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因愛成恨
不見半年,小盤更成熟了,更懂隱藏內心的感情。
離開上將軍府,項少龍隨小盤返回王宮。滕翼和紀嫣然等回到烏府去,至於鹿公的身後事,交由小盤派來的司禮官全權負責。
到書齋內隻剩下小盤和項少龍時,小盤一掌拍在幾上,狂怒道:“這奸賊萬死不足以辭其咎。”
項少龍頹然在他下首坐下來,沉聲道:“為何會派徐先到壽春去呢?”
小盤似怕給他責怪地解釋道:“呂不韋力陳必須連楚、齊攻三晉的策略,堅持遣派徐先去與楚人修好,又要我娶楚公主為後。太後不知是否受嫪毐所惑,與王綰、蔡澤等大力支持呂不韋,我迫於無奈下,隻好同意。當時隻以為呂不韋是想把徐先調離鹹陽一段時間,使鹿公不敢動他,哪知楚人如此膽大包天,竟敢襲殺代表寡人的使節。”
項少龍首次對朱姬生出怨恨,默然無語。
鹿公、徐先、王齕一向是軍方三大支柱,現在隻剩下王齕,此人又傾向呂不韋,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形勢,竟毀於一夜之間。
軍方重臣中,勉強還有個王陵是站在他們的一方。其他的如蒙驁則是呂不韋直係分子,杜璧又心懷叵測,局勢之險,是來秦後從未有過的。
小盤歎道:“現在最令人煩惱的是徐先死後空出來的左丞相一職,呂不韋舉薦王綰,太後亦傾向他的提議,我實在很難反對。論資曆,除蔡澤外,沒有人比王綰更有當左丞相的資格。”
項少龍道:“此事關係重大,無論用上什麽手段,我們絕不容許左相之位落到呂不韋的人手上,否則秦室不出三年將成呂不韋的囊中之物。”
轉向小盤道:“儲君心中有什麽人選?”
小盤道:“若任我選擇,我會破格擢升李斯,此人的才能十倍勝於王綰。”
項少龍搖頭道:“論能力,李斯完全沒有問題,可是他卻非秦人,縱使沒人反對,也不該在你陣腳未穩時如此提拔外人,這隻會令秦人離心。”
小盤默然片晌,點頭道:“師父說得對,眼前確不該這麽做,唉!你回來就好了!終有人可為我拿主意。”
項少龍定睛望了小盤一會兒後,道:“你已做得非常好,把事情拖到現在。”
站了起來,來回踱步,可是腦中仍是一片空白,喃喃道:“這個人選,首先須是秦人,且是我們可絕對信任的,另一個條件是他年輕而有大誌,不會輕易讓呂不韋收買過去,同時要很清楚我們和呂不韋的關係,又要得到軍方的支持,這個人到哪裏去找呢?”
小盤歎道:“這個人就是師父你,但我卻知道你定會拒絕的。”
項少龍一震道:“我想到了,這人就是昌平君!”
小盤愕然半晌,捧頭道:“他是否嫩了點呢?”
項少龍道:“當然是嫩了點,但這一招卻叫‘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明的是昌平君,暗的卻是李斯,昌平君乃王族公卿,王綰很難和他爭持。”
小盤一頭霧水道:“‘明修棧道’這詞語我大概明白,‘陳倉’卻是什麽東西?”
項少龍暗罵自己又說錯話,因為這是發生在很多年後的楚漢相爭之事,小盤自然不知道,胡謅道:“那是指一個陳舊空置、不為人所注意的倉庫,總之實際上是由李斯當丞相,昌平君則是站出來當幌子。”
小盤仍在猶豫,苦惱地道:“可是昌平君的寶貝妹子正和管中邪過從甚密,若嬴盈嫁了給管中邪,會否出問題呢?”
項少龍道:“若在以前,多少會有點問題。但隻要讓昌平君兄弟知道徐先是被呂不韋害死,那就算管中邪娶了他兄弟的娘都沒有用。”
小盤捧腹苦笑道:“師父莫要逗我,現在實不宜大笑。”
項少龍想起徐先和鹿公,意興索然,肅容道:“這隻是第一步,第二步必須把王翦調回來,憑他來對抗王齕、蒙驁和杜璧,我敢斷言他必可成為我大秦軍方的中流砥柱。再配以桓齮,輔以王陵,會比徐先和鹿公更厲害。”
小盤霍然站起來,道:“太後那關怎麽過?她會以昌平君經驗未夠而拒絕此議。”
項少龍呆了頃刻,斷然道:“此事由我親自去和她說。”
小盤搖頭道:“太後已非以前的母後了,繆毒得到寵遇後,太後對他更是迷戀,又覺得我愈來愈不聽她的話。我看師父對她的影響力已大不如前。而呂不韋現在極力拉攏嫪毐,否則母後不會支持呂不韋。”
項少龍微笑道:“那我便和嫪毐說吧!我才不信他肯讓呂不韋總攬大權,現在我回來了,他再非孤掌難鳴,該有背叛呂不韋的膽量。”
小盤點頭道:“一切照師父的意思去辦,假若所有方法都行不通,索性把呂不韋和管中邪召入宮來,再由師父安排人手把他們用亂箭、快劍一股腦兒殺了,然後隨便派他們一個罪名以收拾殘局。”
項少龍苦笑道:“此乃下下之策,現在大部分兵力集中於蒙驁手上,這麽做誰都不知會惹來什麽後果,而且宮內處處是呂不韋的眼線,一個不好,吃虧的會是我們。”
小盤歎了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項少龍想起太子丹,問起此人的情況。
小盤若無其事道:“呂不韋把他請到新相府去,竟把他扣押起來,現時生死未卜,而他的手下就給軟禁在賓館處,不準踏出大門半步,由管中邪的人負責看管。我覺得這事沒什麽大不了的,自己要煩的事又太多,所以一直沒有過問。”
項少龍愕然看著他,心底直冒寒氣。
秦始皇畢竟是秦始皇,講功利而淡仁義。隻看小盤的神態,知他一點不介意呂不韋殺了太子丹,好除去統一天下的其中一個障礙。
想到這裏,已知若要打動小盤,使他在此事上幫忙,唯動之以利。
想了一會兒後,長歎一聲道:“儲君這樣做,叫‘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呢!”
小盤一呆道:“連這都有問題嗎?”
項少龍正容道:“假若儲君對此事不聞不問,那儲君在田獵和平亂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威望將會盡付東流,使人人知道現在鹹陽作主當家的人是那臭仲父呂不韋。所謂‘兩國相爭,不斬來使’,人家遠道來吊祭你王父,竟硬給呂不韋把人拿去,罪名卻由你承擔。以後東方六國還肯信你這不守道義的人嗎?”
小盤愕然道:“為何師父說的話和李斯說的如此近似?看來果然有些道理。但太子丹說不定已給呂不韋殺了哩!”
項少龍搖頭道:“呂不韋怎舍得這麽容易殺死太子丹。此事擺明是針對我而來,另一方麵則好讓死鬼田單可對付燕國。”
頓了頓冷哼一聲,道:“莫傲給我當眾弄死,去了老賊的首席軍師,使他顏麵受損,以他這麽好勝心重的人,怎咽得下這一口氣。但又苦無直接對付我的方法,唯有從太子丹處入手,最好是我強闖相府要人,那他就可布局殺我,又或治我以罪。”
小盤冷靜地道:“但這事實是暗中得到母後的支持,因為鹿公和徐先曾多次提出異議,都給母後和呂賊壓下去。嘿!我也很難置喙啊!”
項少龍大感頭痛,小盤說得對,不見大半年,看來朱姬真的變了很多。
小盤道:“由明天開始,師父務要參加每天的早朝。唉!現在愈來愈少人敢反對呂不韋了。”
頓了頓又道:“應否把安穀傒調回來呢?”
項少龍搖頭道:“現在我大秦的重兵全集中在疆界處,七成落到蒙驁、王齕和杜璧的手上,其他則操於王翦和安穀傒之手,假若將兩人全調回來,我們將變得外無援應,故萬萬不可。”
順口問道:“桓齮的應變部隊弄出個什麽規模呢?”
小盤爽快答道:“桓齮和小賁兩人親自到各地挑選人才,現在已組成近萬人的新軍。李斯給這支軍隊找了個名字,叫做‘速援師’,聽起來也過得去吧!”
又冷哼一聲,道:“但呂不韋卻對桓齮諸多留難,表麵什麽都答應,其實卻是陽奉陰違。我想把李斯再升一級,當軍政院的司馬大夫,卻給太後和呂不韋硬擋著,使寡人動彈不得,師父定要為我想辦法才行。”
項少龍倍感頭痛,沒有了徐先和鹿公,而對方則有蒙驁和王齕,自己對軍事和施政又一竅不通,怎鬥得過呂不韋?
想到這裏,心中一動,暗忖假若能把蒙驁爭取過來,一切問題可迎刃而解。此事雖是困難,但因呂不韋曾有殺蒙驁兩子之心,所以要策反他並非絕無可能,唯定要由蒙武、蒙恬兩兄弟處入手。觸動靈機,心中已有計較。
項少龍總結道:“暫時當務之急,是要把左相國之位弄到自己人手上,同時把王翦委以重任,以代替蒙驁、王齕兩人,至於太子丹的事交由我處理好了。”
再商量了一些細節,特別是關於太子丹方麵的事,項少龍離開小盤的書齋。
踏出齋門,一時間不知該到哪裏去才是。
最渴望的本是返烏府去見趙雅,但道義上則理該去慰問太子丹的手下徐夷則等人,而關鍵上最應見的人卻是嫪毐,好煽動他聯手對付呂不韋。
一顆心七上八落時,李斯的聲音在耳旁響起道:“項大人!”
項少龍回過神來,大喜道:“李兄!”
李斯一把扯著他,由側門步往禦園去。
此時是午後時分,天上烏雲密布,似正醞釀著一場大風雪。
到了一座小亭裏,李斯放開他,頹然道:“呂賊很有手段,幾下手腳,我們又處於下風。嘿!已幹掉田單了嗎?”
項少龍點了點頭。
李斯立即雙目放光,興奮地道:“此事對我大秦統一天下勢將大大有利,而呂不韋再不能與田單互為聲援,以操控東方六國。”
項少龍趁機問道:“現在呂不韋手上除了軍方的蒙驁和王齕外,尚有什麽實力呢?”
李斯頹然道:“比起上來,軍隊方麵反是呂不韋最弱的一環,至少在鹹陽城我們的力量便要較他為優。”
項少龍眉頭大皺道:“我對朝廷的機製非常糊塗,李兄可否解釋一二。”
李斯愕然看他好一會兒後,點頭道:“若真要詳說清楚,恐怕項大人今晚不用回家,但簡單來說,最主要可分三個階層,最高層的當然是政儲君,加上像我這般的輔政小臣,成為內廷,嘿!隻是內廷已非常複雜。”
項少龍道:“我對內廷反為最清楚,李兄不用解說,儲君以下是右丞相和左丞相,究竟兩人職權上有什麽分別?”
李斯耐心解釋道:“這要由孝公時商鞅變法說起,當時國君下設庶長和大良造,至惠文王時,商鞅的大良造兼庶長集軍、政大權於一身,功高震主,惠文王忌之,遂將商鞅車裂於市,從此集權於君,再置相以代庶長製,置將以代大良造製,把政、軍分開來。而相則為百官之首,後來又因丞相職務過重,分為右丞相和左丞相,大致上以右丞相管政,左丞相管軍,故前者就像以前的庶長,而後者就是大良造。”
項少龍聽得頭都大起來,問道:“那為何呂不韋總要管軍隊的事?”
李斯苦笑道:“軍、政本就難以分開來,由於左、右丞相直接輔佐國君,所以凡由國君決定的事,自然須征詢他們的意見,現在政儲君年紀尚幼,太後又臨朝親政,形勢自然更趨複雜。”
項少龍更感頭痛,皺眉道:“這兩個丞相究竟是如何運作?”
李斯從容答道:“左、右丞相是通過四院去管治國家,四院是軍政、司法、稅役和工務,分由司馬、司寇、司徒、司空四位大臣執掌,現時左丞相管的是軍政和工務,右丞相管的是司法和稅役。鹿公本是司馬,現在這位置自是騰空出來。”
項少龍待要再問,一名內侍來到亭外施禮道:“太後有請項大人!”
項少龍和李斯對望一眼,均感不妙。
大雪此時開始飄下來。
太後宮內,朱姬高坐鸞台之上,四名宮娥、四名內侍立於左右兩後側,而禁衛林列,排至殿門。
項少龍一見這等陣仗,便知不妙。因為朱姬是一方麵擺明不肯和他說私話,另一方麵則顯示她心向嫪毐,故不願獨會項少龍,免惹嫪毐不快。
果然項少龍施禮平身後,朱姬鳳目生寒,冷喝道:“項大人,你是否不把我這太後放在眼內,一去大半年,回來後也不來向哀家請個安。”
項少龍知道唯一招數就是以柔製剛,苦笑道:“太後息怒。隻因……”
朱姬打斷他道:“任你如何解釋,也難以息哀家之怒,項少龍,告訴哀家你和儲君在弄什麽鬼,什麽事都鬼鬼祟祟,把哀家蒙在鼓裏。當日田獵高陵君謀反,你們顯然事前早得到消息,為何不讓哀家知道?”
項少龍這才知道她是要算舊賬,苦笑道:“微臣縱有千言萬語,在這耳目眾多的情況下,也難以向太後一一道來,難道我可直告太後先王怎樣,儲君怎樣,呂相怎樣,徐相怎樣嗎?”
朱姬美目深注地看他好一會兒,軟化下來,歎道:“好吧!所有人給我出去,誰敢偷聽的話,立殺無赦。”
轉眼間,一眾侍從、禁衛走得一幹二淨,還關上所有殿門、側門。
鸞座上的朱姬再歎一口氣,聲音轉柔道:“早知拿你沒法的了,說吧!”
項少龍踏前兩步,把心一橫,索性在台階邊坐下來,淡淡道:“呂不韋殺死徐相,害了鹿公,假若可再置我於死地,下一個必輪到嫪毐大人。”
朱姬見他竟無禮至背著自己坐在台階處,本要出言斥責,豈知項少龍語出驚人,劇震道:“你說什麽?”
項少龍把臉埋入手掌裏,沉聲道:“凡是擋在呂不韋權力之路上的障礙物,早晚要給他一腳踢開。除他自己外,什麽都可以犧牲,太後該比我更清楚這點。”
朱姬的呼吸沉重起來,好一會兒道:“楚人把春申君的首級送來,為徐先之死請罪,這事究竟與呂不韋有什麽關係?你若不說清楚,哀家絕不饒你。”
項少龍大怒而起,猛一旋身,瞪著朱姬道:“殺死徐先對春申君有何好處?若非田單慫恿、呂不韋在背後支持,許以種種好處,楚人哪敢如此膽大妄為?哼!你不饒我嗎?找人來拿我去斬首好了,看看我項少龍會否皺半下眉頭。”
朱姬眼中射出森寒殺機,可是與他目光交鋒不到片刻,立即敗下陣來,垂下目光,輕輕道:“算我說話重了,何用發這麽大的脾氣哩!”
項少龍見好即收,但橫豎說開了頭,斷然道:“現在左丞相一職,人人眼紅,假設再落入呂不韋之手,不單我項少龍死無葬身之地,太後身邊的人也沒多少個可以壽終正寢。”
朱姬柔聲道:“假若少龍肯當左丞相,我會大力支持。”
項少龍回複冷靜,微笑搖頭道:“不是我,而是昌平君。”
朱姬愕然道:“昌平君怎能服眾?為何不考慮王陵?”
項少龍道:“因為我們需要王陵代替鹿公去管軍政院,好駕禦王齕、蒙驁、杜璧等人,昌平君雖德、齡都差了點,但他乃王族貴胄,任他為相,實是安定大秦軍心的最佳方法。太後別忘記西秦三虎將已去其二,王齕不但投向呂不韋,眼下的聲勢更不及蒙驁,世間每多趨炎附勢之徒,到人人都靠向呂不韋之時,太後和儲君還有立足之地嗎?”
朱姬眼瞪瞪看他好一會兒後,頹然道:“為何我總是說不過你呢?但此事非同小可,我還要考慮一下,你退下吧!”
項少龍知道她要和嫪毐商議,心中暗歎,卻又無可奈何,悵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