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縱橫捭闔
幸好早在來賭坊之前的路上,他擬好說辭,不可以為符太推個一幹二淨,但又不可以留下尾巴,拿捏間須有分寸。
台勒虛雲固難應付,無瑕亦非易與,要麵麵俱圓,殊不容易。
龍鷹道:“此事異常古怪,以符太的性情,清楚田上淵的來龍去脈,該有話說,豈知他絲毫不感興趣,另有心事的模樣。我看王庭經是知情的,隻不肯吐露。”
台勒虛雲皺眉道:“古怪。”
知難從龍鷹處套出關於符太的事,亦不宜追根究底地追問,轉返正題,道:“針尖上淬的毒,有個非常怪異的特性,是自動消散,直至不留任何痕跡。”
龍鷹道:“什麽意思?”
台勒虛雲解釋道:“當我從街上撿起毒針,仍可嗅到劇毒的氣味,見到針尖隱現紫青之色,忙用巾包好,收進懷裏,可是不到一刻工夫,我在別的位置取出來看,針上所淬之毒,消失至沒半絲痕跡。此種用毒秘藝,為‘九卜派’的‘九卜’之一,名為‘過不留痕’,若所料無誤,暗藏車內的刺客正是新一代的‘九卜女’,也就是按摩娘,正因算漏了她,差些兒陷我們於萬劫不複之地,但已損失慘重,令我們在西京的實力被削減至不到一半。”
龍鷹咋舌道:“這般嚴重?”
台勒虛雲歎道:“不瞞輕舟,今次政變,輸家不止李顯父子,還有我們,雖憑輕舟挽回少許頹勢,但仍處於劣境。眼前最重要的,並非如何拖延宗楚客發動另一次政變的時間,而是在此發生前,我們是否準備好?”
龍鷹苦笑以對,道:“我想得累了,到這裏來是求教小可汗。”
台勒虛雲道:“我們必須扶植起一個可在李顯遭害後,能與政變集團抗衡的勢力,否則我們大部分人將死無葬身之地。”
龍鷹聽得腦際轟然劇震,如電閃雷劈,茅塞頓開。
對!這麽簡單的道理,為何偏沒想過?什麽拖延之計,全是舍本逐末。關鍵處,是在李顯遇害後,如何仍有足夠能力與韋宗集團周旋,不被他們清除異己,連根拔掉。
龍鷹頭皮發麻。
台勒虛雲道:“輕舟有何提議?”
龍鷹苦笑道:“我想不通。”
台勒虛雲道:“我們麵對的,將是一場不見血的政變,整個權力架構、各方實力,將原封不動的過渡往李顯駕崩後的新局麵。”
龍鷹無法不同意,台勒虛雲確高瞻遠矚,著眼的是未來的形勢,正因其能智珠在握,故可趁李顯仍在的有限時光,籌謀部署。
台勒虛雲顯然對此想通想透,接下去道:“雖然李重俊起兵失敗,令韋、宗一方勢力暴漲,朝中大臣莫不依附,然而韋後‘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試問誰希望唐室再一次改朝換代,坐看韋後重走武曌的舊路?故而心內不以為然者大有人在,敢怒不敢言而已。”
稍頓,續道:“這是目前的大氣候。”
龍鷹整道脊骨寒慘慘的。
比起上來,自己就是見步行步,非常短視,於形勢上的把握,遠遠落後於眼前可敬的對手。
台勒虛雲逸出一絲笑意。道:“實難怪輕舟思不及此,皆因輕舟著眼的,是與田上淵的江湖爭霸,沒閑情理會其餘。不過,我須提醒輕舟,與田上淵爭鬥的成敗,非是在大河或大江,而是在皇城和皇宮之內。”
龍鷹虛心問道:“我們可扶植哪一方的勢力?”
台勒虛雲從容道:“當然是唐室李氏的正統勢力,以李旦、太平為主,清仁為輔,一旦勢成,予韋、宗以天作膽,韋後仍不敢立即稱帝,而是效法武曌,以李重福或李重茂為傀儡,轉移皇權。”
龍鷹的頭皮再次發麻,台勒虛雲預言的情況,正是當年女帝奪權情況的重演,然而,韋後不止在才具上遠遜女帝,在其他方麵,亦遠有不如。
首先,女帝登位前,早把李唐宗室幾誅殺殆盡,敢反對的大臣,全給送入酷吏之手,又或放逐遠方,韋宗集團若要造出相同的形勢,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其次,是因李顯登位,大唐複辟,李氏皇族的勢力如死灰之複燃,韋宗集團雖成功去掉太子李重俊和部分皇族,可是德高望重的相王李旦和長公主太平留了下來,右羽林軍大統領的重要軍職又落入楊清仁手上,如有足夠時間加以整合,肯定可成遏抑韋宗集團的反對力量。
可是,宗楚客絕不容此一局麵的出現,必趁以李旦、太平為主幹陣腳未穩前,搶先撲滅可燎原的大火。
先發者製人。
此外,李重福或李重茂,因被韋後長期排之於外,本身又欠才幹,於朝臣來說,等於陌生人,難以服眾,人人清楚是受韋後操縱的傀儡皇帝,誰願對其俯首稱臣?
在這樣的情況下,韋宗集團的政治根基非常薄弱,隻看李氏皇族有沒有能者出而領導群臣,扳倒韋宗集團。
台勒虛雲的宏圖大計,具體成形。
龍鷹苦思道:“如何可多爭取點時間?”
台勒虛雲輕描淡寫,似不經意地道:“輕舟認為你與田上淵,在宗楚客的撮合下,有和解的可能嗎?”
龍鷹聽得有點摸不著頭腦,這與爭取時間有何關聯?愕然朝他瞧去。
好半晌後,龍鷹答道:“至少表麵上大家緩和下來,使宗楚客不用那麽為難。”
台勒虛雲道:“若和解的條件,是輕舟須立即離京,返揚州去,從此河水不犯井水,輕舟答應嗎?”
龍鷹失聲道:“豈非著小弟回家等死?”
台勒虛雲欣然道:“輕舟放心,此事絕不會發生。”
龍鷹呆了半晌,不解道:“小可汗怎能說得這般斬釘截鐵的?”
台勒虛雲道:“現時我們已曉得,無痕無跡致李顯於死的手段,掌握在田上淵之手,等若捏著宗楚客咽喉,不到他不從,這樣的情況下,田上淵豈肯縱虎歸山?”
龍鷹點頭道:“田上淵定要殺我。”
台勒虛雲從容道:“輕舟終掌握其中的關鍵。”
又道:“若我是田上淵,會向宗楚客開出條件,就是範輕舟一天在生,他絕不向九卜女下達取李顯龍命的指示。”
龍鷹精神大振,道:“此招狠辣,不到老宗不答應,然卻正中我們下懷。”
台勒虛雲道:“幹不掉你又如何?”
龍鷹差些兒抓頭,愕然無語。
台勒虛雲道:“政局的變化,不因人的主觀願望左右,沒有一成不變的策略。受製於環境和時機下,必須因事製宜,因時製宜。”
稍停後,沉聲道:“宗楚客非是善男信女,論陰謀手段,隻在田上淵之上,田上淵識他多年,不會不知。故此我剛才說的那個情形,將從他們兩人間以前的交往,以其應有的方式衍生出來,便如我和輕舟般,任何最後達成的協議,均有著因和果的關係。”
龍鷹不得不心服,台勒虛雲厲害處,是可透視表象,看見深層的東西,這種與生俱來般的洞察力,源於對人性的了解。
如他說的,若把老宗和老田的關係,定調為被脅迫者和脅迫者的二分情況,實差之毫厘,謬以千裏,那李顯駕崩之日,老宗立即掉轉槍頭,全力對付田上淵,以舉國之力,將北幫連根拔起,一如女帝當年對付金沙幫。
故此田上淵雖有所恃,卻不敢有風使盡?,而是知所保留,好與宗楚客達致某一協定,令合作的關係可持續下去。
“天下攘攘,皆為利來”。
說到底能維係兩大奸人的,仍是利益。
台勒虛雲悠然道:“殺不了輕舟,田上淵將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但求一個可殺輕舟的最佳時機。”
龍鷹動容道:“對!李顯駕崩之日,最佳時機將出現,若我仍在西京,必難逃毒手。”
台勒虛雲道:“不但你立陷險境,所有與你有密切關係者均成目標,他們可環繞著李顯的猝死,羅織罪名,一舉清除反對他們的勢力,為韋後未來的登基鋪路。那時,即使輕舟逃返南方,他們仍可憑官府和北幫的力量,對輕舟和竹花幫來個窮追猛打,趕盡殺絕。”
由於韋後走的是當年女帝的舊路,也是唯一可成功達至目標的路向,前車可鑒下,幾可預見未來的發展。
廓清障礙,韋後的皇帝夢水到渠成。
台勒虛雲一字一字緩緩道:“故而今天在與田上淵談判前,輕舟須先弄清楚所處的位置,該做的事。際此與光陰競步的情況下,不容失誤,且寸陰必爭。”
龍鷹心忖幸好與台勒虛雲結盟,是友非敵,有共同目標。否則如任他在暗裏謀算,非像如今般為自己厘清形勢,出謀獻計,一來一回,相去千裏。
虛心地說道:“小弟該怎麽辦?對政治我一竅不通,想培植出皇族的新勢力,實苦無入手之策。”
台勒虛雲微笑道:“輕舟勿妄自菲薄,說到玩政治手段,輕舟不在很多老手之下,且是在某一時機下,妙手偶得。”
接著道:“輕舟可知宗楚客為何如此顧忌輕舟?冒著與田上淵決裂之險,仍要收買。”
龍鷹大為錯愕,道理還不簡單?但知台勒虛雲有此一問,背後定有原因。
道:“小可汗賜示。”
台勒虛雲雙目神光閃閃,道:“任何今昔的比較,均須以李顯駕崩的一天為準。”
龍鷹一時間沒法掌握他天馬行空的思考方式,隻有聽的份兒。
今回可算是他們全麵合作的展開,因著共同的利益,不用討價還價的,一切理所當然,合作建基於堅實的基礎上。
台勒虛雲道:“比對當年高宗皇帝病歿,未來李顯的突然猝死,兩者間有一根本的差異,就是在京師之外,有一股能左右皇權誰屬的力量,而這股力量非但無法鎮壓,且不可壓抑。妄動之,勢惹火焚身。”
龍鷹如夢初醒地說道:“對!郭元振。”
他非是沒想過,而是因郭元振的實力,等於他龍鷹的實力,卻是備而不用,乃無計可施下的最後一著,因而在宮廷鬥爭上,不被列入他考慮的範圍。
又苦惱地說道:“大帥是有自己主張的人,沒人可支配他。”
台勒虛雲欣然道:“本人想問輕舟另一個問題,若能推翻韋、宗的政權,誰登上帝座,可令人人擁護,順理成章?”
龍鷹暗想他心裏的皇帝人選,肯定不是李重福、李重茂,亦不是楊清仁,因其尚未具此威望,且為李顯的遠房親戚,如非進據右羽林軍大統領之位,排隊仍未輪到他。
答道:“李旦!”
台勒虛雲讚道:“輕舟還說不懂政情,隻是這個明見,已沒多少人看得通。在兩方勢力惡拚劇鬥之時,韋、宗捧出的是李重福或李重茂,另一方必須捧出個可壓著李重福、李重茂的人,此人就是曾當過皇帝的李旦。我們這個認知非常重要,可使我們有策劃未來的清晰方向,事半功倍。”
龍鷹歎道:“小可汗說的,小弟連想都未想過。立下未來的骨幹後,我們如何建起能與韋、宗拮抗的新勢力?”
台勒虛雲道:“關鍵人物不是相王,亦非清仁或任何人,而是‘玩命郎’範輕舟。”
假若與台勒虛雲不是處於目前般合作無間的關係,又剛得聞他縱橫捭闔的宏圖偉略,乍聞之,定誤以為被他拆穿了“長遠之計”。
台勒虛雲高明處,是定出與龍鷹沒任何衝突的短期目標,即使龍鷹另有想法,好應留待李旦成了皇帝之後。
龍鷹道:“小可汗太抬舉我。”
台勒虛雲道:“我是實事求是。在當前的形勢下,輕舟不單為能遊走於各大政治集團之間,更是唯一可統合反對勢力之人。輕舟辦到一件事便成。”
龍鷹想破腦袋亦想不到可以是怎麽樣的事,大訝道:“小可汗指點。”
台勒虛雲好整以暇地說道:“就是請得郭元振從北疆向西京發出賀函,讚揚皇上任用清仁為右羽林軍大統領,是英明神武的決定,並在事先暗裏讓相王、長公主曉得此事。”
龍鷹的頭皮又發麻了。
此乃“一石激起千重浪”之計,幾不花成本,效用則無從估量。
挾河曲大捷之威,郭元振繼黑齒常之之後,成為中土無可爭議的明帥,對將兵固有龐大的影響力,也是萬民景仰的軍事上的代表人物。經他點名讚賞,楊清仁“一登龍門,聲價百倍”,隻要不是韋宗集團者,不論朝中大小官員、京師內的將兵,均對聲譽一向不差的楊清仁刮目相看。
台勒虛雲這番話巧妙之處,是不著痕跡地完成造皇大計的第一步,也是跨得最遠、最重要的一步。
隻恨在現今的情況下,不到龍鷹拒絕,亦無更好的選擇,不如此做,如何可助長反韋宗集團的勢力?難道坐著等死?
雖然作繭自縛,然而壯大楊清仁,短線目標是以李旦取代韋宗集團,與龍鷹的“長遠之計”不相違背,其他事,隻好留待日後再算。
龍鷹沒猶豫地答應,道:“依小可汗的指示辦。”
台勒虛雲叮囑道:“此事宜早不宜遲,趕在李顯召燕欽融入京前,可收奇效。”
龍鷹點頭表示明白。
台勒虛雲道:“召見燕欽融的主意,實出自太平,她因自武曌時期,一直地位特殊,故在臣將間的影響力根深柢固,非韋、宗可在短期內動搖,我們須好好利用,三兄妹裏,以她最有明見和決斷。”
又道:“他們已團結在一起,隻要我們加點動力,反撲韋、宗的新勢力將告成形,是我們於怒海賴以求存的唯一憑恃。”
龍鷹承認台勒虛雲比自己更具視野遠見,點頭同意。
台勒虛雲道:“論隨機應變,天下莫有人能過輕舟,明乎處境,待會見到宗、田兩人,輕舟該清楚什麽可答應,哪些須斷然拒絕。為了殺你,兩人必說盡好話,怎都不會因言語不合,致談判破裂。”
龍鷹告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