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一章 押赴皇城

龍鷹一覺醒來,霎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不曉人間何世。

若果“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神話發生在自己身上,睡醒當是噩夢的開始,半點不美麗,等於斷絕過去,麵對的是個陌生的世界。幸好如此可怕的事沒有發生,該永遠不發生。於“龍鷹”和“醜神醫”,神都若似家鄉,對“範輕舟”,從他的位置而言,為全新的經驗。

江湖上易容改裝等閑事,兩國交戰時是探子們必備的本領手段。第一代的“醜神醫”寇仲憑著改變樣貌身份,深進敵對陣營的宮廷。不過像他般擁有四個身份──“龍鷹”、“醜神醫”、“範輕舟”外加上個“康老怪”,每個身份有其定位和活動力,深度、廣度,或許是史無先例,這個想法令他有化身千萬的感受。

臨天明前,隔鄰傳來歌聲笑聲,不幸地被吵醒過來,問題在他靈銳的感官,換過普通人肯定聽不到。然而知悉三個鄰居混蛋在胡混一晚後,挾醉攜美而回,心中隻有為他們高興之情,沒怨懟之意。轉個身睡著了。

昨夜初更回來,入門時察覺有人暗中窺伺,此人該有刺殺他的心,覷機下手,如果自己醉得像博真等三大混蛋般,絕不錯過時機,不過“範輕舟”處於正常狀態下,此人衡量輕重得失後,悄悄退走。剩是其察敵的能耐,顯示出來人乃第一流的刺客,亦使他打消反追蹤的念頭。

究竟是何方神聖?

敢肯定非是大江聯一方的人馬,因於理不合,楊清仁該如他般以送走突厥人為首要之務。

神都其他幾股勢力,二張、武韋、朝臣、白道武林和世閥,雖以世閥的可能性最大,卻不似是雄才大略如宇文朔者的行事作風,是“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如被發覺掀起腥風血雨,開罪女帝,將吃不完兜著走。

誰最有刺殺“範輕舟”的動機?

龍鷹梳洗更衣,離開日安舍,今次從定鼎大街的西出口走出客棧,如同轉生似的投進另一個天地。

大街人車往來如鯽,熱鬧興旺。際此午前時分,神都這條首級主街水陸繁忙,大道中間通津渠帆去帆來,仿如陸上行舟,頓成奇象。

“王者法天設險,以安萬國”。

大唐開國,以長安為都,恃的是山河之險,四塞之固。其地關中,右控隴、蜀二地,左扼崤、函兩關,前有終南、太華之險,後依渭水、黃河之塹。

到高宗在武曌提議下遷都洛陽,位處伊洛盆地,南臨伊闕,北靠邙山,虎牢關在東,函穀關在西。都是恃名山大川之固一統天下。

以“恃險”論之,洛陽遜於長安,可是其四通八達的優點,漕運發達,足養天下之兵,又是長安沒法比擬的。

大運河建成後,經濟重心南移,南方的物資源源不絕地送往北方,成了朝廷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依此方向看,“範輕舟”已成中土舉足輕重的人物。現時大部分朝臣權貴尚未察覺“範輕舟”的重要性,可是當“南人北徙”的重任落在他身上,亦必然如此,那他就不再是別人眼中的江湖豪強,而是像竹花幫或黃河幫般的大幫大會,影響力上達朝廷,下通黎民。

想得入神,馬車追至左旁,放緩,簾幕掀起,傳來嚦嚦鶯聲,著他上車。

龍鷹本想找個熟悉點的館子光顧吃早午合一的餐,重溫舊夢,至此願望落空,乖乖上車,坐到霜蕎的“都鳳”身旁,熟悉的發香、體香湧進鼻端,差些兒暈其大浪。

人說飽暖思**欲,他卻是睡得精滿神足之時,最想女人。

不論如何小心翼翼,誠惶誠恐,戒心十足,總有些時候比較脆弱、鬆懈。

此刻的霜蕎,比以往任何一刻具**力。他是曉得原因的,源於與他們一方關係的改變,不用再日防夜防。霜蕎的危險性減少,誘力遂遽長。

笑道:“都大家神通廣大,甫出門就給你老人家逮著。”

霜蕎白他一眼,道:“我後門入,你前門出,追得不知多麽辛苦。”

龍鷹挨過去,擠壓著她香肩,不懷好意地道:“都大家想念小弟嗎?昨夜剛見過,這麽早又來找小弟幹嗎?”

霜蕎嬌笑道:“範大爺誤會了,惦掛你者另有其人,我現在是押你去見她。”

龍鷹暗忖難道是閔玄清?霜蕎作客如是園,園主有命,隻好遵從,若然如此,將糟糕之極,該為昨晚見過他後,情難自已,不理自己著她切勿找他,醒來請霜蕎親自出馬,押他到如是園去。

此一可能性愈想愈感真實,是他最害怕的情況之一。表麵裝作若無其事,內裏心虛得要命。歎道:“我這個大爺,隻可關起門來叫,在神都,我連小卒也夠不上,裏外不是人,又人生路不熟,何人把小弟放在心上。”

霜蕎笑得更燦爛了,掩嘴嬌喘道:“原來範爺垂頭喪氣的樣子這麽引人發噱。你人生路不熟?為何又懂得不告而別,還懂路回客棧倒頭大睡?”

龍鷹仍在為自己的命運提心吊膽,呆瞪著她,沒法投進她輕鬆寫意的情緒去。如閔天女真的著霜蕎來找他,霜蕎會怎麽想?早知如此,昨夜多提一句,要天女小心霜蕎。

霜蕎半邊嬌軀挨過來,仰起如花玉容,美眸生輝地打量他的神情,忍著笑道:“一向能言善辯的範輕舟,竟變得沒話可說。你是個不知禮數為何物的混蛋,閔玄清問我,卻是由沈美人交代你的去向,弄得人家不知多麽尷尬,你該當何罪?”

馬車轉往左邊跨過通津渠的一道橋梁,好越橋後改往北行,擺明不是往如是園去,頓令龍鷹放下緊壓心頭的“萬斤重石”,恢複生機。同時掌握到霜蕎對他的態度異於以前,明顯戒心大減,調笑起來,頗有打情罵俏的味兒,非常迷人。

靈光一閃,猜到霜蕎是奉誰之命來拿人,心情大是不同,當然不說出來。頑皮之心大作。

於他來說,霜蕎是任他挑逗,仍不會對“範輕舟”動心的女子,外熱內冷,所以占她便宜,不惹後患。既然如此,有機會時不討便宜,是笨蛋。

湊頭下去,吻她香唇。

霜蕎輕呼一聲,坐直避開,龍鷹僅吻著她的唇角,且是蜻蜓點水,限於輕輕淺觸,感覺卻如深吻般同樣動人。

霜蕎破天荒地臉現紅霞,大嗔道:“是否討打?”

龍鷹哈哈笑道:“都大家不是指小弟為無禮狂徒嗎?該早曉得和小弟在一起,沒有什麽好結果的了。”

接著岔開去,故作驚訝地道:“我們究竟到哪裏去,還有多少親熱的時間?”

霜蕎狠狠瞪他一眼,扮出生氣的俏模樣,成熟的女子風情,令人心癢。

今次輪到龍鷹擠過去,碰著她香肩,在她耳邊道:“究竟去見誰?”

見她仍不作聲,氣鼓鼓的,又道:“除像大家般留意小弟外,理該沒人曉得小弟已到神都來吧!”

霜蕎沒好氣地道:“你有哪句話不是大話胡言?人生路不熟?昨天剛入黑,你範大爺的拜帖滿城亂飛,弄得全城皆知你範大爺來了。”

龍鷹大為錯愕。還以為拜帖今早送出,豈知昨晚辦妥,可知他昨天甫離日安居立即著手發帖,拜帖且須是早寫好的。易天南是老江湖,處事慎重,如此匆匆發帖,選在晚上而非白晝,確異乎尋常,營造出他強勢來京的狀況。人心難測,他會否另有居心?還隻是過度熱情?

難怪昨夜“有客來訪”,因他的駕臨神都人盡皆知。心中一動,想到陶顯揚。

像黃河幫般曆史悠久、獨霸一方的大幫會,必多能人依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黃河幫隻是勢力受挫,本錢依然雄厚,且肯定仍在北幫之上。

於陶顯揚,“範輕舟”拒絕忠告,等於不把黃河幫放在眼內,如任得“範輕舟”在神都揚威耀武,黃河幫顏麵何存?雖說楊清仁通過柳宛真壓製陶顯揚,可是麵對的是黃河幫生死攸關的問題,陶顯揚會請示他老爹,形勢的發展,再不到一個女人去左右。亦隻有他老爹出馬,方可說動如易天南般的龍頭老大,使易天南權衡輕重下,站在黃河幫的一方,當桂有為是被“範輕舟”蠱惑,一時糊塗。

怎想到昔日的朋友,忽然成為了最大的障礙,黃河幫是蓄勢以待,攻勢肯定一波一浪,陸續而來。

第一波就是令人覺得他氣焰十足,高調張揚。

江湖上高手如雲,有出名的有不好名者。例如宋魁,便沒人聽過。黃河幫老幫主重出江湖,憑交情請得宋魁般的高手助陣,毫不稀奇。昨夜的刺客高明至極,作出退走的正確判斷,可知此人乃頂尖級的高手,絕不輕敵,非常有耐性。

霜蕎淡淡道:“想到要見你的貴人了嗎?”

河風拂至,帶來洛水的氣味。

龍鷹歎道:“安樂郡主,對吧!”

霜蕎訝道:“範爺似是不願見她?”

龍鷹搖搖頭,希望揮掉煩惱,“範輕舟”的角色比“醜神醫”更不易當,一方麵重嚐臥底之苦,另一方麵成為舊友們的敵人,並且沒有化解的可能性,而會日趨尖銳,避得一時避不得一輩子。最怕是視黃河幫為眼中釘的韋武集團,乘機鏟除異己,自己則變成助紂為虐,害了他們。試問他如何向萬仞雨交代。

萬仞雨又是另一件使他憂心忡忡的事,照道理他該早回來了。

點頭道:“小弟有點怕她。”

霜蕎柔聲道:“怕她什麽?長得不美嗎?將用在妾身的手段,施之於她便成。”

龍鷹苦笑道:“你對我沒半點同情心嗬!你好像不知她嫁入武家,她的夫婿是武三思之子高陽王武崇訓。小弟一介布衣,無權無勢,都大家著我去惹她,是否害我?”

霜蕎笑得花枝亂顫,得報深仇似的,開懷道:“範爺今天為何變糊塗了?沒聽清楚呢?著你用對付妾身的手段去應付她,是救你非害你。忘記你對人家用的是什麽手段嗎?就是情偽意假,左推右拒,口說得漂亮,卻不做任何實事。明白嗎?笨蛋!”

龍鷹給她耍了一招,皺眉道:“剩曉得算賬,剛才我想做實事,都大家何故欲迎還拒?”

霜蕎裝出個氣煞人管得你那麽多的表情,悠然道:“現在是什麽時候?在哪個地方?如果都鳳下車時釵橫鬢亂,衣衫不整,最後受害的仍是你範大爺,妾身隻是個遇上無禮狂徒的可憐女子。”

龍鷹呆瞧著她。

一直以來,他排斥霜蕎,原因在自曉得她是大江聯情報係統的負責人後,認定她是冷酷無情的人,到雙方有接觸,愈強化他對她的想法。可是在今天,她或許因敵我的關係一改而為攜手合作,敵意銳減,讓龍鷹看到她的另一麵。

此正為當臥底最大的負荷,就是接觸到敵人美好的一麵。

龍鷹想到掉頭離開神都,永遠不以“範輕舟”的身份回來。

唉!待見過田上淵後再決定。

霜蕎一雙美目又瞄他,微嗔道:“你今天怎麽哩!變了個啞巴!”

馬車登上星津橋,巍峨的皇城門樓矗立前方。

龍鷹沒有忘掉是初來甫到,乘機避而不答,讚歎道:“真宏偉!前麵的該是天津、黃道兩橋了。如能入皇城開眼界,已不虛此行。”

霜蕎若無其事地道:“你的心願立即可達致。”

龍鷹失聲道:“什麽?我們現在竟是……噢!竟是到……”

霜蕎道:“你倒查得清楚,準備工夫做個十足,曉得郡主府是在宮外。”

到神都的第二天,竟可進入宮城,是“範輕舟”事前沒想過的。駭然道:“郡主為何在宮內接見我?”

霜蕎道:“我是依命而行,怕要你親自問她,始有答案。不過給你一個忠告,最好不要問。”

龍鷹頭皮發麻看著前方隨橋勢起伏、不住變換的皇城景象,感到事情在失控,易天南的明捧實貶,安樂郡主過度了的款待,均在他意料之外。

霜蕎的聲音在耳鼓內響起道:“又變啞巴哩!”

龍鷹一言不發地探手過去,摟著她柔軟的腰肢。

霜蕎淺嗔責怪道:“範爺!”

龍鷹別頭望往車窗外,洛水舟船往來,如此熟悉的景象,令他有返回家鄉的感覺,心情平複下來,摟美在手的動人滋味,進一步撫平他波**的情緒。

困擾來自朋友成敵的變化。

他不懼任何人,卻受不住朋友變為敵人的打擊。

從“範輕舟”的處境去看,大有洛水依舊,人麵全非的欷歔。

可是當他的思慮恢複一貫的澄明剔透,以鳥瞰的視野縱觀大局,陶顯揚和易天南的事隻屬枝節般的小事。

事實上神都變成了各方勢力競逐角力的戰場,他必須以統帥的身份,作出明智的判斷,不可受情緒左右。

這個想法令他從困惑脫身,填滿鬥誌,以應付任何不測。當前急務,就是要令“南人北徙”的大計順風順水的實施執行,其他的一切均為次要。

在應付黃河幫和洛陽幫上,胖公公比他有辦法。

馬車緩緩停下。

疼痛傳來,霜蕎“心狠手辣”地在他使壞的手扭了一記。

龍鷹湊過去在她氣鼓鼓的香腮親一口,收回作怪的手。

馬車在辦入端門門關的例行手續,聽話語聲,知安樂派人在門樓迎接他們。

霜蕎沒暇怪他占便宜,道:“首次入宮須登記戶籍身份,我們下車辦理。”

又輕輕道:“他們還要搜車!”

龍鷹出入端門無數,尚是首次曉得城禁門關如此嚴格,始知以往的“大周國賓”和“醜神醫”,是如何了不起。

擾攘一番後,馬車得批準起行,進入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