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誰為英雄
符太心裏嘀咕,事情頗不尋常。
自己這邊答應,楊清仁那邊知道,顯示霜蕎即場通知楊清仁,由他將說書的事廣為傳播。依道理,散播謠言不須楊清仁親自出馬,隨便找個人可以辦到,一傳十,十傳百的,可弄得全城皆知。
偏要出動楊清仁,便耐人尋味,竟不怕他與霜蕎的關係曝光?
如清韻之言,假若說的非為楊清仁,她會當是謠言。
楊清仁究竟有何居心?
清韻充滿**意味的聲音在耳邊催促道:“大人嗬!你在想什麽?想得癡了!”
符太驚醒過來,苦笑道:“此事一言難盡,他奶奶的,你們何時聽到的?”
由於清韻半邊身挨了過來,嬌喘細細的,呼息如海浪起伏般潮衝耳際,若往她一方轉過去,即使碰不到她香唇,距離肯定不到一寸,自然而然朝紀夢望去。
名妓紀夢正瞪著期待他說話的一雙美目,定睛看他,一雙瞳子烏黑發亮,明如黑夜裏的星辰,奪人心神,一時不以為意裏,差些兒給勾去魂魄。
符太心裏喚娘,這麽下去,再練多十年“血手”,怕仍挺不住左右夾攻的**。
紀夢見符太朝她直瞧,抿嘴做了個無辜的微妙表情,神態扣人心弦至極,道:“今早妾身回來,清韻姊便拉我說這件事,還說弄清楚情況後,後晚和紀夢一起去參加,聽她的大英雄親口敘述河曲大會戰。”
符太一呆道:“大英雄?她不曉得鄙人隻負責醫人。哎喲!”
耳珠中招,給清韻輕噬一口,力道適中,既不真正弄痛他,亦不輕至沒有痛楚,剛恰到好處,稱心之至。
清韻罵道:“太醫騙人,你不醫人時幹什麽?”
符太理所當然的道:“睡覺!”
兩女同時忍俊不住,齊聲嬌笑。
紀夢還好點兒,雖然開懷,但有節有製,不像清韻般放浪形骸,一手搭著符太肩頭,笑個花枝亂顫。
符太心忖若此時把清韻攔腰抱起,肯定不遭反抗,讓他抱往任何地方去。之心裏有此胡作妄為的念頭,是因她的笑聲笑態,有攻心徹骨的**力。
符太沒話找話說的,道:“鄙人絕非什麽英雄好漢。”
紀夢耐不住的白他一眼,展現出含蓄的風情,媚在骨子裏,輕輕道:“凡敢起來對抗突厥賊兵者,都是韻娘的大英雄。”
沒想過的,清韻收止笑聲,坐直嬌軀,垂下頭去,麵露不可名狀的哀傷。
符太有所覺下,別頭瞧她,心內泛起明悟。
龍鷹讀到這裏,像符太般明白過來。
唉!清韻該有一段傷心史,是由突厥狼軍一手造成,與突厥狼兵有不共戴天之仇,故此視敢與狼軍對抗的為心內英雄。
龍鷹和符太,遠遠超出清韻英雄的標準,乃能令突厥狼軍遭遇自大唐開國以來,繼突厥大汗頡利被生擒後,最嚴重挫折的大功臣,故此清韻對小子的“醜神醫”刮目相看,青睞有加。
這解釋了清韻因何對他的“範輕舟”忽然變得熱情如火。
她的獻媚,糅集了感激、報恩、崇慕、傷情、宣泄的複雜情緒。
人與人間的了解非常局限,當時自己尙認為清韻見一個,愛一個,怎想到內裏有深層的原因?
解開一個疑團,另一疑圑又起。
紀夢為何在七色館啟業儀式一會後,宣言不再見他的“範輕舟”,又言出必行,真的拒絕見他。
當中有他不明白的道理。
紀夢善解人意地打破如倏被冷凝的氣氛,輕柔地道:“昨夜國宴後,河間王跟大隊,隨老板返秦淮樓繼續慶祝,鬧個通宵達旦,聽說有些大官,離開時給扛上馬車去。”
又加一句道:“看來大家是真的高興。”
符太難以相信的道:“河間王竟喝足一晚酒?”
清韻嘶啞著聲音答道:“河間王最早離開,幾巡酒後,又曉得夢夢不來,便告辭離開。”
符太心忖合理,趁機問道:“相王有否一道來?”
清韻平複過來,道:“相王從來不會呼朋喚友的到秦淮樓來。昨夜,當河間王宣布太醫大人將於都鳳大家的雅集現身說法,詳述如何將突厥賊兵趕往陰山之北,惹得全場起哄,情懷激烈。據其時在場的趙彥昭趙相說,張仁願大將軍稟報皇上,範爺、宇文劍士和太醫大人獨力組軍,一直在無定河北敵人的勢力範圍內孤軍作戰,還遠程奔襲敵人在大後方、河套區的後援大寨,逼得狼軍狼狽北撤,卻給你們的遠征部隊狂破於大河北岸,郭大帥又重兵殺至,令狼賊倉皇渡河,死傷無數。”
符太搖頭道:“默啜非是狼狽北撤,而是另一個計劃,乃誘敵之計,隻可惜事與願違,變成讓自己踩下去的陷阱。”
清韻朝他看來,雙目泛淚,幽幽道:“人家再沒法在廳子內待下去,走了出來,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了一場,很痛快,並期待可以見到太醫大人。”
符太想安慰她幾句,但安慰人實非他之所長,兼且清韻的悲情異常複雜,既喜悅,又哀傷,使他更不知該從何處入手,說出恰當的善詞。
紀夢知機地在另一邊道:“請太醫大人賜準,讓紀夢獻君一曲,以示感激之情。”
“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獨空林色,朱蕤冒紫莖。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
符太正奇怪為何不見樂器,紀夢清唱一曲,其動人處,是符太從未想過的,如此厚禮,再多來幾次做“保護神”,仍値得有餘。
平時的紀夢,或許靦眺、內向,可是,當她如徐徐綻放的鮮花般,引吭詠唱,她一貫以之示人的高傲冷漠,冰雪般融解了,忘人忘情,隨心所欲地變化音色,強弱轉折,是那般的毫不費力,又是漫不經意,如在空白的畫紙東一筆、西一筆的隨手塗抹,偏成沒任何言詞可形容二一的神品。
符太首次為樂曲驚豔絕倒。
紀夢搖曳著難以捉摸氣味的腔音仍縈回耳邊之際,符太請辭。
清韻可能再次給紀夢觸及心內的情緒,“鬥誌全消”,同意放人。
紀夢將送別醜神醫的殊榮拱手讓與清韻,後者伴符太到外大門途上,符太告訴她,河曲之戰真正的大英雄,是“範輕舟”而非他,若非“範輕舟”冒死扮龍鷹,不可能收得如此輝煌的戰果。
龍鷹讀得會心微笑。
自己扮的“假鷹爺”,符太的“軍醫”,變成了一筆糊塗帳,很難預猜符小子怎樣說這趟書。
符太開始從霜蕎的雅集慶典嗅到燒焦的氣味,偏是沒法找到火頭。
他龍鷹也無從揣測,總知多少與台勒虛雲有點關係,此君高瞻遠矚處,超越自己的例子,俯手可拾,最可怕的例子,是移花接木,將大江聯無痕無跡地轉植往黃河幫的土壤裏,開花結果。
田上淵的對手再非陶顯揚,而是奮發有為的高奇湛,絕對是田上淵的勁敵。其厲害處,是直至今天,田上淵仍懵然不知,有大敵窺伺一旁,待機而動。
龍鷹忽發奇想,假設符太拒不赴會,能否化解台勒虛雲的陰謀於無形?
大概辦不到。
醜醫說書,惹起了轟動西京權貴的效應。想曉得如藏在迷霧裏的大捷真相,又有赴會資格者,誰願錯過,即使符小子臨陣退縮,來的早來了,該亦沒有人真的怪責霜蕎,符小子的醜神醫一貫是這麽樣的人。
符太半睡半醒間,一團火熱投入懷裏去,嗅到小敏兒的氣味,符太摟個結實,心內充滿難以言喻某種踏實和生活的感覺,是一種擁有的滋味。
以前的他一無所有,刻意地一無所有,小敏兒是改變他的女子,令他曉得孑然一身的“好日子”,一去不返。
“不行嗬!”
符太睜開眼睛,臉紅如火、清麗無倫的花容映入眼簾。
訝道:“為何不行,不是本太醫愛怎樣,便怎樣?”
小敏兒象征式的掙紮了一下,當然掙不脫符太的魔掌,因本已不算大的氣力,一點也用不出來。喘著氣道:“高大在外堂候大人,接大人入宮去看馬球賽。”
符太再肆虐一番後,放過她,坐起來,奇道:“高小子仍有幹迎送生涯的時間?”
高力士在宮內忙得透不過氣,方為正理。
小敏兒哪說得出話來,是否聽清楚符太說什麽,尙為疑問。
看著她釵橫鬢亂的誘人模樣,符太頗有所感,若以前小敏兒一直活在沒半絲溫暖的冰封之地,自己就是她生命裏的第一個春天。昨夜從秦淮樓回來,被挑起的情緒,盡歸小敏兒所有,其抵死纏綿處,前所未有的激烈,連符太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清韻竟有這麽大的影響力。
勉強爬起來的小敏兒,伺候他梳洗更衣,卻怎都不肯出去讓高小子得見她的模樣,符太隻好自行到外堂去。
高小子毫不客氣,伏桌大吃小敏兒弄的早點,可知他匆匆趕來,沒吃東西的時間。
符太在他旁坐下,皺眉道:“離球賽尙有整個時辰,這麽早來幹嘛?你很清閑?”
高力士仍可從容伺候符太進膳,邊道:“經爺明鑒,我們當內侍臣的,怎高怎大,說到底當的仍是奴仆,身不由己。今早皇上天未亮便起來,第一件事正是著小子來迎接經爺入宮,免錯過娘娘為他安排的節目,因難得一見嗬!”
符太皺眉道:“你似是滿腹牢騷。”
高力士道:“小子可否說真話?”
符太啞然笑道:“果然給老子猜中,你真的是滿腹牢騷。你奶奶的!給老子從實道來,看究為何事,竟可令你憋不住?”
高力士歎道:“娘娘安排,令皇上如此興奮的賽前助興節目,別開生麵,乃在宮內挑選年輕貌美的六百個宮娥,分兩批在承天門樓前的橫貫廣場做拔河比賽。”
符太愕然道:“竟有這麽一回事!”
高力士現出沉痛的神色,搖搖頭,沒說下去。
符太細審他的神情,恍然道:“原來你剛才說什麽仍是奴仆的話,乃有感而發。”
龍鷹記起早前問過高力士有關馬秦客、楊均、按摩娘之事時,談到李顯的龍命危如累卵,符小子無動於衷可以理解,但高力士亦表現得對主子冷漠無情,肇因於此,至少是原因之一。
聽到能令全城色鬼趨之若鶩的宮娥拔河,龍鷹除了大罵荒唐外,沒任何特別感覺。可是,卻令高力士生出物傷其類的悲哀。
想想,他與其他宮娥、內侍等長期在宮內生活,高力士對他們中弱勢的一群照顧有加,現在韋後一句說話,俏宮娥們須出來拋頭露臉,表演百戲般任人觀賞,高力士能不感懷身世?
韋後固不當宮娥們是須受尊重的人,而此舉是另有作用,以之為安樂造勢,代表著安樂一方已有勝算。
沒有田上淵,安樂為何仍有贏馬球賽的把握,難道獨孤倩然肯出山助她?怎可能呢?又這麽巧的,符太這邊描述對小敏兒的感受,那邊便有高力士對當奴仆身不由己的感慨,故此將與小敏兒的畫眉之樂,一並書之於卷。也是符太對自身變化的檢視。
活在西京這個煙花之地,權貴們醉生夢死之鄉,以符太一貫自行其是的作風,仍不免受到沾染。
對符太是好是壞,怕老天爺才比較清楚一點。
說到底,在生活的洪流裏,誰不身不由己?
符太道:“不是老子說你,你隻是在傷春悲秋,即使換了另一個做皇帝,情況依舊,而即使沒有皇帝,如此情況,會換另一種形式繼續下去,可發生在任何地方。”
高力士沮喪地道:“小子明白。”
符太道:“明白一回事,受得住另一回事。學老子吧!練就鐵石心腸……嘿!勿那樣看老子。唉!這樣下去,終有一天老子的心腸變得像你那般軟。”
他記起的,是昨夜紀夢的歌聲。
清韻在他的印象裏,模糊起來。
高力士道:“謝經爺提點。”
符太道:“我提點了你什麽?”
高力士答道:“提點了小子做人的正確態度。”
符太差些兒抓頭時,高力士道:“娘娘想私下和經爺碰個頭。”
符太歎道:“可免則免,沒了大混蛋,不知對她抱何態度方為正確。”
高力士道:“小人愚見以為,娘娘現時對經爺的看法正麵,打鐵趁熱,何不再多送她一個順水人情。”
符太不解道:“什麽人情?”
龍鷹納《實錄》入懷,收藏好,無瑕現身榻旁,雙手扠著小蠻腰,作雌老虎興師問罪之狀,可是掛在玉容的表情,卻似嗔似喜,非是一麵倒的不悅。
龍鷹以笑容迎接,道:“大姊到哪裏去了?累老子等得累了。”
無瑕沒好氣道:“累便該睡,不過看你的樣子,既沒睡過,且沒半絲睡意。”
龍鷹歎道:“睹物思人,何況睡在大姊的香榻上,愈想愈精神,怎睡得著。預備好了晚膳嗎?老子肚餓!”
說時順勢坐起。
無瑕探出玉手,伸到他眼底下,張開,道:“看!”
龍鷹往她伸直的玉掌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