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四章 行動綱領

邊城驛位於青海湖西北三百裏,離東麵的涼州四百裏,玉門關在其正北,地處高原山區內。

驛站建於大唐開國之時,初時隻得一座堡壘,設於當時尚未被吐蕃吞並的吐穀渾與大唐邊境交界的位置,作為前線的監察和補給站,長期駐軍。

高宗之時,高原戰亂頻繁,吐蕃奉行擴張的國策,矛頭直指吐穀渾。吐穀渾因是大唐和吐蕃兩大國間的緩衝地,對唐至關重要,遂擴充驛堡,正式命名為邊城驛,又於北麵和南麵的山區,築起貫通南北的官道,遂成交通要津,北接高原下的玉門關和陽關,南通吐蕃和青海湖,聯係往中土的道路。

後吐穀渾被吐蕃所滅,大唐失去防範吐蕃的屏障,雙方直接衝突,至大非川之戰,唐軍慘敗,自此吐穀渾之地皆沒於吐蕃。

邊城驛在這樣的情況下,被唐軍放棄,此時吐穀渾王慕容諾曷缽率殘部投唐,被唐安置往靈州,可是吐穀渾王旗下最出色的大將白也居爾,誓死不退,占邊城驛頑抗吐蕃軍,欽陵多次派人進攻,均攻不下邊城驛,隻好暫時住手。接著吐蕃與大唐在多處交鋒,令欽陵無暇理會邊城驛,白也居爾亦無力反撲,就那麽長期占著邊城驛,並在驛堡的東、南麵開墾農田,築起房舍,以農獵為生計。

到吐蕃為黑齒常之所敗,吐蕃更無力收複邊城驛,唐軍也乏力兼顧,此時白也居爾及其將領,紛紛因年老過世,餘下來的後人,無複先父輩的複國之誌,大部分離開找尋新生活,留下來的變成土生土長的邊城驛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邊城驛成為吐蕃和大唐均管不著的奇異處所,就像當年的邊荒集。

邊城驛無為而治,沒有清楚的話事人,不過,驛內唯一也是規模最大的食肆,開設於驛堡內,由“本土人”控製經營,掌握著邊城驛的命脈。

食肆沒有名字,人們戲稱之為“大飯堂”,位於邊城驛中央,西門大街和南門大街交會的位置,四周有護河,開西、南兩門,降下吊門,立成橋路。如拉起吊橋,便是門關,有堅強的防禦力。

大飯堂是無可替代的,因住在驛外山區的獵民和農民,與辦大飯堂的人屬同一族,他們隻信任族人,隻將東西賣給他們。

故此,路過的旅人,雖付上比外麵貴上三、四倍的價錢,換取食物和補給,不但沒有怨言,還對他們維護有加,兼且本土住民習武成風,不乏武功高強之輩,又是地頭蟲,可一呼百應,成為了穩定邊城驛的地方勢力。入鄉隨俗,抵此者均懂守規矩。表麵看似沒有王法的地方,卻是人人自律,秩序井然。

沒人曉得本土住民的人數有多少,大部分散居於附近山區內,留在驛內的約百多人,成為大飯堂的營運者,上下一心,非常團結。

荒原舞比龍鷹等三人早上一刻入驛,問清楚情況,方開始他賣唱的生涯,為大家肚子的幸福盡力。

聽畢,宇文朔不解道:“既然如此,為何竟出現這批橫行霸道的騎士,似他們才是這裏的話事人?”

荒原舞聳肩道:“這個我就不清楚,怕要再找人來問。”

龍鷹仰首張嘴,吞了一口雪,道:“荒兄對鳥妖的行蹤,有何靈應?”

符太沒好氣地說道:“這句話該我們問你,你竟敢問人?”

荒原舞欣然道:“沒關係!剛才我和天竺女郎打個照麵的一刻,心中有很奇異的感覺,似從她身上感應到與鳥妖的聯係,她肯定是我們能否尋得鳥妖的關鍵。”

宇文朔道:“這般離奇?”

從天上降下的,再非米粒般大的飄雪,而是一團團、一球球的雪花。大街上不見行人,周遭一片迷蒙。

龍鷹道:“曉得邊城驛是怎麽樣的地方後,更想不通鳥妖因何選這個地方。”

符太止步道:“剛才那班小卒嘍囉,擺明是欽沒的人,令我生出希望。對魔種他老人家,要多些尊敬。”

荒原舞道:“我是塞外的人,對塞外遠較你們熟悉,也比你們掌握到塞外未來的變化,所以想法應比你們更接近鳥妖。你們明白我在說什麽嗎?”

大雪將他們談話的天地封閉起來,雖在大街之上,卻有密室談心的感覺。

五丈外的東西已變得模糊不清。

從幹旱的黃土高原,到大河兩岸豐沃的土野,然後置身於大雪紛飛的世界裏,變化強烈。

宇文朔動容道:“我從沒想過這方麵的問題。”

龍鷹精神一振,道:“說下去。”

荒原舞道:“我的假設是,除非鳥妖肯完全放棄豢養靈鷹,那邊城驛這個地方,不失為暫時藏身的最佳處所。”

符太斷然道:“他絕不放棄。”

荒原舞道:“我的推測,亦據此而定。鳥妖不但與田上淵有過命的交情,且為攜手闖天下的夥伴,關係類似我們,雖然今次大計功敗垂成,卻非一敗塗地,田上淵在中土仍有強大的實力,宗楚客又在得勢的當兒,如鳥妖就這般的遠走高飛,既不合情,亦不合理。”

龍鷹讚道:“對!或許我高估了他對我的恐懼。”

宇文朔同意道:“要鳥妖這樣黯然退出,他不會甘心,何況他非是沒有反擊的力量,將鷹爺‘範輕舟’的身份泄露,可立即逆轉形勢,變得對他們大大有利。所以鳥妖絕不會走遠,目前所需,是暫避風頭火勢,我們總不能無休止地搜索他。”

稍頓,續道:“鷹是活的東西,有習性,不可能長時間關在籠子裏,如我們以前說過,看到有靈鷹在天上飛過,鳥妖便該在附近。所以鳥妖若想躲起來,就必須找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遠離鷹爺的勢力範圍,也要避開吐蕃和突厥人的地方。最佳藏處,當然也不是草原或沙漠般無遮無掩之處,而是像這裏般的高原山區,且位於兩國邊區之間。”

荒原舞道:“這正是我第一眼看著邊城驛時心內的想法。”

龍鷹的眼睛亮著了。

荒原舞接著道:“默啜今次損兵折將而回,聲威將受重挫,勢力萎縮。站在鳥妖的位置,曉得給田上淵的密函落入我們之手,我們必上天下地的搜殺他,更清楚我們若不能在北疆找到他,會認為他逃往西域,那時我們通知天山族的人,塞外立成他的險地。千思萬慮下,他在藏身之所玩花樣,就是挑這個奇異的地方,隻要躲在附近的山區,可一舉兩得,既可通過欽沒的人,掌握最新的情況,又可隱藏得妥妥當當,隨便找個深山窮穀,放心牧鷹,不虞被發覺。”

符太道:“若他派人送另一封密函給田上淵,那時我們殺了他仍沒用。”

宇文朔道:“若非魔種,我們不會追到這裏來,因根本不曉得世上有個邊城驛。”

龍鷹的腦筋活躍了。

荒原舞想得比他們任何人更切合現實、深入周詳,啟發了他們就此作出全新的思考。他最有力、最具關鍵性的看法,就是鳥妖定然發動另一波的密函反擊。此封密函,須落在田上淵手裏方能起作用,同樣以天下間得他們師兄弟和符太方看得懂的古回紇文加密語寫成,即使落入別人手中,仍不虞泄出他們師兄弟間的秘密。

一旦揭開範輕舟乃龍鷹的秘密,田上淵將重占上風,利用韋後和宗楚客對龍鷹圖謀不軌的恐懼,範輕舟固在中土再無立足之地,所有被牽連者,如李隆基、郭元振、宇文朔、王庭經、陸石夫、桂有為等等,勢被窮追猛打,趕盡殺絕。

千載一時之機,就在眼前,鳥妖豈肯放過?

此事宜早不宜遲,一俟郭元振先發製人,奏田上淵一本,指他私通外敵,便輪到武三思對宗楚客和田上淵興問罪之師,成敗實一線之隔,半步之差。

千思萬慮下,鳥妖舍涼州而取邊城驛,屬無懈可擊的選擇和決定,即使龍鷹等人神奇至可追到這裏來,他仍可和侯夫人藏在廣闊的山區裏,另一邊著欽沒派出可靠的高手,將密函送往關中的田上淵。

一理通,百理明。

邊城驛乃欽沒一個重要據點,與數百裏外的涼州遙相呼應,可將在青海域采來的鹽,偷運往西域的中轉站,更是欽沒反攻橫空牧野的基地。

這解釋了為何欽沒在這裏的手下,竟對荒原舞的街頭賣唱橫加幹涉,是因他在邊城驛的人,收到欽沒加強監視到邊城驛來的旅人的指令。

可想象欽沒的手下在南北兩麵接通邊城驛的道路上,設置關防,盤問所有進入邊城驛的商旅途人。

偏是他們四人翻山越嶺而來,沒經過官道的關卡,而關卡和邊城驛間該有一套保持密切聯係的傳訊方法,知會邊城驛一方的同夥放行的人數諸如此類,故當驟然發覺人數不對,荒原舞又像對邊城驛一無所知,甫入城找人問東問西的,立即惹起對方的警覺。

現在他們已打草驚蛇,幸好鳥妖仍懵然不知。

鳥妖憑其飛鷹傳訊的奇技,可用任何迂回曲折的方式與欽沒接觸,即使龍鷹一方看到他的鷹,亦難在地上追趕在高空飛翔的獵鷹,動輒還被鳥妖察覺危險,來個遠颺千裏,令他們功虧一簣。

雙方鬥法的關鍵,已從鳥妖轉移到這麽的一封密函處。

想通這點,龍鷹登時滿腦子主意,因有行動的明確方向、目標。

龍鷹道:“時機最重要,我們隻得一個機會,就是鳥妖將密函交到欽沒手內的一刻,如鳥妖成功瞞過我們,又避開我們的耳目,密函給送往西京,即使將鳥妖碎屍萬段,仍是我們輸,輸至一敗塗地。”

符太道:“幸好邊城驛就得那麽百多間土石屋,逐間搜查花不了我們多少時間。我是誇大了,憑我們鷹爺之能,逐間竊聽頂多一晚的工夫。”

荒原舞沉聲道:“事情怎會這般簡單。首先我們須弄清楚,在如此一個由原吐穀渾人主事的地方,豈肯讓欽沒這批人在這裏橫行霸道、揚威耀武?”

宇文朔道:“他們互相勾結。吐穀渾人意圖複國,欽沒則是奪取吐蕃的江山。”

荒原舞道:“若然如此,那他們在邊城驛附近某山區內,該設有具規模的基地,好與邊城驛互相支援。”

他說的是軍事上的甲、乙、丙,孤城難守,若大敵入侵,可輕易將邊城驛重重圍困,待其箭盡糧絕。可是若外有援軍,形勢迥異。

欽沒的吐蕃叛軍,與吐穀渾的複國者,既有此大誌,自然考慮到給圍剿的可能性,在軍事上做出這個布局,乃必然的事。

於欽沒等而言,默啜大舉侵唐,吐蕃軍又在青海接壤大唐處動作頻繁,良機可在任何一刻出現,此際正是緊張的時候。

宇文朔道:“如發生正麵衝突,我們的勝算有多大?”

龍鷹道:“是零勝算。”

接著籲出一口氣,道:“不計欽沒的人,隻是這批圖謀複國的吐穀渾死士,如人數在五百之上,已非我們應付得來,兼之對方熟悉地勢,我們則人生路不熟,火並衝突,我們能溜掉已不錯。而當情況變得那麽惡劣,鳥妖可輕易脫身。”

龍鷹是實話實說,鳥妖、欽沒和侯夫人均為一流高手,不易應付。

宇文朔點頭道:“所以我們必須謀定後動,鬥智不鬥力。”

符太道:“我們究竟早上鳥妖多少天,又比欽沒和侯夫人快多久?”

荒原舞歎道:“這是個令人頭痛的問題。”

龍鷹沉吟片晌,道:“我可提供一個答案,未必一定對,卻可作參詳之用。”

宇文朔大訝道:“連這個也可以有辦法?”

龍鷹道:“鳥妖唯一可開溜的時間,是完全複原的一刻,否則一跛一跛的,如何可避開突厥人的耳目?”

符太道:“合理!我明白了!他是否康複過來,關鍵在能否將你的魔氣排出體外,所以當你再感應不到他,就是他複原開溜之時。原來感應不到,正是感應。精彩。”

龍鷹續道:“於我和參骨說話時,我再感應不到鳥妖。”

三人精神大振。

荒原舞道:“那鳥妖比我們頂多快上半晚,加上動身的位置比我們離邊城驛近上百裏,便當他比我們快上一個晚上。最悲觀的估計,我們應比他領先一至二天的時間。”

符太問道:“對侯夫人仍有感應嗎?”

龍鷹苦笑道:“失去了!愈接近邊城驛,她愈發小心,長時間處於‘明玉功’斂藏的狀態裏。”

荒原舞道:“若我們不能在兩天之內,找出欽沒和吐穀渾人在附近的秘密基地,將和鳥妖失諸交臂。”

宇文朔道:“盲目地去搜索,既費時失事,又有可能徒勞無功,最佳辦法,仍是從這裏的吐穀渾人入手。”

符太道:“挑個人出來,嚴刑逼供如何?由我負責。”

龍鷹道:“此為下下之計,欲逼死士開口招供,並不容易,最弊是他們對此早有預防,供出來的不是基地而是陷阱,那正麵衝突勢不可免,搞砸了我們殺妖奪函的大計。”

荒原舞笑道:“大家似乎忘掉了一件事。”

三人訝然瞪著他。

荒原舞輕描淡寫地說道:“就是鷹爺首先提出的‘天網不漏’,此計最巧妙處,就是深信達達暗中庇佑我們,老天爺也是站在我們一方。故此現在什麽都不去想,大吃一頓方為正理。”

三人啞然失笑。

命運乃最虛無縹緲的東西,此刻深信不疑,下一刻已拋諸腦後。

龍鷹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兩聲,笑道:“對!我的肚子肯定同意。”

談笑聲裏,四人朝前繼續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