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章 好事變壞

龍鷹恨不得將武三思煎皮拆骨,禍國殃民,莫過於此。一個魯莽的決定,幾句話,使戰友變敵人,後果難料。

記起橫空牧野曾嚴肅地向自己說及和親的事,當時龍鷹不大放在心上,之後更忘掉了,到此刻方曉得關係重大,涉及兩國是敵還是友。文成公主嫁往高原,造就了一段天賜良緣,為吐蕃帶來良好深遠的影響,留下美好的回憶。際此中土和吐蕃空前團結之時,再締造另一段皇族間的姻盟,乃理所當然的事。可是武三思既不懂大體,又不曉外事,大好機會,如此令人可惜地斷送於他手上,成為無可挽回的憾事。

符太說得對,隨吐蕃幼主年歲漸長,權力回到他手上去,再不是橫空牧野可以一個人說了算。

大唐複辟,如平地焦雷地轟動周邊遠近外族,即使與龍鷹有深厚交情的,因新朝排斥自己,難免疑慮叢生。今次吐蕃派使臣到洛陽提親,大有可能是橫空牧野出的主意,至少得他認同,擺明來試探新朝對吐蕃的態度,得到的是壞至不可再壞的結果。以外族重視聲譽尤過於生命的作風,兩國間關係危矣。

橫空牧野個人的影響力,在勢之所趨下,再起不到作用,仇恨和屈辱將掩蓋理智。縱然橫空牧野本身,因不曉得龍鷹有“長遠之計”,雖由林壯處知他仍活躍中土,有所圖謀,卻苦於不能說出來,除坐看國內上下對李顯新朝怒火蔓燒,別無他法。

不論吐蕃采取何種雪恥之法,結果就是予默啜有可乘之機,千載一時,豈肯錯過。

龍鷹慘受有心無力的感覺折磨,空有蓋世戰術謀略,但因囿於形勢,明知大禍即臨,卻一籌莫展。

人生最使人難受的,是得而複失,由好轉壞,與吐蕃的情況正是如此。

異日與橫空牧野相見,大家仍是兄弟嗎?

當日在洛陽,閔玄清對自己的失望,她的決絕,至今憶起,仍感心寒。

室外夜闌人靜,天上雲朵低垂,月黯星稀,看來明天有風雨。

如果當時扮醜神醫的是他龍鷹,驚聞噩訊,會拋開一切的趕赴高原,以龍鷹的身份覲見吐蕃之主,當麵解釋,以免仇怨擴散,此時卻是事過境遷,乏力回天。

唉!肯定睡不著了,看看手上《實錄》,尚餘小部分,就趕在天明前閱畢,然後再在數天之內,讀完最後一卷。那時可去起出《實錄》的《西京篇》,掌握最新情況。

符太喝道:“走得這麽急幹啥!”

高力士不住別頭看湯公公逐漸遠去的馬車。

符太道:“湯公公來找我說話不成嗎?有何好奇怪的。”

高力士恭敬地垂首道:“經爺的事,怎都輪不到小子說話,怕也沒人有置喙的資格。小子之所以奇怪,是今早見大宮監時,他的精神很差,氣喘還有點作病的樣子,理該好好休息,怎知來了找經爺說話。”

符太暗歎一口氣,湯公公現在是選擇了慢性自盡,因活著對他是難以背負的重擔子,眼閉腳伸,是唯一解脫的方法。哀莫大於心死。

高力士該多少曉得點湯公公的心事,湯公公始終不是胖公公的級數,沒法像胖公公般深藏而不露。

淡淡道:“想曉得湯公公和老子說什麽?對吧!”

高力士嚇了一跳的垂首道:“小子怎敢。”

符太道:“湯公公說出三件事,每一件均事關重大,影響大唐的安危,你想聽哪一件?”

高力士受寵若驚,不相信地偷看他一眼,又低垂著頭,道:“小子何來選擇的資格,經爺瞧著辦好了。”

符太微笑道:“那即是全都想聽哩!”

高力士喜道:“經爺精明。”

符太道:“第一件事,你早曉得了,就是封王等於罷相。告訴我你的看法,須說真話,看你對時勢的掌握。”

高力士道:“稟上經爺,先架空,後貶謫,最後斬草除根,此等事自古已然,沒有例外。”

又低聲道:“給大相出主意的,全為奸狡小人,卑鄙手段,陸續而來。”

符太暗讚他有膽識,敢說真話,並向他交心。

湯公公在這樣的情況下,特地來找自己說話,加強高力士對自己的信心。

道:“第二件事是太子、太女之爭,將因那不是東西的東西權力遽增,而全麵展開。對此事你有何看法?”

高力士爽脆答道:“不論皇上如何寵縱八公主,如何懼內,仍該沒這個膽量,欠的隻是一個聲音。”

符太訝道:“這番話由湯公公說出來,是理所當然,你這小子有此看法,大不簡單。”

高力士道:“小子過關了嗎?”

符太道:“老子尚未說完,心急什麽。”

接著說出吐蕃使節前來提親,結果憤然而去。問道:“怎麽看?”

高力士容色一黯,頹然道:“這正是小子急於入經爺門牆的原因。”

符太歎道:“果然有點料子。”

岔開道:“找我何事?”

高力士振起精神,道:“經爺料事如神,果然有事發生,且是驚動北方的大事。九天前,有‘黃河幫第一高手’之稱、大龍頭陶宏之弟陶過,在幫內高手隨護下,被獨行刺客伏擊街頭,當場送命,據傳全身沒一條骨骼是完整的。”

符太道:“誰幹的?”

高力士為之愕然,細察他的神情,道:“如此身手,中土數不出多少個人。嘿!經爺不是早猜到了!”

符太不耐煩地道:“誰幹的?”

高力士壓低聲音道:“該是田上淵吧!辛苦了他。”

符太啞然失笑,搖搖頭,道:“好家夥。”

見高力士竊竊自喜,喝道:“我口中的好家夥,不是指你,指的是老田。果然有很高的道行,配作老子的對手。愈難殺,殺起來愈有味道。”

高力士毫不尷尬,道:“經爺了不起。”

符太不解道:“對我想殺田上淵,你不覺得奇怪?”

高力士恭敬地道:“經爺要殺的人,也是鷹爺想殺的人。”

符太道:“不和你胡扯,給我去找宇文朔,說我要見他。”

高力士道:“領命。”

符太負手朝外院門舉步,道:“不要跟來,我去會心上人。”

高力士愕然止步,一頭霧水地瞧著符太離開。

符太如歸家般負手踏足芳玉樓的外院,繞過前廳,朝後園走去。

差不多一個月時間,兩人不聞不問,總須一方去打破僵局,這一方就是符太。

或許是因所提“情約”,使他們關係從糾纏不清,變得微妙,要驕傲自持、冷若冰霜的美女主動找他,實屬妄想。不過,符太自信妲瑪不但想見他,還愛與他相處,皆因環顧宮城,隻他一人將她當作女人對待。

若然可與她親熱,肯定是驕人的、刺激的成就,是故夢成真,對符太有非常特別的意義,隻恨也曉得屬癡心妄想。

陽光普照下,後園的小橋流水映入眼簾,卻不見伊人憑欄俯視流過橋底的溪水,周圍的花草樹木在夏陽映射裏熠熠生輝,安詳寧和,芳玉樓宛如禁中裏的淨土,在這裏一切與眾不同。

符太悠然步上小橋,抵達當日妲瑪站立的位置,忽生感觸。

從當年受盡欺淩屈辱的無名小子,到今天昂然立在這個位置,與天下間各強大的勢力爭雄鬥勝,其中的曲折離奇、因緣巧合,多麽難以想象。

以前,從不認為自己可像一般人有喜有樂,也不會因任何事開懷回味,閉關修成“血手”後,亦將心煉成寒石,不具七情六欲,尤於男女之情。

直至遇上柔夫人,聽到她的聲音,他密封的、冰天雪地的世界,被打開缺口。然而,迷上她還迷上她,對柔夫人他從沒失去過理智,清楚她是玉女宗的媚術高手,永不為男人傾情,盡管表麵情深一片似的,卻可隨時下手幹掉自己。雙方在情場上交鋒,動情等於敗下陣來,確別開生麵,然而事過境遷,符太將自己重新關閉,亦沒因得不到柔夫人的身體,後悔惋惜。可是,在這一刻,他真的盼望可與妲瑪相親互愛。

妲瑪是他最深最甜的美夢,唯一的補償,失而複得。

妲瑪一身素黃便裝,連身的束腰長裙,柔軟貼體,將她婀娜動人的曲線盡顯無遺,秀眉輕蹙的來到他身旁,不悅道:“大人愈來愈不顧禮貌規矩,要來便來,視我如無物。”

符太毫不在乎地道:“田上淵出手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令妲瑪為之一怔,責備的話說不下去。

符太朝她瞧去。

在棕色秀發襯托下,妲瑪如珍稀寶石的碧綠明眸,熠熠生輝地凝視他,引人入勝至極。這樣的一雙眼睛,並非首次得睹,當時立令他神魂顛倒,隻是昔者已逝,沒想過尚有另一次機會,有這個幸運,可再一次碰到。

妲瑪不施脂粉,卷起秀發,以一根長簪綰結頭頂,白裏透紅的臉膚沒半點可供挑剔的瑕疵,嬌嫩至令人不相信眼睛,青春煥發,明豔照人。

僅是填滿鼻端的幽香,即使給美人兒修理幾拳,仍是值得。

符太淡淡道:“田上淵每次出手,奇、狠、準,射人先射馬,謀定後動,立把形勢逆轉往他有利的方向。”

妲瑪的心神被他的說話吸引,露出深思的神色,該是以己之所知,比對符太對田上淵的評析。

符太肆無忌憚地飽餐秀色,好整以暇地道:“假如貴教不是從被殺者認出‘血手’,恐怕到今天仍沒有頭緒。這就是田上淵的作風,表麵從容,暗裏計算,不擇手段。現在他最想得到的是夫人,不用小弟解釋,夫人該曉得鄙人非是危言聳聽。”

妲瑪瞪他一眼,道:“你看人的目光可以規矩點嗎?賊眼兮兮的。”

符太歎道:“鄙人現在的情況,如若在沙漠遇上水源,快渴死的人會和你講儀態風度嗎?鄙人正是這個情況,夫人見諒。”

妲瑪沒好氣道:“又胡言亂語。唉!愈來愈不清楚大人是怎樣的一個人,怎可能這麽熟悉人家的事,不時語帶雙關,你究竟還知道什麽?”

符太道:“在過去沒見麵的這段日子,夫人有掛念鄙人嗎?”

妲瑪白他一眼,若無其事地道:“每天都在想。”

符太失聲道:“真的!”

妲瑪唇角飄出一絲帶點狡猾意味的笑意,頓令她變得嬌憨可愛,還裝出個不在乎你的表情,輕描淡寫地道:“若大人自作多情,腦袋是你的,誰都沒辦法。恕妲瑪坦白,我想田上淵的時間,不比想大人少,依你的思路,我對田上淵該勝於對大人了。”

符太嬉皮笑臉道:“怎可混為一談,夫人想田上淵時,難道心甜如蜜?當然不是,對嗎?”

妲瑪為之氣結,兩邊玉頰梨渦處無由現出點點紅霞,狠白他一眼,道:“不要扯到別的地方去,你的‘血手’是從何處學得的?”

符太訝道:“鄙人何時告訴夫人,我懂得‘血手’?”

妲瑪生氣道:“你事事不肯坦白,令人家如何信任你?”

符太道:“凡人皆有不可告人之秘,故而真正的坦白,並不存在,夫人想別人坦白,等於緣木求魚。幸好還有協約一類好東西。”

妲瑪平靜地道:“換過任何其他男人,保證小敏兒第一晚便失身,為何獨太醫大人無理地克製?”

符太奇道:“夫人竟忘記了鄙人向娘娘說過什麽。”

妲瑪道:“男人三妻四妾,等閑事也,絕構不成理由。”

符太毫無愧色地道:“那‘餘毒未清’又如何?鄙人的責任是醫人,非是害人。”

妲瑪終忍俊不禁,“噗嗤”嬌笑,如冰融雪解,又怪責自己露出底兒,嗔道:“解釋也可以討價還價的,可知你是如何混帳。你究竟說還是不說?”

符太悠然道:“可以說出來的,通常沒有石破天驚的震撼力,稀鬆平庸。勉強著鄙人說,可以告訴夫人,鄙人若沒點道行,怎配作夫人的護花者。”

妲瑪道:“大人有勝過田上淵的把握?”

符太亮起異芒,道:“誰勝誰負,沒有意思,田上淵本身掌握的,在背後撐他腰的,是當今中土最強橫的勢力,否則鄙人早去找他決戰,故沒法對夫人的問題提供爽脆的答案。”

稍頓,續道:“如夫人換別的方式問,例如能否殺死田上淵,鄙人可以項上人頭保證,田上淵是注定了飲恨於鄙人手上,誰都不能改變。”

妲瑪不解地審視他好一陣子,柔聲道:“你是真的痛恨他。何解?”

符太恢複嬉皮笑臉的氣人模樣,道:“洞房花燭夜,一切將告水落石出。”

妲瑪歎道:“快給你氣死。你期待的什麽夜,永遠不會發生,你的所謂‘情約’,是天下間最蠢蛋的契約,枉你聰明一世,蠢鈍一時。勿浪費人家的時間,你今天來,究竟想告訴我何事?妲瑪失去了和你扯東扯西的耐性哩!”

符太微笑道:“扯到別處去的罪魁似是夫人而非我。鄙人是來稟上有關田上淵的最新動向,夫人卻追究起鄙人之所以能神通廣大的原因。惹得鄙人對夫人愈看愈愛,一心想著今晚來個洞房花燭,想得腦袋燃燒,連平時說不出口的話,都說了出來。”

妲瑪竟不計較他又出口調戲,抓著他說話的漏洞道:“不再‘餘毒未清’了。”

話出口方發覺語病,玉頰紅暈乍現。

符太呆瞪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妲瑪此刻說話的神態、模樣,令不能挽回的過去,重現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