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驚聞事變
白牙偕郎征登上上層,也是龍鷹躲藏的那一層船艙。
兩人落足輕巧,發出微僅可聞的足音,自然而然有其氣勢節奏,令龍鷹可將他們從一般好手、高手區別開來。至於分異之處,能意會,難言傳,龍鷹沒法形容。
心忖不是這麽巧到自己藏身那艙房說話時,做好從艙窗溜出去的準備。兩人推開對麵的房間,進入,關門。
龍鷹心呼好險,從艙窗開溜乃下下之著,光天化日下,實難逃其他敵人的眼睛,故此打定主意,索性來個迎頭痛擊,希望驟然發難下,可重創其中之一,若能就此幹掉白牙,最為理想。
龍鷹移往門旁,靠壁貼立。
白牙的聲音終於響起來,狠狠道:“善早明太魯莽了,未待我趕至,匆匆出手,幾全軍覆沒。”
郎征歎道:“他有他的理由,怕向任天在練二哥來前,進入淮河。”
龍鷹心忖隻這句答話,對今趟偷上敵艦,已是物有所值,證明了向任天的猜測正確無誤,白牙就是聲名狼狼藉的河盜之首練元。
郎征和白牙顯然處於不同的情緒裏,故郎征並不將一場水戰的勝敗,放在眼裏,白牙則對先後失利,耿耿於懷。
從郎征清楚一切的說話語調,可知郎征在收得訊息後,特地從洛陽趕來截著白牙,報上他登船時透露的喜訊。
白牙沉聲道:“我們損失了二十三艘優良的戰艦。”
郎征道:“幹掉武三思了。”
龍鷹做好了一切聞噩耗的準備,仍然心房抽緊,呼吸困難。唉!最壞的情況,橫亙眼前。
白牙沉默不語。
郎征續道:“漢人的天下,一半落入了我們手上,向任天和範輕舟能得意一時又如何?他們船抵西京之日,乃他們斃命之時,所以我收到老大的急訊後,立即趕來見練二哥,好報上大喜訊。”
龍鷹明白過來,郎征是要在白牙二度出手前,及時截著。
白牙籲出一口氣,道:“是否老大親自出手,殺那無德無能的奸賊?”
郎征得意地說道:“武三思怎鬥得過老大?老大趁昏君的蠢兒起兵攻打皇宮之際,率領我們的西京軍,殺進大相府去,雞犬不留。真希望當時我也在常”
龍鷹聽得難以置信。
近幾年,武三思為小命著想,招攬各地高手為家將親衛,以龍鷹眼見的,稱得上是好手的,達十多人之眾,其中三、四個,更是第一流的高手,實力強大。田上淵憑什麽,可殺得對方不剩一個活口?
田上淵當然不用向手下吹噓,故郎征說的該為事實,若然如此,田上淵的實力,將遠在龍鷹估計之上。
田上淵不留活口,有他的理由,因是趁兵荒馬亂殺人放火,事後可將責任全推在李重俊身上,留活口等於留下罪證,視武三思為親密夥伴的李顯,必然追究到底。
想到大相府內的婢仆、太監為無辜的人,如此殘忍不仁的事,在郎征口上說出來,竟洋洋自得,還以不能親手殺人為憾,可知此人心性的凶殘惡毒。
白牙被郎征分了心神,再不說另一戰帥善早明的不是,問道:“李多祚和那蠢兒又怎樣收場?”
郎征奸笑道:“李多祚和那蠢兒,是大蠢和小蠢之別,就在李多祚兵威大盛,直逼大明宮的一刻,被參師禪施展看家本領,於千軍萬馬裏奪其狗命。宗公立即領藏在太極宮內的羽林軍,從後攻擊叛兵,與宇文破的飛騎禦衛前後夾擊,捱不了一陣子,蠢兒的叛軍全麵崩潰,四散逃命。”
白牙道:“蠢兒呢?”
郎征道:“老大沒提及,看來該溜掉了,但可溜到哪裏去?”
白牙道:“我們另外兩個目標又如何?”
龍鷹心湧寒意,武三思外,宗楚客和田上淵還要殺誰?
難道是符太?
郎征道:“老大沒提。”
白牙沉聲道:“他有何指示?”
郎征道:“老大主要通知我們,封鎖大運河功行圓滿,再不用浪費人力物力,守得住洛陽和大河便成。誰要入關,任他們去。”
龍鷹恍然大悟,終於掌握到田上淵封鎖大運河的理由,就是若勝的是李重竣李多祚的一方,田上淵可逃往洛陽來,再打著誅除叛兵的大旗,反攻西京。如此,將北幫兵力集中洛陽,有其必要。
對一直支持唐室的竹花幫和南方的水師兵,田上淵有很大的顧忌,最便宜的方法,莫過於守楚州,緊扼著北上水道之咽喉,令南方軍員沒法迅速動員到關內去。
另一關就是入關中的潼關,宗楚客和田上淵占據潼關,洛陽的援軍可源源而至,展開對陣腳未穩的李重俊和李多祚強大的反撲。
從這方麵看,田上淵乃懂兵法、軍事的人,未來和他交鋒,不可輕忽大意。
現時當務之急,再非殺白牙,而是須弄清楚西京廷變後的新形勢。
想到這裏,曉得留下來再沒意思,可做之事,是等待夜色的降臨。
龍鷹趕到洪澤湖,於約定位置登上江龍號,告知向任天最新情況。
向任天沒他預料的震駭,默默聆聽,龍鷹交代清楚後,道:“請鷹爺指示,下一步該怎麽走?”
龍鷹道:“現時的西京,可說暫入韋後和宗楚客之手,沒其他勢力可與其交鋒較量。表麵看,宗楚客似聲威大振,因討伐李重俊的叛軍立下大功,可是在劣勢下立功,充滿戴罪立功的味兒,成果大部分須讓予韋後及其族人,以表示對韋後的忠誠,爭取她的支持。”
向任天動容道:“鷹爺分析細致入微。”
又道:“難怪田上淵須撤去鎖關的行動。”
龍鷹沉吟片刻,道:“田上淵恐怕仍要宗楚客一番努力,方能恢複以前在西京的風光。然是否如此,須看宗楚客有沒有生出警覺,又要看宗楚客對田上淵倚重的程度。”
向任天皺眉道:“可是武三思遇害,正顯示宗、田兩人,仍是狼狽為奸,緊密合作。”
龍鷹道:“此正為宗楚客沒有棄車保帥,全力維護田上淵的原因。可是,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宗楚客借田上淵幹掉武三思,田上淵對他的利用價值大減,一旦宗楚客認定養虎為患,將對田上淵下毒手。”
向任天搖頭道:“一天宗楚客尚未竊奪江山,田上淵對他仍有很大的利用價值,北幫的存在對宗楚客非常有用,否則宗楚客沒法直接影響江湖,或為他執行見不得光的任務。依我看,仍未到鳥盡弓藏的時刻。”
龍鷹呆了片晌,道:“向大哥言之成理,我想得太樂觀了。”
原因他是明白的。
他在害怕。
消息來得太突然,他關心則亂,曉得李隆基被大力支持李重俊的父兄牽累。如他父兄直接參與政變,情況不堪設想。且有一件事他沒告訴向任天,就是白牙所說的“兩個目標”,不想向任天為此擔心。
龍鷹是個樂觀的人,應付心中恐懼的唯一方法,就是對不明朗的情況偏向樂觀,向任天並不受這一套。
向任天道:“西闖之舉,已不合時宜。對嗎?”
龍鷹歎道:“我們在這裏分手。”
向任天道:“今次我們在大運河大破北幫船隊,影響深遠,將強弱之勢扭轉過來。大運河控製的爭奪裏,楚州乃敵我必爭之地,我們若能乘勢收複,異日方有和北幫在北方水道周旋的資格,兵鋒更可直指洛陽。”
龍鷹道:“白牙乃睚眥必報的人,是役損失慘重,令他含恨於心。此人雖凶殘成性,卻富於謀略,看破我們欲得楚州之心,如我們貿然北上,勢墜入他布下的陷阱去。”
向任天同意道:“我有想過,可是我們靜觀其變,怕坐失良機,日後再圖楚州,事倍功半。”
龍鷹從胡思亂想、愈想愈害怕的混亂思路脫身出來,腦際靈光一閃,道:“呀!我想到辦法哩。”
向任天佩服地說道:“鷹爺非常人也。”
龍鷹心忖如李隆基遭毒手,那就什麽都不用想,幹脆大舉進攻楚州,直上洛陽,再縱兵關中,將宗楚客、田上淵及其同黨殺得一個不留。雖是下下之計,可惜沒更佳選擇,那時還不知該捧誰做皇帝,捧出來的是另一個昏君,便真的嗚呼哀哉。
想是這般去想,然必須解決迫在眉睫的難題。
道:“我們來自吐蕃的和親團抵楚州之日,就是我們裏應外合下,一舉將北幫在楚州的地盤連根拔起之時。”
向任天微一錯愕,旋明白過來,大叫好計。
龍鷹之計,是要把北幫在楚州的惡勢力,連根拔起,不止驅逐出境,且要對方沒人可活著離開楚州。正常情況下,任竹花幫和江舟隆的聯軍如何人強馬壯,仍不可能辦到。可是,若給鷹旅的精銳隨團抵達楚州,於聯軍進犯時,在楚州驟起發難,戰爭將變成一場大屠殺。
能脫身的,惟白牙一人而已。
如無內應,北幫可枕重兵於碼頭區,令聯軍沒人可踏足楚州半步。
龍鷹道:“此事還可邀黃河幫參與,讓桂幫主對陶顯揚有個交代。”
向任天道:“不怕給那女人曉得我們和吐蕃人的關係?”
“那女人”指的是柳宛真。
龍鷹因過了台勒虛雲第二度驗證的一關,不用顧忌,道:“向大哥放心,強調林壯和我們鷹旅裏其中一些人的關係,該可瞞天過海。把事情說得愈模糊愈好,柳宛真縱有疑問,諒她不敢向桂幫主追根究底,因是她有求於桂幫主,不是桂幫主求她。”
敢追根究底的是無瑕,屆時再想方法應付。
此為一石二鳥之計,既可重挫北幫,讓聯軍取得北上的立足點,又可紓緩與大江聯外弛內張的關係,以事實表達“範輕舟”合作的誠意。
唉!
他奶奶的!
想得怎好都沒用,須看李隆基能否大難不死,避此大劫。
武三思外,宗楚客和田上淵還可以有哪兩個殺人目標,龍鷹頂多想到符太,因他是韋、宗等人的眼中釘,怕符小子破壞其以混毒殺李顯的奪位之計。
殺武三思,肯定是瞞著韋後做的,趁兵荒馬亂,可嫁禍李重俊,事後推個一幹二淨。
能成為宗、田誅殺目標者,夠資格才成,符小子勉強合資格,另一個目標,不是太平,就是李旦,又以後者可能性最大,因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李旦將是重臣、將領們最支持登上皇座的人。兼之李旦支持李重俊不遺餘力,幹掉後羅織罪名,非常方便。
恨不得像上趟般從高原飛下來,直飛往西京去。
幸好脅生雙翼外,尚有“魔奔”。
向任天的聲音在耳鼓內震**道:“多想無益,鷹爺到西京後,一切水落石出。我和幫主均深信不疑,臨淄王乃真命天子,鷹爺對此該比我們更有信心。”
龍鷹像從噩夢驚醒過來般,拍額點頭,道:“對!對!為何我竟忘掉了。”
向任天探手抓著他肩頭,雙目射出仇恨的火焰,當然不是對龍鷹而發,對象是此時他心裏想著的人,感激地道:“從沒一刻,我感到與白牙的距離如此接近,全托鷹爺之福。我這就返揚州去,做好攻陷北幫楚州地盤的準備工夫。鷹爺小心!”
龍鷹道:“楚州四通八達,探子混進去毫無困難,愈能掌握對方虛實,可予敵人愈重的打擊。唉!我是沒話找話說,向大哥豈不知道。”
向任天道:“鷹爺重情重義,我向任天非常欽佩。”
龍鷹現出苦笑,告辭離船。
八天後,龍鷹翻山越嶺地抵達關中,趁黑夜翻牆潛入西京。
入城前,他打定主意,先到興慶宮找符太,隻要這小子未死,可將現時的情況弄個清楚分明。
豈知平時不夜天的西京主幹道,刁鬥森嚴,竟處於宵禁狀態,塞滿街巷的車馬人流,避進裏坊內。裏坊關上了出入門道,除非會飛,寸步難行。
特別像興慶宮那類皇室重地,防衛更為嚴密,這麽去闖,雖非全無辦得到的把握,卻是犯不著。
另一異曲同工之法,是到約定位置,看可否起出符小子的《西京續篇》,卷在人在,起碼可安他如焚的焦心。
隻恨街頭巷尾,處處關卡。
苦無他法下,終尋得一線曙光,就是祭出水遁之法。
當他投進最接近的河道裏去,在那一刻,首次在西京生出舉目無親的感覺。但肯定是錯覺,該是無家可歸,又或有家歸不得。
西市的香鋪,可算他的家,但怎敢打擾他們,使他們惹禍上身。
離西京時還威風八麵的,回來卻隻能偷偷摸摸,應了“有多少風流,有多少淪落”的諷言。
下水時,還想著潛遊往興慶宮的方向,豈知前方燈火通明,兩艘官船巡河而至,慌忙掉轉方向,避入支河。
遊了兩盞熱茶的工夫,避過另一隊巡船,冒出水麵,方發覺正沿著最大的永安渠,朝躍馬橋的方向遊去。
到天亮尚有兩個多時辰,一直泡在水裏不是辦法。
該在何處登岸?登岸後幹什麽?他有兩個選擇。
一是往尋宇文朔,然並不明智,對手是宗楚客和田上淵,宇文朔理該為他們重點監視的對象。
餘下來,剩下一個,也是唯一的佳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