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二章 重返沙懷

小長城於黎明前的暗黑裏,突然起火,火勢迅速蔓延至兩座角樓,大量濃煙火屑,在毛烏素吹來的風沙裏,卷旋上天,煙霧往南擴散。

明眼人均可看出是人為的火災,不但決戰報銷,也代表著棄城撤走的行動。

眾人再沒閑情理會天上獵鷹,此時最受影響的也是它們,看不真切,且畜牲終是畜牲,會受煙火驚嚇。城內可以燃燒的東西,無一幸免。

不到兩刻鍾,蹄聲在西南方首先響起,迅速接近,在晨光和煙霧混合南麵的土丘處,敵蹤乍現。

眾人心呼好險。敵人確包藏禍心,決戰是幌子,明知龍鷹不赴會,是要削龍鷹的威風,然後大舉來攻。

龍鷹心忖郭元振和張仁願認為守不住統萬,乃是正確的。己方少一個人,就被削弱一分力量,對方卻是無有窮盡,若如兩個賭徒對賭,一方錢囊羞澀,另一方家財萬貫,即使互有勝負,仍是窮的一方輸不起,難以為繼。

自己怎會抱著死守的念頭?難道是魔種作怪?但也是魔種令他放棄,演變出眼前殺鳥妖的良機。

因著魔種和道心複雜化合的悠長過程,龍鷹雖是當事人,仍難明白自己,何況外人?此事利弊難言,肯定的,是敵人永遠沒法真的了解他。

一聲令下,眾人從災場散開衝出,投奔毛烏素沙漠。

自踏足河曲,毛烏素像一個沒人願去了解的謎,橫亙河曲中部的位置,與成“凹狀”的長城遙相對望,如呈不規則形狀的龐然巨妖。大致上,東、西寬約三百裏,南、北一百三十裏,若為實地,頂多三至四天的馬程,可卻是沙漠,沒人說得準須用多少天從南邊走到沙漠外的北麵去。

在河曲這個奇異地域,山勢、土原的變化千奇百怪,縱然看到對麵有人,可是走大半天仍未與對方握手言歡。

流動沙漠更是難以預料,數裏的沙丘區,可要你走幾天的路,步步艱苦,處處臨險,任你身手如何敏捷高明,仍隻能望漠興歎,欲速不達。

越過了仍屬邊緣的區域後,沙子愈來愈鬆軟,在沒法清楚識別下,忽然間他們來到了似乎熟悉,又非常陌生的世界內,亦不理他們是否甘願,不論身心,全置於沙神的龐大影響下。

太陽升離右方天際,在這幹旱不毛、無邊際的沙域,他老人家的炎威勢不可擋,無從躲避。呈鱗紋狀的沙地四方八麵擴展,在烈陽照射下粉末般的沙粒閃閃發亮,如被褪掉了本身的色素,與炫人眼目的陽光合而為一。

烈日有多無情,沙子便那麽無情。

時間尚早,沙子溫度不高,可是跑慣沙漠的人,均知正午或過後,踏處的沙子將變得灼熱難擋。

龍鷹等雖準備十足,然一旦置身沙漠,什麽雄心壯誌、人生經驗全給撇在身後,萎縮至己之所存的那一小點,而異日能活著離開,將是個人的勝利。

不過,一切才剛開始,令人疲乏煩厭、千篇一律的景象正在前路等待他們,隻看你如何去適應,不會有半分優待、遷就。

他們以白布從頭包裹至腳,抗衡太陽的烈照,查實作用不大,是聊勝於無,間中刮起來的陣陣風沙,隻要有少許隙縫,便懂得朝內鑽。

疾奔三、四裏後,實在吃不消,不得不放緩腳步。

荒原舞來到龍鷹身邊,問道:“有跟來嗎?”

龍鷹朝他豎起拇指,道:“不但追進來,且是全速飛馳。”

符太來到他另一邊,道:“獵鷹跟到這裏來,便掉頭飛,該是挨不住沙漠的灼熱。”

後邊的虎義道:“毛烏素絕不是另一個塔克拉瑪幹,獵鷹飛返無定河喝幾口水,啄兩尾鮮魚後,回頭仍可追上我們。依我看,該是向主子打小報告去。”

荒原舞道:“莫哥須多久追上我們?”

龍鷹欣然道:“若一直是眼前的地形,正午稍後可趕上我們,將輪到我們時辰到。幸好,沙神庇佑,看那邊。”

眾人循他目光瞧去,不覺任何異樣,隻有一截地平,顏色深上少許。

虎義喜道:“沙丘。”

後麵的宇文朔問道:“為何不朝那方向跑?”

龍鷹別頭瞥他一眼,雖然魁偉麵容給烈日灼得通紅,仍不見汗水,可見其先天氣功之精湛。解釋道:“此為誘敵之計,裝出不曉得敵人追來的模樣,到敵蹤現,我們慌忙找地方躲,如此敵人始放心窮追。”

宇文朔搖頭自嘲道:“隻有新丁才問這類蠢問題。”

虎義向他道:“宇文兄是否第一次踏足沙漠?”

宇文朔點頭應是,歎道:“在下向修苦行,可是到進入沙漠,始知以前的所謂苦行,乃小巫見大巫。沙漠之行是煎熬的不斷累積,吸入是火,噴出的也是火,說話時沙粒往口內灑,疲勞開始了便無休止,不住削弱你的意誌,幸好有各位大哥做榜樣,精神上好過了點。”

符太道:“勿妄自菲薄,你的表現已非常出眾。咦!我都感覺到敵人了!怎可能這麽快?”

龍鷹道:“恭喜!恭喜!太少終生出沙漠的靈覺。敵人仍在二十多裏外,但確不住和我們拉近距離。”

管軼夫別頭一瞥,道:“未見塵頭。”

虎義道:“見到塵頭,敵人將在十五至二十裏內。”

眾人紛紛回頭張望。

沙漠仍是那麽平靜,幹燥而沒有生氣,朝任何一方看,都那麽單調乏味。

杳無盡頭、芒光閃爍的沙地,上方無邊無際的藍天,沒任何可令人分心的東西,在這可怕的地域裏,最自高自大的人,仍不得不在眼前浩瀚無際的空域裏,俯首稱臣,沒法不承認本身微不足道的渺小存在。

龍鷹心裏湧起強烈的感覺。

沙漠!

小子回來了。

看來不遠的沙丘區,眾人從太陽斜掛東方,到移過中天,朝西降下,方開始在前方視野盡處逐漸擴大,隱見聳豎起伏的沙丘。隨他們的接近,丘陣往兩邊擴闊,如張開雙手,將他們擁入懷裏去。

深入毛烏素腹地的感覺,倏然而生。

沙漠確是任何高手的天然克星,起始時一段路,個個均能保持高手風範,然而疾奔多個時辰後,什麽提氣輕身,提也休提,隻能一腳深、一腳淺的在沙海內勉力疾奔,縱然身上衣著裝備針對沙漠整裝,仍不免滿身塵沙、口幹舌燥、咽喉噴火,箭筒、鞋裏、襪裏灌滿沙子。

隨真氣的消耗,炎陽的灼熱不住遞增,到太陽接近西邊地平,大地刮起一陣又一陣的風,方炎威稍減。然而,這邊送狼,另一邊進虎,不時遭夾雜在熱風裏的沙粒,迎頭照麵毫不留情地鞭撻,無處可逃。

他們是見到塵頭,方朝沙丘區避過去,炮製見敵追來,倉皇遁逃的假象,還故意踢動沙塵,令敵人在遠處瞧來,以為是數百人在奔跑。

石子嶺位於正北的位置,現時他們已離開沙筏大隊的路線,往西北偏移十多裏。

獵鷹在眾人頭頂上的高空飛過,遠去多裏後,掉頭回來,在他們上方盤旋。

龍鷹等放下心事,一如所料,他們見到對方揚起的沙塵,敵人見的亦是同樣景象。因而鳥妖方放出獵鷹,掌握他們正確的方位,這麽看,鳥妖的獵鷹雖為異種,仍不宜在沙漠的高溫裏長途飛行。

各人攜帶的武器,除必備的弓矢外,以輕巧為主,非刀即劍,像雷霆擊便放在沙筏上運走。不過,宇文朔的家傳重弓,又或荒月弓,均沉重異常,平時並不在意,可是,走在難著力的沙浪上,多一分重,少一分重,清楚分明。

身體受煎熬折磨不在話下,際此體力飛快損耗的劣況下,連與他們有深仇大恨的鳥妖,也變成個模糊的印象,若現若隱,沒法集中精神去思索。進入沙漠前,不殺鳥妖不甘休的雄心壯誌,似與眼前實況,難以直接關聯。

唯一堪告慰者,就是對方的人和馬,絕不比他們好到哪裏去,卻有著一個明顯優劣之別。

敵人此時離他們不到十裏,這在沙漠外迅捷可達的距離,在風沙漫空的沙漠內,變得遙闊難測,須看沙子的狀況、風勢、風速。故而,誰先抵達“戰徹,可爭取得回氣的空間。

比較而言,龍鷹是最不受影響的人。

在火炎的沙漠狂奔,等若觸犯沙神的天條,但恰好是“魔奔”出現的最佳條件,令龍鷹道心退藏,魔種出而主事,縱然肉身處於沙漠的龐大影響和壓力下,精神晶瑩通透,神通廣大,卻是魔種式的狀態,並非平時的常況。心止神行,超乎物外。

體內魔氣,天然運行,雖同樣損耗得厲害,卻飛快補充,如天道的循環往複,生死輪轉。他思感延伸,既掌握敵況,也清楚己情。

五個夥伴裏,曾經曆刹那死亡的符太狀態最佳,其特異的“血手”功法,令他可逆勢而行,將血氣調節至緩遲輕柔的情狀,因而大幅減低外在環境加諸於他身上的可怕影響,保持戰力。

次佳的非是慣了沙漠的虎義或管軼夫,而是宇文朔。其苦行式的修煉在這極端的情況裏,顯露光芒。沉住氣,從不習慣到習慣,沙漠於他變成全新的苦行體驗,故苦反化為樂,對他的裨益難以估量。這並非說他變得比平時的狀態更好,而是體能雖然轉弱、真氣接近油盡燈枯,可是一點不昧的靈神,隻要得到回氣的機會,過往苦行的成果,將顯現無遺,使他以驚人的高速恢複過來,且比受苦前厲害。

虎義和管軼夫雖是跑慣沙漠的人,卻從未敢犯沙漠大忌的在沙子上如此狂奔幾個時辰,今次犯禁,雖令他們吃足苦頭,仍能勉力保持清醒,堅持下去。

情況最差的是荒原舞,非因他武功遜於其他人,隻因不像其他人般各有在沙漠裏狂奔的條件。

當龍鷹察覺他瀕於崩頹的狀態,落在最後,龍鷹立施援手,先著眾人繼續奔跑,然後退到他身旁,抓著他手臂,魔氣源源送去,下一刻已帶著他搶往最前頭,領路奔行。

沙漠裏的追逐,看似簡單,事實上內有乾坤,能直接決定生死榮辱。

敵人雖有異種戰馬代步,情況比他們是更差劣而非優勝。在沙漠裏生存的竅訣是盡量平緩,持盈保泰,策騎衝刺隻可以用在數裏短程上,如此窮追幾個時辰,人、馬均吃不消。也可見莫哥、鳥妖等殺龍鷹的心意多麽堅決,誤以為眼前乃千載一時之機,甘冒大險。

在龍鷹的感應網上,過去一段個許時辰的追逐,敵方已有逾三十匹馬倒斃,於多達三千之眾的金狼軍而言,是個微不足道的比例,但每一次騎叢裏有敵馬倒斃,均累及後方趕至的敵騎,於此人昏馬困之時,個個反應遲緩,平時可避免的,此刻卻是頭昏腦漲的明送上去,結果人跌馬翻,一騎出事,波及數騎,令人、馬傷死的數目大幅攀升。

可是敵人現時勢成騎虎,欲罷不能,早過了可以折返,另圖後計的階段。

龍鷹方誘敵深進、布局殲敵的大計,成形成勢。仿如棋局,局勢已成,隻看如何收官子,以定勝負。

失去戰馬的敵方戰士逾二百人,遠遠落在後方,艱苦地追來。

沙丘內的生死決戰,不論結果,亦將為這場追逐戰的終結,金狼軍勢沒法繼續深入毛烏素,還不知有多少戰馬在事後逐一倒斃。

眼前的景象,神跡般展現眼前。

夕陽斜照裏,大小沙丘層疊起伏,數之不盡,占據著不知有多遙闊地域的新月形沙丘,鏈狀複合組而成無限遠的沙山群,在夕照下每座沙丘,其凹部都有著明暗分明的陰影,令每座山丘立體感強烈、輪廓清晰,帶著超乎言詞能形容的動人美態。

起伏的沙丘高矮不一,平均高六至八丈,但最高的,可達二十丈的高度。以千百計這樣的沙丘,疊分聚散,形成沙漠裏的奇景,構成連片起伏的沙山,令人歎為觀止。

黃澄澄的沙丘以鏈狀在前方延伸,排列疊置,不但沙子以這種形式凝固,時間也像變得靜止不移。

十多下呼吸,眾人已深進沙丘區,感覺如進入沙漠裏的異域。

表麵平靜,風也似止息,可是誰都曉得,暗裏凶險處處,踏錯一步,會否惹來丘坡崩塌,是沙神方清楚的事。如遇上風暴,陷身丘叢裏,似如瀚海金浪的沙丘群,將變成淹沒所有人畜的滔天沙浪。

給海水淹事小,被沙浪淹勢為活埋。

龍鷹的魔覺全麵展開,探索前路,領著眾人左彎右拐,步伐不停的前進。在這個迷宮的地域裏,乃最能發揮魔種之長的處所,人數的多寡再非勝敗關鍵,決定的是兩方所采的戰術。

龍鷹看中了一座聳峙在眾丘之上的特大沙山,此丘的形態亦與其他新月形沙丘有異,呈尖塔形,三麵有稜,稜角分明,其反映斜陽的明暗對比特別強烈,令它更為出眾。

繞往尖塔丘的另一邊,龍鷹止步,放開荒原舞的臂,問道:“如何?”

荒原舞點頭道:“好多了。”

眾人不住喘息,龍鷹亦不例外,喘著氣道:“這座就是我們的幸運丘,我們的陣地。趁至少尚有半個時辰,我們好好運功回氣。由極熱至極冷,最易受寒邪侵體,故宜靜不宜動,小弟自會喚醒各位手足,故不用分神。”

荒原舞首先趺坐,行氣運功。

尖塔丘這一邊朝西,陽光的熱力明顯減弱,日沒後的一段時間,沙子裏積蓄的熱力迅速釋放出來,成為日夜熱寒交替間的緩衝,也是沙漠較為有情的珍貴時刻。

眾人紛紛坐下,均有死裏餘生之感。

虎義將背後的荒月弓、箭筒和刀子解下,放在身旁,歎道:“還是第一趟嘵得,這些東西多麽令人累贅。”

他乃天生神力的人,也有此一歎,可知剛才一天的沙漠行程,如何使人難受。

符太現出個因積滿塵垢,變得哭笑難分的笑容,道:“箭到用時方恨少,待會包保你悔恨隻得三筒箭,沒帶第四筒。”

龍鷹聽著聽著,眼皮沉重起來,下一刻進入無魔無道的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