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上戰伐謀
柔夫人步履輕盈地下樓,符太赫然映進眼簾內。
他大模廝樣地獨坐小廳,若有所思的。
柔夫人不以為異,在午前的陽光透窗射入,帶來暖融融的和風下,坐到他身邊的椅子去,輕柔地說道:“你來了!”
符太冷哼一聲。
柔夫人一雙黛眉蹙起來,不解道:“人家開罪你嗎?”
符太現出個燦爛的笑容,道:“上趟我不是告訴你,須回家仔細思量,現在有結果了。”
柔夫人淡然自若地說道:“如結果是符太你要再度拋棄妾身,請勿說出來,就那麽靜靜地離開,永遠勿回來。”
符太呆在當場,心內擬定之計,土崩瓦解,自以為無懈可擊的妙著,竟然不堪一擊,被她先發製人。
他確想以離開測試她的反應,看她會否央求自己。
苦笑道:“就像上次在洛陽那樣子嗎?”
柔夫人“噗嗤”嬌笑,宛如盛放的鮮花,甜蜜迷人。
比之昨夜,此時的她臉蛋紅撲撲的,一雙美目熠熠生輝,精滿神足的模樣,沒半分因情憔悴的情狀,滿載幸福、歡樂。隻是這個對比和變化,即使鐵石心腸的,仍不忍傷害她。
柔夫人朝他瞧過來,理所當然地說道:“剛好相反,是不讓符公子有長篇大論的離別感言,害慘人家。”
符太啞然笑道:“離別感言?夫人是個記仇的人。”
柔夫人道:“須看那個人是否符太?是的話,牢牢記著每個字。”
符太頭痛地說道:“夫人可清楚符某是怎麽樣的一個人?知否我在怎麽樣的環境長大?夫人對符某隻是個首次涉足的遊戲。事後回想起來,有點不知自己在幹什麽,也不明白自己。”
柔夫人輕輕問道:“為何又來?”
符太心忖自己之所以來,原因是因與她在同一城市,非常方便。然回心一想,即使在萬水千山之外,結果仍然如此。
柔夫人本身,已是他抗拒不了的**。他害怕的,是柔夫人根本不會愛上任何男子,冷漠無情。曉得事實非如此,孤芳自賞般的絕色嬌嬈,竟為他這個無行浪子黯然神傷,想想已令他生出至少一見的強烈衝動。
現在他來了!事情比想象的還要刺激百千倍。如果這就是男女之愛,他絕不嫌棄。
問題在,她視自己為情毒的解藥,還是情不自禁,又或兩者混而為一?
於符太來說,眼前麵對的,是一個尋寶的過程,像博真的尋寶圖般,標示的隻是不知名的山川形勢,簡陋至不忍卒睹。
符太體會到龍鷹對著無瑕時的感受,沒半點著實。
柔夫人可非尋常女兒家,乃婠婠外另一魔門巨擘苦心栽培出來的三大女徒之一,以之扶持楊清仁繼續其祖楊虛彥未竟之誌,在大唐手上奪回江山。
聖神皇帝的成功,對白清兒肯定有很大的啟發和鼓舞,“玉女宗”的出現,正是將美人計用之於開宗立派,將魔門和大明正教的精粹融於一爐而共冶。
結合武功和媚術的“玉女心功”,在三大玉女身上登上巔峰之境,但亦不可能重複,在江湖史的長河裏,將是曇花一現,屬個別單一、特殊罕有的例子。
能和玉女之一的柔夫人談情說愛,過招交手,勝敗莫測,乃符太不知幾生方修得到的福緣。
當大混蛋告訴符太,無瑕找他,符太和柔夫人重逢,已成命中注定的事,沒力量可以阻撓。
符太道:“是姑且一看。”
柔夫人不知如何,玉頰霞生,咬著唇皮道:“有何好看的?”
此為她第二次問同樣的話。
在躍馬橋下,符太故意賊眼兮兮地細審她動人的體態,柔夫人毫不介意,任他直觀審察,看個夠,看個飽。
可是,她說出心事,符太又瞪著她看,她卻受不了而害羞,說同一句話,嬌態迷人處,用盡天下言詞,難形容其中一二。
符太也是第二次對她說雷同的話,第一次在回答她為何肯應約而來,今次回答同樣的問題,符太提供相同的答案,含意則曖昧多了。
符太挑逗她。
符太聳肩道:“當然是想看夫人拿什麽出來款待老子。”
柔夫人連耳朵都燒紅了,可肯定是不該發生在玉女高手身上的事,然而,第二個想法立即占據心神,誰曉得此非媚術的功法?
撲朔迷離處,如在無垠的大地尋找寶圖內的寶山。
符太感受著博真萬水千山尋寶的苦與樂。
柔夫人垂下螓首,低聲罵道:“沒膽子的無賴。”
符太心裏喚娘,幸好先得大混蛋警告,一路從興慶宮走過來,全神行功,憑“橫念”引導“血手”,進入千念止於一念,一念化為無念,又於柔夫人察覺他來臨,下樓會他前功行圓滿,定於無欲無求、心明如鏡的至境,否則此刻肯定按捺不住。
小樓寂靜,外麵的世界離他們遙不可及,世上似隻剩下他們兩人,不受規管。
如果妲瑪乃挽回了不能挽回的過去,小敏兒是生活,柔夫人就是他生命裏的奇逢。
他清楚如何開始,卻無從猜測將如何結束,朝哪一個方向走。
符太衝口而出,道:“老子要走了!”
柔夫人大嗔道:“談得好好的,為何喊走,你很忙嗎?”
符太不擔心泄密,他有個直覺,發生在他們間的事,說過的每一句話,柔夫人不會泄露予她的姊妹們,故此連無瑕也不曉得她所受的傷害有多深,自己極可能是她破天荒首個可令她說心事的人。
符太道:“我需要的是清醒,在這裏,對著夫人,辦不到。”
柔夫人輕罵道:“說謊!公子不知多麽清醒精明。妾身不依,逗完人家,不顧而去。每次都是這樣子。”
符太道:“今次不同。這邊走,那邊回來。”
柔夫人幽幽道:“人家擔心呢。”
朝他瞧來,迎著符太淩厲的眼神,美目深注,柔情萬縷地說道:“昨夜別後,妾身擔心得要命,怕過往可怕的事再一次發生,公子去如黃鶴。”
符太大訝道:“可是照老子的觀人之術,夫人體內血氣陰陽調和,昨夜睡得不知多麽香甜。竟敢騙老子?”
柔夫人欣然道:“公子流露本性了!左一句老子,右一句老子,你慣了這樣說話?”
符太不悅道:“勿顧左右言他,先答我。”
柔夫人嬌笑連連,笑得花枝亂顫,不知多麽開心迷人。
她予符太的印象,是空穀幽蘭的清冷神態模樣,從未展現過眼前所見的另一麵。一直以來,伴隨她的是難以形容,仿如與生俱來一抹淡淡的哀愁,世上再無可打動她的人與事。
勿說續興問罪之師,還大感自己唐突佳人,太過分矣。
她迷死人的美態,瞧得符太目不轉睛,眼眩神迷。
龍鷹離開“急報”,望向坐在一旁的符太。
他們在花落小築前院的小亭,龍鷹閱報,符太陪閱。
宇文朔和高力士趕返大明宮。
高力士去除龍鷹一件心事,是李顯沒將召燕欽融的重任,委諸於高力士。
依高力士猜測,此事由太平負責,因昨天見過龍鷹後,李顯召太平和李旦兩人再度入宮和他說話。
符太木無表情地冷冷道:“尚餘兩頁。”
龍鷹道:“勿打斷我,這叫靈機突發。她在與你鬥法。”
符太色變道:“竟然是假情假意?”
龍鷹正容道:“剛好相反,是‘真金不怕洪爐火’那般的真。”
又道:“你的柔柔愛得義無反顧,豁了出去,將自己完全開放給你,把壓抑多年的情緒,甚至少女時代的憧憬、渴望,沒保留的釋放出來。就看你是否相埒的對手,確為鬥法,不過是愛的鬥法,瞧你敢否闖進去。”
符太認真思索,點頭道:“不無一點歪理。”
接著催促道:“快讀!老子趕著去見她。”
龍鷹道:“千萬勿心急,捱到今晚才可以去。”
符太失聲道:“今晚?”
龍鷹好言相勸道:“上戰伐謀,最糟是攻城。當然!若城門大開,另一回事。不過,如前所說,入城打巷戰具一定風險,對方隻要有數台弩箭機、數百枝弩箭,采我們勁旅陣而後戰的策略,可令太少損兵折將,陰溝裏翻船,不可不慎。”
符太痛苦地說道:“你太看得起我符太了,我再撐不了多久,我愈來愈愛看她、讓她罵。是好是歹,得到她總比得不到好。後果如何,理他做什麽。”
龍鷹道:“為山九仞,豈可功虧一簣。且事情怎會是得與失般的簡單?同樣的男女愛恨,卻因你們均非常人,牽涉到微妙難言的角力較量。她找你回來,是要和你分出勝負,她非是要打敗你,而是要弄清楚真相。假設你未能令她‘玉女心動’,徒得其軀殼,勢於你本無瑕疵的心靈留下永難彌補的裂痕和缺陷,對你的‘血手’造成嚴重打擊。”
符太咋舌道:“有那麽嚴重?”
龍鷹道:“天才曉得。不怕一萬,怕萬一。明白嗎?她在予你征服她的機緣,‘橫念’就是你的五采石,你的優勢,在於曾與妲瑪魚水**,‘血手’的陽剛,受‘明玉’的調和,故被小弟看高一線,就看你能否堅持到關鍵一刻的來臨,使她投懷送抱。”
符太苦惱地說道:“那不如現在去,晚上老子的自製力弱很多。”
龍鷹忍著笑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有‘苦其心誌’這一條,你可以親嘴,摸幾把,但絕不可和她登榻,除非她逼你。”
符太喃喃自語地說道:“她竟可忍住?”
龍鷹肅容道:“若她忍得住,表示玉女尚未心動,自己想想吧!”
符太深吸一口氣,點頭表示明白,打手勢要他讀餘下的兩頁。
符太尷尬道:“有何好笑的?”
柔夫人媚態橫生的瞥他一眼,歡喜地說道:“作弄了公子,當然開心。”
白他一眼,道:“公子法眼無差,然而昨夜妾身之所以睡得安詳,全拜公子所賜。”
符太不解道:“夫人前後矛盾。”
柔夫人恢複一貫恬靜無波的動人模樣,漫不經意地說道:“有何矛盾。妾身擔心得要命,擔心到三更半夜,想得累了,避入夢鄉,然後公子來喚醒人家,多幸福嗬。”
接著忍不住嬌笑,再次讓符太看到她花枝亂顫的誘人樣子。
她的蠻不講理,恰是令人心動處。
符太暗忖自己正不斷消耗老本,能祭出來的東西,越來越少。
忽然間,記起大混蛋的名句。
“技術就在這裏”!
她根本不擔心自己今天不來,因瞧穿了符太。
洛陽的告辭,大有可能柔夫人本認為符太抵不了多久會回頭去找她,但她猜錯了,符太一去無蹤。
關鍵在,自己知自己事,他再非以前那個符太。
符太啞然笑道:“能令夫人如此開懷,我的榮幸。”
在這一刻,部分的他變回以前的符太,記起事事不上心的“好日子”。
“符太!”
符太道:“什麽?”
柔夫人臉蛋微紅,帶點靦腆的神態,輕輕地說道:“妾身弄個簡單的午膳來款待公子,好嗎?”
符太淡淡地說道:“我們尚未是這種關係,改天再問。”
柔夫人若無其事地說道:“公子要到哪裏去?”
符太雙目射出令人心寒的神色,道:“符某今次到京師,是要找一個人,詳情不便透露。”
柔夫人神色黯淡下去,道:“你還回來嗎?”
符太道:“夫人放心,除非夫人離開這裏,否則老子定必回來。夫人的信心到哪裏去了?”
想著田上淵,以前的符太又回來了,立竿見影。
符太今回首次察覺在情緒上,沒給柔夫人的溫柔手段,牽著鼻子走。
來完硬的,軟的登場。
符太歎道:“符某的‘血手’之所以能不住上攀,原因在於舍棄,永不走回頭路。其中一個舍棄,正是男女之情。符某肯來會夫人,破盡本人的習慣。”
柔夫人輕輕道:“公子仍在懷疑妾身?”
符太道:“我和夫人出身的門派,均被所謂名門正派者視為邪魔外道。以事論事,在見盡本教中人的行事和作風,我亦很難找到可反駁的話。”
沉吟片刻,續道:“與鷹爺結為兄弟後,我的思想和看法起了很大的變化,開始珍惜和某些人的關係,包括和夫人的關係在內。可是,我總感到和夫人間,存在若現若隱的障礙,令我沒法去掉戒心。”
柔夫人喜滋滋地說道:“這是公子首次肯說出心裏的話嗬。”
符太微笑道:“難得夫人明白。”
說畢站起來。
柔夫人待要起來相送,符太一聲“不用送了”,穿窗而去,走個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