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五章 如芒在背

符太從樓頂下來,蹲下,瞧著在“龍床”坐起來的龍鷹。

所謂的“龍床”,是一張羊皮地蓆,屬田歸道送來的物資,對他們是豪華的享受,特別的待遇,否則就要睡石地。在張仁願照顧十足下,牆堡有情,成為可安居之所,能抗禦晚夜沙漠刮過來的寒風,將被子由頭蓋至腳,視無箭孔不入的毛烏素風沙如無物。

龍鷹的“帥室”,位於西南角樓最上的第五層,三丈見方,高一丈,非常寬敞,讓龍鷹一人獨占,非為優待,而是因此層最近上麵的角樓高台,為儲存如石塊、箭矢諸般戰略品的重地,壓根兒容不下兩個人。

東南角樓同一情況。

挖掘壕坑的聲音傳上來,就像在西京的七色館,兄弟們徹夜趕工,隻不過現在不是製合香,而是為戰爭做準備。

符太這麽的來找他說話,非是首次,曾發生在大漠征戰期間,探敵後立即來向他報告,此刻帳幕換了角樓頂層。

符太雙目閃動興奮的精芒,道:“想不到打了個轉回來,竟然多了個水井,水質清甜,比其他什麽娘的水更好喝。”

龍鷹揉眼道:“有樓門不入,卻爬牆進來,想當小賊嗎?”

角樓的入口,開在牆頭處,進入的是下一層,底下尚有三層,共五層,底層是地庫。

符太哂道:“就算做賊,老子亦是大賊,偷的是敵方主將的命。有否想過井下的地泉,流往何處去?要不要老子先去探路?唉!想起便有迫不及待的興奮,索命鬼般從另一端鑽出來,擇肥而噬。”

龍鷹伸個懶腰,活動筋骨,道:“肯定另一端在無定河底,快報告,小弟還要去挖坑。”

昨夜龍鷹工作至三更天,另一批休息夠的兄弟接手後,痛快的在井旁洗澡,然後上來睡覺。

符太道:“我們算漏了鳥妖。”

龍鷹道:“不是算漏,而是無法兼顧,幸好現在采定點攻防之策,非是高原大會戰,鳥妖的鷹探能發揮的作用有限,不用那麽擔心。怎樣?敵人正大舉來犯,對吧!”

符太道:“該說是大舉準備。”

龍鷹抓頭道:“有何好準備的?”

符太道:“一直以來,我對無定河存在錯覺和誤解,以為不過是一道較大的河,最後注進東麵的大河去。可是,當我親臨其地,方曉得自己錯得多麽厲害。”

龍鷹訝道:“你似到無定河做過實地觀察。”

符太索性坐下來,抱著兩腳,得意地說道:“終引得我們看似無所不曉的大混蛋,說出這句無知的話來,可知你對無定河的認識,不比老子好多少,讓老子給你來個當頭棒喝,無定河非但不是一道河,且不止是個河區,而是一頭能在荒漠區張牙無爪的龐然巨物,稱王稱霸,誰都須瞧它的臉色做人,因話事的是它。”

龍鷹聽出趣味來,問道:“先答我先前的問題。”

符太悠然道:“隻要你離開統萬,這一片沙漠仍可逞威風的鬼地方,便立即投進無定河的懷抱裏去,避都避不開。”

又問道:“你睡醒了嗎?”

龍鷹沒好氣道:“比你更清醒,說下去。”

符太道:“我發現了敵方的先鋒部隊,在烏水西北麵的契吳山分三處地點紮營,大肆砍伐樹木,每組營地約萬人,隻從軍力分布,不用我多說,你老人家亦曉得敵人已掌握形勢,且來勢洶洶,準備一舉拿下我們的牆堡。”

龍鷹歎道:“河原又遭災劫了。”

黃土高原的植被已越來越少,何堪再遭砍伐,大麵積地毀壞森林和草原,徒令水土流失更趨嚴重,底沙泛起,此消彼長下,沙漠如脫韁的妖魔,吞沒耕地,填塞河湖,統萬便是這樣地由水碧山青,變為被湮埋的廢墟。

符太哂道:“虧你仍有傷春悲秋的閑情,敵人擺明三路進軍,第一路直逼烏水和無定河交匯處的無定堡,壓得無定堡的張仁願沒法向我們施援。”

龍鷹點頭同意。

符太續道:“第二路軍,將沿烏水東岸推進,抵無定河北岸後,沿河東行,推進至海流兔河與無定河交匯位置,設立據點,截斷我們南歸之路,將我們完全絕對的孤立。”

龍鷹道:“剩下來的萬人部隊,就是用來收拾我們。”

符太道:“是謀定後動,準備十足,製成了有效的攻城工具後,來個忽然突襲,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拿下統萬。”

龍鷹讚道:“太少的兵法愈來愈了得,隻看對方立營的布局,可將敵人的戰略,了然於胸。”

符太陰惻惻地笑道:“我的兵法毫無長進,長進的是老子的耳朵,直追大混蛋。在烏水苦候整個時辰,終遇上對方的將領到來視察形勢,偷聽個一清二楚。對方十多人裏,有個叫狄高寒的年輕將領,頗有智謀,我差點想出手宰他。”

龍鷹道:“還聽到什麽?”

符太道:“說不到半刻鍾,他們離烏水往附近高地繼續視察,我隻好隨水潛往無定河的主幹流,橫豎有時間,順道摸清楚無定河的形勢。”

龍鷹道:“難怪太少忽變成無定河的知心友,原來曾經遊河。敢問太少,有哪方麵可啟發小弟的?”

符太道:“要明白它,須登山涉水,再加想象力,方可得點真相。大致來說,無定河主幹流,十足一張半月狀的大弓,向著毛烏素流去,整個區域以百計的大小河流,全以它為歸宿,隨它注入東麵的大河去,也令無定河的勢力,影響著方圓數百裏的地域,每個河原區、梁澗區、風沙區、黃土丘陵溝壑區、南北草野帶,均和無定河及其支流有糾纏交錯、沒人弄得清楚的關係。想打贏這場仗,首先須清楚無定河,其他全為廢話。”

龍鷹道:“依太少之言,最接近統萬的,該為海流兔河,對嗎?”

符太說過,敵方其中一路軍,會推進至海流兔河與無定河主幹流交匯處,截斷往南的通路,孤立統萬。

符太道:“就在南麵長丘的另一邊。海流兔河從北朝南流,寬窄無定,快馬也要走個半時辰,方可抵達主幹流。可是當兩河合一,繼續東行,不到三裏,就是從東北方攀山越嶺、蜿蜒南來的長城,也是雞鹿塞所在處,塞東三十多裏,更是大帥現時的行府銀州。”

龍鷹精神大振,道:“原來統萬的位置如此具戰略價值。”

符太道:“剛才我遇到老博等,著他們勿跟來,就是要和你詳談,讓你明白,默啜看中統萬,有他的理由。可是,當統萬落入我們的手裏,統萬立成可拖著他整個進攻大計後腿的心腹大患,如芒在背,所以來的三萬先鋒軍,有二萬人擺明是來收複統萬的。那城牆,如老博所說的,綁著腳仍跳得上來,剛才老子幾下手勢,爬上角樓之頂,不計對方高手,三千金狼軍,個個具此能耐,這場仗如何打?”

又道:“那些辛苦掘出來的陷坑,可輕易掩蓋,大步走過來。”

龍鷹灑然道:“太少害怕了?”

符太微笑道:“去你的娘!老子何時怕過。現在興奮得熱血沸騰,打這樣的仗才夠味兒,又叫學以致用,隻要死不掉,我的‘橫念’肯定臻達化境。卻想聽你有何保命之策。”

龍鷹長身而起。

符太陪他站起來。

龍鷹從容道:“技術就在這裏!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聽過什麽他奶奶的‘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嗎?任對方如何人多勢眾,我們這裏地方淺窄,能光臨者始終有限。我們先來個示敵以弱,任對方殺上來,請君入甕。第一戰最為關鍵,重挫對方銳氣,接收所有攻城的戰利品。想站穩陣腳嗎?沒那般容易,老子永不讓他們有驚魂甫定的機會。來!給你提醒,我們到井底探路去。”

符太若無其事地說道:“不!我很累,你剛休息過,由你去。”

龍鷹呆瞪他。

符太認輸道:“我不想到下麵去,因尚未滿師,怕給悶死。”

龍鷹一怔再怔,大笑去了。

龍鷹翻下牆頭,落在水井旁,博真、宇文朔、荒原舞和幾個兄弟,正在打井水喝,人人眼現驚異之色的打量他。

博真瞪他兩眼後,兩手連環用力扯了個盛滿清水的木桶上來,一手將桶子提高,送到龍鷹麵前,道:“桶子原來這麽重要,沒有它,喝水不會痛快,洗澡更不用說,鷹爺請用。”

龍鷹不客氣地雙手捧著桶子,倒了兩大注進口內,上半邊身全給濺濕,讚道:“棒極了!水從未試過這麽冰甜。”

見宇文朔仍在注視他,若有所思的,奇道:“我今天有何不妥?”

荒原舞道:“因我們從未見過鷹爺這個模樣,披頭散發,又像頭發忽然長長了,兩眼異芒閃閃,天神降世似的。”

另一兄弟道:“無聲無息下,忽從上方落下來,一時沒認清楚是鷹爺,定神瞧清楚,仍不能肯定,感覺很嚇人。”

龍鷹將桶水交還博真,兩手摸頭,果然發長披肩,因忘了結髻,移到井口,探頭照看,深達三丈的井底水反映出個模糊的倒影,雖不清晰,大致有個譜兒,一怔道:“對!連我都認不出是自己,滿臉胡須的。”

剛才要下井一探的豪言壯語,立給井底的深度拂得雲散煙消,想起拿達斯要塞,地底河暗無天日、窒息幽閉的可怕經曆倒灌入腦際,暗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目下的形勢,不宜節外生枝。

博真湊過來朝井底看,道:“怎可能瞧得見的?”

宇文朔不理會他,向龍鷹道:“在下有個提議,鷹爺就保持這個可令任何人見而喪膽的模樣,穿上甲冑,再加丈二長的雷霆擊,肯定連熟人都認不出是你。”

龍鷹點頭道:“好主意!”

又道:“誰陪我到南麵的高丘看看?”

宇文朔道:“在下如何?”

龍鷹問道:“還有誰?”

博真道:“我去掘坑!”

荒原舞道:“沙漠和荒地的河最壯觀,豈可錯過?”

三人同時躍登城牆,翻往另一邊去,走不到三丈,符太從後方追上來。

龍鷹笑道:“太少不是累得去了睡覺嗎?”

符太沒好氣道:“我也沒想過你是從地麵去探察下麵的地底河,所以追上來看你出了什麽娘的岔子。”

大笑聲裏,四人全速奔往橫亙南麵的長丘。

龍鷹對符太深刻的體會,終感同身受。

他們登上最高的土丘,荒漠上一個個波浪般起伏的深黃色沙土丘,四麵八方的從腳下延伸到天邊,一叢叢的沙柳,或疏或密,無處不在地點綴著眼前由無垠沙土混成的黃色荒原,為它披上薄薄一層,又是百孔千瘡的綠色輕衣,黃綠斑駁,形成統萬原荒蕪、蒼寒、貧瘠的獨特地貌。

朝南俯視,一道河流穿破單調的半荒漠地帶,衝刷成陷下去的河峽,兩邊坡道大致陡峭,但亦有可騎馬走下去傾斜度緩和的坡段,就在眼前蜿蜒朝南淌流,正是符太所說的海流兔河。

海流兔河起始的一段河水清澈,之後逐漸變黃轉濁,以最清晰的方式,說明大河中、下遊水質混濁的原因,含沙的水,最終仍是注進大河去。

在數十裏外遠處,無定河現出真身,接收了海流兔河的流水,雖因著地勢時而高起,時則低伏,難窺全貌,可是因無定河流經處而產生的地勢變化,受河水滋潤沿河成樹成林的植被帶,神龍見首不見尾、行蹤無定的無定河,卻是有跡可尋。

他們目睹的是黃土高原上荒漠的奇跡,無定河“柔弱勝剛強”,憑借地底下珍貴水源“萬泉一心”的支持,於河道無定、淺深無定、季節無定、水量無定、清濁無定的奇特高原環境下,與毛烏素沙漠糾纏抗爭,頑強地從源頭先朝東北行,轉東、再往東南走,流向三變,形成向著毛烏素“無弦大弓”般的河道形狀。永不臣服的流動,在荒原刻出巨大而執拗的河曲,匯成蜿蜒前行的水道,最終投入大河的懷抱。

無定河能在荒漠區殺出一條活路實在不易,其地勢的複雜多變,恰為它驕人的戰績。天長地久,長途跋涉,見魔殺魔、遇妖斬妖的,衝刷出一道道峽穀,兩岸沙山連綿、崖陡壁立、千回百轉,可以“百曲千彎”形容之。

莽原、沙漠、峽穀、平川、千溝萬壑,正是無定河一手創造出來的天然奇景,因它而存。

符太遙指東南方的山峽,以識途老馬的姿態,道:“看!那就是我們他奶奶的雞鹿塞。”

符太指點處,是由紅石構成,朝上高聳,環列如屏,又中有裂口的山障。

無定河就從十多丈寬的斷澗流過去,東西懸崖對峙,險峻雄奇,非常壯觀。

長城從東北無限遠處攀山越嶺而來,連接崖斷處的東邊,再從西崖繼續行程,延至視野外看不見的遠處,倍添雞鹿塞的威勢,眾人無不歎為觀止。

紅峽映日,耀目生輝。

雞鹿塞所在的紅石峽,正是長城的交叉點。其軍事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被攻陷,突厥狼軍可長驅直進,兵逼西京。無定河正是此長城雄關的守護神。

龍鷹歎道:“什麽示敵以弱,引君入甕,全不管用,敵人不來則已,來定是卯足全力,狂攻猛打,不容我們有絲毫喘息空間,直至我們徹底崩潰,是個勝者全娶敗者盡失的消耗戰。我們須改變以往的戰法,就像高手過招,永遠留有餘力。個人爭雄決勝,叫變招,我們則是變陣,想不說句刺激過癮也不成。”

荒原舞問符太道:“敵方的首輪攻擊,可出動多少人?”

符太輕鬆地說道:“不過區區二萬人。”

宇文朔失聲道:“二萬人竟屬區區之數?”

符太從容答道:“勿看牆堡長相低矮醜陋,卻極可能是大地上最堅固的陣壘,不當它是城,登時可令你對它有全新的感受和看法。敵人輪番來攻打我們,我們就輪番的去守。我方的厲害法寶就是兩樓十二壘,守以最適合巷戰的超級強弩,又不用太花氣力,撐個十天半月毫不稀奇。對方得那區區二萬人,怎供應得來?”

荒原舞笑道:“就要看我們鷹爺的英明領導了。”

宇文朔不好意思地說道:“請恕新丁無知。”

龍鷹探手搭著宇文朔的寬肩,道:“包保宇文兄在幾天內脫胎換骨,不但由新丁變熟丁,且成無敵猛將。想想我們在君子津如何殺敵,即將來攻的二萬狼軍裏,肯定選不足這麽多高手來,就將我們的小長城當為加強百倍的君子津便成。今仗勝敗關鍵,係於默啜不曉得守統萬的是我們,否則不會讓先鋒軍來送死,這場硬仗不容易捱,但絕對捱得過。要到默啜察覺有異,指揮主力大軍來攻,真正的考驗才來臨。”

符太接下去道:“若我們真的孤立無援,矢盡糧絕之時,就是我們命畢的一刻。但勿忘記嗬!無定河的另一邊,有郭大帥主持大局。”

又指著西南方,道:“那邊烏水和無定河交匯處,有張仁願鎮守;下麵田歸道的二千精銳,配合邊防軍,日夜出擊,牽製著已被我們大幅削弱的狼軍,形勢隻會對我們愈來愈有利。再加上我們的鷹爺可隨時由地下河從敵人的大後方偷襲,又一路殺回來,內外交煎,捱不下去的將是敵人,非是我們。”

宇文朔和荒原舞第二次聽到符太提及地下河,第一次以為符太開玩笑,此刻方醒覺事關重大。

符太補充道:“當年這小子,就是憑地下河道,偷進突厥人號稱永不會被破的拿達斯要塞去。”

龍鷹苦笑道:“這小子又在作弄小弟,不過確值一試,大不了爬回來。”

荒原舞道:“指的是否井底接通的地下泉?”

宇文朔別頭後望,咋舌道:“距離達三至四裏,有可能嗎?最怕遇上地底瘴氣。”

荒原舞道:“還有若支流眾多,極易迷途。”

符太笑道:“頂多白走一趟。”

龍鷹狠狠道:“虧你笑得這麽開心。依小弟一路走過來的感應,下麵正是海流兔河的支流,隻不過藏在地底下三丈的深處,不知多麽順暢無阻,順流而下,花的隻是兩、三盞熱茶的工夫。太少不隨小弟下去,是錯失克服心魔的良機。”

符太道:“不要哄我。”

龍鷹罵道:“不識好人心。”

宇文朔和荒原舞為之莞爾。

龍鷹道:“這樣吧!第一趟小弟一個人去,抱著浮木隨水漂流。如若成功,第二次整團人出動,活守活襲。咦!”

三人循他目光瞧去,起始時什麽都見不到,半晌後無定河北岸百多裏的遠處,隱見揚起的黃塵。

宇文朔道:“敵軍來哩!”

龍鷹道:“是敵方探路的先頭部隊,人數少於一百。攻城戰將在三天內發生,我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