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送君一程
楊清仁和閔玄清邊說邊舉步,朝天女的座駕走去。
閔玄清大多時間在聽楊清仁說話,兩人表情嚴肅,不似一般男女間的對話,說者用心,聽得入神。
符太正猶豫該否就這樣脫身時,閔玄清像於此刻忽然記起他,別頭來向他招手,楊清仁循著閔玄清的手勢往符太望來,若此時方發現他的存在般,隔遠施禮,請安問好。
符太勉強點頭,算作還禮,心裏則大罵楊清仁,明明曉得自己跟在天女身後,卻扮作看不見,徑自截著天女說個不休。
兩人止步,待他走過去。
幸好楊清仁再說兩句後,先一步離開。
符太一肚悶氣的來到天女身旁,頗有失去自主的感覺,心忖以往獨來獨往,縱情任性,不買任何人的賬,即使遇上大混蛋後,基本上仍可保持一貫作風,隻揀愛做的事來幹。可是當上這勞什子的醜神醫後,愈陷愈深,今夜還要參加什麽娘的國宴。唉!以前怎想到有這麽的一天。
現時想做任何一件事,須看顧全局,然後測度對與自己有關係者的影響,縛手縛腳。以前,一言不合,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多麽痛快。
閔玄清見他神色陰沉,沒半絲歡容,還以為符太對她和楊清仁似餘情未了,心中不悅,含笑柔聲道:“登車後,人家給你一個明白。”
符太為之愕然,心忖她是誤會了,給他一個明白,豈及得上放他回金花落。
然想是這般想,嗅到她秀發、玉體傳入鼻端的天然幽香,感受著她花容、體態散發的整體**力,雖在眾目睽睽下,一隻腳早踏進充盈溫柔滋味的人間淨土裏,捱了半晚的悶意,不翼而飛。
比他難受百倍的,肯定是楊清仁。
該是在他離京的一段日子裏,老楊被天女故意疏遠,沒有接觸,楊清仁想和她說話,須趁天女參加國宴的難得機會。
他和天女說什麽?
以閔玄清的性格,在平常情況下,不會向符太透露與楊清仁談話的內容,可是,為釋醜神醫之疑,不得不解釋兩句。
馬車開出,加進離開的車隊,離開的馬車數以百計,行速緩若蝸牛。
閔玄清收回望往車窗外的目光,朝符太看過來,淺歎道:“道門從此多事了。”
符太聽得一頭霧水,呆看著她。
閔玄清話題忽轉,道:“如今夜不是硬架太醫上車,在未來幾天,大人大概不會來見玄清。對吧!”
符太苦笑道:“非不願也,實不能也。”
閔玄清綻出笑意,柔聲道:“大人肯說因由,對玄清已是另眼相看,也知今夜要大人陪玄清,是強太醫之所難。剩看今夜大人應接不暇的狀況,曉得大人現今處境。大人不但是妙手回春的神醫,還是戰績彪炳的大英雄嗬!”
符太道:“勿信別人寫的東西,鄙人隻是戰火裏負責救急扶危的跑腿。”
閔玄清移過來,緊貼他,眯起一雙美眸,皺著小鼻子裝出個鬼臉,哂道:“鬼才信你!”
臀、腿相觸的動人感覺,鑽進符太的心窩裏去,勝過千百句情話。忽然間,符太腦袋的諸般思緒,被纏綿愛戀的甜蜜回憶沒收取代,整個人放鬆起來,前一刻還是滿弓繃緊的弓弦,下一刻長弓收歸後背。
龍鷹心馳《實錄》外。
符太在閔玄清的眾多情人裏,肯定獨此一家。
他本身對男女之情,一向淡薄,更害怕長久的關係,拒絕責任。若非因曾從鬼門關逃回來,本質出現變化,注滿生機,該不可能與柔夫人來個男女征戰。引發的過程非常玄妙,在於旁聽到柔夫人的聲音,為何符太因而受吸引,恐怕符太自己亦弄不清楚。
符太以為當上醜神醫,因而陷身塵世關係的泥淖,無法脫身,事實則為真正使他陷身的,乃他本人。
對小敏兒從憐惜到依戀、鍾愛,是心境的遷變,開始關心別人。當然,自己的兄弟之情,對他有根本性的影響力。
而徹底將符太顛倒的,是妲瑪,勾起年少時不想記起,又沒法忘懷的荒寒回憶,一切的痛苦、創傷、迷惘、失落、仇恨,以奇異的方式,由妲瑪為不可挽回的憾事做出補償。
嚴格來說,與天女的關係,符太是受害者,被上一代的“醜神醫”所累,繼承龍鷹的孽,與天女結善緣,充滿犯禁、**般的刺激。不過,他卻非自願的,還希望關係可早一點結束,非是天女對他的吸引力不夠大,而是符太就是如此般的一個人。
此時,天女的親暱舉動,立即把他俘虜。
正是符太這般若即若離的態度,大異於天女的其他情人,包括楊清仁、龍鷹在內,予她前所未有的感受。
符太的“生氣”,亦令天女大有裨益,感到符太的與眾不同,情況一如與龍鷹的**,天女從而重溫舊夢。
不過,熟悉天女如龍鷹者,隱隱感到天女不隻是情不自禁,而是要從符太身上,得到她在尋找的某些東西。
好一陣子,兩人在使人沉醉的靜默裏,互不作聲。
健馬嘶鳴,車輪著地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傳入車廂裏,提醒他仍身在宮城,在排隊輪候駛出承天門。
閔玄清將頭枕於符太肩膊,輕輕道:“宮廷的鬥爭,終蔓延至道門來。”
符太立即想到成為天下道門之首的“道尊”洞玄子。
“神龍政變”後,武三思將洞玄子捧上這個位子,掌管道門,取代了明心。明心之所以暫掌道尊之位,乃權宜之計,故支持明心的如閔天女,無從反對。
道門乃李唐國教,對皇室和群眾影響力龐大,當年女帝登位的準備工夫裏,便是貶道揚佛,培育出“僧王”法明,占據了佛門聖地淨念禪院,再由法明四出弘法,宣揚女帝乃天命所歸的人,形成登基之勢。
洞玄子坐上道尊之位,水到渠成,李顯、韋後均無異議,那時亦輪不到宗楚客說話。
可以反對的,也必然反對者,該隻有太平。李旦像李顯般,除非牽涉到韋族奪權,對大多數事沒什麽主見。
太平針對的,不是洞玄子,是武三思,怕他與韋後同謀,竊奪皇權。最後當然反對無效。
世易時移,由於韋族冒起,宗楚客與韋族結黨,排擠武氏子弟,令武三思生出危機感,看到支持李唐皇權,關於武氏子弟的生死存亡,因而與大力栽培外戚的韋後,出現裂痕。
大可能在宗楚客的慫恿獻計下,原本支持洞玄子出任道尊的韋後,有了不同的看法,並付諸行動。
“春江水暖鴨先知”。
身為道門教派領袖的閔玄清,感受到暗湧激流。
楊清仁又憑什麽來和閔玄清就這方麵說話?閔玄清不曉得,符太卻清楚楊清仁和洞玄子的真正關係。
閔玄清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呢喃細語,輕輕道:“娘娘曾找玄清私下說話,問及我教和道尊的事,河間王剛才為此而來,希望玄清就此透露一二。”
馬車緩緩開動,隨隊駛出承天門,逐漸增速。
符太冷然道:“關他何事?”
閔玄清道:“你仍很敵視他呢!”
符太不滿道:“隻是以事論事。”
閔玄清坐直嬌軀,目光閃閃的打量他,欣然道:“大人在呷醋嗎?”
符太見她喜不自勝的模樣,來到唇邊,將“老子豈有此等閑情”差些兒衝口而出的一句話,硬咽回去。
苦笑道:“怎麽都好,他憑什麽問你有關道門本身的家事?”
閔玄清細看他片刻後,道:“他代長公主來問人家。”
符太恍然,確是無懈可擊的借口。身為皇族的太平,關心國教,理所當然。太平與閔玄清有交情,但若問的是韋後與閔玄清私下的對話,會令天女為難。楊清仁因與天女曾有交往,是適合的人選,就像現在的符太,和她說話沒有禁忌。
問道:“娘娘欲知何事?”
閔玄清另有含意道:“太醫竟關心道門的事?”
符太心響警號,聽出閔天女弦外之音,因自己和她從不說及政治的話題,遑論道教,忽然關心起來,她奇怪是應該的。不過,聽她語調,不止是奇怪,而是似找到他某一破綻,可供她突破。
下一刻他想到了答案。
他奶奶的!
又是給大混蛋所累。
閔玄清早說過,知硬逼自己送她返天一園,是強他之所難。今天他才遠道歸來,絕非好時機,且在眾目睽睽之下。然而,天女亦含蓄地解釋了這般做的原因,就是錯過了,不知何時方有和符太私下相處的機會。
她想問什麽?
不用說是和大混蛋有關,因她清楚扮“範輕舟”者,正是龍鷹。
“醜神醫”和龍鷹的關係,天下皆知,因與符太有師徒之義。天女曉得的,比外人多一點,就是“醜神醫”和龍鷹的“範輕舟”,在無定河並肩作戰。
符太歎一口氣,沒答她,曉得答得怎麽好,仍改變不了自己和大混蛋“蛇鼠一窩”的看法。
閔玄清漫不經心地道:“娘娘關心的,是洞玄子當上道尊後,道門各家各派對他的評價,他這個道尊是否稱職。”
對道尊的事務,符太一概不知,唯一清楚的,是那婆娘衝著洞玄子而來,找他的碴子漏洞。
然而,一天有武三思在,洞玄子的道尊之位,穩如泰山。
那婆娘是否操之過急?
符太有很不妥當的感覺。
韋婆娘背後,籌謀運策的宗楚客,有何盤算?宮廷鬥爭,沒一件事是簡單的。
閔玄清俏皮地說道:“大人想聽玄清怎答嗎?”
符太被逼點頭。
閔玄清輕輕道:“大人會否將玄清透露的事,轉告範爺?”
符太心呼救命,後悔坐上天女的座駕車。竟是這麽一回事。雖怪天女異於以往,克製而保持距離,不像過去的情如火熱,即使久別重逢,仍沒表現出應有的熱情,親嘴也欠奉,因心有顧忌。
符太微笑道:“這個當然!”
閔玄清歡天喜地的湊近,朱唇在他臉頰香一口。道:“玄清真不願為洞玄子說好話,可是說謊更難,他登上道尊之位後,連最苛刻者亦難以挑剔。他沒偏袒任何門派,做到大公無私,兼且大刀闊斧進行道門產業的改革和重新分配,解決紛爭的手法圓滑熟練,故此自他登位後,道門沒出現過大風浪,我們這些曾反對過他的,也開始接受他。”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洞玄子不這麽秉公行事才奇怪,為的當然是遠大的目標,情況類近法明,弘揚佛法,成為庶民景仰的眾僧之王,阻力卻比洞玄子遇上的大多了。
符太差些兒罵出口,幸好忍著,否則給天女窮問,將乏言應付。天女灼灼目光,令他有無所遁形的難過。
他沒答話。
閔玄清續道:“娘娘明顯不滿意我的答案,又問起以前明心暫代道尊時的情況。”
見符太沉吟不語,續下去道:“玄清告訴娘娘,明心是無為而治,從不理事。”
符太心忖洞玄子完了,毒婆娘需要的,正是如此不諳時務、漠不理事的國教領袖,那不論她幹什麽,毋用憂心明心和她作對。要分化一盤散沙的道門派係,還不容易。
馬車出朱雀門,轉左。
馬車走了一陣子,符太仍找不到該說的話,到馬車朝北而行,符太愕然道:“不是到天一園去?”
閔玄清雙目現出黯然之色,柔聲道:“入夜了!大人舟車勞頓,應返興慶宮好好休息。”
符太明白過來,心生歉疚,旋又被另一股複雜的情緒替代,說不清楚是傷情還是慶幸。
閔玄清是送他一程,且為“最後一程”,代表他們關係的終結。原因嘛!怕連她本人也說不清,總而言之,就是在曉得“醜神醫”乃大混蛋的“兄弟”後,他們再難恢複到以前不含任何雜質、全無心障的關係。天女遂揮慧劍,斬情絲。
符太更清楚的,也為微妙的直覺,決定權是在他手上,假若今夜他堅持到天一園去,天女肯定拒絕不了,關係可繼續下去。
以天女為人,絕不計較“醜神醫”與大混蛋的關係,在男女關係上,她一向無法無天。可是,當大混蛋在河曲之戰創下不朽功業,她卻與舊情人的兄弟私通,對她形成了難以言傳的壓力,陷她於某種微妙的心態裏,若續與“醜神醫”打個火熱,大混蛋來京時,她如何麵對?
天下間,怕唯有大混蛋,能令閔玄清在男女關係上,生出顧忌。
不過,假如“醜神醫”不把大混蛋當作一回事,她大可能奉陪到底。
天女是故意將選擇權,交入“醜神醫”手內去。
想甩她是一回事,現在到真正要分手,又是另一回事,百般滋味在心頭。
自己走的究竟是什麽運道?
符太頹然道:“天女想得周詳,鄙人確宜返興慶宮睡覺。”
閔玄清探手撫上他臉頰,柔聲道:“大人的望、聞、問、切與眾不同,玄清永不忘記。”
又道:“範爺何時來?”
一句話,道盡她的知情。
符太老實答道:“不會在短期內。”
閔玄清別轉嬌軀,上半身投入他懷裏,玉手纏上他脖子,道:“請他來見玄清。”
說罷,獻上遲來的熱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