嗎?”

寬玉道:“現在約有三千人隨時可動身上路,屬我們族人裏最脆弱的一群,全是老弱婦孺,經不起任何打擊。”

接著皺眉道:“竟可以這麽快?剩是傳遞消息,到政策實施,又須例行的核對手續,沒有一年半載怎成?已是非常有效率。”

龍鷹心忖有武曌關照,不可能的事變得可能。當然不告訴寬玉。道:“或許十月頭吧!我到神都後想辦法。”

寬玉歎道:“輕舟信心十足,我聽得欣慰,卻不得不提醒輕舟,撤走的計劃雖比以前著實,可是我仍認為是脫離現實。依估計,須送走的人數約一萬三千人,最令人頭痛的亦是他們,其他人可以種種方式偷渡出關。一萬三千人不是個小數目,你可清楚主理江南的楊玄機是如何的一個人?”

然後一字一字緩緩道:“此人為官公正清廉,是個沒法子收買的人。”

稍頓又道:“忽然有大批以打漁維生的漁民,竟要遷徙到北方去,離鄉背井,不論許以何種利益,仍是令人費解。”

龍鷹心忖此正為女帝以前否決類似提議的原因,如果是一盤生意,肯定沒有人幫襯光顧,因與落地生根重鄉土的觀念南轅北轍。

寬玉的問題屬神仙不懂答的問題,可見在大家分手後的一段日子,寬玉的心神全投進如何撤離中土的難題上,做過大量的工夫,甚至擬出他的計劃。

當他認為自己的方法不可行,不會盲從,會改走他的路子。說到底,自己還是他的“下屬”,做任何事須得他點頭同意。

幸好記起胖公公的政治手腕,就是不論事情如何不合情理,怎樣荒謬,至關鍵是提供一個“解釋”,然後讓人去選擇“相信”或“不相信”。“官字兩個口”,信或不信,各有說辭。

想用歪道理說服寬玉,除非告訴他自己是龍鷹,否則勢碰個焦頭爛額,隻有當寬玉清楚在其他所有方法均不可行下,餘下一個選擇時,寬玉或“姑且一試”。

反問道:“寬公有別的打算嗎?”

寬玉道:“經過嚴格的挑選,我們可用之兵約兩千五百人,如能將婦孺秘密送往大河之北,我們這支精兵扮作馬賊,沿途放火搶掠,造成大批難民四處避禍之象,隻要行動迅捷,可在官府集結兵力前成功越過邊疆。”

龍鷹聽得目瞪口呆,寬玉的方法雖是下下之計,風險極高,動輒全軍覆沒,卻非沒有成功機會,且是他從未想過的,因為他是漢人而非突厥人,不可能想出如此狠辣無情的手段。同時慶幸自己千方百計將“族人”送返北塞之心,否則在“趕狗入窮巷”下,又有寬玉這般高明的統帥,這支“突厥精兵”造成的禍害,恐怕不在當年“向、房、毛、曹”的四大寇之下。突厥人對漢人不會留手,**擄掠一旦開始,這批人勢變成嗜血的惡獸,泯滅人性,後果不堪想象。

如在大漠遇上這樣的一個突厥兵團,怎放在龍鷹眼內,但當同樣的一隊人,驟然出現在大河之北,猝不及防下,一時間誰都要束手無策。等若在自己開的“缸瓦店”與來搗亂者動武,打贏仍賠掉半間店子,遍地碎瓦,欲哭無淚。

寬玉續道:“至於如何送人往北方去,須由輕舟想辦法。我的一個設想,是舍大運河走海路,離岸夠遠,可避過揚州水師。”

龍鷹道:“如走海路,就是偷運,每船載百人計,須過百船次,而為避人耳目,我們調動的船隻不可超過十艘,即是說要來回十多次方可運走一萬三千人。以每次船程三個月計算,需時三年多。唉!我的娘!還未計算因天氣和風暴停航,寬公的計劃表麵可行,實際上是行不通的。”

接著又道:“還有!這麽的公然硬闖邊防,若真是馬賊反不成問題,因可立即遠颺千裏,可是扶老攜幼能走多遠,不是被大周軍追上,就是避不過奚人和契丹人的攔截。”

寬玉苦笑道:“這是我能想出來較可行的了。”

龍鷹道:“我們的人給安置在窮鄉僻壤、與世隔絕的村落,與城鎮間沒有消息的流通,大利我們製造一些須離鄉背井過新生活的理由,例如天災人禍。嘿!還是天災比較穩妥點,比如蝗禍或瘟疫,做些工夫,誰能辨別真偽?”

寬玉動容道:“大瘟疫最易作假,在多個村落建大批假墓穴、亂葬崗之類,誰敢翻開泥土驗屍?確屬可行之計。”

龍鷹提醒道:“千萬勿弄出人命,我們的兵團,備而不用,一旦起衝突,惹起懷疑,我們的計劃將功虧一簣,整個泡湯。”

寬玉歎道:“你道我想殺人放火嗎?我與漢人鬥爭之心,早不留半絲殘痕,餘下的就是要台勒虛雲和楊清仁沒有好的下場。”

龍鷹安慰道:“一切待將人送返我們的土地,再從長計議。我們若要完成此願,保留我的身份和實力至為關鍵,否則將難動搖台勒虛雲。”

寬玉道:“他們絕不容輕舟留在世上。”

龍鷹笑道:“精彩的地方,就在這裏。他們找不到必殺的機會,絕不敢輕舉妄動。”

寬玉道:“尚有一個問題。就是當所有人成功抵達北疆,如何可以神鬼不知地避過關防北上?”

龍鷹道:“這個更容易,由我去策劃,隻需找人散播謠言,說我們突厥人循東北的路線再度南侵幽州,邊防大將不理真假,將兵力集中往幽州之北。邊疆這麽長,我們又高手如雲,想找處地方越過邊界還不容易嗎?最重要是寬公所說的‘神鬼不知’,一旦動手衝突,會惹起警覺。”

寬玉欣慰地道:“輕舟很有辦法,不能解決的事情,落到你手上後,迎刃而解。至於細節或漏洞,行動時方想得到。總算定下大方向了。”

龍鷹道:“現時在大江,我範輕舟可說是最有辦法的人,何況還有嶺南越家和北幫為我們抬轎,像宗楚客般當時得令的大官為我們疏通大運河的關防。在‘南人北徙’的金漆招牌下,我們可以一次過百多條船,將一萬三千人在短時期內送到北方去,還舒舒服服的。”

寬玉皺眉道:“輕舟肯定官方會征用你的船隊嗎?”

龍鷹道:“此正為我要和田上淵同流合汙的原因,順便狠賺一筆,再以之收買所有可收買的人。哼!隻是寧兒之死,我已不會讓楊清仁得償大願。”

寬玉審視他道:“你對寧兒確有特別的感情,當日我已清楚感覺到。”

沉吟片刻,道:“送他們返大草原後,我再沒有牽掛,對大汗則是仁至義盡,亦不戀棧國師之位,也不到我留戀。我將孤身回來,輕舟對此有何忠告?”

龍鷹記起在大江初遇寬玉的情景,那時寬玉雄姿英發,不可一世,比之眼前英雄末路,不知何去何從的落魄模樣,是天上地下的分別。

寬玉對被台勒虛雲欺騙出賣,仇深似海,但更令他悔恨自責的,是在“房州事件”枉死的族人,這種仇恨,隻能以自己的鮮血或敵人的鮮血清洗。

龍鷹問道:“寬公如何向大汗交代此事?”

他並不是隨口問問,因為今次寬玉“撤兵”,事前沒得他同意,如果忽然這麽大批人回來,又散返己族,以默啜的喜怒無常,不勃然大怒是奇跡,一旦遷怒旁人,肯定寬玉的得力手下有人大禍臨頭。

寬玉如何向默啜解釋交代,直接影響“範輕舟”和楊清仁互相牽製和顧忌所形成的微妙平衡。

寬玉默然片晌,沉聲道:“我將一封密函送到他的汗帳,把我們被陷害和出賣的情況道出來,隻說大概,不述細節,對楊清仁現時的身份一字不提。在大汗眼中,根本不存在楊清仁、洞玄子之輩,隻得一個台勒虛雲。大汗怎麽想,是他的事,我寬玉並不放在心上,我還有什麽可以失去的?除了這條命。大汗要怪,怪我好了。一切罪責,我寬玉兩肩承擔。”

又苦笑道:“我太明白大汗了,為掩飾他自己犯的錯,會殺我祭旗,殺不了我,找與我有關係的人來殺。這是我不肯先知會他的主因。有些事是超出我能力控製的範圍,隻能著人避險,至於是否避得過,須看狼神的意旨。”

龍鷹伸手和他相握,誠摯地道:“寬公回來時,找到我的拜把兄弟,就找到我。那時我們不但不屬任何幫會,也不屬任何種族,而是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人生非得一條路可走,而是有無數的選擇,勿局限自己。”

寬玉愕然道:“輕舟的看法非常特別,比說什麽話更使我感到舒暢,雖然如何做是另一回事。可是輕舟有想過嗎?我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亦隻有在沒有牽扯下,和台勒虛雲分出生死勝負,方使我感到尚有點人生樂趣。這不是憑我一人之力辦得到的,唯輕舟可以幫我。”

龍鷹道:“寬公定要回來找我。我的船快起航了,必須動身。我們間最重要是保持緊密聯係,有什麽風吹草動,輕舟通過幾個兄弟讓寬公知悉。”

寬玉放開他雙手,若有所思地瞧他。

龍鷹急著要走,沒有在意,著他珍重小心後,揚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