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合理胡言
刹那之間,龍鷹想到多方麵的事情。
進入符太《實錄》的世界後,再走出來,效用如神,使他跳出了先前思想的框子,用全新的角度審視形勢。
欽沒晨日和吐穀渾人,究竟是怎麽樣的關係?
欽沒權傾吐蕃之時,暗裏通過像花魯般的心腹高手,從事私鹽和人口販賣,賺取巨利,亦以此與各國豪強、地方勢力,建立起交情和利益關係。
在人口販賣上,欽沒與大江聯合作,等於大江聯西線的負責人,雙方關係密切。後來欽沒意圖奪取王位,趁吐蕃王墀都鬆遠征南詔,勾結宗密智,成功刺殺墀都鬆,排斥橫空牧野,令其權力攀上巔峰。最終在龍鷹的助力下,橫空牧野逐走欽沒。
欽沒逃往南詔,投靠宗密智,遇埋伏突襲,隨眾全軍覆沒,僅欽沒得以身免,對此龍鷹沒作深思,還以為是宗密智覬覦他攜往南詔的財富,謀財害命。
現在方想到,事情並不像表麵般簡單。
即使欽沒知曉大江聯人口販賣的秘密,甚或與宗密智的勾結,是由大江聯在中間穿針引線,仍未至須殺欽沒滅口,要有個更好的理由,這個理由,極可能與私鹽有關係。
以欽沒當年的權勢,青海的產鹽田又在他絕對的控製下,遂建立起貫通高原和西域的私鹽霸業,大江聯看中的,正是他這方麵。龍鷹並非憑空猜想,香霸在大江聯總壇時,曾向他透露過這方麵的野心。欽沒死裏逃生,在短時間內重振旗鼓,密謀返高原奪回失去的東西,仰賴的正是私鹽。
龍鷹的馳想力如脫韁野馬,想到欽沒、宗楚客和田上淵的秘密關係。要將私鹽做至這樣的規模,須各方的當權者支持。在中土,這個人就是宗楚客,他之所以能以財力支援落難的李顯,皆因能源源不絕的從私鹽得到驚人的暴利。在缺鹽的地域,鹽就是黃金。
田上淵則大有可能是欽沒整個私鹽霸業的最高負責人,此位子少點斤兩也坐不穩,田上淵卻勝任有餘。“人無財不行”,田上淵必須積聚足夠的財富,始可能使夢想成真。
龍鷹的想法合乎情理,也解釋了宗楚客為何肯“引狼入室”。在宗楚客眼裏,田上淵成立北幫,取黃河幫而代之,就是將私鹽的販運擴往中土,沒想過田上淵誌不在此。
欽沒晨日、田上淵和宗楚客的關係,就是這樣建立起來,在長期的合作下,互惠互利,隻要保持此狀,實牢不可破。
欽沒該清楚險些兒喪命,與大江聯有關係,亦因此與大江聯反目成仇,故此台勒虛雲比任何人明白,田上淵的北幫是衝著他們而來的。
弄清楚此點非常重要,解釋了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
欽沒和吐穀渾人早有交情,在私鹽上的合作,使兩方建立起互惠的深切關係,這樣的關係,絕非外人能動搖再加上欽沒對吐穀渾人複國的虛假承諾,吐穀渾人會為欽沒賣命。
龍鷹再睜眼時,已陷身對方包圍網內,除非破開身後堅固的牆壁,要離開大飯堂,須殺出重圍。
花魯與一個四十來歲的禿頂大漢並肩立在桌子另一邊,此人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透亮的寬臉神色和善,但絕非因對龍鷹有任何好感,而是其武功心法使然,有諸內形於外,顯示在其獨特的武功上,修為極深,故能持亙地保持在輕鬆的狀態。從此點看,禿頂大漢即使非吐穀渾人的領袖,亦是在族內有身份地位的人。
花魯和以前分別不大,隻是眼眶比以前深陷,令他多添風霜感,但眼神比之在於闐見他時更銳利,顯示給龍鷹重挫後,精進勵行,於武技上有所突破。
他以沒異常的神色盯著龍鷹,顯然沒從眼前的人聯想到龍鷹,非是他善忘,且該是對龍鷹沒齒難忘,而是龍鷹的偽裝了得。從千黛處龍鷹學曉借修整胡髯改變臉形之法,在龍鷹天生的巧手下,更是優而為之,令整體予人的觀感,憑須髯的形狀產生顛覆性的變化,無複當年的形象。
其次,就是龍鷹本身的變化。隨著道魔混流,他的眼神和膚質每隔一段時間會有蛻化的情況,雖保持形狀,予人的感覺卻大不相同,這也解釋了龍鷹扮範輕舟能如此成功的原因。
兩個吐穀渾高手,立於兩人左右後側的位置,均為身材魁梧、肩寬背厚、體型懾人之輩,精足神全,充盈力量。
欽沒一方花魯外的七個人,在稍遠處散布前麵和兩旁,堵著龍鷹所有去路。
僅是禿頂大漢和花魯已不易應付,對禿頂大漢龍鷹尤為顧忌。
動手不但不能解決事情,更是下下之策,使他們在邊城驛難有立錐之地。
禿頂大漢在花魯朝他瞥去時,略一頷首,示意由花魯說話。
花魯冷冷以漢語道:“這位朋友,為免不必要的誤會,立即說出身份來曆,到邊城驛來的目的,否則後果自負。”
花魯話說得很絕,不予龍鷹周旋的餘地,擺明一言不合,立即動手。而此正是他們集合兩方高手,攜手而來的目的,可是無端端殺人,雙方以前又無仇無怨,始終說不過去,故隨便找個借口,好殺得安心。
對方不肯坐下來說話,早說明他們沒閑情聽廢話。
江湖禁忌之一,是不可查問對方底細,能盤查對方,恃的是壓倒性的優勢,不虞被盤問者不屈服。現今花魯連盤問的客套話都不屑說,要對方和盤托出,誰都受不了,是審訊而非盤問。
而不論龍鷹說什麽,花魯一句不老實,大條道理把龍鷹當場格殺。
大飯堂其他食客走個一幹二淨,隻得龍鷹形單影隻麵對人數大幅占優的敵人。
龍鷹輕鬆的挨著椅背,微笑道:“本人大江範輕舟,今次到邊城驛來,是要談一宗大買賣,咦!沒人聽過小弟的名字嗎?”
人人現出看著傻瓜的神色,不知該好氣還是好笑,報上名字乃江湖禮節,沒人因而奇怪,可是怪別人沒聽過他的大號大名,卻是聞所未聞。
通常敢奉上大號,起碼是薄有微名之輩,認為對方應有所聞。而回應照例是不理聽過與否,都裝作聽過,這樣對話可以繼續下去。“麵子是人家給的”,像龍鷹般竟然直問是否未聽過他,自招其辱也。然而無論如何,花魯很難就此向他動武。
由此亦可看出龍鷹本身真正的身份和“範輕舟”間的分別,前一身份名震塞內外,無人不識,如未聽過,勢被歸類為無知之徒。後一身份,聲名雖大,卻局限中土之內,因其影響力,難超逾邊疆,不像“龍鷹”般踏踏腳,可令天下震動。
禿頂大漢沉住氣,語調溫和地說道:“恕我們孤陋寡聞,閣下在中土該是大有名望的人,今次到邊城驛來既是談一宗買賣,不知談的是什麽買賣,買賣的另一方又是何人?”
龍鷹對他的顧忌,正因他能完全控製心內的情緒波動,不像花魯般表麵冷靜,心緒卻似一條繃緊的弓弦,憑此修養上的差異,看出禿頂大漢比花魯高上二、三籌,他曾和花魯交過手,知他任何一方麵,堪列高手之林,憑此比較觀之,禿頂大漢的武功該接近自己的級數。
龍鷹微聳肩胛,表示對沒人聽過他的名號並不介意,實則欲蓋彌彰,耿耿於懷。這種微細的反應,恰是紓緩劍拔弩張的良方,建立互動。欣然道:“與小弟約定在此見麵者,諸位當曾耳聞,他就是曾當過吐蕃大論的欽沒晨日欽沒當家。”
花魯和禿頂大漢聽得你眼望我眼,其他人莫不現出驚異之色。
龍鷹搬出欽沒晨日作試金石,投石問路的從各人的反應,測試自己的憑空想象有多準。就是欽沒雖知會花魯到邊城驛來,著他留意往來商旅,卻沒告訴花魯為何而來。另一方麵,花魯並沒將欽沒的即將來驛透露予吐穀渾人的一方。
現在看兩方的反應,龍鷹曉得自己猜對了,且頗有可能,是欽沒在飛鴿傳書內,指明勿要通知吐穀渾人,至乎花魯自己的手下。欽沒是避難,行動愈少人知道愈好。
禿頂大漢雙目現出詢問的神色。
花魯等於被龍鷹揭瘡疤,殺個手足無措,認不是,否認更不是,最弊是連他也弄不清楚龍鷹的話是真是假。如果這個自稱“範輕舟”者確是應欽沒的邀約來驛,便是“大水衝倒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
畢竟是老江湖,花魯向禿頂大漢打個稍後說的眼色,轉向龍鷹道:“大論之名,當然聽過,然而大論和範兄各據一方,怎可能拉上關係?”
他的話變得客氣了,皆因怕龍鷹的胡謅為事實,遂在說話上留有餘地。但言下之意,就是範輕舟憑什麽資格來和欽沒談買賣。
龍鷹微笑道:“小弟與大論素未謀麵,幸好小弟的一個重要夥伴,與大論關係密切,正是由他提出小弟和大論該在這裏見個麵,由他穿針引線促成此會。”
花魯愕然道:“範兄的夥伴是誰?”
龍鷹心中好笑,現出的表情則是肅然起敬之色,一字一字、有條不紊的徐徐道:“我這個夥伴在中土乃名震一方的北幫之主,與小弟齊名。我是大江範輕舟,他是黃河田上淵,我和他共營私鹽買賣,去年合作做了宗史無前例的大買賣,將大批私鹽從嶺南偷出來,在短短數月以我旗下的貨船,迅速運往中土北疆,由老田負責散貨,聽他說很大部分走的正是邊城驛這條路線。”
龍鷹說的,是合理的胡謅,因確有此事,不到花魯不信,巧妙處,乃禿頂大漢亦為參與者,更沒有不相信大江範輕舟的理由,沒有懷疑的基矗。
不用說明,範輕舟到邊城驛見欽沒,談的自然是私鹽,否則有啥好談的,例如在中土的東南方,多開辟一條走私鹽的路線,讓嶺南的私鹽,可經大江的水運送往青海去,省時省力。
當他指名道姓祭出田上淵的大名,人人動容,使龍鷹曉得田上淵該如先前所料的,參與高原和西域的私鹽買賣。
田上淵怎都要透露部分情況予欽沒,而欽沒多少也須讓花魯明白田上淵在中土的發展,俾能互相配合。正是這種知一半、不知一半的情況,大利龍鷹混水摸魚。
禿頂大漢不慍不火地說道:“本人竹見住,乃大飯堂的總管,有一事不明,請範兄指點。”
龍鷹心忖來了,道:“總管賜教。”
竹見住輕描淡寫地說道:“從範兄所描述的,範兄理該為富可敵國之人,為何據人所說,範兄和從人須憑街頭賣唱,賺得半錠金子,後來又以兌換此金,方能支付入門費。”
龍鷹在西京打滾多時,何種詰難未遇上過,且世事無奇不有,可任他天馬行空的去砌詞應付,在眾人灼灼目光注視下,幹咳一聲,道:“別人囊空如洗,或許是遇上賊劫;小弟遇上的,卻是兵劫。到大河與田當家商量後,於來此途上,遇上突厥大軍入侵朔方,連忙殺出重圍,匆忙下所有行囊全丟失了。從未試過這麽狼狽。”
竹見住愕然道:“狼軍入侵大唐?”
往花魯瞧去。
花魯神情尷尬地說道:“尚未收到這方麵的消息。”
花魯殺龍鷹的行動,給龍鷹徹底破壞,還被他反客為主,牽著鼻子走。
竹見住又朝龍鷹瞧來,他對這方麵的關心,遠在龍鷹的不速客之上。吐穀渾人處於吐蕃和大唐的夾縫裏,任何一方的變化,均直接影響他們的複國大業。
如大唐被狼軍長驅直進,中土大亂,吐蕃不趁機犯邊、掠奪土地才怪。在這樣的情況下,邊城驛肯定不保,竹見住和族人辛苦建立起來的一點基業,將化為烏有。
與吐穀渾人建立交情,此其時也。
龍鷹道:“我們之所以遇上狼軍,是先前預料不到的事,因他們理該在南麵的無定河與唐軍劇戰,但的確遇上了,是個超過二千人的先鋒部隊,忽然而來,襲擊我們的營地,十七個人,得我們四人僥幸殺出重圍。”
見人人射出不能置信的眼神,續道:“唯一的解釋,是突厥人正撤返北方後套之地,若我所料無誤,突厥人應吃了大虧。”
竹見住明顯鬆了一口氣,以他的修為,可見狼軍犯唐的消息,對他的震撼有多大。
花魯仍未釋疑,問道:“範當家的三個手下到哪裏去了?”
龍鷹心中大定,花魯在這裏的勢力,並非想象般的大,隻能監察西驛門和南驛門旅客出入的情況,其他一無所知。依道理該沒事瞞得過身為地頭蟲的吐穀渾人,可是看竹見住的模樣,是要到花魯來提醒他,方驚覺有龍鷹等四個不似路經旅人的來客。
龍鷹道:“我著他們去找欽沒的人,據老田說,欽沒在邊城驛附近有個據點,隻要找到一個叫花魯的人,可曉得欽沒何時抵達。”
眾人朝花魯瞧去,看他如何應對。
龍鷹不但來個連消帶打,且為狠搏一搏,賭田上淵在創立北幫前,為欽沒旗下最大的鹽梟,故此對欽沒販運私鹽了如指掌。此亦是“天網不漏”的精神,盡人事,聽天命,看鳥妖是否時辰到,李隆基是否真命天子。
花魯有點不知所措,又不能不答,道:“本人正是花魯。”
龍鷹微笑道:“這就叫得來全不費工夫,花魯兄你好。”
花魯雙目神色轉厲,盯著龍鷹道:“範當家既與田當家齊名,在中土享負盛譽,又能於突厥人千軍萬馬下,殺出重圍,武技肯定臻達出神入化之境,可否顯露一手,讓本人得睹範當家的風采。”
眾人無不點頭,同意花魯的終極試探。在說話上,龍鷹雖滴水不漏,沒有破綻,始終是自說自話,難有實證,但這麽一來,“範輕舟”是龍還是蛇,立即無所遁形。
尚有個惟龍鷹明白的原因,是對方沒法從氣機上掌握到他的深淺。一般練氣之士,互相間在近距離下,多少有點氣場相觸上的感應,從而探測對方大致上的深淺。可是對著他這個魔門邪帝,卻完全沒應有的感覺,花魯江湖經驗老到,雖不因而認為龍鷹不懂武功,但出手試探乃必然之事,亦是唯一可驗證龍鷹說話真實性的辦法。
龍鷹欣然道:“這個範某人是明白的,花魯兄何不擋小弟一拳看看,如果小弟不能將花魯兄逼退三步,以後就隻有‘北田’,沒有‘南範’。”
在場諸人,包括花魯,無不現出沒法相信的神色,以為耳朵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