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章 擾敵亂敵

曆史不住重複。

龍鷹趕至時,整個部落近百個營帳,被燒為灰燼,人畜不留,婦女死前均有被強暴的情況,慘不忍睹。

當年在南詔洱海的大屠殺,堆積如山高、燒成焦炭的受害者,駭人至極,仍及不上眼前的觸目驚心,因被屠戮者血尚未幹,龍鷹可分辨出男女老幼,從他們扭曲的身體和麵容,想象到每一個人死前所遭遇的事,甚至想到殺人者殘忍的表情。

他心中湧起沒法遏抑的憤怒,整個人給燃燒著,切齒痛恨。

一個在高地草原上,與世無爭、安居樂業的遊牧民族,忽然飛來橫禍,給強徒以最令人痛恨的殘暴手法滅族。

龍鷹強逼自己冷靜下來。

從箭矢的型製,他認出行凶者是大群路過的狼軍,又從黃土上的印跡,估計對方人數有數千之眾。

大批的突厥賊兵,要到哪裏去?

若在偷聽到敵人帳內對話前,此刻肯定茫無頭緒,現在卻清楚他們是默啜派出的先鋒部隊,目的地是統萬城。

這完全是不必要的,他們大可繞過被殺部落的營地,高原民族絕不會幹涉他們的行動,即使穿過營地,保持友善,肯定可得到熱情的招待,可是突厥人卻選擇了冷酷不仁的手段,獸性大發,絕對地違背了人性和天理。

突厥狼軍向來凶殘成性,以殺人為樂,惡名遠播塞內外,但聽聞是一回事,現在親眼目睹,豈可坐視?

還有另一個考慮。

就是絕不能讓他們趕在前頭,早一步抵達統萬。

唯一須考慮的,是這樣以一人之力去挑戰天下最強悍、人數眾多的狼軍,等於明著告訴他們自己是龍鷹,除非能殺盡對方每一個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想到這裏,心中一動。

翌日午後,龍鷹在草原邊緣位置,追上狼軍。

比之龍鷹原定會合己方兄弟的路線,突厥人偏往西南,現在立營之地,乃烏那水東岸,這道位於庫結沙之南的河流,全長五十多裏,源頭該來自沙漠邊緣區的胡洛鹽池,在地麵下淌流二十多裏後,冒出地麵,然後鑽回地麵下,從有到無。短短一道河,卻形成河穀盆地的地表,夾雜石質山嶺、草原和湖泊,景色瑰麗多變。

龍鷹無心欣賞,一意向禽獸不如的賊兵討公道,並要他們清楚明白,不分老幼濫殺無辜須付出的代價。如非在準備工夫上,花了他近兩個時辰,在午前可追上對方。

突厥人選河穀旁的草原高地紮營,分五組,四組居外圍,每組百帳,中央的一組比外圍四組的帳篷加起來還要多,達五百帳,約略估計,人數在五千之間。以狼軍的實力論,如此一個突擊部隊,可抵得住二萬唐兵的衝擊,且勝麵還是以狼軍為高。

即使行軍於千裏無人之境,在防禦上仍是一絲不苟,於營地四周高處遣人放哨,隻要有敵來犯,可悍然反擊。

憑其位置估計,敵方該是避過毛烏素沙漠最寬厚的部分,取道狹窄的沙漠帶,切過沙漠區抵另一邊的統萬古城,此為最短的路線,即使現在龍鷹等人立即從駱駝堰出發,絕快不過他們。

所以龍鷹是既為被屠的牧民,也為自己。

龍鷹先潛往烏那水東南方盡處的高崖,卸下裝備,包括在屠殺現場尋獲的大批箭矢,其中六十多枝包上就地取材綁上布帛的火箭,這才再潛往敵營東北方,裝作從屠場直追上來的模樣,奔上麵向對方營地的一座山嶺之巔,以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言語,搥胸頓足,狂咒亂罵,神態悲憤至極。

最接近他的崗哨,亦在四百多步外,且須上坡下坡。站崗的四個狼軍,先是莫名其妙,接著露出恍然神色,卻完全不當他是一回事,還放聲嘲笑,著他過去受死。

營地內的人紛紛從帳內走出來,看發生何事,見狀後無不發出恥笑之聲,笑他不自量力,像在看猴戲。

龍鷹心忖你這群獸兵還不中計。

原來他現在穿上的是被屠牧民的裝束,戴著有其民族特色的帽子,加上仍是“範輕舟”的外表,即使狼軍裏有人見過他,不單沒法認出他是龍鷹,還以為是外出未返、避過死劫的漏網牧民,追上來報複。

龍鷹狀似瘋狂,卻是暗裏留神,看可否將對方的主將引出來,認清樣貌,時機至時來個擒賊先擒王。

此一先鋒部隊,所負任務非同小可,關係到默啜的主力大軍能否在無定河北取得強大的據點,與勝敗息息相關。其徒步遠奔千裏,肯定兵精將良,領軍者必為默啜認為可負此重責的猛將,如能斬下他的首級,對狼軍打擊之嚴重,毋庸置疑。

不論龍鷹如何神勇蓋世,若正麵硬撼,數百狼軍足可令他力盡而亡,遑論以千計的悍勇戰士,因而隻可智取。

崗哨分出三個人,朝他趕來。

就在此時,十多人從敵營處走出來,看其他狼軍讓路的姿態,知為將領級的人物,領頭者身材不高,卻很結實,肩寬脖粗,令人不敢小覷。

龍鷹特別留意他的麵相,皆因有點眼熟,旋即醒覺,實從未見過此人,感到似曾相識,皆因其麵相酷肖默啜之子匐俱。竟這麽幸運,遇上的該是默啜之弟咄悉匐。

龍鷹目的已達,消失在石嶺另一邊。

龍鷹從休息養神回醒過來,內心一片冰寒,不受任何情緒困擾,一心大開殺戒。不知是否因魔種的關係,在戰場上,他化為另一個人,可不擇手段,就為打擊敵人,今趟更是義不容辭。

他從烏那水東南端的藏身處,靈巧如狸的走出來,帶備足夠的箭矢,以鬼魅般的速度,借地形的掩護,此刻仍在壑底,下一刻攀上崖頂,躥高伏低,采迂回曲折的路線,摸往敵營。

明月高掛天上,夜空繁星點點,在這裏,有著探手可摘星的接近。

敵方廣布烏那水東岸的五組營地,沒有燃著火炬,事實上無此需要,在這幹旱無雲的高土原,月亮就是最佳的照明燈。

惟營地外九個崗哨,火把高燃,或許在預防龍鷹這個假扮遇害者親屬的人來拚命。哨衛增加一倍至八人,個個打醒精神監視遠近,顯然上頭有命令壓下來,疏忽職守者會被重罰,故沒人敢大意。由此可見,今趟由默啜之弟咄悉匐親自率師的行動,不容有失。

宰殺高原牧民顯然是魯莽之舉,如非他們殺人放火,龍鷹失諸交臂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要在這樣的能見度下,瞞過經驗老到的突厥人,是不可能的,戰術唯有以快製慢,在敵人看不到,又在龍鷹箭程的位置,逐一射殺,奪得敵營旁的製高點,可在敵人反撲前,予敵方最大的損害。

如此戰術,將持續至天明,令對方疲於奔命,大幅削減敵人應變的能力。

龍鷹在敵人知感之外,潛至敵崗下方一片紅柳林內,毫不猶豫地望敵崗連續射出八枝勁箭,荒月弓鋼弦震響,慘叫聲在崗上接連傳開,回響河原穀地。

營地一方吆喝聲起時,龍鷹以能達到的最快速,趕至崗上。

營地沒出現預想中的混亂,狼軍們紛紛持弓帶刀的揭帳跑出來,集往營地外,布陣備戰,不愧能征慣戰的塞外雄師。

然不論敵人如何訓練有素,毫無戒備下,驟然在睡夢驚醒,一時間亦告手足無措。

龍鷹的火箭來了,接連升上高空,再往最接近的一組外圍營地彎下去,跨越逾千步的遠距離。

敵營一個接一個的著火焚燒,風高物燥下,火勢迅速蔓延。

敵人這才如夢初醒,不知誰發出指令,戰號聲起,以百計突厥戰士,如狼似虎的朝龍鷹的高崗殺過來。

龍鷹又以自創的言語,亂說幾句,才匆匆遁逃。

天明前半個時辰,龍鷹終於支持不住,在一道河穀底筋疲力盡地坐下來,摸摸最後一個箭筒,剩下不到十枝箭矢。

在三個時辰內,他奇襲敵營七趟,燒掉逾三百個營帳,毀掉對方大批物資,殺傷近百敵人,成績驕人。換過在平原之地,是沒可能辦得到,可是在地理環境複雜無倫的高原河穀區域,他將魔門邪帝之所長,發揮盡致。

火燒營帳產生的濃煙,遮天蔽月,在敵我難分的情況下,精良如狼軍的部隊,亦從小亂變成大亂,令咄悉匐亂了方寸,指使手下盲目的搜索神出鬼沒的“複仇者”,反予龍鷹可乘之機。

若在正常行軍的情況下,物資的損失,可從後方取得新的補給,受傷的人員亦可送往安全的處所治理,隻恨今次孤軍深入,失去的物資無從補充,傷兵成為負累,全為沒法解決的問題。

更嚴重是士氣上的打擊。五千人被逼和龍鷹在最不該捉迷藏的地方玩捉迷藏,又摸不著龍鷹的影子,其沮喪氣餒,可想而知。

龍鷹累成這樣子,敵方的每一個人不會比他好多少。龍鷹的高明處,是以四兩撥千斤的戰術,逼對方打一場消耗戰,憑一人之力,扯著對方數千人的鼻子走。

從未試過一刻,龍鷹這般的痛快,對這批禽獸不如、枉稱為人的暴徒,他不會有半絲憐憫之意。

破風聲在上方崖頂傳下來,還有人探頭下望,當然看不到藏在崖壁底凹陷處的龍鷹。不過,如他們落崖搜索,龍鷹將原形畢露。

人聲在上方響起道:“不見那死剩種。”說畢急促地喘了兩口氣。

龍鷹不知多麽感謝他如此敷衍了事,因站起來也感有難度。

咒罵四起,用的是突厥語裏最惡毒的罵人說話,顯然給氣瘋了。堂堂突厥雄師,竟被一個無名之輩玩弄於股掌之上,窩囊至極。若曉得是龍鷹,想法當截然不同。

崖上忽又肅靜下來。

龍鷹閉上眼睛,全神聆聽百丈上高崖敵人的聲息,因知有頭子級的人物來了。

由開始襲敵到此刻,敵人以現在最接近,最能威脅龍鷹。

一個沉雄的聲音,以突厥語道:“他該在崖下,我們分兩邊尋路下去,留十人在高處監視。”

接著連續喝出幾個名字,分派任務,組織行動。

龍鷹心忖上得山多終遇虎,給敵人掌握行蹤,大呼不妙,隻有希望對方下來需時,自己有足夠回氣的間隙。

說話者臨危不亂,指揮若定,登時陷龍鷹於困境。

龍鷹的問題,不在能否脫身,而在不可暴露身份,憑他超凡的靈覺,目下上方追至離營地七、八裏遠這個高崖來者,達百數之眾,全屬先鋒隊裏的頂級高手,臨時組織起來,搜捕龍鷹,終被對方鍥著尾追來,並肯定他匿跡藏蹤的準確位置,首次掌握反擊龍鷹的主動權。

此時若立即逃走,可在對方完成包圍網前脫身,卻暴露行藏,對方在盛怒下來個窮追不舍,自己走不了多遠,便給追上,以他此際的虛弱狀態,一人對百人,這場仗如何打?

深吸一口氣後,龍鷹長身而起,轉身往一直挨著的崖壁望去,在突出來的崖緣遮擋下,層層疊疊、從上往內彎曲入去的崖壁,黑壓壓的,處於月色星光照耀不及的暗影裏。

逃不掉隻好硬闖,闖不過唯有躲起來,下一刻龍鷹緣崖壁上攀,一邊留意合適的位置,感覺著土質。

足音在峽穀兩邊同時傳過來,往他所在的位置逼過來。

龍鷹此時離穀底超過三十丈,剛好遇上一個凹下去的泥坑,忙轉身硬擠進去,碎裂的泥土大片的灑落,沾得渾身黃泥沙,成為最佳的掩護色。

火炬的光耀,出現在左右兩方峽道彎角。這條峽道,該為一道河流幹涸後的遺跡。

龍鷹將頭後仰,閉上雙目,免被看到反映火光的眼睛。打定主意,如被發現,往上攀怎都好過下去在逃走無路的峽道內,作困獸之鬥。

下一刻,腳下的峽地,被火炬燃燒的“獵獵”聲填滿,還有足音和喘息,敵人像他般疲乏。

火把不住高舉,照看兩邊崖壁的情況。

龍鷹暗忖幸而是在黃土高原,非泥即沙,若崖壁是堅岩,勢無所遁形。

忽然十多枝火炬全高高舉起,映照四方。龍鷹曉得是頭子到,手下們齊舉火把,讓頭子看個清楚。

那個沉雄的聲音喝道:“他走不了多遠,往兩方搜過去。”

龍鷹心呼謝天謝地,小心謹慎的探首下望,穀底下立著四個人,觀其氣度,當為敵方武技最高強者,其中之一正是默啜之弟咄悉匐,他們留在原處,可隨時支援任何一方。

咄悉匐一臉陰沉之色,沉吟不語。

年紀最輕將領道:“想不到土原上竟遇上如此人物。”

另一年紀較大的中年將領道:“天亮後,我們立即點算損失,並評估對我們今次行動的影響。”

咄悉匐說話了,向另一人道:“軍謀有何提議?”

被稱為“軍謀”的人,三十歲許的年紀,高瘦頎長,一臉精明,屬愛思考的人,沉聲答道:“現時大狼軍麵對的,是個必須解決的問題,否則後患無窮。此人乃隻有死亡方能製止他的複仇者,武技強橫,箭法驚人,所用大弓,射程差不了龍鷹的金弓多少,對這一帶的地形了如指掌,若晚晚來犯,我們早晚撐不下去。”

咄悉匐狠狠道:“我要逐片肉從他身上割下來。”正是剛才聽到,從崖上傳下來雄壯渾厚的聲音。

年輕將領道:“失掉大批帳幕,如何抵禦沙漠夜裏的嚴寒和風沙?”

龍鷹暗呼好險,自己沒有猜錯,對方為了盡快抵達統萬,不惜冒險穿越毛烏素沙漠。取得據點後,死守一至兩個月,待沿大河東岸來的主力大軍抵達,切斷無定堡和雞鹿塞的聯係,朔方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