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四章 夜半無人

太平離去後,龍鷹回到亭子坐下,感觸不已。

權力和貪欲從來沒有止境,當年在洛陽,太平為唐室李氏的存亡奮戰,目標單純,龍鷹造夢沒想過她可變成今天的樣子,目光瞄準權位的極峰,大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之概。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什麽更崇高的理想在推動她,一切均為了獲取最大的權力。

她對兩位兄長還有以前真摯的親情嗎?大概沒有,他們已被視為登上皇座的踏腳石,水漲船高下,她的權力和影響力將不住膨脹,誰都沒法阻止。

依附她的楊清仁亦得到新的動力,成為西京掌實權的人。

當相王墜入都瑾的美人計,他勢成另一傀儡,在這樣的情況下,李隆基的小命危如累卵。

想想女帝有多狠辣,可想象太平的手段,她活脫脫是另一個女帝,比之韋後,更清楚女帝奪位的過程。

胖公公“宮內有權勢的女人沒一個是正常”的金石良言,始終不破。

太平是否猜到韋宗集團會下毒害死李顯?

此一可能性非常大。

燕欽融事件改變了李顯對韋後一向縱容姑息的態度,驀地李顯成為韋後奪權道路上最大的障礙,必欲除之而後快,深悉韋後的太平,對此怎可能沒有預感?相王坐上監國之位,進一步將皇族和韋宗集團的對立尖銳化,形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勢。

當這個想法掠過龍鷹腦際,比對起以前太平對李顯的著緊和愛護,她真的變了,變得冷酷無情。

李顯如若遇害,將成為太平反撲韋宗集團的機會,為此她正積極準備。

對這種無盡無休的權位之爭,龍鷹深切厭倦。

太陽最後一線光明,消失在西京城外。

一陣勞累襲上心頭,不止是身體的勞累,還有是心累,真想什麽都不理的,到小築樓上倒頭睡一大覺。

可是,人約黃昏後,再不到獨孤府去就遲了。

龍鷹第一次非是穿窗進入美女的香閨,皆因獨孤倩然在房子外屋簷下放置了張小圓桌,擺設兩個位子,一壺茶放在小鍋爐上以細火烹煮,還有用罩子蓋著的數碟小食和糕點。

龍鷹暗抹一把汗,心忖若今夜爽約,倩然美女的失望可想而知。穿窗而入變得不合時宜,龍鷹降落正門外,尚未敲門,房門“咿呀”一聲張開。

獨孤倩然一身湖水綠的連身裙,外加一件素黃色的棉背心,花容略施脂粉,將她空穀幽蘭般的獨特氣質凸顯出來,立即使本已自成一國的小園香閨,轉化為空山靈雨、與世隔絕的人間勝景。

龍鷹呆瞪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獨孤倩然玉步輕移,來到他身前,伸出一雙纖手為他脫下外袍,櫻唇輕吐道:“坐!”

說畢掉頭回房,為他安置外袍。

龍鷹呆頭鵝般到椅子坐下,忽然肚子“咕咕”叫了兩聲,才醒起未吃晚膳。

美女來到他身邊,提起小爐上的茶壺,注滿兩個杯子,接著在他旁坐下,舉起茶杯欣然道:“倩然以茶代酒,敬鷹爺一杯。”

龍鷹忙和她碰杯,火熱的茶緩緩入喉,於此天寒地凍之時,感覺很棒,何況茶是一等一的香茗,甘香可口,回味綿長。

美女又揭起蓋著糕點的三個罩子,現出碟上精致又香氣四溢的糕點。笑吟吟地說道:“是倩然親手為鷹爺做的,倩然未踏足膳房久矣,請鷹爺嚐嚐,看可否入口?”

龍鷹心忖即使不好吃,自己也會扮出吃著天下最佳美點的模樣。欣然取起一件糕點,送進口裏大嚼起來。

下一刻,他升上雲端。

龍鷹嚷道:“怎可能這般好吃的?”

獨孤倩然對他的真情讚美非常受落,一邊為他斟茶,喜滋滋地說道:“這是百味糕,以花生和糖為主,再加玫瑰、棗泥、豆沙、薑等十餘種輔料,使滋味多樣化,故名為百味糕。”

龍鷹難以置信地瞧著她,道:“做此糕肯定非常花工夫。”

說時再取一件送進口裏。

獨孤倩然道:“盼到人家頸都長了,須找些事情來打發時間。不要淨吃百味糕,還有其他嗬!”

龍鷹正想拿起第三件百味糕,聞言隻好改為拿取另一碟子上的糕點。

獨孤倩然拿起杯子喂他喝了兩口。

美人恩重,龍鷹的心融化了。

現時他享受的,正是大唐高門的文化傳承和生活方式,亦很難不把美女視為嬌妻,寒夜煮茶,共享靜夜。

自然而然地,他從西京激烈的權鬥解脫出來,一切都變得遙不可及,更不願提起。

糕點入口,香甜味純,鬆脆可口,芳香濃鬱。

龍鷹將未吃的另一半送到眼下細審,道:“肯定有芝麻。”

獨孤倩然含笑不語。

龍鷹掃**桌上美食,同時有感而發地說道:“幸好小弟今晚來了,否則就辜負了倩然姑娘一番美意。”

獨孤倩然微笑道:“人家倒沒擔心過,鷹爺言出必行啊!”

龍鷹心中一熱,點頭道:“對!今晚是千軍萬馬也攔不住我。倩然嗬!你是否仍堅持長留獨孤家呢?”

獨孤倩然現出個無比動人的神情,那是發自深心的喜悅,迎上他的目光,輕柔地說道:“倩然給鷹爺感動了!是受寵若驚。可是嗬!我們的交往隻能局限在這座小園的天地裏。唉!鷹爺總使倩然情不自禁,這已是倩然可做到的極限,再不可逾越。”

龍鷹歎道:“可是終有一天,我會離開西京,或許永不回來。”

獨孤倩然平靜地說道:“倩然和鷹爺是活在兩種不同的環境裏,倩然幼承庭訓,看重家風承傳,清楚自己的位置和身份。倩然留下來,是對家族的神聖責任,否則獨孤家勢轉向衰頹,而倩然則成為敗壞家風的罪人。”

龍鷹乏言以對,好一會兒後,頹然道:“倩然不怕寂寞嗎?”

獨孤倩然欣然道:“有著與鷹爺這段刻骨銘心的動人回憶,倩然豈會感到寂寞?”

龍鷹用神打量她幾眼,道:“倩然是非常特別的女子,比小弟更堅強。”

又忍不住地說道:“真的嗎?”

獨孤倩然輕輕道:“人生如客旅,每個人打從出生開始,便踏上命運為他安排的旅途上,漫長艱苦,不論有多少人在某一段路伴著你,你仍是孤獨地上路,路途不住變化,可是隻能朝前走,沒得回頭。”

龍鷹不解道:“倩然出身大富大貴之家,怎會興起人生漫長艱苦的念頭?”

獨孤倩然淡然自若道:“鷹爺忘掉人家曾告訴你,倩然一直在尋找某一事物,這是個內在的問題,與你處於什麽環境沒有關係。像安樂嗬!一天未做皇太女,鷹爺認為她可享受已擁有的嗎?做了皇太女又如何?她追求的是外在的事物,倩然追求的卻是內心某一處所。”

龍鷹道:“處所?”

獨孤倩然赧然道:“倩然自懂事後,一直為自身建構一個可遊、可居的處所,獨立隔離於人世之外,等於自己的秘密園林,從來不與人分享。正是這個處所,令倩然有避世的淨土、私自的天地,因而也不感寂寞。”

龍鷹記起那次在飛馬牧場和楊清仁交手,逃跑落地時看到獨孤倩然獨立木橋的情景,大有感觸道:“倩然定有個比平常人豐盛百倍的內心天地。”

獨孤倩然因他的了解而欣悅,喜滋滋地說道:“不再擔心人家了嗎?”

一個能自給自足的精神世界,龍鷹尚是首次得聞,幸好自己出生的環境類近眼前美女,必須自得其樂,當然不能純從內心的想象得到,而須借助偷讀藏書,又要為自己想出各種千奇百怪的玩意兒,例如左、右手對弈。也因少年時代的經驗,美女的剖白,能引起他的共鳴。

龍鷹苦笑道:“感覺好多了,起碼對倩然沒有始亂終棄的不良感覺。”

獨孤倩然俏臉飛紅,大嗔道:“鷹爺嗬!”

龍鷹才知口不擇言,不過有何關係,與她還有什麽禁忌。

拍拍肚子,站了起來。

獨孤倩然似意識到將發生什麽事,垂下螓首,不敢瞧他。

“嗬!”

龍鷹將美女整個從椅子攔腰抱起來,回房去。

獨孤倩然摟緊他脖子,將俏臉埋在他頸項間,嬌喘著道:“人家還要收拾台子、椅子。”

龍鷹笑道:“倩然想得周詳,確不可以留下物證,這個由小弟處理。”

說時揭開睡帳,讓她橫陳榻子上,還俯身為她寬衣。

獨孤倩然羞不可抑地推開他的手,嗔道:“快去。”

龍鷹大樂轉身,將所有證物一股腦兒收回房內,依記憶各置原位,至於空碟子,就當是美女一個人吃掉了所有糕點。

回到榻子旁,隔帳瞧進去,美人兒早擁被而眠,還閉上美目裝作入睡狀,榻旁隻放著她的禦寒背心,顯然美女被子內的動人肉體,仍被連身裙包裹著。

霧裏看花似的,還要對被內乾坤加點想象力,龍鷹大感另有情趣。

美女雖明言不會嫁他,可是龍鷹早視她為妻,今晚正是他們的洞房花燭夜,一顆心不由燃燒起來。

忽感尚欠點什麽,原來屋內的兩盞油燈仍綻放光芒。

撥熄油燈後,美女的香閨陷進暗黑,星光籠罩屋外的天地。以龍鷹的魔目,光朦遍灑,夜,變得更寧靜了。

龍鷹沒寬衣的揭帳而入,掀被鑽了進去,美女火熱辣的身體擠過來,投進他懷抱裏,撒嗲地說道:“人家要聽故事。”

龍鷹一雙手在她香背貪婪地摸索,笑道:“倩然有兩個選擇,一是事前聽,一是事後。”

獨孤倩然不依道:“鷹爺嗬!”

龍鷹道:“那就由小弟為倩然選擇。”

獨孤倩然呻吟著道:“不行嗬!”

情況混亂至極,一時連龍鷹亦弄不清楚她的“不行”,指的是他愈來愈犯禁的手,還是不可由龍鷹代她選擇。

龍鷹試探道:“哪方麵不行?”

獨孤倩然在他懷裏扭動抖顫,嬌聲喘喘地說道:“人家要先聽鷹爺說故事。”

龍鷹心忖長有長說,短有短說,何況可一邊說故事,一邊放肆,何樂而不為,欣然道:“沒問題!就先說大運河令練元授首的故事,保證精彩絕倫。”

獨孤倩然呻吟道:“不行嗬。”

龍鷹失聲道:“這樣仍不行?”

獨孤倩然道:“鷹爺這樣子,人家怎聽你的故事嗬。”

龍鷹陪笑道:“對!對!”

遂暫且撤退,收回已滑進她衣服裏照顧周到的手。

獨孤倩然將嬌軀移開少許,仰起俏臉。

在溫柔的夜色裏,她一雙眸神,仿如深黑海洋最明亮的寶石,閃爍著動人的異芒。

龍鷹從未想過可以擁有這高門大族最尊貴的美女,竟自自然然的發生了,其中經過多少波折。然而命運無形的線,始終將他們聯係在一起,時遠時近,卻沒斷絕。

今夜的歡聚,糅集和預示著未來訣別,格外使人感受深刻。

一陣風從窗外刮進來,吹得睡帳現出起伏的波紋,送來夜深的寒意,也帶來一股清新芬芳的空氣。

望往窗外去,可見到小片繁星點點的夜空,靜謐的夜也像沉睡了。

縱然比起廣袤無邊的天地,他們像兩顆小沙粒般渺小,可是在獨孤美女的天地,他們是主人翁,一切都繞著他們運轉。

“說嗬。”

龍鷹先吻她香唇,道:“當我坐船離開西京的一刻,實茫無頭緒,練元曾是北方凶名最盛的河盜,最擅潛蹤匿跡、神出鬼沒的戰術,且身具奇功異藝,其水底功夫,在中土數一數二。小弟曾和他在水下交過手,差點吃他大虧。故此擊破他或許較容易,殺他卻是難比登天。”

獨孤倩然嬌體投懷,雙手抱緊他的腰,滿足地歎息道:“很好聽!練元究竟躲在哪裏呢?”

龍鷹發覺一個天大的問題,便是獨孤倩然非是一般女流之輩,若要向她交代清楚誅除練元的過程,很多細節實難以省掉,壓根兒沒有長話短說這回事。

自己是過分樂觀。

頭痛時,美女催促道:“說下去嗬!”

龍鷹心裏苦笑,今趟是作繭自縛,隻能動口,不能動手,早知剛才不顧一切的全麵進犯,那有多好。

接下去道:“不知道便問知道的人,合情合理吧!由於北幫一向和洛陽官府勾結,洛陽官府理該清楚北幫的部署,俾能互相配合。”

獨孤倩然道:“宗晉卿怎會告訴你們呢?”

龍鷹得意地說道:“技術就在這裏!”

跟著一五一十說下去,當說至曉得練元在處,懷內美女發出均勻的吐息。

龍鷹往她瞧去,美女已沉沉睡去,且睡得香甜,不由心生憐意。

如她所言,過去兩晚她一直盼龍鷹來,睡眠的質素該好不到哪裏去,現在聽著自己在她耳邊呢喃細語,多少起著催眠的作用,終抗拒不了睡魔無可抵禦的力量,尋夢去了。

想到這裏,一陣勞累襲上心頭。

龍鷹萬般不情願的睜開眼睛。

獨孤倩然的倩影映入惺忪的睡眼,坐在他旁,搖晃他的臂膀。

獨孤倩然嬌呼道:“起來嗬!快天亮了!”

龍鷹給駭了一大跳,茫然坐起來,少有這麽酣睡的,看看美人兒仍一身連身裙,再摸摸衣著完整的自己,失聲道:“我們昨晚竟什麽都沒幹過。”

獨孤倩然立即玉頰霞燒,探手在他臂膀重扭一記,大嗔道:“又沒人不許你改天再來,快起床嗬!”

龍鷹歎道:“下趟休想小弟在事前說故事。”

獨孤倩然大窘下,將他推出帳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