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光芒四射
嫪毐和項少龍兩人並騎而馳,在鹹陽的古代大街緩緩而行。
十八鐵衛在前方開路,嫪毐的親衛隨在身後。
由於不久前發生過暗殺事件,故人人提高警覺,不敢掉以輕心。
韓竭、嫪肆和令齊三人緊跟於後,不過仍隔開一段距離,好讓兩人放心說密話。
甫離醉風樓,嫪毐最後一絲的卑容立時消失,臉寒如冰,一言不發。
走了半盞熱茶的路後,嫪毐呆望前方燈籠光映照下的街道,沉聲道:“呂不韋實在欺人太甚。”
項少龍慣性地細聆蹄聲的響音在空曠無人的長街回**著,歎道:“目前形勢下,內史大人還是忍一時之氣吧!犯不著為一個女人與他正麵衝突。”
嫪毐咬牙切齒道:“項兄看到美美的無奈和痛苦嗎?她的心是向著我的。”
項少龍想起單美美哭著離開時瞥他的眼神,不由勾畫出一幅這位美女美麗的胴體被緊壓在呂不韋臭體下的情景,苦笑著欲語無言。
嫪毐像自說自話般低吼道:“我要殺了呂不韋!”
項少龍別頭往他望去,剛好嫪毐的目光往他射來,兩人對望一會兒後,項少龍道:“先不說能否殺死他,但若呂不韋真的死了,秦國會立即陷進亂局裏,嫪兄還是三思才好。”
嫪毐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頹然一歎。
項少龍亦心中暗歎,自己實在太重感情,雖明知嫪毐是狼心狗肺的人,對自己更是不安好心,但現在見到他被呂不韋多方迫害,仍興起同情之念。看來自己真的不是搞政治的料子,對敵人都這麽容易心軟。
此時來到一個十字街頭,左方可通往城南的甘泉宮,向前則是項少龍歸家之路,嫪毐勒馬停定,整隊人隨之停下來。
項少龍心知肚明嫪毐要往甘泉宮去找朱姬,好在臥榻上向她訴苦,心中立時不舒服起來。
嫪毐勉力振起精神,道:“項兄明天是否打算殺死邱日升?”
項少龍怎也不能不在此事上給他一點麵子,微笑道:“這事由嫪兄作主好了。”
嫪毐想不到項少龍如此肯買帳,一震道:“項兄很夠朋友,這事情我是明白的。邱日升實在太過分,但此人目前對我仍有點用處,項兄給他一些挫折便罷!”
項少龍淡淡道:“就依嫪兄之言好了。”
頓了頓趁機問道:“嫪兄和蒲鶮究竟是怎麽樣的關係?”
嫪毐皺起眉頭,好一會兒才道:“現在他致力巴結我,我見沒有什麽害處,便敷衍一下他。此人在秦、趙均有龐大的勢力,以前一直和陽泉君勾結,現在失去靠山,又見杜璧沒有什麽作為,自然要另外找人支撐。”
這麽一說,項少龍立知蒲鶮給了他很多好處,也不揭破。
兩人道別後,各自走了。
回到烏府,已是二更時分,宅內燈火通明,大多數人出奇的仍尚未就寢,原來是護送鄒衍出境的烏果回來了。此君乃烏家的開心果,上上下下無不歡喜他,此時正在大廳內口沫橫飛的說起旅途的趣事見聞,聽得紀嫣然等諸女和趙大等人不時爆出哄笑,他就是那種能把完全不好笑的事弄得令人忍俊不禁的說話高手。
周薇小鳥依人般依在他旁,神情歡喜,眾人中以她和田氏姊妹笑得最厲害,隻要烏果來個表情,不用說話她們早笑彎了蠻腰。
滕翼和善蘭則坐在一角,感受著廳內融洽的氣氛。荊俊今晚因要值夜,故不在此。
經過外間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回到溫馨小天地的項少龍心中頓生溫暖。
烏果見他回來,忙起立致敬道:“項爺巡夜回來哩!”
此語一出,眾人再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滕翼站起來,笑道:“夜了!明天再談吧!”
烏果一把拖著周薇的纖手,嚷道:“對!大家睡覺去吧!”
周薇在眾人的笑聲中,掙脫烏果的手,羞紅著小臉溜往後宅,而烏果卻裝出個急色的模樣,追著去了。
眾人一哄而散,隻剩下紀嫣然等諸女和滕翼夫婦。
紀嫣然白他一眼,道:“我還以為夫君大人今晚不回來呢!”
項少龍呼冤道:“賢妻以為我想去與嫪毐這種人鬼混嗎?不過今晚卻有重大收獲。”
滕翼追問下,項少龍把今晚發生的事和盤托出。
善蘭怒道:“呂不韋真是卑鄙無恥,嫪毐亦非好人,最好是他兩個都死掉。”
烏廷芳關心的卻是別的事,問道:“那石素芳是否長得很美?”
項少龍識趣地答道:“算相當不錯的,但總不及芳兒的明豔。”
烏廷芳立時眉開眼笑,不再糾纏。
滕翼沉聲道:“明天三弟真的要為嫪毐而放棄鏟除邱日升的良機嗎?”
項少龍歎道:“想深一層,現在仍不宜除去邱日升,多個人與呂不韋作對該是好事。”
岔開話題,問起紀嫣然試演黑龍的情況。
紀嫣然秀眸閃亮,悠然道:“有嫣然主持,夫君大人放心好了。”
滕翼站起來,伸個懶腰,道:“大家早點休息,養足精神,明天便到那破行館大鬧一場,使人知道我們絕不好惹。”
趙致笑道:“現在我們的項爺慣了在開戰前到醉風樓逛逛,不過今次恐怕沒有人敢再下重注買項爺輸了。”
嬉笑聲中,各人回房去也。
次日早朝,由於立春將至,新的一年快將來臨,秦廷上下集中討論有關財政開支的各項問題。
呂不韋掌管財務,準備充足,於一個月前向小盤提交洋洋萬言的“預算案”。
總的來說,呂不韋是加重賦稅以增加國庫收入,主要用以應付即將而來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和建造鄭國渠的開支。
這些天來,小盤、李斯、昌平君和王陵不時密議,集中討論財政預算。項少龍對此一竅不通,又因要應付管中邪之戰,故免了參與之苦。
呂不韋再詳細解釋一趟整個預算案,文武百官已站了足有兩個時辰,小盤格外開恩,使人搬來地席,賜各人坐下來。
呂不韋述說完畢,意氣風發道:“理財之道,在於應加則加,應減得減,用得其所。今我大秦國庫充盈,積粟如山,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自應多開財路,廣增賦稅,奮勇東進。隻有多占土地,我大秦方可繼續強國強兵的策略,此實我大秦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統一天下的良機。”
朝臣紛紛附和。
朱姬始終非是這方麵的專門人才,隻有點頭的份兒。
項少龍聽出呂不韋隱有秦國之所以有今日,全歸他功勞之概。他當然不希望秦國全力東進,不過卻沒有駁斥呂不韋的口實,隻有暗暗氣惱。
幸好小盤顯然與李斯等商議後另有想法,一直沒有表示同意。
蔡澤、王綰等紛陳己見,歌頌呂不韋的英明神武、治國有方,小盤淡淡道:“左相有何意見?”
昌平君振起精神,站起來移到殿心,麵向朝階上高踞而坐的小盤、朱姬、呂不韋三人道:“我大秦自孝公敗楚、魏之師,舉地千裏;惠文王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牧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製鄢、郢。昭襄王強公室,杜私鬥,蠶食六國之從,使之西麵事秦。至今更新得東三郡,誠宜先行富民之策,鞏固所得之地。兼之現在鄭國渠築建在在需財,大批農民因被征作渠工,致荒廢生產,故增賦之議,還請儲君三思。”
小盤尚未有機會表示意見,王綰冷笑一聲,道:“左相此言差矣,我大秦乃天府之國,進可攻,退可守,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裏,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麵而固守,獨以一麵東製諸侯,兵源糧草補充無缺,建鄭國渠隻是九牛一毛,隻巴、蜀兩郡已足可應付。請儲君明鑒。”
蒙驁接著道:“我大秦自昭襄王以還,奮力東進,不僅取得趙、魏、韓、楚的大片土地,且大小戰數百次,殲敵將士百萬以上,大大削弱東方諸國的戰鬥力量。眼下東方六國民不聊生,族類離散,亂極思治,際此眾弱而我獨強之時,我大秦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之勢,若不趁機舉財擴軍,錯失良機,豈對得起諸先王乎?”
項少龍見昌平君不住色變,心知不妙。
昌平君雖是饒有智謀之士,但礙於經驗,仍非是呂不韋、王綰等人的對手,到達辯論的某一階段,便難以為繼。
今趟呂不韋的新財政預算案,實在是個奪權的周詳計劃,使呂不韋有更大的自由度去征收賦稅、添加新稅項及擴展軍隊。一旦小盤和朱姬批下來,呂不韋將可為所欲為,利己損人,像桓齮這些將領,則更要看他臉色做人。
小盤或可管得到鹹陽的三大軍係,但鹹陽外的軍隊,則變相地由呂不韋控製,所以在此事上是非爭不可。
昌平君發一陣呆,忽地哈哈笑道:“有請李斯大人把研究所得,奏稟儲君。”竟把李斯擺上台來。
項少龍和小盤登時放下心事,知此乃沒有計策中的最佳計策。
本來以李斯的長史身份,隻等若小盤的秘書長,負責為小盤處理文書,但昌平君既點名由他出來表達意見,旁人很難反對。
王齕、王陵等屬武將,帶兵點將,自是出色當行,但說到政治、經濟,遠非呂不韋、王綰等的對手,均像項少龍般幫不上忙。
隻有李斯這名垂千古的重臣,才是最適合的人選。
李斯心中暗喜,欣然走出來,到了殿心,代替昌平君後,先依足禮數,才油然奏稟,道:“統一天下,乃我大秦國策,此事當無人心懷異議。惟施政有若怒海操舟,稍一不慎,重則舟覆人亡,輕亦民變禍連,故絕不可操之過急,其要在體察民情,因情施政。”
蔡澤顯然一點都看不起李斯,帶點不屑口吻道:“老臣等在仲父指示下,遍察我大秦各郡,因地製宜,厘定賦稅,絕不會輕忽從事,長史大人實在過慮了。”
呂不韋捋須笑道:“長史大人若有機會親體政情,方能明白本仲父今次呈上儲君的建議書,實是窮無數人力物力而得來千錘百煉的成果,我大秦之興,盡在其中矣。請儲君、太後賜準,好立即實施。”
眾臣紛紛附和,昌平君等則眉頭大皺。隻有項少龍心中篤定,知道李斯必有反擊妙法。
果然李斯從容笑道:“所謂體察民情,必須有實據支持,始能令人信服。若照仲父提議,諸郡之中,以巴、蜀兩郡增稅最苛,此便是萬萬不行。”
呂不韋想不到李斯竟敢公然頂撞他這個舊老板,色變不悅,道:“富者增之,貧者減之,此乃賦稅之金科玉律,巴蜀乃天府之地,我大秦資其富,用兼天下。長史何有此言?”
李斯絲毫沒有被他的疾言厲色嚇倒,好整以暇地昂然辯道:“巴蜀不但是我大秦根本,還是戰略重地,其地兵甲,若由岷江順流而下,五天可達楚郢,乃統一西南和伐楚的必爭之地,為可鞏固巴蜀,必須因情施政,改采優寵之策。但微臣卻在仲父的建議書看不到此點。”
頓了頓更胸有成竹地道:“要知巴蜀雖資源豐富,卻是地廣人稀,民智較低,很多地方還是處於刀耕火種的原始階段,若驟增其賦,恐怕一旦超過其負擔能力,反因加得減。其次巴蜀土著種族眾多,強悍善戰,若激起民變,縱能平定,亦必大傷元氣,加深仇隙。故不若減輕賦租,使人心歸向,始是上策。微臣之議,立足點在於巴蜀的戰略性更勝於其經濟上的考慮,請儲君、太後和仲父明察。”
小盤龍目立時亮起來,奮然道:“李卿所言有理,先還富於民,然後再取富於民,始是正略。爭天下豈在乎一年、兩年之短長,何況左相言及鄭國渠耗費一事,絕非九牛一毛,若抽空巴、蜀兩地資源,勢必激起民變,那寡人就真的愧對先王了。”
項少龍暗暗叫絕。李斯厲害處就是改由戰略方麵批評呂不韋,且集中彈藥隻攻一點,但卻予人感覺到整份建議書處處漏洞,皆因未能體察民情之故。
小盤更不愧未來一統天下的名主,打蛇隨棍上,藉機以鄭國渠來否定呂不韋的增稅政策,他這麽說出口來,除了呂不韋等有限幾人外,誰還敢堅持異議。
呂不韋仍未有機會說話,李斯續道:“現今初得東三郡,隻是減稅,仍未足以安民,微臣之議,最好減輕刑罰。我大秦眼下不是患無刑,而是患刑重。盜一錢者重罰,知情不報者罪同,輕罪重罰,刑何以苛,對巴、蜀等蠻夷眾多又或新郡新民之地,刑苛隻會釀成民變,於我大秦一統天下大大不利。”
這番話已超出呂不韋建議書的範疇,但在一統天下的大前提上,卻沒有分毫離軌,顯示出李斯的高瞻遠矚,實非呂黨能及。
呂不韋雙目凶光連閃,手足無措時,李斯侃侃續言道:“富國之策,千變萬化,但萬變不離其宗,用之所得是也。像巴蜀之地,地廣人稀,人才缺乏,但如能徙富民於巴蜀,刺激工商,資我本土,兩地振興有望。我大秦始能得其利,足用之以並天下。”
小盤聞之大喜,拍案叫絕,道:“李卿之言對極,眾卿還有何話可說?”
呂不韋等措手不及,麵麵相覷,無詞以對,出乎眾人料外,嫪毐離座而出,跪伏地上,恭敬道:“李大人之賢,可比商鞅而尤有過之。微臣鬥膽請儲君破格賜準李卿,依仲父之議,重新厘定賦財之策,請儲君明鑒。”
此語一出,立時全殿嘩然。
隻有項少龍明白嫪毐如此幫忙,實是要報呂不韋昨夜的三“杯”之仇。
呂不韋雙目厲芒電射,狠狠瞪著嫪毐,恨不得把他生吞下肚。
王綰等此時方知一向低調的李斯的高明手段。
自入秦以來,李斯直到此刻終吐氣揚眉,大放異彩,奠定以後屹立不倒的政治地位。
小盤哪還不知機,忙向朱姬請示。
朱姬雖覺得這樣擺明削呂不韋的權勢,大是不妥,但卻不得不支持嫪毐,點頭道:“王兒看著辦好了。”
小盤大感痛快地欣然道:“李卿立即著手進行此事,完成後需一式兩份,分別呈上寡人和仲父,待寡人和仲父商量後,再在廷上商討。”
項少龍心中暗讚,小盤雖是明削呂不韋之權,但卻予呂不韋下台的機會,保存了他少許顏麵。
此時人人目光均集中到呂不韋身上,看他是否肯接受。
呂不韋顯然理屈詞窮,再難找到駁斥李斯的說話,不過他終是頭老狐狸,竟仍能嗬嗬笑道:“長史大人果然不負本仲父所望,為我大秦立下大功,理該獎賞,不若就到本仲父處來負責賦役之務,使長史得以盡展抱負。”
小盤微微笑道:“仲父所言甚是,不過寡人心中早有更適合李卿的職位,春祭時會有公告。”
接著朗聲道:“今天到此為止,其他事留待明天稟上,退朝!”
項少龍醒覺過來,知道早過了與邱日升約好的午時。
這回廷議出奇的精彩,亦出奇的冗長,足有五個時辰,亦即十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