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三章 統萬長壘

十二天後,鷹旅浩浩****的抵達統萬古城,遠看已比想象中壯觀,愈接近,愈是歎為觀止,如博真形容的,確隻剩下一列牆垣,向毛烏素的一方給半埋在荒漠下,化為東一堆、西一塊突出沙麵的頹垣土堆,廣布在方圓數裏的沙漠邊緣區。

可是,墳起橫亙達千多步的南牆,仍是屹立不倒,沒絲毫向風沙屈服的跡象,城高牆厚,西南和東南角的兩座角樓,高起達四丈,比城牆高出近一倍,大致完整,以其所開的多排方形箭孔計算,角樓內部足有四至五層。

尤為特別者,是城牆朝南的一麵,築有十二座平城牆高度、俗稱“馬麵”的牆堡,往外突出三丈,寬二丈,入口在城牆另一邊。

龍鷹等再沒法視之為古城的殘餘,而是長列成陣,由兩座角樓、十二座牆堡,在城牆連接下渾為一體、別出心裁的沙漠戰堡,如儲存足夠的糧水、戰矢和物資,守之以死士,任敵人如何狂攻猛打,仍牢不能破,固若金湯。

堡樓陣四周處處沙柳,星羅棋布,帶來荒原少許生氣。

歡呼聲中,眾人入樓登牆,如抵新居,細察在未來一段日子須與它相依為命的長牆壘,可以怎樣伺候迎合他們這批新主。

正要卸下裝備,安頓下來,被龍鷹阻止,還著眾人先離牆壘。

因還有一截長至十七、十八丈,將內城分隔為東、西兩部分,方開始傾頹的隔牆,故眾人集中在西牆壘下的廢墟地。

龍鷹道:“大家明白了嗎?”

符太哂道:“要擺空城計來設伏,有何難明的。”

博真恍然道:“難怪人人都說太少自幼生性聰明。”

符太沒好氣道:“大個子才真的風趣。”

丁伏民道:“鷹爺估計,咄悉匐的人何時抵達?”

龍鷹道:“明天之後,隨時可至。”

又道:“我們騙過對方的先頭部隊便成。”

博真提議道:“牆壘外為曠野和荒漠,可藏身之處,唯有角樓和牆堡,我們可博對方長途跋涉後身疲力累,心內又無防備,故不會逐寸逐分地去看個究竟。”

桑槐附和道:“藏在兩邊的牆堡較穩妥,如我是探子,先登牆,然後到其中一座角樓瞧瞧,便當完成任務。”

龍鷹微笑道:“這就是碰運氣了,最怕對方來的是整隊先鋒軍。”

稍頓續道:“咄悉匐連受重挫,已成驚弓之鳥,兼失去大批箭矢、物資,今次不容有失。若我是他,會選在夜深時候,抵達統萬,以避我方耳目,隻要收到探城先頭部隊的燈火訊號,勢不顧一切的全速趕來,絕不延誤。”

宇文朔點頭道:“理該如此。”

君懷樸道:“突厥人不慣徒步,肯定走得很辛苦,仍有力氣早一步趕來的,當為對方裏的高手,人數不會多到哪裏去。”

龍鷹記起追捕“複仇者”的高手團隊,道:“人數在百人以下,如能盡殲之,可大幅削弱對方的實力。”

他們似閑聊遠多於商討軍事大計,旅員們或站或坐,聆聽頭兒們的對話,神態輕鬆。符太坐在一個大包裹上,內裏有六個盛水的大皮囊,全旅數他這個包裹最重,“血手”另辟蹊徑的功底,使他成為最能負重的人,見龍鷹又耍賣關子的手段,斜眼兜著他道:“可以點睛了嗎?”

龍鷹在莞爾聲中,不敢怠慢,此時他成了唯一仍站著的人,道:“我的應付之法,是從做‘複仇者’領悟回來的,叫‘捉迷藏’。”

眾人齊聲發笑,開懷不已。

博真站起來,移到龍鷹身旁,探手抓著他兩邊肩膊,忍著笑道:“各位兄弟,我們又重睹鷹爺將所有可悶出鳥兒來的事,說得繪影繪聲、生動有趣的風範。沒了他,日子將難過很多。誰猜得到他老人家的應付之法?”

說畢放開他,坐到桑槐之旁,道:“卷煙!”

又惹起另一陣笑聲。

桑槐邊掏煙,邊道:“今趟並不難估,是化整為零,隨機應變。”

龍鷹欣然道:“對!化整為零,是在兩邊挖坑,不用深,蹲下來從地麵看不到便成。即使在白天,由於東、西兩邊的牆都塌了,須走上角樓之頂,尚要用神看,方能察覺,還以為是天然土坑。唔!我們就挖得像天然的土坑,亂敵之眼。”

眾均稱絕。

宇文朔道:“將己比人,剛才在下登上牆頭,隻朝無定河的方向看,也回頭看後麵的沙漠,對東、西兩邊瞥過幾眼,因根本沒想過在這麽荒蕪的地方,可見人蹤。”

荒原舞道:“隨機應變就是捉迷藏,人數不可以多,躲於一座角樓內,若有敵人登樓查看,便利用其多層的結構,頂上有台的特性,與對方捉迷藏。”

符太道:“誰懂得突厥人的手號?”

龍鷹舉手道:“稟告太少,是小弟,看足一天一夜,什麽都看懂了。”

符太頤指氣使地說道:“那就不用躲躲藏藏般麻煩,我們的人可附在登樓的四道石階底下,如被發現,就動手宰人。角樓內那麽黑,認路都有問題,除非舉著火炬走進去,諒也映照不到階底的位置,何況我認為他們不敢隨便點火。”

博真讚道:“果然生性聰明,請鷹爺點將。”

龍鷹笑著道:“有請太少。”

眾人喝彩鼓掌,氣氛熾熱。

宇文朔歎道:“非親曆其境,怎曉得遠征大漠之戰,就是這麽在笑談裏拚湊出來的。”

符太朝宇文朔微微欠身,然後好整以暇地說道:“第一個不入選的,是鷹爺你。”

嘩聲四起,人人不以為然。

符太道:“你們沒想過,這家夥一個箭步,再加遠投,可比在角樓內的人更快抵達牆頭,最快掌握全局。”

眾人登時啞口無言。

宇文朔以“局外人”的身份讚道:“想得周詳,鷹爺沒用錯人。”

符太向龍鷹笑語道:“我們的宇文老兄,快變成另一個高小子。”

不待他答話,喝道:“每座角樓有四個石階底,可共藏八人。參加者須像我般體型修長,大塊頭不成。哈哈哈!”

博真恨得牙癢癢地罵道:“死小子!老子的體型不知多麽完美。”

眾人這才醒覺博真給符太算了一著,個個開懷失笑。

丁伏民道:“我們該派人知會無定堡,大總管自會通知大帥。”

符太乘勝追擊,道:“就派大塊頭去,這裏數他的腳力最強,告訴他無定堡內有個寶藏便成。”

人人笑彎了腰,博真本要反駁,旋即失守,和大家笑作一團。

龍鷹打圓場道:“伏民負責遣派。現我們先挖坑,然後造飯睡覺,一切留待明天去想。”

眾人轟然答應。

當夜全體兄弟在長壘內的角樓和牆堡度宿,比起擠在營帳內,寬敞舒適、暖和如春,個個睡至日上三竿,始被太陽的熱氣逼醒過來。

在丁伏民的組織下,一眾兄弟開始做伏擊戰前的準備工夫,將裝備送往兩邊的土坑,清除留宿的所有痕跡。

龍鷹和符太登上西南角樓的頂台,居高俯察遠近。

他們挖出來的“天然陷坑”,有淺有深,且大部分處於低地,即使在燦爛陽光照耀下,不留心很易忽略,若在晚夜,等於隱形。

龍鷹隨口問道:“你那晚去見閔天女,發生過什麽事?”

符太並不賣賬,道:“自己去讀。”

龍鷹道:“不是不想讀,是想得要命,隻是這裏是戰場,非是書齋,心情不同。”

符太道:“說得對,在戰場上,該談戰場的事,有沒有辦法,令我和拓跋斛羅對撼?”

龍鷹道:“你有多少把握?”

符太苦笑道:“有一拚的信心,卻沒丁點兒把握。這家夥太厲害了。”

龍鷹道:“我有個心願,就是大夥兒興高采烈地來,我不想因有兄弟陣亡致敗興而回。”

符太皺眉道:“這個非常困難,戰事如火如荼地進行之際,還要控製傷亡,絕對不切實際,反令我們縛手縛腳。”

龍鷹道:“小弟之所以這麽說,是想太少明白,勿做超出我們能力範圍的事。那晚我在猛狼石看下去的情景,今天仍曆曆在目。看著他們調動、渡河、立寨,狼軍不愧當代最強橫的精銳之師,不過是平常的調動,處處可窺見陣式陣法,他們體內流的是戰爭的血液,與這樣的雄師正麵交鋒實愚不可及。我們不是要擊垮他們,而是逼得他們知難而退。突厥人善攻,卻不善守,故此一退,我們的機會便來了。但仍不可讓他們有可著力之處,否則我們贏回來的,可一場戰爭的全賠出去。”

符太道:“給你脫服哩!”

接著指著西北的方向道:“突厥的主力大軍,將在數百裏外,沿大河朝西套平原推進,這裏的情況穩定後,我打算獨自一人去碰碰,如拓跋斛羅出營散步,我會找他過幾招玩兒。”

龍鷹道:“勿妄想,拓跋斛羅的任務是保護默啜,而默啜在哪裏,金狼軍就在哪裏。你領教過金狼軍的厲害哩!再多幾個太少,仍沒命回來。”

又勸道:“想想小敏兒吧!為了她,你不可做蠢事,否則你一個人死,後果卻是兩條人命。”

符太本想反駁,旋即頹然乏語,歎一口氣。

龍鷹語重心長地說道:“人是要成長的,成長帶來變化,更須負起責任。解決了咄悉匐後,你陪我一起到無定河實地視察,看可如何配合邊防軍打這場仗。”

符太道:“我要孤身一人,方可發揮我的能耐。”

龍鷹道:“沒人阻止你,但先瞧清楚無定河這邊的情況,可讓你對敵況有更準確的判斷。”

符太終於同意,點頭答應。

龍鷹目光投往無邊無際的毛烏素大沙漠,心忖他們並非一般兵團,而是兄弟班的義勇團隊,自願參加,因而必須照拂每個人的意向和念頭,此亦為樂趣所在。

心底裏,他如符太般恨不得與拓跋斛羅生死決戰,肯定非常痛快,如此罕有的高手,又不用像與台勒虛雲般的感情糾葛,在沒有任何心障下放手一戰,是多麽動人的事。

另一個他最想與之動手者,是田上淵,此人集“明玉”和“血手”之大成,強橫處可和拓跋斛羅相比而不遜色,然而想歸想,此一榮幸,必須留給符小子,否則將給他怨足下半輩子。

幾可肯定田上淵會來,隻是君子津遭擒的人已給送交郭元振處置,郭元振將大舉搜捕北幫幫徒,乘機將北幫潛伏在邊防區的勢力徹底鏟除,田上淵縱然有心有力,仍因失去與鳥妖的聯係,不得不退,否則符小子將得到與深仇大敵一分勝敗的機會。

另一個念頭升起來,卻不是具體的,模模糊糊,似實還虛。

符太訝道:“你想到什麽?”

龍鷹奇道:“你看得到?”

符太道:“你的麵容忽明忽暗的,似有難以解決的事,究竟在想什麽勞什子?”

龍鷹頭痛地說道:“我的問題,是想到什麽東西似的,偏說不出來。”

符太駭然道:“是否不祥的預感?”

龍鷹搖頭道:“與魔種沒關係。勉強說,是一個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在不久之前,曾經曆過目下般的情況。”

符太不寒而栗道:“或許你前生是統萬人,現在重回故土。勿駭老子,和你這家夥在一起,沒一件事是正常的。”

龍鷹沒好氣道:“沒聽清楚嗎?似曾經曆過的,是情況而非情景。終想到了。”

符太催促道:“快說!”

龍鷹道:“還記得那天校場之戰後,法明問我有何感覺,我告訴他,有種非常無聊,不知幹什麽好的滋味,對於敵人來犯,或按兵不動,均像分別不大。”

符太抓頭道:“這又如何?與眼前情況有何關係?”

龍鷹道:“先聽老子說,法明當時指出我失去方向和重心,陷於被動,若不將形勢扭轉過來,就是給按著來打。”

符太不解道:“算我愚昧,我真的看不出現在是陷於被動。”

龍鷹道:“這樣苦候敵人,不算被動,怎才算被動?對敵人我們更是想當然,豈曉得敵人一路南來,想法有否改變,會否生出懷疑。我的‘複仇者’忽然消失,理該惹起他們的警覺。例如懷疑‘複仇者’趕往附近的長城,通知我們的守軍,以此法報複。”

符太道:“果然有點門路。”

又不解道:“我們可以幹什麽?”

龍鷹罵道:“你何時變蠢了,當然三軍未動,敵情先行。就讓我們兩大老妖一起出動,探聽敵況。”

符太神色變得凝重,道:“你好像想漏一點。”

龍鷹道:“想漏哪方麵?”

符太道:“想漏了在毛烏素北邊的火燒敵營,傷得對方太重,無以為繼,不得不折西向默啜求援,那對方仍然會來,卻是騎馬來,可於任何一刻抵達。”

龍鷹一怔道:“對!若依其原定計劃,直穿毛烏素,可比主力軍早十多天抵達,但現在繞道走,至少多花十二天以上,說不定主力軍已在他們之前到統萬來,故咄悉匐縱不情願,亦不得不去見默啜。幸好想得到,否則被攻個猝不及防的將是我們。”

符太一個跟頭翻下角樓,視四丈的高度如拾級登階,頭也不回地揚聲道:“老子探敵去也。”

人人朝角樓上望來,不明所以。

龍鷹朝各方兄弟打恭作揖,道:“我們須立即改變計劃,準備應付一場從四方八麵攻來的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