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身來曆
龍鷹向台勒虛雲道出九卜女的事,於關鍵處加以改動,說成符太的“醜神醫”返聽雨樓時,發覺油燈被做了手腳,遂施展手段,其他一切如舊,但因九卜女施展奇異遁術,令他們追失了她。
台勒虛雲默默聽著,沒插口問問題。
坦白說,龍鷹情願他多發問,俾能掌握他的心意,像如此莫測其高深的模樣,以龍鷹堅毅不拔的意誌,亦不時心裏發毛,不知會否露出馬腳。
說到底,就是做賊心虛。
聽畢,台勒虛雲皺起眉頭,緩緩道:“王庭經怎可能解九卜之毒?”
他這般說,令龍鷹曉得他明白“活毒”是怎麽一回事,他的疑惑與九野望不謀而合,都是旁觀者清,能跳出眼所見的現實框框,從更廣闊的視野,審視表象外的可能性。
對任何一方勢力來說,唯一清楚者,是王庭經乃女帝一手培植出來,其出身來曆,信不信由你,從來沒證實過。
因為“王庭經”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人物,由女帝、胖公公和上官婉兒合力炮製,本該破綻百出,但因有三代醜神醫接力扮演,死馬當活馬醫,成功創造出這個不可能的神話傳奇。到千黛寫成《行醫實錄》,以最踏實的方式傳龍鷹和符太醫道,假亦變成真,使本不可能的事,延續至今。
現在有關醜神醫的問題,仍是多年前在洛陽時的舊問題,就是怕給醜神醫窺破或逆轉他們害命的手段。不論台勒虛雲一方,又或宗楚客一方,王庭經絕對是個可顛覆一切的威脅,後果難料。
今趟之破九卜之毒,令王庭經更是鋒芒畢露,也因而帶來天大的危險。
以宗楚客一方而言,重心已從“範輕舟”暫時轉往“王庭經”,因其乃燃眉之急也。隻恨殺醜神醫,難度尤在範輕舟之上,皆因他置身宮禁。像那次在三門峽伏擊刺殺的機會,一去不返。
除知情者外,人人對醜神醫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雖說地大物博,奇人異士輩出,可是像醜神醫般,不論醫術、武道均臻超凡入聖之境者,百年難遇。即使真有這麽的一個人,亦該有根有源,不可能像王庭經如從地底某處忽然鑽出來般。
自己應否做出補救,為醜神醫編排一些離奇經曆,以增添他存在的可信性?一如為“範輕舟”創造出身的離奇經曆。
不用說得太清楚,如薄雲掩月,若現若隱,其餘就由聽者憑想象力補足。
想到這裏,心中一動。
宗楚客之所謂測試自己對他的忠誠,不可能是要自己合謀去殺符太的“醜神醫”,而是像眼前的台勒虛雲般,摸清楚醜神醫的底子。
忽然間,為醜神醫完善其出身來曆有其必要性,以免讓對方想到龍鷹不願想及的可能性去。直接交代醜神醫的來曆,由於並不存在,是自曝其醜,故拿捏上非常困難,動輒弄巧反拙。
果然,台勒虛雲接著問,道:“現今西京城內,以輕舟和王庭經的關係最密切,又曾屢次共曆生死。他有否透露自己的事?”
又怕龍鷹為王庭經隱瞞,加重壓力,道:“例如對九卜女向小敏兒施毒,他怎都該解釋幾句,談及毒性,以及他之所以能破解的道理。”
台勒虛雲說的,正是他熟悉的人性,人之常情。龍鷹長時間和王庭經相處,王庭經又從多方麵顯示他對範輕舟的信任,不可能事事守口如瓶。
龍鷹裝出搜索枯腸的模樣,道:“依我看,其出身該為忌諱,王庭經從來不提,我也識趣不敢問。唉!人總是有好奇心的,我曾問過他,他的醫術是怎樣學來的。他告訴我,大半是從一本書學來的。”
台勒虛雲給引起興致,問道:“他有進一步說嗎?”
龍鷹道:“他沒隱瞞,告訴我在奉聖神皇帝之命,出使奚國為奚王之子治病前,胖公公送了他一本叫《萬毒寶典》的醫書,囑在路上細讀,但讀畢後必須將其燒為灰燼。”
稍頓續道:“王庭經特別提醒我,勿為此典的名字所惑,視作純為用毒、解毒之書。事實上,整個醫道是建立在一個字上,那就是‘毒’,故此書包羅萬有,令他本平平無奇的醫術,提升往極高的層次。可以這麽說,從奚國回來的他,再非同一個人。”
龍鷹說的,台勒虛雲顯然從未想過,一副竟有此事的神情,問道:“胖公公有向他解釋此典的來龍去脈嗎?”
龍鷹暗呼“技術就在這裏”。
他所說的,確有其事,愈清楚情況者,愈明白他非隨口編造。
關鍵處,是胖公公為何肯栽培王庭經?此亦為巧妙之處,因是不用說出來。明白的,自然明白。
道:“胖公公告訴他,此典來自胖公公的師尊,至於胖公公的師尊是誰,王庭經沒說,或許他也不曉得。”
台勒虛雲現出深思之色。
龍鷹此一對王庭經的說法,明示、暗喻了多方麵的事情。
胖公公肯傳王庭經其師父韋憐香的《萬毒寶典》,唯一合理的解釋,是王庭經屬魔門的人。事實確實如此,那時扮“醜神醫”的,正是龍鷹的魔門邪帝。
於台勒虛雲而言,此事若然是真的,連帶解釋了為何女帝和胖公公提拔王庭經,因大家是自己人。
一理通,百理明,以往搞不清楚龍鷹與“醜神醫”的關係,立時變得清清楚楚,雙方同門也。
女帝歸葬幹陵,王庭經仍肯回來向李顯效力,該為胖公公的主意。
至於王庭經屬魔門何派何係,怎會憑空鑽出這麽一個怪人來,龍鷹無須解釋,概由台勒虛雲去發揮他豐富的想象力。
一句說話,道盡一切,解開對王庭經的所有疑團。
台勒虛雲問道:“對今次九卜女向他下毒手,王庭經怎麽看?”
龍鷹道:“當然痛罵老宗和老田,還誓殺九卜女。這個人很古怪,若九卜女對付的是他,他反不放在心上,但禍及小敏兒,則忍無可忍。”
台勒虛雲想曉得的,不是王庭經的反應,是他的想法,龍鷹非不知道,但因一時不知如何答他,遂顧左右言之。
這個問題,牽涉王庭經在現今朝廷、宮廷惡鬥裏的態度、立場,對情況掌握的廣度、深度,並不易答,且有很大的風險暴露龍鷹的“範輕舟”與符太的“醜神醫”,兩人間真正的關係。
台勒虛雲當然不讓龍鷹輕易脫身,單刀直入地問下去,道:“他曉得九卜女為何務要置他於死?”
龍鷹來個四兩撥千斤,道:“九卜女與他並不相識,無仇無怨,下此毒手是有田上淵在後指使,而田上淵欲殺王庭經的心意,早見於三門峽中流砥柱的迎頭痛擊。王庭經一直認為,田上淵想殺他,是因他與宇文朔聯手調查有關‘獨孤血案’一事。”
台勒虛雲皺起眉頭,顯然不大滿意這避重就輕的答案。
要知如王庭經清楚老宗、老田殺他乃弒李顯的準備工夫,將涉及眾多難作合理解釋的人和事,例如王庭經因何不立即警告李顯,指出李顯的龍命受到威脅,王庭經沒任何理由為老宗、老田隱瞞。
王庭經坐看李顯被弒,於他有何好處?很大機會下一個輪到他。若他回朝效命李顯的原因是出自胖公公授意,就更說不通。
唯一解釋,是王庭經知其一,不知其二。既不曉得大江聯一方的存在,更沒察覺老宗“大婚之計”的奸謀。
而台勒虛雲之所以不滿意,皆因此情況違反人性,以“範輕舟”、“王庭經”曾共曆生死的兄弟情,前者沒理由不提醒醜神醫目下形勢風高浪急的凶險。
龍鷹做出補救,歎道:“昨夜九卜女憑奇術遁離後,我告訴王庭經九卜女被田上淵指使來殺他,遠較他想象的複雜,關係到韋宗集團整個奪權的陰謀,唯一的障礙是他。”
台勒虛雲興致盎然地說道:“王庭經怎樣反應?”
龍鷹道:“他要立即入宮見李顯。”
台勒虛雲微笑道:“此事當然沒發生,輕舟如何說服王庭經?”
今回到西京後,從龍鷹將楊清仁捧上右羽林軍大統領的一刻開始,他和台勒虛雲的秘密關係愈見密切,交談一次比一次深入,風險愈來愈高,任何地方露出破綻,可將賺回來的,全賠出去。
最怕是影響到他們的“長遠之計”,李隆基在站穩陣腳前,絕不可泄露底細,那時台勒虛雲隻須放出風聲,自有韋宗集團代勞,於李隆基未成氣候前輕易收拾。
故此,阻止田上淵對李隆基的刺殺,須由表麵與他們沒絲毫關係的“兩大老妖”出手,若給看破與李隆基的關係,台勒虛雲不單明白“範輕舟”欺瞞他,更會猜到李隆基是龍鷹一方屬意未來天子的人選,那肯定立即完蛋大吉。
西京的龍爭虎鬥,如履薄冰,說錯一句,可逆轉形勢。
龍鷹道:“王庭經不大肯聽人說話,對我算好一點,所以我沒試圖說服他,反問他,若李顯相信他的話,同意妻女、權相正合謀取他的龍命,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台勒虛雲道:“他如何回答?”
不清楚後果者,壓根兒沒談西京政治的資格,李顯絕非可共患難的君主,缺乏逆勢作戰的鬥誌和堅持力,反複無常,優柔寡斷,為他效命無異於找死。
龍鷹道:“他沒答我,想了好一陣子後,拍桌大喝說,‘老子不幹了’。”
此為繼第一個“技術位”,胖公公贈《萬毒寶典》後,第二個“技術位”,前後呼應。
又道:“說出這句話後,他不知多麽高興,今天他入宮,就是向李顯辭行。”
台勒虛雲不解道:“李顯怎肯放他走?”
此招一出,解去了台勒虛雲所有疑慮,既鞏固先前奉胖公公之命回朝看顧李顯的說法,又顯示王庭經不具別的圖謀,在見事不可為下,萌生退意,眼不見為淨,沒任何包袱。
龍鷹暗抹一把冷汗。
今趟為符小子的“粉飾”,是給逼出來的,若仍左閃右避,徒令台勒虛雲生疑,現在幾經辛苦,總算成功過關。
龍鷹道:“王庭經忽然離開,早有前科,任他胡謅,我們無須為他擔心。”
台勒虛雲順口問道:“今趟去後,還回來嗎?”
龍鷹若無其事地說道:“那就須看小弟了。”
交談至此,龍鷹首次掌握主動,主導話題。
台勒虛雲欣然道:“願聞之。”
龍鷹道:“田上淵兩次要殺他,與王庭經已結下梁子,不過王庭經清楚,憑他一人之力,奈何不了老田。可是,如和老田開戰,王庭經樂於來趁熱鬧。”
台勒虛雲道:“換言之,王庭經暫時不離開中土。”
龍鷹聳肩道:“很難說,此人有若閑雲野鶴,隨時心念一動,要到哪裏便到哪裏,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法說得準。”
又道:“像他現在般,說走便走,肯定事前沒想過。”
台勒虛雲漫不經意地問道:“王庭經怎麽看清仁?”
龍鷹立告頭皮發麻,台勒虛雲來個奇兵突襲,重提符太當醜神醫徒弟時,認定楊清仁為大江聯突襲者之一的舊事。
今次可說是台勒虛雲向“範輕舟”攤牌式的深談,過得了此關,大家方有合作無間的可能性。
橫答豎答,怎麽答也是個窮巷,索性來個似答非答,模棱兩可。
道:“他對河間王沒什麽好感,曾反對讓河間王任大統領之職,隻是說不過我,沒堅持下去。”
台勒虛雲道:“他有說出反對的理由嗎?”
龍鷹道:“沒明確理由,隻說不信任他。”
此時龍鷹唯一想的,是立即離開,如容台勒虛雲續問下去,他終有招架不來的時候。
台勒虛雲仍想說話,臉上現出古怪的神色。
早在台勒虛雲有感覺前,龍鷹已感應到有人進入軒內,朝臨水平台走過來。
竟是無瑕。
在感應的靈敏度上,龍鷹比台勒虛雲,至少高上一籌。
下一刻,無瑕現身兩人眼前。女裝打扮,神態輕鬆,似放下某些心事。迎上龍鷹目光時,唇角還泄出一絲甜美的笑意。
兩人起立迎接。
破天荒首次,三人聚在一起。
無瑕巧笑倩兮地說道:“無瑕說幾句便離開。”
又轉向龍鷹道:“範當家和無瑕一道走嗎?”
龍鷹對她的邀約求之不得,但必須尊重台勒虛雲,得他同意,朝他瞧去。
台勒虛雲頷首同意,接著道:“玉姑娘是否有要事相告?”
由於位子得兩個,無瑕又表明隻說幾句,三人站著說下去。
兩人目光齊往無瑕投去,看她有何說話,須同時和他們說。
無瑕壓低聲音道:“田上淵在城外一處碼頭遇襲。”
龍鷹裝出如台勒虛雲般摸不著頭腦的反應,心裏明白過來。總言之,無瑕適逢其會,遇上兩大老妖於光天化日下偷襲藏身船上的田上淵、九卜女及其一眾手下,無瑕目擊整個過程後,趕回來向台勒虛雲報訊,說不定暗裏懷疑兩大老妖是龍鷹的“範輕舟”和符太的“醜神醫”扮的,可抓著證實的機會。
豈知抵因如賭坊,竟發覺龍鷹在和台勒虛雲說話,令她放下懷疑,因而如釋重負之情,溢於言表。
台勒虛雲訝道:“玉姑娘為何在場?”
無瑕道:“昨夜我接到線報,田上淵在城門關閉前從安化門入城,猜到他是去見宗楚客,立即趕去,豈知抵宗府前,遇著他離開,於是改為躡在他身後,看他到哪裏去。當時有夜來深伴他一起離開。”
龍鷹心呼好險,沒在秘道與無瑕碰頭,惟鴻福齊天可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