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四章 指路明燈

龍鷹大感不妥當。

渠風吹來,令他從無瑕的媚惑清醒過來,而他之可以這麽快恢複,皆因進入艙房前嚴陣以待,故陷溺尚淺,沒失去理性。

剛才心智為她媚術所迷,幻想出諸般理由為她開脫,此刻如夢之醒,方感到沒一個理由可以站得住腳。

叩門。

宇文朔盤膝坐在榻子上,聽龍鷹簡要精確地說出與無瑕的關係後,問道:“在下可在什麽地方幫忙?”

龍鷹道:“我現在當局者迷,多多少少受對她的感情和憧憬蒙蔽,不肯麵對現實,大多時失去了敵我之防的警覺,所以需要一個清醒睿智之士如你老兄般,作指路明燈。”

宇文朔訝道:“想不到範兄這般虛心。”

龍鷹苦笑道:“確是虛心,不過是空空洞洞、如在夢中的空虛心境。”

宇文朔搖頭道:“不!是真正的虛心,隻有真正明白自己的人,才夠虛心的資格。”

龍鷹沉聲道:“她有留下來的理由嗎?”

兩人小心翼翼,約束聲音說話。

宇文朔道:“範兄剛驚覺無瑕在船上時的第一個想法,是正確的。事實上他們看得很準,勝敗的關鍵,係乎鷹爺,因而他們首要之務,是弄清楚鷹爺身在何處?在幹什麽?保留遠征旅有何作用?對此我們一一為她解答,無瑕目的既達,沒有留下來的道理。對嗎?”

龍鷹點頭應是,心內寬慰,宇文朔這麽快掌握到他心內疑惑,確擁足夠的智慧,作他在迷霧裏的明燈。

宇文朔思索著道:“另一個或可成為她仍要留下來的理由,就是須留在範兄身邊,監察也好,愛上範兄也好,總言之守在範兄左右,若然屬實,她便該向範兄獻身,進一步迷住你,可是她並沒這麽做。”

龍鷹道:“還有個可能性,是她要親自對付田上淵。”

宇文朔歎道:“你來找我,是找對了人。情之為物,最是微妙,其實範兄是曉得答案的,卻不願朝那個方向想。”

龍鷹一怔道:“哪個方向?”

宇文朔道:“就是有情或無情的方向。”

龍鷹現出深思的神色。

宇文朔道:“他們在害怕。”

今趟龍鷹真的摸不著頭腦,奇道:“害怕?”

宇文朔道:“我現在即將說出來的,範兄很難接受,卻是在下可想到的唯一解釋。”

接著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他們害怕田上淵低估了‘範輕舟’,既沒法弄翻你的船,更殺不死‘王庭經’。”

龍鷹動容道:“厲害。”

宇文朔欣然道:“範兄的反應,比我猜想中的好多了。”

龍鷹道:“如果不相信老兄的判斷,就不來找你。我太天真了,自作多情,以為無瑕不會害我。”

宇文朔道:“攻擊北幫總壇,是虛晃一招,令我們認定他們有合作的誠意,攜手反擊北幫,事實上對台勒虛雲害大於利,何似坐山觀虎鬥的輕鬆自如?”

龍鷹豁然而悟。

無瑕是惹不得的,征服她變成反被她征服,來個打蛇隨棍上,從內部顛覆自己。龍鷹不是未試過後悔,卻沒一次這樣痛心,因對無瑕不無情意,現在亦知悔恨於事無補,可是失落之意,揮之不去。

台勒虛雲雖然弄清楚“範輕舟”不是龍鷹,但因過去十多天在西京發生的事,明白像“範輕舟”般的人,不會為他所用,若沒這個見地,他就不是台勒虛雲,但“範輕舟”無疑是他現時手上最有用的棋子,也是可犧牲的。

“範輕舟”之所以令台勒虛雲忌憚,是因在西京異軍突起,變成一股沒人能壓製的勢力,左右逢源,政治手腕和江湖手段,均玩至出神入化,成可與田上淵分庭抗禮之勢。表麵上似被田上淵驅逐,可是台勒虛雲經旁敲側擊後,曉得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無瑕的作用,就是保證事情循台勒虛雲構想的情況發展。

從這個方向看,無瑕一直在欺騙和玩弄“範輕舟”的感情。

也實難怪台勒虛雲和無瑕,“範輕舟”太厲害了,在他們全力出手下,仍奈不了他的何。“揚州事件”,更顯示出“範輕舟”驚人的反擊力和殺傷力,如此這樣的一個人,若任其坐大,將成為如龍鷹般的不測因素,能左右大局。

隻有將“範輕舟”趕入窮途,令他反咬田上淵,大江聯可坐收漁人之利。

機會就在眼前。

“醜神醫”遇難,“範輕舟”和宇文朔難辭其責,可令“範輕舟”辛苦建立起來的聲譽和關係,喪於一夕,從此變成無根浮萍、喪家之犬,再難起風雲。台勒虛雲仍可散播謠言,指偷襲竹青號的是田上淵,一石二鳥。雖然有韋後維護,對田上淵影響有限,卻可加深武三思和宗楚客間的裂痕。最妙是“範輕舟”絕不會懷疑到無瑕身上去。

可以想象,明晚進入大河水域,田上淵來襲,混亂之際,無瑕來個混水摸魚,將船弄翻,憑其在船上的優勢,可準確掌握“醜神醫”落水的位置,從水底行刺。縱以符太之能,因須護著小敏兒,不吃大虧才怪。

唯一不解的,若然如此,無瑕剛才好該獻上肉體,那自己心裏那一點的疑惑,將告不翼而飛,不會來請教宇文朔,醒來時已是天明。

難道……唉!真的不要朝這個方向想。玉女是不可以向令她生出情意的男子獻身。

宇文朔的聲音暮鼓晨鍾似的震**耳際,道:“應付之法有三。”

龍鷹好奇問道:“這是否一種咒術?”

宇文朔點頭道:“是我在天竺學來的秘咒,剛才見範兄眼神不住變化,怕範兄仍未能完全擺脫無瑕的媚功,用了點小手段。”

龍鷹衷誠道謝,然後道:“確比前清醒。應付方法,我想得一個,就是直截了當的和她翻臉動手,趕跑她便成。”

宇文朔道:“此為下下之著,在不該和大江聯決裂時,提早決裂。”

龍鷹恢複從容,微笑道:“因而小弟更想聽其他兩法。”

宇文朔道:“第二個辦法是依原定計劃進行,照擺‘空船計’,隻要不讓無瑕弄沉竹青號,那時我們既可招來援兵,又可獨力應付,與前分別不大。”

又道:“此計的缺點,是須阻止無瑕暗中弄手腳,等於大家撕破臉皮。”

龍鷹讚道:“老兄想得周詳,幸好有老兄在船上。第三個辦法,是不是任她沉掉我們的寶貝船兒?”

宇文朔笑道:“是我們弄翻自己的船。”

龍鷹拍腿叫絕道:“好計!”

宇文朔欣然道:“鷹爺明白了。”

龍鷹歎道:“疑無路處,忽然別有洞天,美人兒是我們的福星而非煞神。哈敵既無所攻,便不知何所守,以我之無形,製敵之有形,今回肯定是別開生麵的水戰。”

宇文朔淡淡地說道:“房州一役後,在下未開殺戒久矣,今趟可痛快一番。”

他說得輕描淡寫,龍鷹卻感覺到他對田上淵深刻的仇恨。

龍鷹道:“化整為零後,我們尚差一著,方可萬無一失。”

敲門聲響,接著符太推門而入,道:“範爺的美人兒溜了嗎?”

坐入龍鷹旁的椅子去。

龍鷹笑語道:“還以為你爬不起來。”

符太沒好氣道:“休說廢話。不過我說的亦是廢話,若她走了,你們便不用傳音,累得我聽不到半句。”

宇文朔代龍鷹扼要解釋清楚目前的景況,轉問龍鷹,道:“何謂萬全之計?”

龍鷹淡定地說道:“就是在水底應付田上淵之法,先讓老兄清楚明白水底下的田上淵將變得如何可怕,方曉得萬全之計的必須性。有請太醫大人。”

符太說明後,搔頭道:“知道他厲害又如何,這種事隻能在水內見真章,何來應對之策?”

龍鷹道:“視之為一場水底下進行的戰爭又如何?在戰爭裏,任你如何強橫,決定勝負的,仍是整體實力的較量。我們就以兵陣對單槍匹馬,殺他個狗血淋頭。”

宇文朔百思不得其解道:“在水底下如何布陣?”

龍鷹悠然道:“有輔助工具便成,此招名為‘水底戰筏’,可將我們剩下來的九個人聚集,形成戰鬥單位,共同進退,小弟就是動力。當年在大江聯戰船的重圍內,我、萬爺和公子,就是憑一條浮木,從水底內脫身。今次有備而戰,再不用窩囊急遁。”

符太站起來,興奮地說道:“先找鄭居中,然後到底艙去,看有何合適的材料。”

宇文朔離開榻子,沉吟道:“無瑕會否出來活動?”

龍鷹道:“早在我們登船前,她已摸清楚船內情況,不用多此一舉。足不出房還有個好處,可令我們不對她起疑,船沉時亦聯想不到她身上去,事後還可怪小弟保不住船兒,累她落水。”

符太邊拉門,邊冷哼道:“人人以為我是易吃的果子,我將令他們知道錯得厲害。”

龍鷹抓著他肩頭,推他出房。

天亮前,在同樂會十多艘戰船掩護,附近又沒其他船隻,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空船計”。

每移走一人,從另一船運來一石,保持竹青號的負重,不讓人一眼從吃水深淺瞧破船上少了人,又可成為龍鷹的攻堅利器,重施當年守衛風城的故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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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底戰筏仍在趕工中,預計明天黃昏入大河前,功行圓滿。

其他的準備,交由符太和宇文朔處理,九個人裏,沒一個人可閑著。

龍鷹負起監敵之責。

回到艙房,無瑕好夢正酣,睡得又熟又甜,看得龍鷹心裏恨意更濃,明明在害對她情深義重的人,仍可安寢。

在靠窗的椅子呆坐片刻後,無瑕醒來了,伸個懶腰後,從榻子上坐起來,被子滑下,現出單薄內袍掩藏不注驕人的美好身段。明知不應該,龍鷹仍忍不住的垂涎欲滴。

無瑕一臉天真、無知的神色,似好一陣子方發現給龍鷹的眼睛占她便宜,嗔道:“哪有這樣目不轉睛盯著人家的!”

龍鷹冷冷道:“不想給老子看,就不必到這裏來拋頭露臉。”

無瑕抿嘴笑道:“範爺生氣了!”

或許媚術就是這樣子,不論心裏對她如何不滿,至乎切齒痛恨,可是憑一顰一笑,卻可將龍鷹心內怨懟,抹得幹幹淨淨,欲恨無從。

龍鷹道:“難道我該高興嗎?”

無瑕白他一眼,垂下螓首,幽幽地說道:“我是女兒家嗬!終身大事,好該多給無瑕一點時間。唉!男兒漢怎明白女兒家的心事,如非視範爺為如意郎君,怎會在範爺眼前沐浴,隻是不想範爺操之過急吧。”

龍鷹苦笑道:“哄死人,沒命賠。大姐以為小弟仍相信你的花言巧語?”

雙方爾虞我詐,情場變戰場。

龍鷹表現得恰如其分,一副被她迷得暈頭轉向的模樣,心中不忿。

無瑕頰泛紅霞,先偷偷地瞄他一眼,又垂下頭去,輕輕道:“範爺勿生氣,在人家心裏,早是你的人了!闖關後,範爺愛怎樣處置人家,瑕兒莫不遵從。”

說畢豔霞擴散,小耳、玉項,沒幸免的被波及。

龍鷹還感覺到從她嬌軀散射出來的灼熱,這樣的功夫,真不知如何練出來的。明知她口不對心,仍告色心大動。

龍鷹歎道:“老子姑且暫時信你,屆時若仍再欲迎實拒,推三推四,範某人就和你來個一刀兩斷,落得心境清淨。”

無瑕橫他嬌媚的一眼,道:“我們就走著瞧。”

接著問道:“船上的許多人,到哪裏去了?”

龍鷹若無其事地說道:“大姐尚未有問的資格。”

無瑕低聲罵道:“小氣!”

龍鷹乘機道:“不是我小氣,是大姐一直諱莫如深,從不透露自己的事,連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說嫁又不嫁,教範某人可相信什麽?”

無瑕苦惱地說道:“人家有難言之隱嗬!若人家向你透露,等若出賣小可汗,背叛師門,範爺要陷無瑕於不義嗎?”

龍鷹攤手道:“你這般說,教小弟尚有何話可說?”

無瑕仰起俏臉,嬌嗔道:“當然不是這個樣子,我們的一方,再不是範爺的敵人,而是同舟共濟,除非範爺另有想法,否則我們間沒有衝突,隻有合作。”

龍鷹道:“暫且聽著。小弟已告訴眾兄弟有美在房,大姐要不要到甲板吹風,又或到艙廳吃早膳。”

無瑕道:“我不想見其他人。”

雖然早知道答案,仍禁不住心中一沉。若與船上各人打成一片,遇事時便沒有不現身的理由。

無瑕又道:“範爺準備放手大幹。是嗎?”

龍鷹長身而起,移至榻旁,俯首細審她絕美的花容,淡淡地說道:“範某是天生愛玩命的人,不如此,感受不到活著的樂趣。而每趟麵對九死一生的危險情況,總不知如何可活著度險,可是每次都能闖過去,這就是我範輕舟的人生,也是我肺腑之言,大姐現在該較明白我了。不是大幹或小幹的問題,是玩命。”

無瑕雙目射出複雜難明的神色,平靜地說道:“人家明白了!”

龍鷹探手輕拍她臉蛋,道:“外麵有很多事須我處理,為免分神,該不再回房來見你。戰爭瞬息萬變,特別在大河上的水戰,大姐珍重。”

說畢掉頭離開,心內百感交集,與“玉女宗”首席玉女之戀,將在他跨過門檻的一刻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