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回成都
龍鷹晝夜不停地魔奔,十天後趕抵成都,直入蜀王府,找到王昱。
他從離開妻兒的低落情緒恢複過來,魔奔或許是世間療治心病的最有效靈藥,令龍鷹忘掉一切,與天地共舞。
魔種是他強大的支撐力量。
每一次魔奔,都令“道心”和“魔種”奔近了一點,雖微僅可察,但總是往“道魔合流”跨前了一小步。
王昱並不曉得他匆匆離家,回來是理所當然,且逗留在南詔時間之久,遠在他估計之上。
兩人在書齋密話。
王昱報告道:“吐蕃派人來傳話,由林壯押運的送禮團,十日內將抵成都,全團三百八十人,騾車一百二十輛。”
龍鷹大喜道:“想不到我隨意想出來的東西,竟可變為現實。”
王昱笑道:“鷹爺開金口,各方麵當然鼎力配合。我昨天派專人赴西京,向皇上報喜。”
龍鷹一呆道:“報什麽喜?”
王昱道:“鷹爺放心,報的是兩國修好的喜。另一方麵,我知會莽布支,著他按兵不動,萬勿出擊。”
龍鷹記起他劍南節度使的官職,權力直追當年的黑齒常之,且因上官婉兒和龍鷹的關係,既得朝廷重用,又受軍方支持,故而屬有實權的地方大員。
難怪蒙舍詔的酋王皮羅閣,須瞧他的臉色做人。
順便向他提起洱海的變化。
王昱道:“自太宗皇帝以來,蒙舍詔第一個酋王細奴邏發跡於巍山,我朝一直對蒙舍詔扶持有加,到細奴邏兼並白子國,實力大增,被我朝視為可遏製吐蕃勢力向川、滇擴展的當然人選。事實上,滇、洱諸詔裏,惟蒙舍詔一直對我大唐忠心不變。我們稱滇、洱之地為南詔,指的正是蒙舍詔,因其居地蒙舍川位於諸部之南,故為南詔。”
又籲一口氣道:“鷹爺口中的洱海,我朝稱之為西洱河,居於其地的部落,統稱河蠻,各據山川,不分統屬,部落間爭鬥激烈,易被吐蕃乘虛而入,故此聖神皇帝時期,我們的國策,是全力扶植蒙舍詔,卻少有直接幹涉。”
龍鷹問道:“現時的國策又如何?”
王昱道:“對南詔國策,頗為被動,因須看吐蕃的動靜。高宗龍朔三年,與我朝和親的鬆讚幹布死,大權旁落大論祿東讚之手,采擴張之策,蠶食我國西疆的羈縻藩州和藩屬,滅吐穀渾。跟著是大非川之戰,我軍大敗,吐蕃乘勢南下川、滇,勢力深入洱滇區,當地部落紛紛屈從吐蕃,並奉吐蕃之命先後兩次大舉進攻我們南疆重鎮姚州,幸被擊退。”
龍鷹問道:“蒙舍詔當時采何態度?”
王昱道:“他們幾是唯一沒臣服於吐蕃的部落,立場堅定。不過,想統一洱海,恐怕乃力有未逮,一個不好,惹來吐蕃,將前功盡廢。”
龍鷹明白過來,故此皮羅閣於百忙裏抽空來見自己,希望他在王昱前說好話,而王昱則代皮羅閣向朝廷說好話。
問道:“現時吐蕃因內爭大幅萎縮,對洱海仍有影響力嗎?”
王昱道:“餘勢仍在,就看我朝對他們牽製的能力,他們在漾江、濞水間架鐵索橋,又占據絳域,令他們得到隨時揮軍洱海的方便,所以我說,皮羅閣欲統一洱海,仍力有未逮。”
龍鷹怎想到隨口一句話,可勾起大串的事來,並首度為皮羅閣擔心。
歎道:“看來吐蕃的和親,乃緩兵之計。”
王昱道:“兩國相交,向來如此,講的是利害關係,最後仍是實力的較量。洱海現時的變化,對我們有利無害。我會就鷹爺的指示,以告急奏章,上報朝廷,平定洱海,此乃千載一時之機。”
龍鷹駭然道:“豈非一邊和親,一邊和吐蕃交鋒?”
王昱道:“鷹爺放心,出手的是蒙舍詔,撐他的是我們,先以重手將吐蕃的部署連根拔起,退兵,再在背後無限支援皮羅閣,以竟全功。”
龍鷹道:“退兵何意?”
王昱笑道:“退的當然是我們的大唐軍,有個好的開始,令皮羅閣成功攻堅,餘下來的,若他確如鷹爺所述般英明,不用人教他,他知如何擴大戰果。”
龍鷹登時對王昱刮目相看。
王昱又道:“南光前天伴翟煙翠從揚州回來,我已使人去知會他鷹爺來了我這裏。”
龍鷹的心神仍在南詔,因關係到妻兒好友的生活,雖說蒼山河穀遠離戰場,但多少受點影響。
問道:“朝廷肯聽你的進言嗎?”
王昱笑道:“現時朝廷處於前所未有的異常情況,懂外事的,不是被害死,便是被放逐,剩下來懂得點兒的,得宗楚客和魏元忠兩人,宗楚客對西域較熟悉,其他方麵一知半解。魏元忠比宗楚客好些兒,奈何不敢說話,說出來也隻是說給宗、武兩人聽。在這樣的形勢裏,舉凡對外用兵,隻要朝中有人敢為你說話,又可直達皇上,沒人敢反對。唯一敢反對的是娘娘,但因她對邊疆的事一無所知,怕負責任,故而不會反對。”
王昱的朝中人,當然是上官婉兒。
王昱又道:“鷹爺不用擔心洱海的事,交給我去辦好了。”
龍鷹點頭同意,除非能化身千萬,否則如何去管?
問道:“有沒有朝廷方麵的消息?”
王昱道:“由胖公公一手設立,再由竹花幫和鷹爺的江舟隆改善改良的飛鴿傳訊係統,近乎完美。我可以曉得在二十天前於西京發生的事。現時的狀況嘛!可以幾個字來形容,就是鬥得不可開交。”
龍鷹心忖一如所料,武三思借勢打擊宗楚客和田上淵,韋後左右為難,不知信哪一邊、幫哪一邊。
李顯有自己的想法嗎?
在武三思和宗楚客兩人間,他選哪一個?
問道:“太少回京了嗎?”
王昱道:“快兩個月了!皇上要封他爵位,他怎都不接受,說受不起,否則小命難保,皇上隻好作罷。”
接著道:“依我看,宗楚客和田上淵現時處於被動的劣勢,如非娘娘堅持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來拖延時間,宗楚客肯定掉官,田上淵則被斬首。但在武三思全力發動下,宗、田兩人該時日無多。”
龍鷹道:“你太小覷他們兩人。”
王昱愕然道:“在這樣的情勢下,他們尚有何作為?郭大帥擊退突厥狼軍,乃自開國以來空前戰果,令他威勢如日中天,他奏田上淵一本,手上又握著田上淵的活口把柄,哪到宗、田兩人狡辯?”
龍鷹歎道:“瞧下去便清楚。”
此時下人來報,劉南光到。
劉南光春風滿麵的在一側坐下,客氣幾句後,道:“鷹爺回來就好了,桂幫主正打鑼打鼓的找鷹爺。”
龍鷹為之頭痛,返抵中土這個“江湖”,立告身不由己,不論離河穀時事了返去陪伴妻兒的決心如何堅定,然人在江湖,哪到他作主?
王昱代他問道:“發生何事?”
劉南光道:“本以為田上淵在朔方受重挫,又被郭元振狠奏一本,將偃旗息鼓,以避風頭。豈知剛好相反,北幫最近兩個月在洛陽不住注入重兵,大幅增強實力,剩戰船達二百艘之眾,似有大舉南下之勢。”
龍鷹大奇道:“洛陽總管不是紀處訥?他乃武三思的人,豈肯坐視?”
劉南光歎道:“宗晉卿因誅除五王有功,大得韋後那毒婆娘歡心,雖掉了揚州總管之職,卻改調為洛陽總管,紀處訥則調返西京任新職。”
又加一句,道:“仍未曉得是哪個職位。”
龍鷹和王昱交換個眼神,均大感不妥。
劉南光接著向龍鷹詳細報上江舟隆、竹花幫和大江的情況,讓龍鷹可天衣無縫代入“範輕舟”的位置。
龍鷹愈聽,愈心裏叫苦,勿說依諾趕回去,且須慶幸自己回來得及時,形勢刻不容緩。
其他不論,剩與吐蕃和親一事,便須他先一步趕往西京。田上淵的蠢蠢欲動,非是無因,西京必有大事發生。他們害怕的,大可能成為現實,否則田上淵怎敢反其道而行。
默啜的慘敗,吐蕃的和親,令大唐本搖搖欲墜的國勢安定下來,外患去,內爭來,隻有當在京互相傾軋的多股勢力,分出暫時的勝負,方能取得新的勢力平衡。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可以返洱海去,對中土的事不聞不問?
劉南光說畢,龍鷹向劉南光道:“與翟當家好事近矣,對吧?”
劉南光俊臉微紅,靦腆地說道:“托鷹爺洪福,今次陪她到揚州,確不虛此行,煙翠將自己交了給南光。”
兩人連忙道賀。
王昱道:“南光得此如花美眷,令人羨慕。”
龍鷹問道:“南光是以哪個身份和她交往?”
劉南光道:“我原本是以範爺的身份和她來往,那時泛泛之交,見過一兩次麵,都是在公開場合,沒私下交談。後來想到絕不可用此身份追求她,也很不方便,便以範爺左右手的身份出現。”
王昱道:“聰明!既不用騙她,更不用鷹爺回來當範爺時,你們須斷絕來往。”
再談了一會兒後,劉南光道:“詹榮俊和鄭工刻下在江舟隆的成都總壇恭候鷹爺。”
龍鷹問道:“你是否騎馬來?”
劉南光道:“為免相貌過度泄露,我從來都是坐車的。”
龍鷹心中一動,道:“今趟你先脫掉胡須,從側門溜回總壇,我修剪胡子後,乘車離開。還要換衣服來穿。”
王昱和劉南光大感愕然,呆瞪著他下頷半寸不到的短須根。
有何可修剪的?
龍鷹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駕車者是否自家兄弟?”
劉南光道:“駕車的是博真,他們一個月前抵成都,如果不是因煙翠,我晚晚陪他們,現在則由詹榮俊和鄭工代勞。博真剛才還說,今晚架你往青樓去。”
王昱想的是另一事,道:“這樣子可以有何妙計,黏胡子上去?”
接著,令他們不相信自己眼睛的事,在親眼目睹下發生了。
馬車從端禮門駛出蜀王府,離開了若不是有帝王在此南麵稱尊,又或像如今王昱的封疆大吏起居八座,與府外雖一牆之隔,卻是咫尺天涯的宏偉宮殿組群。
大江赫赫有名的範輕舟,就是在此處部署擒采花盜起家,成為成都眾多傳奇的其中一個。
忽然間,龍鷹對這個與揚州分別處於一東一西,幾能並駕齊驅的大城,生出奇異強烈的感情。
江舟隆的總壇不設在揚州,設在成都,合乎情理,以避免奪去竹花幫的光彩,將交通最發達,得盡臨海和大江、大運河之利的揚州,拱手相讓,也顯示範輕舟的不忘本。
在接著來一段悠長的歲月裏,他將以“範輕舟”的身份在中土縱橫捭闔,培養點“範輕舟”的胸懷情緒,方可完美地融入角色裏去。
花間美女的少女時代,就是在這個有濃烈地方特色的城市度過。
成都絕不是長安或洛陽,比之揚州,亦缺乏那種開闊、雄勁和豪邁的氣派,有點像閨秀的鏤玉雕瓊、栽花培葉,處處透出柔美秀麗,反映出正是閨閣情思,置身其中,確有偎紅倚翠,樽前花下,忘掉外麵風雨的滋味。
豐饒富庶,交通閉塞,令巴蜀地區自古以來,成為割據稱王的淵藪。成都的過去,活脫脫是割據王朝與統一王朝政權交替相連的曆史。
博真的聲音從前方禦者的位置,傳音而來道:“王昱這人相當不錯,知情識趣。”
龍鷹心忖因博真見到的,是王昱最好的一麵,像自己以前和陶顯揚的交往,當時怎想到他可以有另一個臉孔。然人看得太透徹,非是好事,適當時騙騙自己,有利無害。
訝道:“你和他混過嗎?”
博真心滿意足地說道:“他請了一次客,我們還禮請回他一次,大家鬧了兩晚,他花天酒地的功力,雖及不上老子深厚,但已可列好手之林。”
龍鷹啞然笑道:“勿告訴我你們四百多人和地方大員,浩浩****的塞爆成都最大的青樓。”
博真應道:“哪來四百多人,一半人說就說得轟烈,抵成都後卻離隊回家見妻兒。範爺放心,你一聲令下,他們立即歸隊。”
龍鷹道:“留下來的,是否尚未成家立室的人?”
他們的遠征勁旅,團員都是從年輕力壯者裏挑選,逾半人到現在仍是三十剛出頭的年紀。
博真答道:“可以這麽說。”
又問道:“王昱隻是個地方官員,竟以蜀王府為官署,不怕犯忌?”
龍鷹哂道:“你太小看王昱,何止地方的官兒,他乃劍南節度使,位尊權重,地方軍政財賦、生殺予奪之權,全操於他一人之手,蜀王府成其衙署,既有先例可循,自是理所當然。所以他親身招呼你們,肯定惹人注目。”
博真笑道:“放心!我們怎會張揚,他則微服出巡。都說我們采輪更製,每晚百多人扮作商旅,分頭出動,三、五成群的去吃喝玩樂,成都這麽熱鬧,又是江舟隆的勢力範圍,我們玩得安心。蜀女多情,箇中的溫柔滋味,範爺今夜可一清二楚,包保明天央我們再帶你去見識。”
從博真的語調,這家夥更非沒見識過其他大城的情況,可推想作為西南大都會的成都,弦索夜聲,倡優歌舞,娥媌靡曼,窮朝極夕,紙醉金迷之風。
想想成都孕育出來的“多情公子”侯希白,可想象其餘。
浮生如夢,人生幾何?
經曆過你死我生,不許絲毫容讓,殘酷不仁的戰爭,博真拚命打殺後,又拚命享樂的心情,龍鷹完全理解。
成都另一特色是河湖密布,花木蔥蘢,水綠天青,大有江南水鄉的氣氛,故此橋梁處處,從蜀王府走到這裏,一刻鍾內經過三道橋梁,有趣的是橋梁街道,多以河湖命名,什麽上蓮池街、中蓮池街、下蓮池街、白家塘街,俯拾皆是,反映出與眾不同的特色,既親切,又充盈地方風情。
江舟隆總壇在處,正是位於城東南醉魚橋之東,醉魚池之旁。
馬車尚未駛上醉魚橋,鶴立於老街民居叢中,總壇入口的歇山大屋頂建築,映入龍鷹眼簾。
龍鷹不用入門,已可準確掌握自己總壇的布局,壇後必有連接水道的小碼頭,方便進出城裏城外。
想得用神時,博真傳音道:“有點子!”
龍鷹探頭車窗外,朝前瞧去。
醉魚橋人來人往,乍看沒任何異常,倏地橋的另一端,美麗的倩影如一道閃電般破進腦袋裏去。
博真不愧老江湖,警覺性高,一眼將人叢裏身穿男裝、扮作尋常百姓的無瑕辨認出來,而自己不知是否太入神想東想西,又或沒料到無瑕比自己隻遲上個把時辰或更短的時間,抵達成都,致心無準備。
不由暗抹冷汗,大呼好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