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卷十四 第一章 赤子之心

餞別宴後第三天,龍鷹於青海湖西一個臨時營地,與橫空牧野見麵。

兩人均有點激動,久別重逢,百感交集。

介紹了宇文朔和竹見住後,在橫空牧野的提議下,龍鷹先和橫空牧野入帳密話,其他人在帳外等候。

橫空牧野比前消瘦,歲月亦在他容顏多添了痕跡,位高權重的日子,並非那麽好過的,不過見到龍鷹後,變得神采飛揚,精神奕奕。

兩人席地坐下,由龍鷹說話,將心中計劃一一道來,橫空牧野隻聽不語。到他說畢,橫空牧野道:“兄弟這番話,若在昨天說,我肯定聽不入耳。唉!情況比你想象的更惡劣,貴國的‘初生之犢不畏虎’一句話,道盡我朝現今情況。年輕的君主,最怕給人背後說他沒有作為,我費盡唇舌,方勸得他派出使臣,到貴國求親,竟然受辱而回,我一個人扛起所有罪責。”

龍鷹道:“由竹見住獻上欽沒的頭顱又如何?”

橫空牧野動容道:“竟給你殺了欽沒。這個……這個對我當然有神效,可是對敝主卻是搔不著癢處。”

龍鷹明白過來,於吐蕃王赤德祖讚來說,橫空牧野和欽沒晨日之爭,是權臣間的鬥爭,那時他年紀尚幼,壓根兒不清楚是怎麽的一回事。

橫空牧野苦笑道:“兄弟使莽布支守西疆的那招最厲害,敝主親自督師,數次交戰,都給莽布支擊退,傷亡頗重,那方是對他的當頭棒喝,大殺他的氣焰。”

龍鷹駭然道:“竟動了手?”

橫空牧野道:“於敝主來說,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根本沒想過吃虧。”

龍鷹訝道:“你怎曉得是我出的主意?”

橫空牧野道:“不惜萬水千山的將莽布支調到青海來,中土除兄弟外,尚有何人具此眼光魄力?天下間,唯一能令敝主有幾分顧忌的,就是兄弟你。嚴格點說,不是他害怕,而是他身邊的所有人,包括他最尊敬的祖母赤瑪類,無不對鷹爺既敬且畏,這樣的氣氛,也感染了敝主。林壯便被他多次召去說話,細問隨你遠征大漠的詳情,林壯因而被他另眼相看,甚得他寵愛重用。”

接著苦笑道:“問題出在敝主聽信謠言,以為你被新朝排斥,避隱南詔,故此當默啜派來使臣,請他同時出兵,出使貴國的使臣又剛受辱而回,氣得他整整三個月不肯見我,若你是他,會作出怎樣的決定?我和林壯有口難言,明知你在暗中主事,卻不可以說出來,不知憋得多麽辛苦。”

龍鷹岔開問道:“剛才你說,如這番話我昨天說,你聽不入耳。兩句話何解?”

橫空牧野微笑道:“兄弟不耐煩了,不想聽我大吐苦水。”

龍鷹坦白地說道:“非如此也,是因我心裏內疚。我之所以曉得莽布支乃最佳守西疆的人選,全因知道你顧忌他,是你告訴我的。”

橫空牧野點頭道:“鷹爺到今天仍能保持赤子之心,非常難得。讓我反問一句,我之所以一向主張與貴國和親,你以為是因我們的兄弟情嗎?”

龍鷹愣住片刻,深思道:“多多少少有這個傾向,現在方曉得是錯覺。”

橫空牧野道:“武三思誤打誤撞下,拒絕和親,但在貴國的立場,絕非錯失,是個選擇的問題。我支持和親,是要穩定與貴國接壤區域的形勢,其時我們南部屬邦尼婆羅、悉立相繼因欽沒的煽惑叛離,我好不容易方將亂況壓下來,形勢絕不容我們采東擴的國策,偏是敝主不聽忠言。好了!今天碰個焦頭爛額,方曉得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我吐蕃若再窮兵黷武,將自取其辱。”

龍鷹心忖任何一件表麵看來簡單的事,當牽涉到的是人性和利益,內裏的情況均異常複雜。

橫空牧野肯坦誠以對,因當自己為兄弟。

這個在吐蕃一人之下的大論,歎道:“請盟容易和親難,請盟隻是暫止幹戈,隨時可以決裂開戰,乃一時之計。和親則為長遠的關係,更間接承認現時你我間的邊界,承認吐穀渾原地為我吐蕃國的土地,貴朝肯定反對者眾。”

龍鷹聽得倒抽一口涼氣,始清楚自己在這方麵多麽稚嫩,對吐蕃和中土過去的曆史如何無知。

橫空牧野續道:“竹見住和其族人的事很易解決,欽沒的頭顱無關痛癢,他們肯向敝主稱臣便成,最重要是得鷹爺頷首同意,如同鷹爺承認吐穀渾已成敝國的土地。解決的手段隨手可拾,例如冊封竹見住,再免稅收二十年,可遂他們的心願。不過竹見住必須隨我去見敝主,以收立竿見影之效。”

龍鷹聽得頭痛起來,問道:“剛才你是否說尼婆羅是你們的屬邦?”

橫空牧野訝道:“鷹爺聽過這小國嗎?”

龍鷹道:“本來不曉得。”

聽他解釋幾句後,橫空牧野道:“像尼婆羅這樣位於山區的國度,又與我們有崇山峻嶺重重分隔,任你如何強大,仍難著力。所以,你不必為尼婆羅擔憂,該擔憂的是我們。”

接著壓低聲音道:“老哥要和你打個商量,先告訴我,你是否同意竹見住臣服於我們?”

龍鷹沒得反對,因等同“見利忘義”,推翻對竹見住的承諾,斷然道:“此乃我唯一的選擇,但隻能代表個人的意願。”

橫空牧野一副“這就成了”的神態,道:“我要將事情的因果關係,在對著敝主時,倒過來說。不論和親還是吐穀渾餘眾的歸降投誠,非由鷹爺主動提出,而是憑老哥的三寸不爛之舌,又動你以情,方說得服你,得來不易。在這樣的形勢下,你想達致的多個目標,可水到渠成。”

龍鷹心呼厲害,政治在自己這個兄弟手上,玩至出神入化。然而,請盟容易和親難,吐穀渾雖然並非大唐的土地,不存在讓地的問題,卻是承認吐蕃已成事實的戰果。是否值得?用這個去換取長遠的友好安定,見仁見智。正因如此,和親變成極具爭議性的取向,必有人反對,不是自己原先想象般輕而易舉。

缺少了胖公公般的人物,這類牽涉到宮廷內部的事,知易行難。

高小子現在可代替胖公公嗎?要符小子做這類事,事倍功半,因他根本不屑理會。

龍鷹道:“一切由你老哥拿主意。至於林壯……”

橫空牧野道:“這可說是敝國繼文成公主後,最大的外交行動,林壯乃粗人一個,即使有你撐腰,擔當不來就是擔當不來。最有資格的人選,是你熟悉的悉薰,他長期主外事,有他去提親,敝主的長者們方放心。”

龍鷹既誇下海口,又怕令林壯失望,焦慮地說道:“那如何是好?”

橫空牧野道:“這又回到我先前說過的話。昨天收到敝主傳來的訊息,貴國的張仁願大破默啜的二十萬大軍,先在無定河狠挫之,逼得狼軍踉蹌撤退,張仁願鍥尾窮追,於默啜渡河時發動猛攻,斬敵過萬之眾,更渡河追擊,殺得默啜棄甲曳兵的敗返陰山之北。默啜會否因此一蹶不振,現時雖言之過早,不過!可肯定的,是默啜在有生之年,再不敢越過陰山半步。”

龍鷹心忖橫空牧野肯定給投閑置散,致消息毫不靈通,然看赤德祖讚收到此轟天動地的消息後,立即知會橫空牧野,顯是對悍然用兵青海的事有悔意,清楚橫空牧野有先見之明。

此消息雖非絕對準確,已非常接近事實,乃外來探子能偵察到的表象。

橫空牧野又道:“信末敝主加上一句,問我是否有鷹爺你在背後主持,因不但出人意表,且絕不可能。明白嗎?敝主終見識到鷹爺在戰場上鬼神莫測的手段。現時我們騎虎難下,進退兩難,退必須退,卻不得不駐重兵於邊境,壓力極大。故而鷹爺的提議,成為久旱下的及時雨,不到敝主不倒履歡迎。在這樣的情況下,先派林壯去送禮,悉薰隨後出馬,豈到敝主說不,他怎都要顧及鷹爺的感受。”

龍鷹大喜道:“如此就十全十美了。”

橫空牧野欣然道:“若沒其他事,我和竹見住說話了。”

七天後,龍鷹抵成都,比博真等兄弟更早,憑的當然是魔奔。

對此他愈來愈得心應手。

自覺和不自覺下,魔奔成為他獨特修行的秘法,煉的是魔種和道心的融合,放開“魔種”這匹雪兒般的野馬,任他馳騁,作為騎手的“道心”,則學習在這種“失控”情況下,與坐騎相處互得之道。

當有一天,他成為了雪兒,雪兒變了他,沒有任何分別之際,道心種魔將大功告成。

他奶奶的!

這是多麽悠長的成長之路。

他在總管府見到王昱,大家都非常開心。當王昱曉得在過去西京分別後所發生的事,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告訴他的人是鷹爺。

王昱不住喃喃自語地說道:“真的沒想過!真的沒想過。”

在原蜀王王宮的總管府第,龍鷹是舊地重遊。當年坐在這裏的,是龍鷹敬之如父輩的黑齒常之,他的遇害,令龍鷹與大江聯結下解不開的仇恨。

政治的變化,一天嫌長,何況眨眼間又好多年了。當年月隨時間的洪流消逝後,方驀然驚覺,光陰的步伐,確如白駒過隙的快似電閃,令人生出莫名的無奈和感慨。

能將美好的時光留住,可以是多好。

坐在中園的書齋內,麵對著是識於來此船途上的王昱,憶起舊事,感受尤為強烈。

王昱之所以能坐上這個等若“據地為王”的重要位置,掌管川蜀,若非得上官婉兒在背後用力扶持,打死龍鷹亦不相信。

不由想起上官婉兒派來貼身保護王昱的玉倩,當年他們以她為餌,誘采花盜來采花,設陷阱的地點就是在後花園的兩層小樓,其時玉倩對他挑逗親熱,主動獻身,龍鷹雖然忍不住和她纏綿一番,幸好未及於亂,否則現在就不知如何麵對王昱。

現時玉倩已成王昱的正印夫人,但早前兩人相見的一刻,均勾起舊事,那種另有一番滋味、偷偷摸摸的感覺,龍鷹明知不該有,仍忍不住暗裏銷魂。

玉倩在豔光四射之餘,多添了官夫人的貴氣。

龍鷹向他說出與橫空牧野的“談判”。

王昱道:“這是好事,對巴蜀的百姓,是天大的喜訊,鷹爺放手將此事交給我去處理,我懂得如何和朝廷交手,表妹更會為我打點。”

接著讚歎道:“即使沒有狼軍慘敗的事,諒吐蕃的讚普也不敢妄動幹戈,鷹爺打出莽布支這張牌,乃妙至毫顛的一著,此人對吐蕃軍的實力和戰術了如指掌,甫抵前線,立即主動出擊,先討伐所有支持吐蕃的遊牧民族,又突擊吐蕃的營壘。此人對女帝忠心耿耿,因曉得若失大周庇護,將無死所。現在得朝廷重用,當然願效死命。”

稍頓,續下去道:“他多次問起我,誰人提議將他從東北調到西疆來。他在東北生活萬分寫意,卻非他想過的生活,故希望曉得他該感恩的提拔者。”

龍鷹記起在洛陽舊皇宮內苑見到的莽布支,雖然像奚王李智機般貪花好酒,但隻是得歡愉時且歡愉,實質乃徹頭徹尾不畏死的沙場猛將,要他過無風無浪的日子,等於把他投閑置散,要了他半條人命。

與橫空牧野在青海湖西的一席話後,令他對政治作出深思。莽布支正是政治形勢的受害者,因龍鷹應橫空牧野的請求,將他調離最該緊守的崗位,龍鷹其時沒有任何感覺,莽布支於他隻是個名字,現在方曉得自己做了什麽事。

唉!自己確非玩政治的人,沒有那種狠心。

問道:“你如何答他?”

王昱道:“直接向表妹提議的人是我,卻是鷹爺你往南詔去前特別提醒我。他沒說話,但我看出他對你非常感激。”

龍鷹心呼慚愧,這叫敗也是他,成也是他,一筆糊塗賬。人生的恩怨從來如是,難有清晰界線。

王昱的聲音傳入耳內,道:“現在我和莽布支關係空前良好,可以幫他的,我全力的支持他,使他無後顧之憂。吐蕃讚普最害怕的,是我方派出大軍,由莽布支做主帥,憑莽布支對吐蕃的熟悉,非是沒有攻入邏些城的機會。鷹爺可考慮這個可能性嗎?”

龍鷹心裏一寒,從沉思裏驚醒過來,道:“想都不要想,莽布支和他的子弟兵當然沒問題,但大部分兵員肯定水土不服,何況中土剛開始見點勢頭,節外生枝,非明智之舉。有西京來的消息嗎?”

王昱道:“直接的沒有,間接的卻有件大事情,就是陸石夫給調往揚州當總管,代替了宗晉卿。”

龍鷹失聲道:“什麽?”

王昱問道:“此事究竟代表武三思得勢,還是失勢?”

龍鷹沉吟片刻,道:“不是得勢或失勢的問題,而是得策或失策。依道理,宗楚客絕不願失去對揚州的控製權,那將變成揚州、洛陽兩大南北重鎮,均落入武三思之手。可是,現時此狀況已成事實,唯一可解釋的,是宗楚客故意向武三思讓步,謀的是更大的回報。武三思危矣!唯一可慶幸的,是陸大哥遠離險境。”

王昱色變道:“沒這般嚴重吧!”

龍鷹歎道:“有那麽嚴重,便那麽嚴重。非我危言聳聽,宗楚客加上田上淵,何事不敢為,但請放心,暫時尚未殃及上官大家。”

王昱像記起什麽事般,道:“差些兒忘記告訴鷹爺,要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

龍鷹摸不著頭腦,訝道:“究為何事?”

王昱道:“還不是有關五王的收場。”

龍鷹一震道:“全死了?”

王昱道:“最有福氣的是張柬之和崔玄暐,是氣死的,其他三人死得很慘、很淒涼。”

龍鷹雙目殺機大盛,沉聲道:“誰下的手?”

王昱道:“是宗晉卿和周利用。”

龍鷹好片晌仍沒法說話,深吸一口氣,道:“告訴我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