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籌募經費
“範大哥,裹兒需要錢嗬!”
龍鷹失聲道:“什麽?”
公主府。讀書房。
這是座精雅的軒榭,周圍遍植楊樹,一麵臨水,最接近的樓閣亦遠在百丈開外,特別幽靜,適合談密事。
安樂獨自一人來見龍鷹,武延秀像個陪客般立即告退,剩下兩人相處,際此夜闌人靜之時,氣氛異樣。
安樂本要請龍鷹到書房外的臨池平台靠水說話,豈知一陣風刮來,竟下起綿綿雨絲,將人工池籠罩在煙雨之中,對岸樓閣如飄浮在水霧裏,若現若隱。
可想象由對岸瞧過來,讀書房情景相同,將本已如仙家勝境的園林亭台,再添詩情畫意。
龍鷹對沈香雪建設的風格,有一定的認識,看出公主府出自她的手筆。香霸在這方麵沒說謊,沈香雪確分身不暇,不過,恐怕隻有安樂般公主裏的公主,又或如宗楚客般權貴裏的權貴,方有可能得她伺候服務。
隻是公主府,其花費超乎龍鷹想象,國庫不給淘空才怪。還有其他佛寺的興建、平常的支出,為保持侈靡的生活,安樂不知賣多少敕官始可平衡開支。
現在極盡奢華的安樂,竟開口說需財,龍鷹聽得差些兒人倒椅翻,跌個四腳朝天。
他們退求其次,坐在平台有屋簷遮頭、靠著讀書房的椅子隔幾交談,不時被風帶來的雨粉灑到臉上,別有滋味。
滿池煙雨,將開放的天地分隔封閉。
如果坐在安樂位置的,換了是獨孤倩然,會有多好。
然不幸中之大幸,如符太在《西京下篇》的實錄裏所形容,安樂並沒有像以前般閑著無聊的愛縱情聲色,滿腦子男女愛欲,心神被自取的諸般煩惱占據。雖撒嬌、撒嗲如舊,仍當“範輕舟”是個可敬的大哥輩。
情況有點像當年遭二張欺壓的重演,麵對挑戰,竟人人畏縮,剩得她的範大哥挺身而出,組織肯定可橫掃洛陽的超級馬球隊,雖然未竟全功,賽事胎死腹中,但怎都為她爭回一口氣。
不過,龍鷹亦清楚是想得美了,現時的情況,遠較當年複雜,安樂再非以前的安樂,而是韋宗集團的核心人物,為滿足無限的野心,不論其所作所為對國家有多大的損害,仍自以為是,求目的,不擇手段。
她今次找自己來,謀定後動,有韋後和宗楚客在背後授意、支持。
很多話,韋後、宗楚客說不出口,她則可軟語直言,不用避忌。
應付她,比應付韋後、宗楚客困難。
“人家要嫁延秀嘛。”
龍鷹忙道:“恭喜公主。”
又故作驚訝,奇道:“這與錢有何關係?如公主叫窮,那小弟豈非三餐不繼?”
安樂抱怨道:“裹兒差些兒煩死了,大哥還在說笑。”
龍鷹歎一口氣,道:“公主賜示。”
安樂道:“母後答應了,父皇應承,今次裹兒和延秀的大婚,旨在衝喜,好去掉叛賊李重俊帶來的腥風血雨,事關重大嗬!”
龍鷹心忖口長在你們母女身上,任得你們怎樣說。想象到李顯的被逼同意,也是李顯咎由自取,寵壞安樂,纏不過她,不得不做違背心內情緒的事。
道:“那還有何問題?”
安樂挺起鼓脹的胸脯,嘟長嘴兒道:“可是,父皇說得斬釘截鐵,不可以動用國庫的半個子兒。沒錢,如何辦婚禮?”
龍鷹記起武延秀早前誌得意滿地說過,韋後提議以最高級別的規格,為他和安樂舉行大婚,就是皇後大典的級別。
雖然,他並不曉得此級別的婚典是何規模,但聽安樂的語氣,定花費不菲。
於這個不適當的時候,耗資巨萬的舉行安樂改嫁的大婚,可起何作用?
龍鷹想不通。
有宗楚客這個陰謀家點頭,表麵簡單的事,內裏絕不簡簡單單,應是第二次政變的重要部分和環節。
龍鷹問道:“國庫是否真的沒錢?”
安樂一副本公主哪有理會的閑情,任性地說道:“裹兒怎曉得,在這方麵沒法說得過父皇,母後亦拿父皇沒法。”
龍鷹心叫糟糕。
以前的李顯,豈有閑心理會國家的收支,最重要是照舊享樂。忽然變得對財政清楚分明,是在給燕欽融的上書當頭棒喝後,立即召來管財政的大小官員,細問狀況。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宗楚客也不敢隱瞞。故此李顯雖不得不批準安樂的改嫁,卻按著錢囊,不肯出半個子兒,等若否定了韋後提升婚禮級別之議。
我的娘!
李顯朝鬼門關,至少跨近一步。
韋、宗兩人,絕不容李顯“全麵覺醒”。
安樂找自己來,是要借錢?
道:“婚禮有大搞,也有小搞,重要的是公主與淮陽公兩情相悅。”
安樂大發嬌嗔,道:“大哥當是民間嫁娶?裹兒的婚禮,必須做到普天同慶,天下歡騰,方可衝喜。”
普天同慶?
那須花多少錢?
像符太形容的祝捷國宴,其他不用說,剩兩座煙花炮塔、二百車檀香,所花人力物力,已夠驚人。
在燕欽融上書前的李顯,大概眉頭不皺半下的批出去,最後受苦的還不是老百姓,宮廷花用的每個子兒,莫不是民脂民膏。
韋宗集團此著一石二鳥,非常厲害。
首先試出李顯對“上書”的反應,其次是借此皇後級別的大婚,提升安樂的地位,為以皇太女代替皇太子造勢。
安樂如此著緊,有她的理由。
她不去找別的人幫忙,偏來找他這麽無權無位的外人,自有其計算。
現時的“範輕舟”,通吃南北,聲勢尤在田上淵之上。
河曲大捷後,龍鷹的“範輕舟”隱與醜神醫、宇文朔結合為能左右李顯決定的新勢力。王庭經是李顯的心腹近臣,宇文朔則為關中支持唐室正統世家大族的領袖人物,如可因拉攏“範輕舟”,同時緩和與王庭經、宇文朔的關係,對未來弒君奪位的行動,可生奇效。
問題在能否令李顯死得無痕無跡,令傾向韋宗集團的人,隻眼開、隻眼閉,悶聲發大財。
宗楚客要營造的,是可順利過渡的氣氛。
龍鷹抓頭道:“範某可為公主做什麽?”
安樂興奮地說道:“籌募經費!”
龍鷹見怪不怪,認真地說道:“論募捐的能力,小弟拍馬追不上公主,公主如肯振臂高呼,必一呼百諾,財源滾滾。”
安樂苦惱地說道:“父皇有言,不許母後和人家募捐,朝廷的官員更不可參與,否則等若父皇同意這般做。”
龍鷹心裏叫好,李顯醒來了,擋不了來個卸勁,以柔製剛,貫徹自己的指導。如此等若斷絕安樂等的財路,隻恨為時已晚,他的醒覺,惹來殺身之禍。
道:“公主估計,須多少錢?”
安樂以不知米價的態度,若無其事地說道:“萬五兩黃金,該可勉強應付。”
龍鷹失聲道:“什麽?竟要那麽多?”
安樂聳肩道:“辦得體麵嘛。”
央求道:“現在隻範大哥有這樣的聲望為裹兒辦好這件事,且須從速辦理,大婚擇十一月舉行,離現在不足半年。”
龍鷹頭痛起來,一旦接過這個燙手山芋,還用做人?
動輒給歸納為韋宗集團的一黨,成為其跑腿走狗,神憎鬼厭。
此招不可謂不辣。
宗楚客想出來的東西,近乎擋無可擋,要在三數月內,與打劫別人錢囊毫無分別的去籌措萬五兩黃金,絕辦不到,而首先淘空的,是他“範輕舟”的錢囊。
究竟是宗楚客自己的主意,還是田上淵的主意?
龍鷹拒絕武延秀相送,冒著細雨離開公主府。
走不到千步,聞風而至的夜來深從後方追來。龍鷹老老實實告訴他,失去了說話的精神和心情,與宗楚客之約,須另選日期。夜來深識趣地放他離開。
實際上,龍鷹的心情不是那麽壞。
窮則變,變則通。
終於為李隆基找到切入點。
他一直為李隆基的定位煩惱。
現時朝廷的任命,掌握在韋宗集團手上,李顯非是沒幹涉的權力,而是沒幹涉的能耐。由於荒棄政事,朝中主要官職,盡入韋、宗屬意的人手裏,壓根兒弄不清楚誰為可信賴的人,而即使看中某人,不顧惡後、權臣的反對重用某人,旋即被韋宗集團收買。
這就是積習難返。
好不容易才有了王庭經、宇文朔、宇文破、高力士和自己此一“外人”,因而挽回本一麵倒的頹勢,也令上官婉兒較傾向他們的一方。
從這個方向瞧,起用楊清仁、幹舜為右羽林軍正、副統領的重要軍職,實為一大突破,令本大幅朝韋宗集團傾斜的秤砣,扳回些許平衡。
也敲響了韋後和宗楚客的警號。
關鍵在李顯。
說到底,他代表的是大唐正統,一旦醒覺過來,要奪回被削弱的權力,除非有另一次兵變,韋、宗肯定招架不來。
這就是韋後和宗楚客重視“範輕舟”的原因。
最不好是在奇襲田上淵一役,擒得人質,龍鷹竟可拿主意,將人交給夜來深,令宗楚客掌握到,即使“範輕舟”不是這個以李顯為核心小圈子勢力的領袖頭子,也是對小圈子有龐大影響力的人。
宗楚客早對“範輕舟”有此看法,加上實時交人此一鐵錚錚的事實,再無懸念。唯一令宗楚客頭痛的,是田上淵的阻撓。
如果沒猜錯,武延秀之所以能在雅居外截著他,是宗楚客通風報訊。
有關田上淵的事,可以遲些聽;分化李顯的小圈子勢力,則刻不容緩。且是連消帶打的妙著,反製田上淵。
先發製人。
由現在到安樂公主改嫁武延秀的大婚,宗楚客理由充足的不因田上淵而向“範輕舟”下手。
李顯和韋後的關係,亦因婚事改善。
韋後將破天荒首次對李顯人前人後和顏悅色,大擺賢妻良母的姿態,與李旦、太平等皇族巨頭修補破裂的關係,為的就是李顯的“忽然駕崩”。
在如此氣氛下,加上能幹籌款“副手”的身份,正是李隆基躋身西京政壇千載一時之機。
宗楚客確是玩政治手段高手裏的高手,像下棋,這邊失著,轉在另一角落子,反過來影響之前不利他的棋局。
借此婚典,宗楚客扭轉了整個宮廷、朝廷的形勢,壓下李顯反撲之心,說到底,安樂畢竟是他最寵愛的女兒,出生於他被放逐房州途上,牽起他對苦難的回憶,視安樂為“衝喜”,心態微妙。
現在若要煽動李顯反撲韋宗集團,肯定比定下婚典前困難。
雙方均因婚典取得緩衝的時間。
故不利用這幾個月有所作為,是錯失良機。
雨粉漫天灑下,遠方隱沒在迷蒙裏,於此二更時分,街上不見行人,間有馬車駛過,為寂靜的街道帶來少許的動態。
自己若不認真為安樂籌款,會帶來怎麽樣的後果?
龍鷹生出啼笑皆非的滋味。最初的幾天半月,定要有好成績,幹得有聲有色,方能增加話語權。
不過!是明天的事了。
龍鷹提氣縱身,翻過裏坊的外牆,片刻後,屋頂過屋頂的朝美人兒的香閨飛掠而去。
出奇地,獨孤美女尚未入睡,房內透出微弱的燈火。
她在等自己嗎?
還是沒法入睡?
想看她玉體橫陳、美人半醒的誘人姿態,好夢成空。
龍鷹運功蒸掉水氣,穿窗入房。
獨孤倩然靜坐靠窗一組幾椅處,點燃的是秀榻旁的壁燈,她融入了映照範圍外的暗黑裏。
她在單薄的褻衣褌外披上外袍,掩蓋著無限春光,密密實實的。
龍鷹有默契地坐入隔幾的椅裏去,忍不住的歎一口氣。
獨孤倩然往他瞧來,俏臉生輝,溫柔問道:“範爺何事歎息?”
龍鷹苦笑道:“還以為可以將倩然再次吵醒,豈知事與願違。”
獨孤美人白他一眼,道:“虧你還有這個心情。”
龍鷹愕然道:“難道倩然曉得公主找小弟,所為何事?”
獨孤倩然道:“當然清楚,她央倩然為她籌備婚禮,爭取關中世家的支持,故沒隱瞞,還著人家從旁協助你這個籌募者。”
龍鷹搖頭歎道:“太荒謬了!”
獨孤倩然輕輕道:“範爺之所以認為荒謬,隻因不明白一向慣例。”
稍頓續道:“當年高宗皇帝大興土木,修築大明宮,為籌集資金,不但向隴、雍、同、華等十五州征收特別稅,又扣發京官一月俸祿,還命朝廷公卿出資捐款,此事早有例可援。唯一不明白的,是皇上明令禁止娘娘和公主募捐,與皇上以前縱容妻女的作風,迥然有異。”
龍鷹投降道:“皆因有個叫燕欽融的地方官,奏了娘娘和公主一本,痛陳國庫被她們淘空的情況,皇上驚醒過來,故不肯為公主的婚典花半個子兒。若讓娘娘、公主募捐,與由皇上親自開口,有何分別?”
獨孤倩然欣然道:“難得範爺坦白嗬!”
龍鷹歎道:“還有一件事須坦白,因要倩然心甘情願方成。”
獨孤倩然霞燒玉頰,垂下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