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網不漏
人約黃昏後。
符太踏上躍馬橋,太陽最後一抹餘暉消沒在西京城外,永安渠兩岸亮著點點燈火,不知如何,符太心裏竟湧起愁緒,仿似能從眼前偉大都城繁華的表象底下,看到衰敗和傾頹,是未曾有過的感受。
暗吃一驚,難道變成了自己一向不屑的壞鬼書生,傷春悲秋,又或是因來會柔美人,一顆心忽然變軟了。
真不是好兆頭。
柔夫人包裹在連鬥篷的素黃外袍裏,立在躍馬橋拱起的最高點,正倚欄凝望流動的渠水,包頭的鬥篷,遮掩如花俏臉,可是她動人的體態,化了灰符太仍可一眼認出。一時心裏不知是何滋味。
她出現眼前,本身已具非凡的涵義。
無瑕避不見符太,乃明智之舉,是為免有無謂的“碰撞”,致節外生枝,如無瑕般的女子,任何接觸過她的男人,不論怎麽樣的關係,也不可能恢複至未見她前的情狀。愈有眼光者,愈受影響。
龍鷹取第二個饅頭,目光投往符太,大訝道:“你怎能如此清醒,對無瑕想得這般透徹深入?”
無瑕類近人雅,像人雅精致易碎的獨特氣質,一見難忘。龍鷹雖然擁有人雅,可每當遇上初見的美女,仍心不由主地拿她去做比較,盡管其美麗可與人雅匹敵,卻絕不一樣,是各擅勝場,人雅成了精致的最高標準。無瑕亦然,她的魅力是獨一無二的。
符太罵道:“你有很多時間?”
符太得到的,是柔夫人芳居的在處,其他一切由他自行決定。
忽然間,符太和柔夫人給一道無形的線,老天爺的妙手,牽連起來。
無瑕予符太自由,等若考驗,沒人穿針引線下,發展的方向,事情的成敗,所采的態度,與人無尤。
柔夫人根本沒想過一去不返的符太,可突然重闖她封閉的天地。
符太在柔夫人香居附近一座橋底下,腦袋一片空白的發了一陣子呆,又在勇往直前和臨陣退縮兩者間掙紮,終於下了個決定,就是將決定交到柔夫人手內去,趁她不留意之時,於她梳妝台上留下信箋,約她於明天日沒前的刹那,相見於躍馬橋上。
赴約,不赴約,由她決定。
柔夫人動人的倩影,映入眼簾內的一刻,如若在不毛的沙漠,目睹從冷峻、孤絕的沙粒裏長出來的奇花異卉,有著不可抗拒的魅惑力,穿透骨髓,感覺無從歸類。
縱然在最深的夢域裏,符太未敢妄想過自己真的能影響眼前一向冷漠隔離的美女,她是如斯的別樹一幟,獨立自主。對著她,符太依足大混蛋“情場戰徹那一套,視之為高手較量過招,卻真的從沒想過可得到她的心。
到龍鷹告訴他無瑕要為柔夫人緝拿他歸案,他對柔夫人的克製,狂浪崩堤,早死掉大半的心,重新活躍,且一發不可收拾。沒想過會發生的事,終於發生,既驚又喜,更害怕的,是一場誤會。
誰可真正了解柔美人的芳心,包括她的同門師姊妹在內?更不要說一向沒興趣理會別人心內想什麽東西的符太。
於離柔夫人尚有七、八步的當兒,她別轉頭,朝他瞧來。
半隱藏在鬥篷的暗黑裏,半顯現在躍馬橋和兩岸燈火的映照下,她俏秀至無可挑剔的輪廓,明暗對比下刀削般清楚分明。一雙秀眸,如被月色進駐,流轉不休。玉容卻是無比的蒼白,鮮潤的紅唇再察覺不到半點血色,她的香軀雖沒發抖,符太總感覺到她的芳心正不由自主地抖顫著。
她似想呼喚他,卻吐不出片言隻字。忽然間,言語變得乏力,說話的是這座壯麗的都城和躍馬橋,描繪著他們離奇關係的深黑星空,即使過去已成為了記憶深處一抹不顯眼的霞彩,卻總是緊緊纏繞著他們。
躍馬橋的交通並不繁忙,仍不時有車馬往來,行人路過。
可是一切再不重要。
符太的腦袋一片空白,千般言語,萬般情結,給一下子沒收。
符太挨欄止步,離她不到一尺。
柔夫人蒼白的嘴唇微僅可察的抖顫,欲言無語。
符太以沙啞的聲音,艱難地說道:“夫人貴體無恙。”
柔夫人輕搖螓首,垂下去,以符太僅可耳聞的聲音道:“妾身很緊張。”
符太腦際轟然一震,虛虛****,代之是某一莫以名之的感覺,蝕骨銷魂。
柔夫人曾令他一聽傾情、顛倒迷醉,仿似來自遠古神秘咒語般的嗓音,在他耳鼓內鑽進去,道:“為何來呢?”
好半晌,神魂稍定,又經很大的努力,符太重拾說話的能力,頹然道:“但願我曉得。”
曾有一段時間,在他日常的作息裏,柔夫人不留任何痕跡,間有思及,即以最大的克製,排之於腦海之外,原因在他不認為柔夫人會愛上他,受打擊或許是真的,然隻是“媚術”特殊的後果,是媚功的損傷。
可是!當大混蛋告之無瑕要他去見柔夫人,連他自己亦沒法明了的一股情緒支配了他,就像狼寨的蓄水池破掉,一切衝奔而下的洪流,任何人為的障礙給衝刷個一幹二淨,忘掉所有地依無瑕的指示去留暗記。
符太並不明白自己。
龍鷹道:“你說不明白自己,事實上已是一種明白。了解的本質,受囿於種種局限,真正的了解,從來未存在過。”
符太沒好氣道:“說得不無道理,可惜我沒聽道理的閑情,而是須你指點一條明路。”
龍鷹道:“技術就在這裏!你需要的,正是對她某一程度和局限內的了解,才可對症下藥,收她為秘密情人。”
符太道:“這算什麽娘的指點?尚有六頁,看完再說。”
龍鷹道:“勿打斷老子的思路,這叫靈機一動,看到這場情戰關鍵所在處。”
符太愕然道:“有何好主意,立即說出來,還要賣關子?”
龍鷹胸有成竹地說道:“先告訴我,你可感到其中的樂趣?”
符太苦笑道:“我不知道。”
龍鷹道:“若然如此,敗下陣來的肯定是你,到最後,即使你得到她嬌貴的玉體,仍沒法得到她的心,變成你去纏她,她卻從你的情網裏脫身而出,恢複以前不滯於物的心境。”
符太皺眉道:“你言下之意,是她仍要害我。”
龍鷹道:“剛好相反,她對你確情根深種,患疾之重,遠在我們猜想之上,問題在……曉得沒找錯我這軍師了。”
符太光火道:“說不說!”
龍鷹道:“賣賣關子再說,可加深你對老子說話的重視。你奶奶的!要知她所以情足深陷,是由特殊的條件,在某一特殊的情況下,令你能將本自由在天空飛翔的她,來個淩空擊落,可一不可再。若你和她接觸下去,等於過去的印象,和如今的現實,互相碰撞,稍有不如,將令她對你難能可貴的愛,逐漸減退,習以為常之故也。縱然你以前是她心裏的英雄,可是英雄慣見亦常人,問你可捱多久?”
符太發呆片刻,又瞪他幾眼,不情願地點頭,道:“確是危機。”
又道:“若一夜恩情後,老子永不回頭如何?總算得到過她。”
龍鷹歎道:“你太小覷白清兒的傳人了,你嚐過她的滋味後,真的可以離開她嗎?若如斯容易,她的‘媚術’就是白練了。”
沉吟片刻後,續道:“我終於明白無瑕肯為你穿針引線的用意,虧她想得出來,令人絕倒。”
符太駭然道:“又說她不會害我。”
龍鷹道:“看你的神態,知你像柔夫人般著緊,如此必輸無疑。”
符太狠狠道:“再不清清楚楚說出來,我和你大戰三百回合。”
龍鷹喝道:“說得好!你剛說出了唯一方法,就是和柔美人大戰三百回合。”
符太呆瞪著他。
龍鷹好整以暇地說道:“聽故事,須從頭聽起。待老子先分析無瑕。”
符太細看他半晌,點頭道:“你這混蛋確有點門道。”
龍鷹道:“不論無瑕、湘君碧,又或你的柔柔,莫不深受白清兒的影響。當然,我們對白清兒所知不多,不過清楚一件事已足夠,就是可鍥而不舍,橫跨數代的去玉成‘影子刺客’楊虛彥的未竟之願,如此堅毅不拔的精神,令人害怕。所以由她一手栽培出來的徒兒,絕不認敗。”
符太動容道:“分析得好。”
龍鷹道:“柔夫人上趟和我們交手,確玉心失守,愛上了你這個既無情又不懂溫柔的浪子,中了情毒,本來無藥可救,幸好解鈴還須係鈴人,無瑕想到了唯一的轉機,就是將你挖出來,把活解藥送到柔夫人眼前,讓她服用。”
符太不解道:“那還不是害我?”
龍鷹道:“是一家便宜兩家著,無瑕豈敢害你?她像老子般,不相信性格和你南轅北轍的柔夫人真的愛上你,隻要假以時日,你對柔夫人的吸引力不住減退下,再經最後一重的‘玉女功法’,柔夫人不單可恢複過來,功力大可能更上一層樓。”
符太問道:“什麽娘的功法?”
龍鷹道:“先不說這方麵,說說服藥的過程,就是將你送到柔夫人眼前,讓她有機會拿心底裏那個人,和現實的你做比較。想象的當然遠優於真實的,所以說,現實殘酷不仁。”
符太現出思索神色。
龍鷹悠然道:“有一見鍾情,也有一見心死。變化可發生在一刻之間,除非你能經得起她的考驗,任她如何,你的表現比她心裏的印象仍有過之而無不及,你便可在最後的考驗裏勝出,讓她永遠愛著你。”
符太道:“你說的情況,永遠不會發生,想象和憧憬裏的東西,現實不可能與之相比。”
龍鷹道:“須看是哪方麵,於男女言之,虛無縹緲,怎及得上有血有肉?”
符太道:“你不嫌說話前後矛盾?”
龍鷹道:“我隻說不一樣,但並不代表孰優孰劣,如果兩者間的落差,帶來的是更新、更強烈的感受,柔夫人將難以自拔,此為大戰三百回合的真義,躍馬橋夜會,乃你們交手的第一回合。”
符太道:“你還未讀畢,怎知我不是首輪交鋒,已一敗塗地。”
龍鷹道:“你若首戰失利,現在便不是這個躍躍欲動的積極模樣。事實上,你首度出招,一鳴驚人,不是直接摸上門去,而是留箋約會,令柔夫人有胡思亂想的時間,實為神來之筆。”
符太道:“此拜你這壞鬼軍師之賜。假設第一天立即登榻尋歡,還有什麽娘的報告好寫?”
龍鷹道:“這叫錯有錯著,可見姻緣天定,非人力可逆轉,此亦為‘情網不漏’的心法,既可愛幹什麽幹什麽,不成拉倒,自可以揮灑自如,無往不利。”
符太沒好氣道:“那還寫什麽報告,又要你這混蛋來幹嘛?”
龍鷹不慌不忙,回應道:“技術就在這裏,老子的軍師,恰為此‘情網不漏’的重要組成部分,缺之不可。小子明白了?”
符太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龍鷹道:“好了!吊足你癮子了,現在告訴你‘玉女宗’最後的一重功法,也是你和柔美人決勝的關鍵。坐穩。”
符太捧頭道:“說!”
龍鷹道:“無瑕曉得,老子清楚,柔夫人和你的歡好已成定局,隻是早或晚的問題。此為情難自禁的道理,她沒法拒絕你。”
符太同意道:“昨夜確如你所描述的情況,可是若又如你之言,當她對我的情由濃轉薄,誰曉得會否拒絕我。”
龍鷹道:“那就是緣絕,立即和你的欲念、妄想、自尊、成敗之心拉大隊離開,有多遠滾多遠,永遠不回去見她。”
符太拍案道:“這番話最合老子的心意,不成拉倒,向來是老子的作風。”
龍鷹撚須笑道:“不枉本軍師獻計,太少可造之才也。”
又訝道:“禦前劍士何故未到?”
符太光火道:“勿扯東拉西,何謂最後一重功法?”
龍鷹一字一字地說道:“就是當她和你抵死纏綿時,仍能‘玉心不動’,那她不但可將你驅逐出境,還可從你身上得到天大裨益,采陽補陰,‘媚術’大進。”
符太頭痛地說道:“她心動或不心動,老子如何曉得?”
龍鷹道:“精彩之處,盡在此中。如果早知曉得結果,何來刺激樂子?故此先前我問你,有否感到其中的苦與樂。”
稍頓,續道:“最精彩的時刻,非是洞房的一刻,而是怎樣令她心甘情願,情難自禁的和你洞房,過程中的不確定性,如若我們追殺鳥妖,如何了局,由老天爺主事,而這恰為樂趣所在。你到前線衝鋒陷陣,滿足你那顆好戰的心,每趟交鋒,給老子乖乖寫報告,讓本軍師運籌帷幄。大家兄弟,這叫有福同享,有禍同當。”
又道:“好了!待老子讀畢餘頁,然後給你厘定今夜的策略。剛才教你的是陣式,如何變陣變招,看你的能耐,現在老子教的,是心法。”
此時宇文朔來了,尚未說話,給符太一把扯著,拉出小廳到前園去,以免他影響龍鷹的集中力。
龍鷹心忖符太這麽著緊,可見柔夫人的威力。
事實上,柔夫人那種離漠的態度神情,確引人至極,自己曾為此心動過,可是在報告內讀到的描述,幾疑為另一人,大有“頑石點頭”之感。
目光返回符太昨晚的躍馬之約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