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二章 兩虎之會

田上淵變回龍鷹首次在洛陽碰上的那個人,冷傲又帶著某種難言的特質,說不出的風流、灑脫,如淵海般的無從測度。

龍鷹自問不明白他,經過連番重挫,竟似不能打擊他分毫。

至少表麵如此。

他仍是那麽溫文爾雅的,如出席雅集、宴遊裏一個特別出色的詩人騷客,對龍鷹客氣,適可而止的熱情裏保持著距離,令龍鷹感到他智珠在握,胸有成竹,真不知他有何陰謀奸計。

不過,龍鷹清楚,自己將打亂他陣腳,可憑恃的,不單是台勒虛雲洞透式的描劃現時和未來的形勢,還有是因美人兒師父湘君碧而達至秉正持亙、道魔渾融的巔峰狀態。

他將連環出擊,務要田上淵應接不暇。

宗楚客神態有點疲倦,實難怪他,其所應付的,比龍鷹麵對的複雜多了,朝內、朝外,至乎眼前關係重大的“和頭酒”,全要一手抓,鐵鑄的亦捱不了。

如果他可以靜心下來,像台勒虛雲般隔岸觀火,冷眼旁觀,說不定可如台勒虛雲那樣,看出很多疏忽了的事來。

便像此刻的龍鷹,感覺無微不至,毫無遺漏。

尉遲諄陪他們喝了一杯酒,偕下人退走。

酒菜一次過上台,作為“中間人”的宗楚客勸了兩巡酒後,又分別為兩人添菜肴到碗子裏去,在表麵融洽的氣氛下,夜宴開鑼。

田上淵稍嚐即止,反是龍鷹狼吞虎咽,讚不絕口,逼得本沒食欲的宗楚客,不得不陪吃。

龍鷹邊吃邊陷進昔年大江聯總壇洞庭湖岸的日子裏去,一幕幕的情景,浮現心湖。逗留的時間短促,似彈指即過,卻留下永不磨滅的痕跡,伴著他度過剩下的人生。

記起初遇湘君碧時的驚豔,怎想過來接他的,竟是明豔照人的“玉女”,她的一顰一笑,如在眼前。

龍鷹終於停筷,拍拍肚子,見宗楚客舉杯敬酒,忙與田上淵一起舉杯。

宗楚客堆起帶點勉強的笑容,聲調鏗鏘地說道:“喝過這杯,上淵和輕舟從此誤會冰釋,以和為貴。做兄弟,怎都好過做敵人,對吧?”

田上淵和龍鷹給足他麵子,齊聲應是,喝掉這杯遲來的“和頭酒”。

龍鷹放下杯子,向田上淵微笑道:“我們間有何誤會?”

宗楚客、田上淵同感錯愕。

這句話語帶雙關,既可指雙方間沒任何問題,也可指所謂不存在誤會,因皆為事實。

宗楚客打圓場道:“輕舟直人快語,大家將心裏的話坦白說出來,不致有另一場誤會。”

田上淵啞然失笑,悠然道:“誤會皆由誤會起,晚生非誤會了範當家,而是誤判,還以為在洛陽說好了,你我河水不犯井水,可是範當家卻忽然到京師來大展拳腳,寒生想問範當家一句,當日的協議,仍否有效?”

龍鷹微笑以應,道:“天下攘攘,皆為利來。說到底,小弟是個生意人,到京師來,為的是生意,隻要情況恢複到以前黃河幫時的好日子,小弟立即返回揚州,自此不進大河境域。”

若果台勒虛雲猜錯,老田肯放虎歸山,這番話將是作繭自縛。

田上淵迎上他的目光,眼神轉厲,唇角掛著絲高深莫測、大有含意的笑容,卻沒說話。

換過別人,給他一雙利箭般的眼神瞄準,肯定渾身不自在,為其氣度所懾。龍鷹則神色持亙,不為所動。

氣氛登時變得僵持。

龍鷹一個投石問路,立即試出台勒虛雲所料無誤,田上淵正以李顯生死為脅,要宗楚客以自己的小命做交換。

老田怎舍得讓老範走,然一時想不出該如何答他,失了主動。

龍鷹行險的一著,一石二鳥,同時向宗楚客表態,自己之所以再返西京,非懷具不可告人的目的,純屬業務上的需要。

宗楚客充和事老道:“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天下遼闊無邊,上淵和輕舟何不想想當年合作的好日子,‘北田’、‘南範’聯手,江湖還不是任你們縱橫?”

他對龍鷹“立返揚州”的豪言壯語,避而不答,恰證實了台勒虛雲對田上淵不肯“放虎歸山”的預測。

當然!田上淵、宗楚客在此事上有根本性的不同,田上淵一意殺“範輕舟”,宗楚客是迫於無奈,不得不配合,至少在表麵上裝模作樣。

殺李顯,縱然憑的是無痕無跡的混毒之技,仍絕不簡單,否則動輒萬劫不複,且有關人等,必須能在事後置身事外,令最挑剔者亦無可尋之隙。

由誰下手,實為關鍵。

於此韋後、宗楚客和田上淵長期布局,這個凶手必須符合某些條件,例如與三人沒直接的關係,不為人注意,心狠手辣,既不臨陣退縮,事後又能守口如瓶,不是隨便找個心腹宮娥或侍臣可辦得到。

九卜女正是這個理想的人選。

縱然宗楚客曉得混毒的“終極一擊”,一時仍找不到另一個像九卜女般進入可隨時發動的位置。何況宗楚客不知道混毒的最後一著。李顯的生死,操諸田上淵之手,而非韋後或宗楚客。

驟聽得馬秦客、楊均兩個韋後男寵之名,龍鷹還以為他們負責下毒手,經台勒虛雲分析後,方猜到他們負責的是混毒的準備工夫,因若他們任何一人,早上才接近過李顯,當天下午李顯便無疾而終,韋後將洗不脫嫌疑。

台勒虛雲說得對,換過他是老田,定以此威脅,逼宗楚客殺自己。台勒虛雲的預測,由宗楚客進一步證實,就是不放“範輕舟”離京。

“上淵!”

宗楚客帶點不悅的著田上淵表態說話。

田上淵歎道:“誤會從來愈陷愈深,難有消退回旋的空間。”

稍頓又道:“晚生針對的,非範當家也,而是竹花幫的桂有為,其亡我之心始終不息。誤會就在這裏,因範當家視桂有為是夥伴,令晚生陷兩難之局。近年來,黃河幫頗有死灰複燃之勢,晚生究竟是任其坐大,還是趁其勢未成前予以撲滅?範當家教晚生該怎麽辦?”

他這番話避重就輕,模糊了真實的情況,將龍鷹坐竹花幫的船到西京,用竹花幫與黃河幫在西市的物業開七色館,全部混為一談,牽強卻沒破綻。

龍鷹舉手,打出要說話的手勢。

宗楚客將抵唇邊的話打住,和田上淵一起訝然瞪著龍鷹。

龍鷹目光投往田上淵,閑聊般地說道:“田當家可想曉得在水底下突襲你老兄,令小弟爭得緩衝之機,得脫大難那個美人兒是何方神聖?”

以田上淵陰沉的城府,亦告不敵。

龍鷹的話,直接戳破他的所謂“誤會重重”,更陷他認與不認的兩難局麵。同時為龍鷹的試金石,看田上淵能否猜到無瑕是誰。

可肯定的,是鳥妖曾向田上淵提起過無瑕,因牽涉到五采石的歸還。不過,恐怕鳥妖自己仍不清楚無瑕的真正身份,隻以為她是侯夫人的同門師姊妹,觀之無瑕故意隱瞞武功,可窺見端倪。

田上淵比任何人更想曉得無瑕是誰,如芒刺在背。

可是,怎說得出口?

宗楚客插言道:“今天喝這杯酒,過去的事,全給本相一筆勾銷。”

接著又道:“我也給輕舟勾出好奇心,真的有這麽樣武功高強、水底功夫了得的美人兒嗎?”

龍鷹步步緊逼田上淵,欣然道:“一隻手掌拍不響,大相的問題,理該由田當家回答。”

田上淵苦笑搖頭,旋又啞然失笑,歎道:“範當家厲害,若晚生仍矢口不認,就是沒有承擔。”

轉向宗楚客道:“此女武功之高,乃晚生平生僅見。”

宗楚客為之動容。

於半途截殺“醜神醫”,是韋後、宗楚客首肯,田上淵執行。不過,顯然田上淵向宗楚客報告失敗時,隻說大概,不落細節,是對宗楚客的另一種隱瞞,因此宗楚客忽聞之,現出應有的表情。

龍鷹奇峰突起的一著,逼田上淵落下風。

田上淵改采攻勢,問龍鷹道:“此女與範當家有何關係?”

龍鷹心忖任你奸似鬼,還不中計,氣定神閑地說道:“小弟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如田當家般糊塗,不明白她為何幫忙,出現的時間如此令人料想不到。”

田上淵和宗楚客為之錯愕。

宗楚客皺眉道:“可是,聽輕舟剛才的語調,似知悉此女的身份。”

龍鷹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小弟是這兩天有故人來京,才猜得她是誰。”

宗楚客一呆道:“故人?”

主動落入龍鷹手裏,兩人被牽著鼻子走。

此刻的情況是不和而和,重心被轉移到另一邊。

沉聲道:“該說是別人的故人。鷹爺的兄弟符太到京師來,入興慶宮找王庭經說話敘舊。後來王庭經告訴小弟,說符太猜到那女子是何人。”

此刻告訴他們的,與告訴台勒虛雲的稍有出入,是沒和符太接觸過,令兩人沒法追問下去。

宗楚客和田上淵交換個眼色,均有驚駭之意。

“人的名兒,樹的影子”。

符太本身未足令他們畏懼,可是或可能牽涉龍鷹,誰敢掉以輕心。

龍鷹盡情利用今個“和頭酒”,拖延老宗發動政變的時間。

宗楚客從“和事老”轉為談判者,皺眉道:“王庭經有否透露符太為何事來?”

龍鷹道:“符太告訴王庭經,今回來京,為的是私人的事,約莫逗留一個月,事了後立即離開。”

他特別注意田上淵對“師弟”的反應,捕捉到他眼神內一閃即逝的殺機。

田上淵如何看待妲瑪的離開?會否聯想到與五采石的被盜有直接關聯?

宗楚客亦對田上淵暗裏留神,因昨天從“範輕舟”處得悉田上淵與符太的師門淵源。

田上淵確沉得住氣,由宗楚客主導說話,原因是他像以前屢次行刺“範輕舟”般,看不通、摸不透其天馬行空,招招神來之筆般的妙著。

誰可猜到他下一句說什麽?

宗楚客聽到符太隻逗留一個月,明顯鬆了一口氣。問龍鷹道:“符太竟猜到那女子是誰?”

龍鷹煞有介事地說道:“符太指此女,該是來自塞外,與他的本教大明尊教一直有關聯的另一神秘教派。”

田上淵沒法掩飾心內的震駭,現出雖微僅可測,卻絕不該出自他的波動。

宗楚客武功雖高,但在這方麵比之龍鷹,望塵莫及,對田上淵的吃驚一無所覺,靜待龍鷹說下去。

不賣關子就是蠢蛋。

此招為的是鎮住田上淵,令他生出秘密被揭破的危機感,清楚對付“範輕舟”,隨時有惹火焚身之險。

道:“此派有個特點,是每代單傳一徒,傳女不傳男,莫不長得嬌美動人,通身法寶。至少有九種法寶。”

宗楚客訝道:“天下確無奇不有。”

又忍不住的瞧田上淵一眼。

既然“師弟”曉得,“師兄”也該知道。宗楚客忍得非常辛苦。

田上淵再非落在下風,是陷身劣勢,隨時可一把輸掉辛苦經營出來,得之不易的局麵。

問題在“範輕舟”曉得多少。

現在等於龍鷹和台勒虛雲聯手,夾擊田上淵。

命中的,是老田的罩門要害。

龍鷹道:“派名九卜,九卜者,卜卜絕技,至於究為何技,恐怕曉得的,盡被送入地府。”

接著笑道:“這個九卜女,不是善長仁翁,這般的出手,該與田當家有深仇大恨,且一直鍥在田當家身後,伺出手的良機。”

又道:“小弟之所以提出來,是希望田當家可解小弟的疑惑。”

田上淵啼笑皆非,沒好氣地說道:“晚生從未聽過九卜之名,亦從來沒和塞外的門派結怨。”

明知“範輕舟”說謊,另有所指,甚或指桑罵槐,隻恨田上淵有口難言,還心內忐忑,不知“範輕舟”曉得多少。

宗楚客如“範輕舟”般知他口不對心,隻是不揭破。道:“如果九卜女是可用錢收買的刺客,就更無從估計。”

接著重返正題,問田上淵道:“早前輕舟的提議,上淵怎看?”

宗楚客是老狐狸,際此關鍵時刻,將決定交到田上淵手上,由其作主,事後沒得怨別人。

假設老田答應,“範輕舟”依諾離京,等於雙方回歸以前“河水不犯井水”的協議,大家重修舊好。

田上淵道:“晚生須先弄清楚範當家對黃河幫的立場。”

龍鷹心忖這方麵由台勒虛雲去擔心,斷然道:“小弟與黃河幫不單沒交情,素無往來,與黃河幫的陶顯揚雖曾在飛馬牧場碰個頭,可是每次都是不歡而散。”

接著又道:“這方麵,田當家問樂兄將告一清二楚。”

宗楚客欣然道:“輕舟可否保證不插手有關黃河幫的事情?”

龍鷹斬釘截鐵地說道:“絕不插手。”

宗楚客轉向田上淵道:“有什麽話,現在是開心見誠的好機會。”

田上淵道:“竹花幫插手又如何?”

龍鷹道:“如我勸阻不來,會坦白告訴桂有為,黃河幫的事,小弟不會參與。”

田上淵現出陰惻惻的笑意,道:“範當家可送出消息,知會貴江舟隆的人放心到北方做生意買賣,至於竹花幫的船,三個月後才對他們開放水道。如何?”

宗楚客舉杯道:“輕舟可待至貴方第一艘船抵達京師才離開。來!幹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