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一章 兵分兩路

龍鷹步出西驛門,車馬道繞過北麵的山巒,從西北而來,前方半裏許處,有一列疏樹林,林木的另一邊,山區起伏,此時全積上厚雪,再沒有明顯的分野。

龍鷹腳步不停地朝雪林走去。

邊城驛坐北向南,將其與外界連接的是北道和南道,前者通往西域,是下青海高原的通道捷徑,直抵陽關西麵的半荒漠地帶。

據竹見住所言,欽沒若從涼州起步,最快的路途是先西行出陽關,再從北道登邊城驛。

南道通往原吐穀渾國土,現已成吐蕃領土的地域,也是偷運私鹽的主幹道。鹽貨小批小批的運來,儲存在羊角坳的鹽倉裏,集積至某一數量,再大批的由北道送往高原下。一天邊城驛仍在吐穀渾人手中,可保北道的安全。故此邊城驛對欽沒的販運私鹽,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昔日欽沒掌權之時,鹽貨愛走哪條路線,有他包庇,故私鹽愈做愈大。然今時不同往日,邊城驛線已成青海區偷運私鹽的命脈。

誰都曉得剩靠單一路線,風險極大,一旦給截斷,將斷去鹽貨的重要來源。因此另辟路線,乃欽沒當務之急,田上淵進軍中土,建立北幫,乃理所當然。北幫實可視為塞外最強大的私鹽集團的入侵,故財雄勢大,加上勾結宗楚客,大家共享龐大的利益,謹守皇法的黃河幫,壓根兒不是對手。故而“範輕舟”今次到邊城驛來,是開辟新路線的延續,合情合理。

邊城驛與東麵的中土,為廣闊的山區阻隔,要從那邊來,唯有像龍鷹等四人般攀山越嶺,少點功夫都不成。卻肯定是鳥妖到邊城驛來的路線,因便於隱蔽行藏,不像北道般無可躲隱。如他們早先研究過,鳥妖本身武技強橫,又有高空探子隨行,周身法寶,堪稱天下最難追截的人,當年如是,今天仍沒失去優勢,如非魔種加魔奔,他們已追失了他。可是在現今的情況下,明明清楚鳥妖的目的地是邊城驛,要伏擊欽沒容易,截著鳥妖的可能性仍微乎其微。

以鳥妖的奸狡,絕不會大模廝樣地入驛,而會留在山區內,看清楚形勢,待與侯夫人會合後,方決定下一步怎麽走,那時即使被龍鷹等神跡般尋至,逃起來仍非常方便。

在如此情勢下,這場大雪和雪子,成了他們的及時雨,荒原舞遂有不得不信“天網不漏”的感歎。

鳥妖須躲避風雪,他的獵鷹更不可受寒,暫難做他的耳目,刻下或許藏於邊城驛東麵山區某一秘處,等待他們去撒網捕他這尾大魚。

在出發前,他要先處理花魯和他滯留驛內的人。

欽沒的生死,牽涉到吐穀渾人未來的命運,亦是龍鷹與吐蕃談判兩國關係的籌碼,變得與殺鳥妖同樣重要。能割下欽沒的首級,等於斬斷了田上淵在中土西麵和西域的聯係與支援,乃從根本上打擊田上淵的厲害手段。幫會的運作,無財不行,驟然斷去一條大財路,對田上淵的打擊,可想而知。

不論哪個身份,鹽梟或吐蕃頭號通緝犯,欽沒都是見不得光的,從這麽一條唯一通道登高原而來,必步步小心,處處留神,且有花魯在另一端接應,保證道路安全。在這樣的情況下,稍有異樣,定招欽沒和侯夫人的懷疑,例如見不到花魯來接應。

大雪改變了一切。

任何異常,皆可歸因於風雪阻路。

侯夫人手上至少有一頭至兩頭獵鷹,可在敵人接近時先一步示警,卻非在狂風暴雪的時候。所以任何行動,必須趁雨雪連天的大好時光進行。

有花魯和他的人在驛內,特別是範輕舟來了,又揭露他們對吐穀渾人有所隱瞞,花魯必使人密切監察,吐穀渾人倘有異動,他們將有警覺。為免節外生枝,首先要辦的,是把花魯和他所有在驛內的手下,徹底鏟除。龍鷹負責花魯和他武功高強的幾個隨從,其他由竹見住包辦。

花魯邀龍鷹等到他在羊角坳的賊巢,想深一層,當非止防他向吐穀渾人泄秘般簡單,因可以揭露的已說了,極可能是花魯有其他密話須和龍鷹說。龍鷹這般路過他們在驛內的據點,必落入監視之下,花魯若真有事和他說,現在便該尾隨而至。

尚差十多步進入雪林,花魯單獨一人從西驛門追出來。

龍鷹走到林邊,轉過身來。

花魯迅速來到他前麵,於離他五尺處止步,輕鬆地說道:“想不到下著這麽大的雪,範當家仍有閑情,到驛外散步。”

龍鷹哂道:“小弟何來閑情逸致,不過慣了小心,怕唐軍或吐蕃人忽然殺至時,懂得擇路而逃。”

又別頭一望,道:“像這片廣被數十裏的疏林,可成小弟的救命草。”

花魯似漫不經意地說道:“唐軍若來,範當家怎會不曉得?”

龍鷹心中一震,明白過來。

他沒猜錯,欽沒在南詔差點掉命,是大江聯在背後指使,目的是將他的私鹽業據為己有,用的就是台勒虛雲慣用的滲透、顛覆、奪權等手段。

花魯乃被大江聯收買了的人,他仍追隨欽沒,非是看好欽沒,而是借大江聯之力,在適當的時候取而代之。花魯亦因此曉得大江聯與範輕舟的關係,清楚範輕舟是何方神聖,剛才他是裝蒜,試是真試,皆因他清楚範輕舟如何厲害。

大江聯內有不同派係,與花魯接觸的該為負責人口販賣,和準備染指私鹽、在這方麵大展拳腳的香霸。以信任的程度論,香霸對範輕舟的信任遠高於台勒虛雲或無瑕,與楊清仁看齊,有所求之故也。而為堅定花魯對香家的信心,香霸必抬出範輕舟此一能與田上淵分庭抗禮的夥伴,好令花魯對香家不生異心,來個“隱惡揚善”,大大便宜了龍鷹的“範輕舟”。

龍鷹當然須扮傻,雙目射出淩厲神色,盯著花魯,沉聲道:“花魯兄是什麽意思?”

花魯得意地說道:“我還曉得,範當家今趟到邊城驛來,不為談生意,而是殺欽沒,對嗎?”

龍鷹二話不說,閃電移前,撮指成刀,朝花魯胸口插去,以行動告訴花魯,他說得非常對。

花魯不愧高手,雖大驚失色,仍能往右避開。

龍鷹掌尖插空,就趁錯身而過,右肩輕碰花魯左肩,撞得花魯全身顫抖,卻沒側跌開去。龍鷹看也不看的,插空的掌反手拍往花魯後背。

花魯來不及喝止,猛一旋身,雙拳迎上龍鷹的反手掌。

“砰”的一聲,勁氣交擊,花魯應掌飛跌,直至背脊撞上林邊一株大樹,跌勢方止,眼、耳、口、鼻全滲出鮮血。

樹上的積雪掛冰,大幅灑下。

花魯終得到說話的空隙,邊挨著樹幹滑坐雪地,狂喝道:“住手!大家是自己人。”

龍鷹來到他前方,俯頭看他,冷冷道:“誰和你是自己人?”

黃昏前,雪停,卻刮起狂風,風從西北吹來,刮起積雪,一陣陣的,比風雪交加更令人難受。

荒原舞以張告示的方式找到符太,請竹見住派人在吐穀渾族人避世聚居的山區,展示由他親書“範爺找你”的布幅,看到的符太一頭霧水的返大飯堂。

宇文朔則到了東麵的山區探索,入黑前回來,雖然一無所得,然仍大致估計出鳥妖從賀蘭山來的可能路線。依道理,抵達青海邊緣區域,鳥妖的戒心該大幅減低,不再像之前般小心翼翼,采迂回曲折的逃亡路線。

欽沒的登高原隊伍被吐穀渾的探子發現行蹤,於離高原六十多裏的登山路旁,紮營等待,卻見不到有像侯夫人的女子在其中。此探子乃竹見住派去族內數一數二的高手,精於隱蔽行藏,隱在風雪裏窺伺小半個時辰,方返回邊城驛報訊。

欽沒一行二十多人,個個高手,足可應付任何突變。如單憑吐穀渾人施襲,且隻能從上方攻往下方,部分人突圍而逃的機會極大。現今加上符太和宇文朔,當然是另一回事。

宇文朔獻計道:“不論欽沒要待風勢稍減,又或高原的手下去接應,今夜絕不動身登上高原,至快也在明天日出後。”

竹見住同意道:“山路積雪,白天走亦不容易,晚上更犯不著冒這個險。”

龍鷹等四人、竹見住和三十多個族內領袖、高手,聚在內堡的大堂商議。雲蒂亦參與,登時令氣氛活潑起來,美女的威力確無與倫比,老老少少,均因她的活色生香,精神勃勃。但在雲蒂眼中,堡堂內隻有荒原舞一個人,含情脈脈的目光專注在他身上,每當荒原舞瞧她,即報以清甜的笑容,弄得荒原舞不敢將目光移往她處。

雪子俯伏她香肩上,睡個不省人事。

宇文朔接下去道:“今夜我和太醫先出動,抵達北路可監視欽沒一行人的適當位置,陪欽沒一起守待黎明。天明後一個時辰,扮作須匆忙趕路下高原的商旅,大模大樣的經過他們,然後埋伏在他們下方的山路上,此時總管以雷霆萬鈞之勢,向欽沒發動攻擊,肯定沒一人能漏網。”

龍鷹向竹見住提議道:“最好一邊居高臨下以強弓勁箭遠襲,一邊以最精銳的族內戰士打頭陣攻下去,欽沒在猝不及防下,將傷亡慘重,立即崩潰。”

竹見住雙目殺機閃閃,沉聲道:“這個人口販子死定了。”

塞外高原上下的戰士,最重聲譽,沾手私鹽並沒違反他們的原則,因不是傷天害理的勾當,還可無遠不至的供鹽予缺鹽區,補官家之不足。可是涉及泯滅人性的人口販賣,則人人深惡痛絕。欽沒令吐穀渾戰士與買賣人口沾上關係,竹見住和他逝去的父親又須為此負上最大責任,對欽沒當然切齒痛恨。

符太看看荒原舞,看看雲蒂,唇角飄出笑意,頓然令他的醜臉像會發光似的。道:“欽沒的命運,就這麽決定,今次是老天爺收他,我們負責執行。”

目光回到雲蒂香肩上睡得酣熟的雪子,懷疑地說道:“雪積得這麽厚,又隨時再下雪,雪子仍可嗅到殘留雪層下的氣味嗎?”

雲蒂的目光移離荒原舞,向符太嫣然一笑,道:“雪子很有本領嗬!可嗅到厚雪埋著的嫩草,遠至數裏外的氣味,仍瞞不過它。”

眾人嘩然,難以置信。

龍鷹乃過來人,道:“天下間無奇不有,我們辦不到的事,雪子卻習以為常,不如此便沒法在高地雪原世世代代的繁衍。”

稍頓續道:“今午原舞做了個小試驗,使雪子在小弟坐過處嗅得氣味,它輕而易舉地在大風雪下找得我到哪裏去了。”

宇文朔擔心地說道:“山區幅員廣闊,縱橫數百裏,若選錯方向,恐怕失之交臂。”

龍鷹的話顯然未能說服他。

即使雪子有比犬兒更靈銳的嗅覺,要在地形複雜的山區,搜索精擅隱藏的鳥妖,無異大海撈針。

侯夫人的不見影蹤,敲響警號,有可能選遠路好和鳥妖在山區會合,那時他們是否到邊城驛來,又或在山區隱伏一段時日,尚為未知之數。

所以一旦錯失,可能永遠失去殺鳥妖的機會。

宇文朔並非白擔心。

荒原舞道:“大家須對老天爺有信心。”

符太忽然打量龍鷹,若有所思。

龍鷹看看自己,訝道:“有什麽好看的?是不是忽然發覺小弟魁梧英偉,心生羨慕?”

雲蒂“噗嗤”嬌笑,如鮮花盛放,荒原舞也忍不住對她行注目禮。

其他人發覺符太的異樣。

符太罵道:“去你的魁梧英偉,耗子掉落天秤。我是忽然靈機一動,感到你欠缺了某一重要裝備,極可能令你即使尋上鳥妖,仍功虧一簣。你這混蛋,不識好人心。”

宇文朔拍腿道:“對!”

龍鷹抓頭道:“究竟是什麽娘的裝備,為何我偏想不到?”

荒原舞猜道:“是強弓勁箭,對嗎?”

眾人紛紛點頭。

他們圍坐大堂中央的大圓桌,地位身份較次者,就站在坐者身後,氣氛高漲熱烈。

吐穀渾的探子遍布邊城驛的外緣區及附近山頭,任何疑人接近,沒可能避過他們的耳目。

宇文朔含笑道:“猜錯!”

雲蒂撒嬌的向符太的“醜神醫”道:“揭謎底嗬。”

此時人人察覺雲蒂既是英姿颯爽的堅強女戰士,也可以是迷死人不賠命、千嬌百媚的女郎,一人兩麵的強烈對比下,令她更具引人入勝的魅力。

符太道:“範當家欠的是一件受得起風的寬大外袍。”

龍鷹兩目上翻,挨往椅背,拍額道:“對!對!我為何沒想到。”

最有資格提醒龍鷹的,正是符太,他曾跳崖淩空追擊穿上鳥衣的鳥妖,功敗垂成,印象深刻。“神龍政變”時,又目擊龍鷹學鳥妖般飛渡廣場。

宇文朔隻看過龍鷹在頭頂上空飛越,沒目睹鳥妖飛出崖緣,因而比符太遲一步想起。

龍鷹心裏湧起莫名的異感。

如鳥妖重施故技,他將有本錢如影附形,繼續追殺。

現時山區內處處積厚雪,借得一點力,盡管從千仞高山之巔跳下來,隻要不是撞在尖石上,龍鷹敢肯定不用再死一次。那時狂風就是龍鷹的環境,他自問在這方麵絕不遜於鳥妖。

更關鍵的是,鳥妖若已到達附近山區,其藏身等待侯夫人與之會合的地點,已呼之欲出,必為山嶺之上,對著廣闊的空間,下方為起伏較緩的低地,亦是鳥妖最佳的逃亡位置,幾為萬無一失。

他奶奶的!

追殺鳥妖的行動,終現一線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