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九章 勝敗難分

夜風吹來,龍鷹精神稍振,不過與來前的心情,是雲與泥的分別。

轉出小巷,趁前後近處無人,一個後翻,來到一所民宅的屋脊,伏下,離無瑕精致的香居約五十丈遠,隔開四、五所房舍。

靜心等待。

無瑕的感受該比他好不了多少,不過她是自取的,不像他般無辜,刻下他有美夢幻滅的傷情。無瑕一直輕描淡寫的,卻是用溫柔的手腕,咄咄逼人,鍥而不舍的窮根究柢,徹底傷了他的心。他亦清楚更深一層的原因,是當男女糾纏在愛與恨時,對本微不足道的小事,變得敏感,即使無瑕純粹出於尋真的好奇心,仍非他可以接受的,何況無瑕對他用了心術,雖然在其“媚術”的掩護下,幾無痕無跡,但隻要他有丁點兒這樣的直覺,可令他推翻對無瑕一切愛的感受。

剛才的家常便飯,在異常的氣氛下,匆匆開始,草草結束,龍鷹告辭離開,無瑕沒有挽留。

踏出無瑕香居的刹那,龍鷹下決心,永遠再不踏進來。

征服無瑕的大業,失去了應有的意義,亦變得不自量力。“媚術”和她的“玉女心功”或許是他永遠不能掌握的東西。

他伏在暗處,是要看無瑕從他處得到重要的情報後,如何做?會否立即去見台勒虛雲,向他報上情況。

一股無形的重力,擠壓著他的心,令他呼吸不暢,但當然是錯覺,卻是真實的感受。

男女的愛,無可置疑地是在這充滿鬥爭仇殺、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的人生苦海裏的忘憂淨土,在敵我難分下培育出來的真情,仿似奇跡般從了無生機、幹旱沙漠噴射出來的清泉,難能可貴,觸動著雙方最深刻的感受,可是,當真情等於假意,情話將變成謊言,愛隻是刺殺對方的利器,這樣的愛,再沒有任何意義。

他對無瑕生出徹底的倦意。

警兆忽現,來自魔種對無瑕的虎視眈眈,完全不受龍鷹道心的情緒波動影響。

龍鷹暗歎一口氣,無法釋然,始知直到此刻,他仍懷抱對無瑕的一絲幻想。

從暗處閃出,憑著經過河曲之戰洗禮後,大有長進的魔覺,遠遠鍥在無瑕後方,看她到哪裏去。

龍鷹差點不相信自己眼睛,無瑕竟投進曲江池去,對麵就是沿湖岸列布,公主、權臣極盡奢華的宅第。

他認得的有安樂的公主府,太平位於山丘上、占地最廣的莊園,還有,武三思的大相府。陶顯揚家族位於邊緣區的芙蓉莊,不知是否已告易主。

大相府昔日的繁華,已隨武三思的遇害,煙消雲散,現時不見半點燈火的府第,頓成凶宅,令人唏噓。

無瑕投入曲江池,絕不是像上趟他和符太般,從出水口偷到城外去,沒道理舍易取難,目標當是對岸華宅的其中之一。

經大相府滿門遇害一事後,可想象對岸整個芙蓉園區,均置於嚴密的保安下,各權貴本身亦大幅加強防護。勿說要偷進其中之一,恐怕踏足曲江池南岸,在嚴密監視下立告無所遁形。

無瑕從池底潛遊過去,終須登岸,表麵看不但多此一舉,且自尋煩惱。她可非蠢人,她的智慧令龍鷹生懼,故此這麽做,必有很好的理由。

沈香雪的倩影浮現心湖。

他奶奶的!

難道有暗道?

此時追之不及,問題在懷裏的《實錄》,沒任何防濕的保護,為追蹤無瑕,毀掉絕劃不來。何況縱然發現水下通往南岸的入口,鑽進去時碰著無瑕掉頭回來,將沒可能有比之更尷尬的情況。

沒看著她進秘道不打緊,看著她出來效果等同,曉得入口在哪裏便成。

唉!

確想漏了,沈香雪辛苦掙來建築園藝大家的美名,暗下裏竟有如此妙用。

龍鷹回到興慶宮,離天亮不到半個時辰,連人帶靴躺倒榻上,睡個不省人事。豈知像剛闔上眼,立即給符太弄醒,坐起來方知已近巳時。

龍鷹梳洗更衣。

符太道:“昨夜滾到哪裏去了?”

不怕一萬,最怕萬一。

龍鷹將五采石物歸原主的“新編”說出來,免符太的故事與他的有出入,然後道:“昨夜無心插柳下,有個大收獲,說出來你肯定不相信。”

符太哂道:“鳥妖可直飛至我們走錯路的兄弟頭頂上,供他們自由發射,還有什麽是不能相信的。想想高原北的荒山野嶺有多大,便明白什麽是‘天網不漏’,今回是什麽勞什子?”

龍鷹遂說出昨夜跟蹤無瑕的事,道:“我浸了足足個多時辰的曲江水,終盼到無瑕從水下秘道的入口鑽出來,又待她遠去了,才尋得入口。”

符太訝道:“你怎會忽然心血**,跟蹤無瑕?”

龍鷹興奮地說道:“那屬另一件事,稍後再說。此入口巧奪天工,如非無瑕從那裏鑽出來,即使抵達入口前,仍難察覺是個入口,既是僅可容一人穿過,遮擋入口的又是一道活門,像一塊嵌在岸壁的石塊,與整個經人工修整的岸壁配合至天衣無縫。進入秘道後,漸往上升和擴闊,一半浸在水裏。”

符太道:“究竟通往何處去?”

龍鷹道:“我不知道。”

符太失聲道:“不知道?”

龍鷹道:“先聽我說,出口是在一座假石山內,我探頭去看,似是芙蓉園內某座大宅府第中園的地方,最接近的房舍在二十多丈外,傳來有人熟睡的鼾響和呼吸聲。此天賜秘道得來不易,我不願在情況未明下冒險,所以乖乖地退走。”

符太見他梳洗完畢,道:“我們邊走邊說,小敏兒在等我們吃午膳。”

龍鷹訝道:“午膳!這麽晚?”

符太道:“少說廢話,來。”

兩人離開花落小築,朝符太的家舉步。

符太道:“你和無瑕發生了何事?”

龍鷹道:“你想不聽也不行,因與你有關係。”

將昨晚給無瑕逼供的事說出來。

符太聽罷,讚歎道:“虧你想得出來,不過我敢包保無瑕是姑且聽之,沒半點兒相信。”

到在內堂坐下,殷勤招呼的小敏兒端出菜肴,兩人大快朵頤之際,龍鷹問道:“你和你的柔柔,有何進展?”

符太道:“我見到了柔柔的奶娘。”

龍鷹不相信自己耳朵般叫出來,道:“奶娘。”

符太示意他小心,免被小敏兒聽到他們對話的內容,說到底仍是有關符太另一個女人,小敏兒對此非常敏感,然後解釋道:“老子依你說的,到指定地點留暗記,豈知見到的該為無瑕留下的暗記,指示老子到另一地點看指引。”

和無瑕原本的約定,是符太若到西京,到指定地點留下標誌符號,表示符太來了,接著在三天之後,回到該處讀訊息,現在則連三天的時間都省下來,快捷妥當。

訊息是外人難以猜估,方向、位置、時間以特定的數字表示,惟無瑕和符太能掌握。

符太道:“那個叫陳嫂的,說柔柔由她一手攜大,還不算是柔柔的奶娘嗎?”

龍鷹皺眉道:“若然如此,那白清兒當有一套功法手段,可在女孩子仍在繈褓之時,能斷定輪廓未分的嬰兒,將來可出落得如花似玉。”

符太道:“老子沒閑情管這個。今晚老子去見柔柔,肯上榻子一切好商量,否則拉倒,老子絕不回頭。”

見龍鷹沉吟不語,不解道:“竟有問題?此為快刀斬亂麻,拖拖拉拉的,老子豈有那個時間?”

龍鷹問道:“你究竟想否有這般的秘密情人?”

符太頹然道:“想又如何?如果她誆老子去,是要害老子,有什麽好說的。”

龍鷹道:“不用如此悲觀,首先,姻緣天定,沒得躲避,柔夫人在男女之情上被你重創,實為異數,隻要一雙眼不是盲的,知你這小子既無情又薄幸,愛上你和自尋絕路毫無分別,但她的芳心確被你占據了,或許占的隻是小部分,仍然是柔夫人負荷不來的,故必須尋出療治之法,解藥就是你這家夥。”

符太駭然道:“豈非擺明害我,老子則自投羅網?你何不早點說,連昨天之行也可省回來。”

龍鷹道:“經過昨天和無瑕的事,令我對‘玉女宗’的玉女有不同的看法,白清兒如何培育出三個徒兒,我們永遠不曉得,可確定的,是她們的‘玉女心’,肯定超乎常理常情,假設我們以常情常理測度她們,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符太狠狠道:“那就索性爽約,一了百了。”

龍鷹問道:“太少辦得到嗎?”

小敏兒從膳房走出來,奉上熱茶,見符太神色凝重的思考著,忙退返膳房。

龍鷹盯著符大。

符太一掌拍在桌麵,發出“砰”的一聲,搖頭道:“怎都去見她一回,始可甘心。”

龍鷹欣然道:“那你就好該讓老子向你獻計。”

符太道:“她既心不向我,有何辦法?”

龍鷹道:“有少許向著你便成,於玉女而言,就是現出破綻。若如攻城,出現了供攻入的缺口。現在你要打贏的,是一場埋身肉搏的巷戰。如若放過缺口而不入,那座又是你最想攻克的城池,多麽令人惋惜。”

符太同意道:“有點歪道理。”

龍鷹道:“我是為你好,臨陣退縮,豈大丈夫所為,對你的修為有一定的損害,若未來某一天,忽然發覺此為畢生之憾,但已成明日黃花,沒法挽回,怎麽辦?”

符太呆一陣子後,點頭道:“有這麽的可能性。”

龍鷹話鋒一轉道:“符小子你不是一向愛尋刺激?眼前就是精彩絕倫的刺激,一天勝負未分,鹿死誰手,未可知也,更引人入勝的,乃勝敗永難告清楚分明,勝和敗或許同樣動人,又或壓根兒沒有勝敗。”

符太歎道:“你的話前後矛盾,如果我是解藥,她服下且痊愈過來,那吃虧的肯定是老子,還不知損失了什麽。”

略一思索,續道:“我原本的想法,簡單直接,就是破她不可以與鍾情男子歡好的天條,讓她在榻上失控,從此成為愛的俘虜,勝敗分明。對專以媚術惑人的玉女,不用客氣,對吧?”

龍鷹道:“你說的情況,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的絕局,問題當你發覺勇者非是你太少時,後悔莫及。”

符太不同意道:“有這個可能嗎?”

龍鷹道:“所以說,不可以常情常理測度,像我般,自問在情場身經百戰,多次認為無瑕已深陷情網,又多少曉得隻是一廂情願。可知老子的知敵之能,與無瑕對仗情場時,全派不上用場,以前的太少,之所以占得上風,皆因你確心如鐵石,加上手握《禦盡萬法根源智經》這張好牌,故能在柔夫人近乎無隙可尋的玉女心打開一個缺口,然後說走便走,令她事後回味無窮,低回至難以自已。明白嗎?”

符太反問道:“老子現在有何不同?”

龍鷹道:“你來告訴我。”

符太語塞。

經曆過妲瑪和小敏兒的愛情滋味,他再沒法恢複到以前的冷血無情。

龍鷹道:“剩看你情不自禁的想見她,知勇者非你。”

符太駭然道:“怎麽辦?”

龍鷹好整以暇地說道:“四個字。”

符太瞪著他。

龍鷹道:“陣而後戰。”

符太給引出興致來,問計道:“可布何陣?”

龍鷹道:“陣的好處,是有策有略,能攻能守,進退有節。你的陣式,叫‘竊心大陣’,首先須保著以前千辛萬苦爭回來的優勢,以此為立足點擴大戰果,至緊要擺出不成便拉倒的姿態,寸土不讓,直至美人兒全麵崩潰。當然,不是真的崩潰,隻是‘玉女心’失守。”

符太苦惱地說道:“太含糊了,可否說得實質一些。”

龍鷹道:“第一晚絕不碰她,噓寒問暖,扯東扯西,若能令她感到與你相處,時間飛逝似白駒過隙,便已成陣。”

符太咀嚼他的話。

龍鷹道:“離開的時間乃關鍵所在,務要在最不該離開的時刻離開,可讓她回味無窮,留下深刻印象。”

符太道:“是否不和她約定後會之期?”

龍鷹讚道:“孺子可教!說到底,就是做回以前的你,老子隻是要征服你、得到你,卻沒半絲談情說愛的興致,以非常之法,對付非常之人。一旦動情,便落下乘,雙方如是。”

符太皺眉道:“真的是這樣子?”

龍鷹道:“此為‘太少式’的有情,以前行之有效,現在變陣再戰。”

符太道:“下一步如何?”

龍鷹道:“將今晚和柔夫人之約,巨細無遺,詳錄下來,交上來給老子審批,然後告訴你下一步怎麽走。”

符太大罵道:“你這混帳!”

宇文朔來了,隔遠笑道:“太醫大人何故動肝火?”

龍鷹應道:“沒什麽?這家夥感激小弟時,愛罵小弟混帳。”

符太氣結。

宇文朔在兩人間坐下,歎一口氣。

小敏兒遞上香茗。

龍鷹訝道:“什麽事?”

宇文朔道:“吐蕃提親的事,出了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