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二章 江龍夜話

江龍號上彌漫歡樂的氣氛,頗有廓清前路,未來一片光明的感覺,即使曉得純為錯覺,但能爭得喘息的空間,仍然令人欣悅。

向任天在這樣的情況下,表現出異常的素養,看似輕鬆自如,卻不離船舵,即使給邀往艙廳談天說地,仍婉轉拒絕了。他的團夥人人緊守崗位,竟沒人現出疲態,像可以就這麽樣堅持多二、三天,令人嘖嘖稱奇。

依龍鷹的觀察,他們自有一套於工作裏休息的神奇本領,是在長途旅航培養出來的習慣,別人想學也學不來。

最興奮雀躍的是小敏兒,符太的“醜神醫”過船去接她返江龍號的一刻,小敏兒看到主子,恍如隔世,眼裏隻得符太一人,世上任何其他的事,均無關痛癢。

龍鷹不知道符太當時的感受,符太亦不會說出來,但肯定非常有感覺。

小敏兒更成了船上唯一的女性,且是如此嬌美動人,人人視她如珠如寶,愛護有加,她也是江龍號的當然管家,一眾兄弟全樂於為她效命,小敏兒亦慣了伺候人,兩個時辰不到的光景,在她主持下晚膳麵世,於可容百人的大艙廳舉行,除向任天等十九人留在甲板上,其他人全聚到艙廳,鬧成一片。小敏兒當然不會疏忽,晚膳送往向任天等每個人的手上。

龍鷹離開喧鬧震天的艙廳,博真又玩他比臂力的把戲,任有誌者挑戰。

此時剛過二更天,星月被雲層掩蔽,遼闊的大河黑沉沉的,甲板帆桅的風燈沒被點亮,艙廳透出來的燈光,將龍鷹長長的影子投在甲板上,江龍號乘風破浪,順流滑行。

來到掌舵的向任天身旁,龍鷹迎風深吸一口氣。

向任天仍目注前方,淡淡地說道:“鷹爺為何不留在艙廳湊熱鬧?”

龍鷹仰首觀天,道:“即將有場雨,但雨勢不大。”

向任天點頭道:“這是在江海遠航其中一個樂趣,有時可在一天之內,經曆風雷雨霧氣候上所有變化。”

龍鷹問道:“向公是否感覺到前路上有危機?”

向任天好整以暇地說道:“不是一種感覺,而是猜測。在進入往洛陽的水道前,有八至九成的機會,遇上敵人的伏兵。”

龍鷹心忖別人認為向任天“脾氣古怪”,極可能隻因不了解他。凡在某方麵有特殊稟賦的人,都很難讓人明白和認同,就像香怪之於香料,常人怎能明白他在那方麵的執著和狂熱。向任天不去陪大夥兒一起高興,乍看似不近人情,事實上卻是他比其他人想得更遠,更深入。

向任天徐徐吐出一口氣,沉聲道:“自北幫崛起,我一直留神,到李顯登位,北幫和黃河幫開始出現大規模的衝突,我一直在研究北幫的戰術,特別著眼於他們戰船供應的來源,並斷定田上淵在北方有造船廠,由造船的高手主持,故此生產出來的戰船,性能不在黃河幫的戰船之下。”

龍鷹未試過從這方麵去估計北幫的實力,聞言茅塞頓開。造船不像製合香,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沒十年八載,休想幹出成績的行業。

向任天言下之意,就是北幫崛起看來是數年間的事,實則早在多年前已籌劃,現時是由暗轉明吧。

向任天望往龍鷹,道:“我仔細檢視鷹爺俘來的飛輪戰船,均為最優質的輪船,可媲美江南的著名船廠,木料非是中原慣用的,有可能來自高原區。”

龍鷹心內湧起奇異的觸感,似隱隱曉得某個答案,卻沒法具體說出來。

向任天道:“起始時,北幫和黃河幫互有勝敗,戰場集中在河套地區,遠離洛陽,也使洛陽幫和我們鞭長莫及。以戰略論,田上淵非常高明。”

“黃河百害,惟富一套”。

這片唯一得黃河之利、不受其害的河域,指的是位於河曲和陰山山脈之間,黃河衝積而成的河套平原,也是今趟龍鷹預備截擊突厥狼軍的朔方在處。

黃河沿黃土高原西北緣而行,穿過桑園峽、紅山峽、黑山峽等峽穀,進入寧夏平原,由此北行至磴口,就是大河最接近大漠的河段,被稱為河套。

河套平原地勢平坦,大河橫貫其間,幹支流間河渠密布。北有陰山,橫亙如牆,擋著北來寒風,又留得南來水氣,大增雨降的數量,加上灌溉便利,土地肥沃,農產品豐饒,有“塞北江南”的美譽。

在大河混飯吃的大幫小幫,若不能在這區域建立勢力,也至少要可分一杯羹,否則就不用在大河混了。故此河套為幫會必爭之地,北幫於此區與黃河幫爭雄,是要從根基動搖黃河幫的勢力。

經河套平原後,大河往東的旅程受呂梁山所阻,折向南流,至潼關後又折向東,然後是三門峽,正是現時江龍號所處河段。

向任天續道:“到戰火逐漸蔓延至洛陽,北幫又似後力不繼,洛陽幫的易老大和敝幫的桂老,均認為徹底打垮北幫的機會來了。”

龍鷹歎道:“現在回頭看,當然清楚乃田上淵誘敵之計。”

向任天道:“桂老卻不是這麽想,著我領船隊北上助陣,我以兩個理由拒絕,首先,此為陷阱;其次,就是我隻長於孤船作戰,指揮整個船隊,不但非我之長,且力有不逮,氣得桂老拂袖而去。”

龍鷹心想別人說桂有為使不動他,恐怕便是因此事而來。不由又想起自己對易天南的忠告,同樣是忠言逆耳,不被接納。

向任天像說著與自己無關的事般,平靜地說道:“結果,這個任務由我的親弟向任雲接手,到他出發三天後我才曉得。”

龍鷹聽得啞口無言,向任天說來輕描淡寫,敘述的卻是親弟慘遭北幫屠戮的血海深仇,尤顯得他為親弟雪恨的決心。

向任天淡淡地說道:“我一直在等待,將心神全放在江龍和江蛟兩艘船上,等待的是北幫南下大江的一天,直至桂老召我去見,告訴我‘範輕舟’就是鷹爺,我便曉得,苦待的機會,終於來臨。”

龍鷹有點不知說什麽方為恰當的感覺,想到的,是向任天因此精研北幫的水戰之術,發現其異常之處。

向任天望往龍鷹,沉聲道:“田上淵辛苦經營,不惜一切的進軍大河,務要取黃河幫而代之,絕非一時興起的念頭,背後當有深刻的盤算。選在河套起家,更不是偶然,再考慮他外族的身份,絕非一般江湖爭戰,而是一個突破。”

龍鷹一震道:“說得好!”

向任天道:“鷹爺明白了。”

龍鷹雙目魔芒大盛,點頭道:“今次到朔方去,要應付的,將不止是默啜的狼軍。”

向任天道:“逆流過三門峽後,我看到天上有信鴿飛過。回航時,本想將我們棄在岸邊水彎處的飛輪戰船拖走,可是輪船已不翼而飛。”

龍鷹暗罵自己大意疏忽,頗有被勝利衝昏頭腦的輕敵,難怪向任天猜測敵人將在前路伏擊,不敢鬆懈。

向任天道:“能以信鴿與在河湖航行的船通訊,並不簡單,須有精通此術的人訓練鴿子,能從高空認出目標。此技早已失傳,終又重現江湖。北幫之所以能冒起得這麽快,也非偶然。”

向任天的話,令龍鷹想起鳥妖,他的獵鷹,亦有這個本領,神乎其技。

向任天又道:“北幫設在華陰的總壇,隻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令人誤以為他們著眼的是西京和洛陽間的貨運生意。我敢保證他們的大本營設在河套,該處幅員廣大,貼近長城,河湖密布,最利隱藏,驅走黃河幫後,又得官府支持,可霸地為王,為所欲為。”

龍鷹衷心地說道:“幸得向公提醒,否則吃大虧仍未曉得是怎麽一回事。向公有想過嗎?在背後為田上淵主持者,就是漏網之魚練元。”

向任天若無其事地說道:“不是在背後,而是在前線。白牙就是練元,都是神出鬼沒,手段狠絕,殺人不留活口,連婦人孺子亦不放過。”

龍鷹為之一怔,待要說話,心現警兆。

向任天訝道:“鷹爺想到什麽?”

龍鷹微笑道:“向公猜中了,在前方約一百二十裏處,有敵艦集結埋伏,準備對我們迎頭痛擊。”

龍鷹剛拿起宇文朔的重弓,試拉弓弦,已給博真一把搶走,另一邊的虎義遞來黑黝黝的另一張弓,弓弦竟然是由鋼絲揉卷出來的。

管軼夫故作恭敬地說道:“範爺請用弓。”

荒原舞、君懷樸等起鬨發笑,本在艙廳內的歡宴,似搬到甲板來了。

小敏兒依偎著符太,嘟著可愛的小鴨嘴,好奇地瞧著龍鷹把玩怪黑弓,雖說管軼夫在玩“用弓”和“用功”的諧音,卻不明白為何眾人起鬨的原因。

龍鷹愛不釋手道:“這不是荒月弓嗎?船上還有多少張?”

此為從大汗寶墓的藏弓室取走的“荒月九弓”之一,名字是由萬俟姬純改的,“荒”意指大荒山,“月”為“穴”諧音,意即大荒山地穴內之物,其中三把送了給天山族。荒月弓弓身韌度驚人,近乎“少帥弓”的級數。

博真怪聲怪氣地說道:“稟上範爺,船上共三張荒月弓,請指示該由誰掌弓。”

龍鷹將手上的荒月弓隨手遞給宇文朔,道:“先收些利息如何?”

宇文朔接過荒月弓,不費吹灰之力的將弓拉成滿月,難以置信道:“折疊弓之外,尚有如此神器,確無奇不有。”

另一張荒月弓又送到龍鷹手內,龍鷹想也不想地送往符太,道:“老田也欠你不少,記得見一個宰一個,見一雙宰一雙,老田肯還錢,沒不收欠債的道理。”

眾人聚在向任天身後艦首的位置,興高采烈,摩拳擦掌。

兩台投石器、二挺六弓弩箭機,從暗艙升上甲板,準備就緒,竹花幫眾兄弟,進入作戰狀態。

離天亮尚有大半個時辰,天空層雲低壓,下著紛紛絲雨,前方河麵黑壓壓的,未見敵艦蹤影。

龍鷹接著第三張遞過來的荒月弓,閑聊般地向掌舵的向任天道:“八艘敵艦,埋伏在前方十五裏外河道拐彎處,一艘銜一艘,成一字長蛇陣,若我們毫無戒心的取河水中央的位置拐彎,將難逃劫數。”

宇文朔放開弓弦,鋼弦顫震的聲音“嗡嗡”響個不絕,倍添大河戰雲密布的緊張氣氛。

向任天從容道:“該是以繩索係一艦於岸旁大樹,再將其他艦串連,以竿鉤固定船身,保持位置,如此應貼靠岸邊,隻要我們拐大彎靠另一邊岸,可逸離對方矢石能及的範圍。”

小敏兒以足尖撐高嬌軀,小鴨嘴湊到正把玩荒月弓的符太耳邊說密話,雖然聲音蚊蚋般微細,怎瞞得過眾人的耳朵,問的是:“敏兒可留在這裏嗎?”

博真笑嘻嘻道:“小敏兒最好到我身旁來,那是船上最安全的位置。”

符太啞然笑道:“剛才好像輸的是你老博,還敢口出狂言?”

博真毫不在意地說道:“你那隻小手根本不是人的血肉,豈可算數。”

眾人爆起震船笑聲。

龍鷹這才曉得,比臂力掰手腕常勝不敗的博真,敗在符太的“血手”下,喝道:“火箭!”

眾人全體靜下來。

荒原舞從倒插木筒、浸染火油、箭頭綁著易燃棉布的長箭中抽一根出來,交入龍鷹橫伸張掌的手裏。

舉著火把的容傑,來到龍鷹身旁,準備點燃火箭。

博真等聚精會神,等著看龍鷹表演,隻有宇文朔摸不著頭腦,不明白離河彎仍有兩裏多的距離,又因視野被岸邊的林木所阻,看不見敵艦,現在架箭在弦,實早了點兒。

小敏兒則壓根兒不曉得他們在幹什麽,對敵我形勢似明非明,知的是形勢愈趨緊張,更不明白為何各人仍有開玩笑的心情。

龍鷹將箭上弦,朝向任天道:“敵人早猜我們拐彎時走外檔,這該是慣常的安全做法,故於另一邊彎岸處布伏兵。今次我們反其道行之,貼近左岸正麵駛往敵艦,令他們瞄準河彎的矢石機失去效用,大家來個短兵相接。居中!調校投石器、弩箭機的方向。”

鄭居中在後方大聲領命,將龍鷹的指示傳往艦尾的兄弟。

宇文朔心內歎服,龍鷹到這個時候,方下達命令,是要令對方沿岸監察江龍號動向的探子,來不及上報前方的敵艦群。大家高聲談笑,更是惑敵之計,令對方以為他們沒有戒心,仍在嬉鬧。

雖然尚未目睹龍鷹和他旗下高手與敵交鋒的場麵,但看他們不著痕跡地配合至天衣無縫,可見一斑。

江龍號離敵人埋伏的河灣,縮小至半裏。向任天舉起一手,打出連串不同的手號,後桅的帆降下一半,前桅的帆變換傾斜度,江龍號往左岸彎過去。

不待龍鷹吩咐,眾人紛紛取下掛在背上的強弩,移往左舷。剩下持荒月弓的龍鷹、符太、宇文朔,執火炬的容傑,還有小敏兒。

江龍號到離岸邊百丈許處,改為與陸岸平行的航線,直撲河彎。

小敏兒駭得偎入符太懷裏去,符太苦笑道:“老子是第二趟舞弓弄箭,比小敏兒更緊張。”

宇文朔提弓笑著來到小敏兒向河岸的一邊,道:“小敏兒躲在太醫大人背後,另一邊有在下為你擋箭,保證安全。”

江龍號靠岸的左船舷火把光起,燃著十多枝火炬。每枝射往敵艦的勁箭,均為火箭。

龍鷹向小敏兒微笑道:“敏兒大姐放心,敵人根本沒還手之力。”

又大喝道:“今次的成敗,以能否殺死對方的主帥來衡量。”

眾人轟然應諾,聲震大河,即使隔開逾半裏,又受岸樹阻隔,肯定敵艦上的人可清楚聽見。

龍鷹道:“點火。”

容傑將火把遞向小敏兒,道:“由小敏兒一雙玉手來做。”

小敏兒離開符太,勇敢的接著火炬。

龍鷹將箭頭移往火把,點燃後,拉荒月弓成滿月。

弓弦震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