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渡宇合集 第十冊 異靈 正文
新德裏大賭場位於印度首都新德裏的市中心,是座皇宮式的建築物,占地四千平方米,正門處是個極盡華美的大花園,修剪整齊的植物間,綴以精美的石雕,題材都是印度宗教內的神話人物,風格傳統,古色古香。
一個直徑達六至七米的大噴水池,池中逐漸縮小的圓形台階,向中心層層升起,“嘩啦啦”地把千百條大小不一的水柱噴上半天高,水柱隨著水壓和燈光的變滅,幻化出不同的花式,在賭場金碧輝煌的燈火襯托下,氣象萬千,有令人望之卻步的懾人氣派。在炎熱的天氣中,清涼的水汽,使人精神一振。
美麗的大花園圍以高牆,把印度貧窮的一麵封於牆外。
晚上八時二十分。
花園的大鐵閘打了開來,一輛接一輛的名貴房車,川流不息地駛進花園內,駛上通往賭場正門的通路。
一群身穿紅衣製服、纏著白頭巾的彪形印度大漢,忙碌地疏引著花園內繁忙的交通。
淩渡宇坐在出租車的後座,隨著一輛勞斯萊斯,沿著大噴水池的道路,轉到賭場的正門。車剛停下,車門已給穿著紅衣製服的大漢打了開來,恭敬地歡迎貴客的光臨。
淩渡宇筆挺西裝,氣宇軒昂,確叫人不敢怠慢。
前麵的勞斯萊斯步下了位穿起印度傳統紗裙的印度美女,眉目如畫,儀態萬千,可惜帶有點豔俗,但那正是她分外引人遐想之處,大概是交際花型的女性。
美女側身回望,對淩渡宇投了輕輕一瞥,低頭淺笑,才步上進入賭場的台階,似乎頗為欣賞淩渡宇懾人的風采。
淩渡宇會心一笑。賭場除了是顯示財富的地方外,還是出賣美麗的最佳場所。
他付了車資,打賞了開車門的賭場小工,緊跟著印度美女步上台階。
那印度美女高挑動人的身材,在步上台階時更形婀娜多姿。
美女確是上帝對男人的恩賜。
她再回眸一笑,施施然走進賭場。
淩渡宇心情大佳,輕鬆地步入賭場大堂內。
和外麵漆黑肮髒的街道相比,這是個令人難以相信的世界。
上百盞水晶燈飾,把廣闊的空間照得明如白晝,使人完全聯想不到賭場外的黑夜,想不起夜入而歸的生活方式。
大堂的深棕色雲石地板,一塵不染,利用不同的石質和紋理,布列出富麗多姿的紋飾,閃亮的石麵,反映著照耀其上的光飾,予人一種不真實的奇怪感覺。
淩渡宇暗讚一聲,設計這賭場的人,不愧高手。如幻如真的氣氛,正是方便賭徒們在此顛倒晝夜,醉生夢死。
他注意到大堂內看不到任何時鍾,昏天黑地的賭徒們,誰有興趣去理會那永不中斷的時間。
賭場內衣香鬢影,成千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士,圍著四五十張供應各式各樣賭博的桌子,縱情豪賭。
穿著傳統印度服飾的女子,穿花彩蝶般,在人群中飛舞,奉上飲品和提供各種服務。
那先他一步進來的印度美女早不知蹤影,淩渡宇收起“色”心,暗自盤算,究竟應該怎樣著手去找他心目中的人。
“先生!”一個謙卑的聲音在他左側響起。
淩渡宇眼光射向左側。
一個十七八歲的印度青年,恭敬地向他躬身作禮。
這青年麵目精乖,手腳靈活,非常機敏。
青年甫接觸淩渡宇銳利的眼神,明顯嚇了一跳,一連退了兩步,怯怯道:“先生!你有興趣賭些什麽?我是最佳的賭博顧問,深明行情,隻要你贏錢時一小點的打賞。”英語相當流利。
淩渡宇恍然失笑,原來是在賭場內賺生活的小混混,誤以為他是個大豪客,心想也好,問道:“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很高很大的西班牙人。”用手在臉上做了個留滿胡子的姿態,待要補充時……
青年興奮地搶著叫道:“那一定是‘船長’……”跟著壓低聲音,神秘地道:“他刻下是這裏的風頭人物,贏了很多很多錢……”
淩渡宇道:“帶我去見他吧,給你十元美金。”
青年一聽到有賞錢,精神一振,但很快又換個頹喪的表情,搔頭道:“船長在特別貴賓室內,一般人是嚴禁入內的……”
淩渡宇知道賭場都設有特別的賭博房,隻招待有身份的大客,一般人是嚴禁入內,而特別貴賓室更被視為聖地,有別於一般的貴賓室,可是他豈會理會這等賭場規矩,道:“可不可以入內,你不用理會,隻要你把我帶到貴賓室門前,其他的由我想辦法。”
青年瞥了他一眼,一點也不相信他有何進入貴賓室的奇謀妙計,不過既然有十元美金可賺,還管它則個,怕淩渡宇反悔,急忙領路前行。
兩人穿過大堂。
一邊行,青年一邊誇耀自己的賭博必勝技巧,說得活靈活現。
淩渡宇聽到他嘮嘮叨叨,不耐煩打斷他道:“你既然逢賭必勝,自己為何不賭?”
青年聳聳肩胛,作個無可奈何的姿態,道:“他們會把我所有肋骨打斷。唉!就算我靠自己的本事,賺得賞賜,出門時有九成是要落進守門大爺的口袋裏去。”跟著一挺胸膛,神氣地道:“不過我已經是新德裏內,這年紀憑真材實料賺錢的人中最富有的了。”一副不想讓淩渡宇看小的神情。
淩渡宇倒喜歡他的坦白。其實他不知道,這青年從來沒有對人坦白的習慣,隻不過淩渡宇透視人心的雙目、風神氣度,自有一股使人坦白的力量,不知不覺將心裏的話誠實地說了出來。
兩人離開了擁擠的大堂,經過了一個供人休憩的偏廳,步上一道長廊,來到另一道大門前。
門前有兩名紅上衣白褲子的大漢,見到那青年,用印地語喝道:“阿修!這裏是你來的嗎?”
印度人口超過七億,僅次於中國,種族眾多,而最令中央政府頭痛的,是語言的繁多雜亂,有人說在印度內走過幾裏外的另一條村,已說著不同的方言,是絕不誇大的一回事。
概略來說,印度境內的語言基本可劃分為四大語係:就是印歐、達羅毗荼、漢藏和南亞語係。
官方語言是印地語和英語。
淩渡宇的少年時代在西藏度過,在藏僧的指導下,精通經文用的印度古梵語,屬印地語的古老泉源,兼之又曾隨通曉印地語的藏僧學習,所以毫無困難地聽懂大漢和青年阿修的印地語對答。
阿修向大漢阿諛地道:“爺們!這是難得的大闊客,也是船長的朋友。”
其實他帶淩渡宇來到這裏,已算完成任務,有十元美金落進口袋。但他對淩渡宇很有好感,又知道賭場規矩特別,貴賓室例不接待生客,於是為淩渡宇盡點綿力,吹噓一番。
大漢眼光轉到淩渡宇身上,本要直言拒絕,可是淩渡宇氣勢迫人,一對虎目正盯著他,不由地口氣一軟道:“先生!你兌了籌碼沒有,貴賓廳內的賭注是有最低限額的……”說得客氣,不啻清楚表示先弄清楚淩渡宇的斤兩。
淩渡宇微微一笑,從袋中抓出花花綠綠一大疊一百元麵額的美鈔,毫不在意地遞給阿修,道:“給我去換籌碼!”
阿修習慣性地一把接過大鈔,才突然間醒悟那最少是上萬元鈔票,眼睛瞪大起來,平日精靈的他,這刻反而說不出話來,淩渡宇這樣信任他,不是傻子便是真正的大闊客。
淩渡宇洞悉他的想法,喝道:“還不快去!”阿修這才去了。
大漢們瞪大了眼睛,他們見慣鈔票,還不會為區區萬元美金而吃驚,令他們驚奇的是淩渡宇那毫不在乎的態度。
這時,一名身份明顯高於兩名大漢的四十餘歲印度人走了出來,很有禮貌地道:“先生想進貴賓室嗎?但貴賓室給人包起來了,真對不起!”
淩渡宇聽他語氣堅決,耐著性子道:“請問沈翎博士是否在內,我要和他說上幾句話。”
男子“噢”一聲,道:“那真不巧!沈翎博士曾經指示,在他賭博期間,不會接見任何人。”
淩渡宇為之氣結,他今晚要乘淩晨三時半的夜機往紐約,再沒有時間磨在這裏,正自盤算應否到此為止,可是他的組織“抗暴聯盟”最高領袖高山鷹請求他做的事,又不想半途而廢,而且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見見這久未會麵的老朋友,他最尊敬的人中的一位。
猶豫間,香風襲來。
一把低沉富於磁力的女子聲音在他身旁響起道:“商同!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我可以邀請他陪我進貴賓室嗎?”
淩渡宇側頭一看,入目是典型印度女子那種輪廓分明的美麗側麵,眼前一亮。
是剛才在門外巧遇的印度美女。
這個角度看去,她更是豔色動人。
女子向他回首一笑,淩渡宇立時想起“回頭一笑百媚生”的形容詩句。
男子神色非常尷尬,怯怯地道:“雲絲蘭小姐的朋友,我們當然樂意招待,不過……大小姐在裏麵……”
雲絲蘭臉容一沉道:“海藍娜也在裏麵,那就更好了,我們很久沒有碰麵,我想她比你更歡迎我。”
淩渡宇心中咋舌,這女子的辭鋒尖銳迫人,倒要看這先前趾高氣揚的男子如何招架。
男子賠上笑臉,躬身作了個歡迎內進的姿勢,道:“雲絲蘭小姐言重了,商同歡迎還來不及,請進請進!”
淩渡宇見商同換上笑容前一刹那,閃過一絲驚懼的神情,暗忖這美女雲絲蘭一定大有來頭,否則商同這類吃賭場飯的老江湖,絕不會有此失措舉動。至於那大小姐,又不知是什麽顯赫人物了。
雲絲蘭向淩渡宇淺笑搖首,像在嘲笑商同的前倨後恭,她額頭正中處點的朱砂紅得閃閃發光,把她雙眸襯得黑如點墨,分外明亮。
淩渡宇有風度地讓她先行。
雲絲蘭整理一下頭紗,優雅地進入貴賓廳。
淩渡宇待要尾隨入內,阿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道:“先生!籌碼換回來了。”
淩渡宇回頭一看,阿修焦急地舉起抓在手上的籌碼,原來守衛把他攔在門外。
阿修臉上充滿期待的神情,淩渡宇知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也想跟進特別貴賓室內一開眼界,衝著他沒有夾帶私逃這一點,他便要幫他一次,說來也可笑,現在反而是淩渡宇帶他去見識見識了。
淩渡宇向商同微笑道:“這是我的朋友和夥伴,我可以邀請他入內嗎?”
商同望向雲絲蘭,後者故意為難他,抬頭望天,不給他任何指示,商同想了想,橫豎也放了人進去,哪怕多他一個,盡管大小姐怪罪下來,也可以全推在雲絲蘭的身上,於是道:“當然可以,請進!”
阿修歡呼一聲,跟著淩渡宇和雲絲蘭身後,一齊步進通往貴賓廳的長廊去。淩渡宇接過他遞來的籌碼,心想要阿修這樣把錢完璧交他,怕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
商同跟在最後,神色如常,到底是闖江湖的人物。
長廊兩邊掛著兩列二十多幅二尺乘二尺的畫作,色彩濃豔繽紛,工巧精致。
雲絲蘭見他留心起兩旁的畫作,笑道:“這是我國著名的纖畫,麵積雖小,卻以內容豐富、畫工精細而馳名國際。”
淩渡宇邊行邊停,欣賞了其中幾幅作品,心中升起一個念頭,就是揀選這批作品的人品味奇高,迥異俗流,想不到賭場之內,亦有此等人物。
商同在後麵道:“到了!”
淩渡宇把心神從動人的纖畫處收回來,步入貴賓廳。
若說外麵大堂是個喧鬧的市集,這處倒像個僻靜的禪室。
偌大的空間內,不聞半點嘈吵的聲音。
大廳中圍著大賭桌或坐或站的十多個男女,似乎都不想打破凝然有致的寧靜,屏息靜氣地盯著賭桌上的賭局,沒有人留意到有人進來。
一股無形的壓力,使剛進來的淩渡宇等人,感受到那緊張的氣氛。
淩渡宇眾人迫不及待地走近賭桌。
圍著賭桌觀戰的男女掃視他們一眼,目光又轉往賭桌上,仿佛賭桌有專攝取目光的磁力。
隻有正在對賭的一對男女,完全沒有理會他們的加入。
他們專注的目光交纏在一起,有若刀劍在虛空中交擊。
他們要看進對方靈魂的深處,以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噢!”阿修忍不住驚歎起來。
淩渡宇很理解阿修的感受,因為他也為桌上的牌局感到動魄驚心。
賭的是“話事啤”。
桌心堆著如山高的籌碼,這賭場的注碼以美金為單位,此時的注碼已有近百萬了。
男子麵前四隻牌,翻出來的是三條A;女的四隻牌,翻出來的是三條K。
照牌麵來說,男子穩勝女的無疑。
問題是還未翻過來的底牌。
假設男的底牌也是A,那無論女的得到什麽牌,亦是必敗無疑,這個牌勢最大的當然是四條A,其次是四條K。
賭局到了生死立判的關頭。
淩渡宇不由關心起來,因為那男子正是他這次專程來找的沈翎博士,而沈博士袋中的錢裏,有五百萬美金,來自他的組織抗暴聯盟,他這趟正是奉高山鷹之命來看看公款的“近況”。
沈翎博士是組織內最高層八個以“鷹”為代號的人物之一,國際上,則是著名的探險家和旅行家。
沈翎的代號是“原野鷹”。
淩渡宇代號“龍鷹”。
同是組織內最傑出的人物。
一頭濃黑的金發,不長不短,中分而整齊。高挺的鼻梁下,長滿了金黃的胡髯,幾乎連棱角分明、予人堅毅卓絕感覺的嘴唇也埋沒在內。他整個人骨骼極大,盡管坐在那裏,也有若一座推不動的崇山,氣勢迫人。
最使人印象深刻是他炯炯有神的雙目,射出令人心悸的冷靜寒芒。
這時沈翎懾人的眼神,凝望著與他在賭桌另一端互爭雄長的印度女子。
女子的神采,一點不遜色於雲絲蘭。
若要淩渡宇去形容這女子,那麽淩渡宇隻能用“冰肌玉骨”這四個字。
女子一身白紗,額前點了朱砂,清麗可人,年紀約在二十七八之間,有股高貴端麗的氣質,使人很難把她和賭博聯想在一塊兒。
圍觀者恭敬的眼光,又使人知道她一定是極有身份和地位。
她甚至比沈翎更沉著和冷靜。
清澈的眼神,一絲不亂地回敬沈翎銳利的眼神,沒有半點的怯色,一派賭國高手的風範,淩渡宇也不禁佩服起來。
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這秀美的女子,一定是商同口中的大小姐,雲絲蘭口中的海藍娜了,好一個美麗的名字。
海藍娜打破了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默,淡淡一笑,以清甜的聲音道:“跟進你的十萬元。”妙目一掃沈翎麵前堆積如山的籌碼,漫不經意地道:“並‘大’你手上所有的籌碼。”
圍觀者一陣**,為這豪賭震駭。
沈翎手上的籌碼,以美金計最少有六十餘萬,加上先前所下的注碼,桌上的總注碼達到二百多萬美金了。
沈翎眼中閃跳著亮光,忽地長笑起來,在寂靜空曠的大廳內,分外刺耳。
沈翎豪雄的笑聲驀然停下,把頭頸仰伸至極盡,又恢複平視,緊盯著海藍娜,沉聲道:“痛快!痛快!”
緩緩轉過頭來,望向他左手側的淩渡宇,平靜地道:“龍鷹!假若是你,會怎樣做?”
這一招奇峰突出,眾人的眼光不由集中在淩渡宇身上,海藍娜的眼光跟蹤到他處,首次發現這非凡人物的存在。
淩渡宇從容自若,微笑道:“你可以改變命運嗎?當然是舍命陪淑女了。”
沈翎啞然失笑,搖首歎道:“淩渡宇不愧是淩渡宇!”轉向海藍娜道:“他的說話就是我的說話,我跟了!”
眾人一齊嘩然,忽又完全靜默,等待最後的一手牌。
一個五十多歲的印度男子負責發牌,他熟練地從發牌機抽出兩隻牌,分發往對峙得難解難分的這對男女麵前。
當他派牌時,有心者都留意到他的手有輕微的抖震,顯示他的緊張情緒。
沈翎隨手把牌翻過來,是隻梅花二。
海藍娜伸出纖長均勻的玉手,指甲在牌底輕輕一挑,啤牌翻上了半空,打了幾個滾,平跌桌上,剛好是麵朝天。
眾人一齊驚歎。
那是隻葵扇K。
海藍娜翻出來的牌是四條K。
除非沈翎的底牌是A,否則已陷於必敗之局。
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沈翎的臉上。
沈翎臉容平靜如昔,緩緩站起身來。
他身形很高,骨骼粗大,肌肉勻稱,充溢著體育家的健美感。
眾人疑惑地望著他。
究竟他的底牌是什麽?
沈翎出人意表地大笑起來,排開眾人,來到淩渡宇身側,一把摟著他肩頭,向大門走去,邊走邊笑道:“痛快!痛快!”
眾人這時才知道他輸了這二百多萬的豪賭。
他始終沒有翻開那覆轉的底牌示眾。
淩渡宇來不及和雲絲蘭打個招呼,給沈翎半推半擁,帶出特別貴賓室外。
兩人循原路行走,穿過賭場熱鬧的大堂,一路上都有人向沈翎打招呼,可是沈翎卻沉浸在深思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淩渡宇笑道:“不服氣嗎?老沈!”
沈翎盯他一眼,話不對題地道:“那妞兒是不是真的精彩極點。”
淩渡宇想不到他爆了這句話出來,愕了一愕,點頭道:“確是精彩絕倫!”
沈翎得到淩渡宇的讚同,立即高興起來,腳步也輕鬆了不少,一直走出賭場的大門。
麵對著華麗的大噴泉,千百條在燈光下閃爍起落的水柱,盡管賭場外暑熱迫人,仍是令他們精神一爽。
急迫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兩人回頭一看,原來是那印度青年阿修。
阿修上氣不接下氣地趕上來,走到他們麵前三尺許,停了下來,忽地瞠目結舌,看來自己也不知跟上來幹什麽。
淩渡宇掏出十張一百元麵額的美金大鈔,道:“噢!對不起!這是你的酬勞。”
阿修刷地漲紅了臉,堅決搖頭道:“不!我不要你的錢,你們兩人都是真的英雄好漢……”跟著忸怩低頭道:“我要和你們交朋友。”
兩人同時一呆,料不到這小鬼心中轉的是這念頭。
淩渡宇憐惜地道:“我們早是朋友。”把鈔票卷起,插進他的上衣袋,道:“就當是機票錢,讓你他日來探訪我。”
阿修猶豫片晌,終於點頭道:“好!我一定會賺足夠的旅費,然後去找你,不過,你屆時一定要像朋友那樣招待我嗬!”
淩渡宇笑了起來,取出一張名片,道:“好!君子一言。隻要你撥得上這個電話號碼,再留下聯絡你的方法,我便可以找上你。”
阿修興奮得跳了起來,珍而重之地收起名片,轉過來向沈翎道:“船長!你是我最佩服的賭徒,在我心目中,你永遠也沒有賭敗,我隻想問你一個問題。”
沈翎笑道:“說出來吧!小朋友。”
淩渡宇插口道:“為什麽要叫他作船長?”
沈翎道:“不要打斷他的問題!”他似乎不想讓淩渡宇知道阿修喚他作船長的原因。
阿修正容道:“我懇求你,告訴我那未翻過來的底牌是什麽?”
沈翎眼中射出冰冷的寒芒,沉聲道:“你看過了沒有?”
阿修道:“我沒有看過,隻有大小姐看過,她看完麵色變得很奇怪。”
淩渡宇怦然。想起大小姐海藍娜的清冷自若,能令她神色變動,那隻底牌當然是另有文章。
沈翎悶哼一聲,道:“夜了!我們該走了。”
轉身自行往停在台階下的出租車走去。
淩渡宇熟知沈翎的性格,不想說就是不想說,沒有人可以改變他的主意。
來到出租車前,沈翎停下轉身,道:“這次來找我,是不是為了組織給我的五百萬美元?”
淩渡宇仔細端詳了他一會,點頭道:“那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可以給你填出來,我向高山鷹說過,你這樣做,一定有你的理由,不過我的確借著這個借口,來和你打個招呼,三個小時後我要到達機場,乘搭往紐約的客機。”看看腕表,笑道:“我們還有時間喝杯咖啡,慶祝你豪賭敗北。”
沈翎笑罵一聲,道:“給我填五百萬?你真是我的救星。”
淩渡宇正容道:“你的古文物買賣,曾為組織賺了上億美元,你的手頭一向非常鬆動,為何竟會弄到用公款去賭博?”
沈翎道:“不要問。”
淩渡宇道:“怎能不問?萬水千山,由南美繞上這麽一個大圈,來到印度,就是要問你這句話。那天高山鷹對我說,六個月前他把五百萬美金轉到你的戶口,再由你提取現金,帶往柬埔寨交予一個秘密的地下組織,但那地下組織一直沒收到半分錢,而你又失去了蹤影,直到最近才知道你來了這裏,高山鷹深悉你我的交情,才把這燙手的熱煎堆拋了給我,在公在私,你也應該有個交代。”
沈翎沉默了片晌,抬起頭來,眼中射出深厚的感情,道:“小淩!真的不要問。我還要求你一件事。”
淩渡宇驚訝地叫了起來,道:“什麽!世界首席硬漢,踏遍全世界最險惡凶地的沈翎博士,居然會求人,我真是榮幸極了!”
沈翎氣得罵了一輪各類語文中最精警的粗話,始肅容道:“我的要求有一個條件。”
淩渡宇見他的請求居然尚有條件,有好氣沒好氣地道:“洗耳恭聽。”
沈翎不理淩渡宇的反應,道:“很簡單,就是不要問理由。”
淩渡宇歎道:“說吧!上帝既安排了我是你的老朋友,還可以選擇嗎?”
沈翎道:“不是上帝,而是命運。命運之神將每條頭發都編了號碼,多條少條也是他的決定。嘿!所以他把你送來給我,解決我現在的難題。”
淩渡宇道:“說吧!”
沈翎直截了當地道:“我還要八千萬美元。”跟著舉手做了個製止淩渡宇追問的手勢,道:“嘿!記著!不要問原因。”
淩渡宇眼中射出閃閃神光,凝視對方。
沈翎坦然回望,沒有絲毫慚愧的模樣。
淩渡宇恍然道:“我明白了,你到賭場去,就是想贏取這筆錢。”
沈翎不置可否,隻道:“怎樣?”
淩渡宇想起巴極的戶口(見拙作《湖祭》),這應是九牛一毛的小事,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道:“好吧!”
沈翎笑了起來,一拍淩渡宇的膊頭,轉身坐進等候已久的出租車後座,淩渡宇跟進。
出租車開出。
司機是個瘦小的印度老頭,問道:“兩位老細要到哪裏去?”
淩渡宇道:“你倒很有耐性,等候了這麽久。”
司機謙卑地道:“老細多給點賞錢吧。”
沈翎道:“往機場去吧!”側頭向淩渡宇道:“那處的咖啡挺不錯的。”
淩渡宇點頭叫好,話鋒一轉道:“那妮子是瑜伽高手。”
沈翎露出有興趣的神情,道:“憑何而說?”
淩渡宇道:“她和你對局時,呼吸細長而慢,這種借呼吸而達到頭腦清靜平衡,是瑜伽最基本的修養功夫,而且她的容顏清麗得不食人間煙火,所謂有諸內形於外,她一定是長期素食修行的瑜伽高手。”
沈翎想了一會,道:“是的!她很特別。”沉思起來。
淩渡宇好奇問道:“她究竟是什麽身份,為什麽賭場的人稱她為大小姐?”
沈翎道:“她是印度一個很傳奇的人物,父親是印度的超級大亨,擁有幾間最大的賭場,現在都交由她打理,外間的人認為她一定不善經營這品流複雜的行業,豈知她大事革新下,賭務反而蒸蒸日上,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我這幾天來一直贏錢,由十萬元的賭本累積至三百多萬,她才現身和我豪賭,結果你也知道了。”
淩渡宇嚷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他何等精明,想起那未翻過來的底牌,知道其中另有蹊蹺,故意話中有話,刺沈翎一下。
沈翎聳聳肩胛,忽然向司機喝道:“停下!這是什麽地方?”
司機冷笑一聲。
“嘭!”一道鋼板在前後座間彈起,跟著“嘭!嘭”數聲,左右兩側和座位後同時彈起三塊同類的鋼板。
淩渡宇一拳打上車頂,發出沉沉的響音。淩渡宇悶哼一聲,假若是普通的車頂,他可以用激光切割器,破頂而出,但一觸之下,車蓋也是重合金造的,令他無計可施。
一時間,兩人被困在密封的囚籠裏。
冷氣從後麵鋼板兩個小圓洞噴進來,倒沒有氣悶的感覺。
刹那間,兩人跌進巧妙安排的陷阱。
車子向前衝刺,轉以高速行駛。
兩人給後坐力一帶,背脊碰在椅背,跟著向左方側去,顯示汽車急速向右轉,產生向左跌的離心力。有若被大浪推拉的一葉小舟上的乘客。
淩渡宇叫道:“誰幹的!”
沈翎在印度耽了好一段日子,淩渡宇初來乍到,有麻煩,自然是沈翎惹來的機會大得多。
淩渡宇身子一邊向右方側去,平衡車子向左轉的拋力,手卻毫不閑著,掏出四支催淚爆霧器,自己取起兩支,另兩支塞在沈翎手裏,準備用得著的機會出現。
沈翎接過爆霧器,回應道:“告訴你也不信,我不知這是誰幹的?”
淩渡宇詛咒連聲,道:“信你是混蛋!”
的確是的,沈翎行動神秘,什麽事也不準他查根問底,到了這個時刻,仍不肯坦言一切,叫他怎能不怒。
車子驀然停下。
兩人對望一眼。
從對方眼中看出,兩人均猜不到敵人的下一步行動。
兩旁的鋼板徐徐落下,露出車旁的側門和側窗。
兩人幾乎一齊跳起上來。
盡管這是荒山野嶺,又或墳場海灘,都不會使他們感到驚奇。
可是這卻是一個室內的龐大空間,一個像皇宮的華麗大堂。
在輝煌的燈光下,十多個持著自動武器的大漢,團團把出租車圍個密不通風。隻要他們一按槍掣,保證整輛車沒有一寸地方可以免去彈孔的痕跡。
一個男子的聲音在車座內響起,以英語道:“貴客光臨,沈博士和這位朋友,不用我喚侍從替你們開車門吧?”
沈翎笑答:“當然,當然!”
他口中說話,手卻做出行動的姿勢。
同一時間,兩扇車門同時左右向外打開一條縫,四支催淚爆霧彈連珠發放,分由小縫向左右扔去。
兩人的合作簡直天衣無縫。
四支爆霧彈同時爆發,刹那間四麵八方盡是黑霧和催淚氣體。
當黑霧要倒卷入車廂內時,兩人及時把門關上,一齊縮往車底,減少敵人射擊目標的麵積。
期待著敵人的混亂和咳嗽聲。
手槍緊握手裏。
刹那後,兩人震駭莫名。
車外一點動靜也沒有。
黑霧內一下咳嗽聲亦付闕如。
這怎麽可能?
爆霧彈威力強大,這一陣子,催淚黑霧應擴展至大廳內的每一個角落,塞滿每一寸的空間。
催淚氣體,會令在黑霧中不能視物的人,產生強烈的反應,刺激他們的氣管,甚至使人休克和暈眩。
可是車外平靜無波。
更駭人的事發生了。
黑霧向上升起,飛快消散。
活似有無形的吸管,把所有氣體一下子抽離了這個空間。
先前的景象:華麗皇宮般的大堂,持槍印度大漢,依然故我。
那聲音又通過傳聲器響起,平靜地道:“兩位貴賓,真是對不起,忘了向你們介紹,刻下你們的座駕,被罩在一個半圓形的巨大防彈玻璃罩內,這罩子妙用無窮,其中一項就是能把空氣抽離,變成半真空的狀態,當然也能輸進任何氣體,是我特別為貴客想出來的設計,兩位以為如何?請多指教。”他的話謙恭有禮,內容卻充滿威嚇的味道。試想假若活人在罩內,給抽成真空,那種血管爆裂的死亡,確是不忍卒睹。
淩渡宇用神一看,車外確有一若現若隱的玻璃層,剛才急於行事,又是意料之外,居然看漏了眼。
他們也算倒黴,步步失策,處於完全被動的劣勢。
淩渡宇向沈翎笑道:“你是好事多為,這樣處心積慮,挖盡害人心思的好朋友,也給你招惹回來。”
沈翎舒服地挨坐在座位內,歎道:“兄弟!我早曾向你指出,人生是無奈和悔恨交織而成的,否則也不算人生……”
男子的聲音插口道:“說得好!說得好!沈大博士既能對人生有如此深切的體會,我們談起上來,就更易談得攏了。”
淩渡宇皺起眉頭!這男子語有所指,像要進行某一項事物的談判。
沈翎這時答道:“少說廢話了,有什麽盡管說出來吧!”他的樣子有點不耐煩,一副全不知對方要說什麽的神態。
一陣印度“悉他”(SITA)音樂響起,清脆的每個響音,都像欲語還休、纏綿難斷,予人濃得化不開的感受。
音樂諷刺地從出租車內的傳聲器傳出,使人感到忸怩而不自然。
大廳輝煌的燈光暗黑下來,直至伸手不見五指。
漆黑裏亮起熊熊的火焰。
四名身穿印度華服的美女,捧著四個各燃燒著十二枝洋燭的大燭台,由遠方緩緩走近。
她們身後跟著另一美女,捧著一個香爐,煙霧嫋嫋而起,在大廳的上空升出一團輕柔的煙霞。
她們之後是一隊五男一女組成的樂隊,持著悉他、長笛、鼓,邊行邊奏,傳聲器的音樂,從他們而來。
可惜隔了玻璃罩,聞不到外邊騰升的香氣。
儀仗隊走至玻璃罩前,分兩邊站立。
音樂停下。
一名全身銀光閃閃的男子,龍行虎步地現身走來。
他一直走到玻璃罩前,臉上帶著從容的笑意,向兩人躬身見禮。
他年紀約在四十上下,麵目非常英俊,身形修長,頭巾正中,嵌了粒最少有十卡的金剛火鑽,在燭光下閃跳生光,配著他身上的印度華服,配合著儀仗隊的聲勢和排場,確有尊貴迫人的氣勢。
沈翎麵色微變。
淩渡宇深悉沈翎的為人行事,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冷靜,知道來者大有來頭,偏是冷冷哂道:“好!戲看完了,有屁快放!”
那人毫不動怒,微笑道:“不愧是沈翎的朋友,有膽識。”他的聲音在車內的傳聲器響起,正是剛才的聲音。傳聲器成為對答的橋梁。
這種方式的會麵,亦屬別具一格了。
那人續道:“沈博士!隻不知你的朋友能否代表你說話?”
沈翎冷笑一聲,道:“當然可以!王子!”言罷推門下車。
淩渡宇心中一震,他知道這人是誰了。
印度可說是世界上階級尊卑區分最嚴格的國家。
古印度有四個種姓。
印度雖是宗教繁多,卻以印度教為主。印度教奉為聖書的《摩奴法典》,把四個等級的種姓起源,歸於梵天(造物者)身體的四個部分,即婆羅門是“梵天”的嘴,刹帝利是雙臂,吠舍為大腿,首陀羅生於兩腳,是故各有地位尊卑,無論生後有何作為,都不能變更這天生的身份。
隨著社會分工日益精細,原來由婆羅門以下至首陀羅的四個等級,複被細分為許多等級的亞種姓,日趨複雜。
種姓之外,又出現了大批“不可接觸者”,乃最受歧視的賤民,幹最低下的工作,不能同其他種姓的人接觸,不許進入寺廟或公共場所半步。
印度獨立後,訂立法律禁止種姓歧視,但在農村裏,種姓製度仍然被保存下來,對賤民的迫害無日無之,以致在一九七八年,印度北部的廣大“賤民”,舉行大規模的示威,種姓製度的倡行者才稍為收斂。
可是種姓製度早滲透到社會生活各方麵,蒂固根深。
而王子正是支持種姓製度的最代表性人物。
他自稱是十四世紀時印度教徒統治的維查耶那加爾王國(一三三六—一六四六)的後代,以種姓最高階層婆羅門自居,認為整個印度文明的衰落,原因在於種姓製度的崩潰,違反了梵天的旨意,所以力圖恢複這“神聖的製度”,複興印度。
他積極從事政治活動,希冀在獲得足夠的政治力量時,重建昔日種姓社會的“光輝”。通過賄賂、威淩、暗殺種種卑鄙手段,王子在政壇逐漸冒升,想維護特權的社會上層都起而支持他,以致王子的影響力日益坐大,幸好一九七八年的大示威,民主力量抬頭,王子從政壇上垮了下來。可是他並沒有放棄他的瘋狂念頭,憑著龐大的支持力量,王子開始從事印度境內各類的罪惡活動,成為印度黑社會最有實力的大亨,連政府也不願輕易惹他。
他的野心極大,想憑恃他罪惡的力量,卷土重來,重建昔日印度教大帝國的光輝。
淩渡宇所屬組織抗暴聯盟,曾列下了一張世界各地危險人物的黑名單,王子排名十九,由此可見此人的可怕。
淩渡宇悶哼一聲,推門下車,仔細打量起對方來。
王子的眼光極之銳利,淩渡宇的神態立時引起他的注意,向沈翎道:“無論你的朋友能否參與你我間的談判,亦請你先介紹他的名字和身份。”
沈翎斷然道:“不用多此一舉,一切事和他沒有半點關係,兩小時後他飛往紐約,你最好不要延誤他的班期。”
王子道:“隻要告訴我飛機的公司和編號,我可以保證飛機在機場恭候貴友的大駕。”
淩渡宇笑道:“很對不起,現在我決定不走了。”
沈翎霍然望向淩渡宇。
淩渡宇回望對方,眼中射出堅決的神情,沈翎無疑陷在極大的危險裏,叫他怎能離去,心中歎道:“楚媛!對不起,我要失約了。”
沈翎沉聲道:“淩!你一定要走!”
淩渡宇聳起肩胛,道:“既然每條頭發都被編了號,走與不走,能改變得了什麽?”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沈翎為之氣結。
淩渡宇轉向麵帶微笑的王子道:“殿下!可以轉入正題了嗎?”當他說殿下時,語帶呼喝,隻有諷刺的意味,毫無尊重的意思。
王子閃過一絲怒色,他自比為梵天的使者,認為自己天生高於眾生,最忌別人的不尊重,不過隨即泛起笑容,道:“好!好!”
沈翎知道他對淩渡宇動了真怒,目下隻是強壓怒火,可是這等事避也避不來,插入道:“說吧!”
王子沉默片晌,道:“無論你掘了什麽出來,我也要占四分之三。”
沈翎呆了一呆,道:“你說什麽?我一點也不明白。”
淩渡宇更是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王子眼中爆出淩厲的光寒,罩定沈翎,忽地仰天狂笑起來,好一會才停下,眼中寒芒有增無減,陰陰地道:“你可以瞞過別人,又怎能瞞得過我,在我的土地上,沒有任何事可以瞞過我,我是梵天派來的使者,天注定我來重建帝國的光輝。”語氣中充滿瘋狂的味道。
四周的持槍大漢一齊以印地語狂叫起來,道:“重建帝國,還我光榮!”
沈、淩交換眼色,這是個可怕的狂人和瘋狂的組織。
大廳內一時間靜至針墜可聞。
王子負手背後,踱起步來,道:“你可否解釋給我聽,你和白理士石油開采公司是什麽關係?”
沈翎淡然道:“我是他們的顧問。”
“顧問?”王子不屑地道:“白理士石油開采公司,三年前才在英國注冊,而注冊的人,就是你:大名鼎鼎的探險家、收藏家沈翎博士。”
沈翎若無其事地道:“那又怎樣?”
王子輕笑起來,道:“並沒有怎樣,不過你可否解釋給我聽,為何貴公司注冊以來,一滴油也沒有在別的地方開采過,而千裏迢迢,來到這地方,你看上了印度什麽?石油?那真是荒天下之大謬。印度的石油無論質量和儲量,都遠比不上其他的產油國。印度的總儲油量,估計在四億六千噸之間,而產油國如沙特阿拉伯,是二百三十一億噸,那是小巫大巫之別,要采油,為什麽來到印度?”
沈翎以微笑回報,道:“那些產油國的開采權,早給了其他的大公司,哪輪得到我!”
王子笑道:“說的也是,不過敝國的石油,絕大部分分布在西部馬哈拉施特邦的近海區域和東部的阿薩姆邦,為何你向敝國租借來開采石油的地方,卻是我國北部聖河和聖城間的一塊一滴石油也沒有的荒地?而且不可不知,那是一個地震區。”
這時連淩渡宇也奇怪起來,王子所說的聖河,指的是恒河,被印度人奉之為女神、母親。印度教徒甚至稱恒河為“恒媽”,在印度有至尊崇的地位。
聖城指的是印度教徒朝拜的中心地:瓦拉納西,位於恒河的西北岸。相傳是婆羅門教和印度教的主神濕婆神在六千年前建立的,好比伊斯蘭教的麥加、基督教的耶路撒冷。
沈翎麵色不變地答道:“這是敝公司的商業秘密,不過,貴國已批準了我開采的申請,這或可以說明我提供的資料,是有一定的說服力,否則如何獲得開采權。”
王子微一錯愕,又大笑起來,笑聲極盡嘲諷的能事,好一會才強止笑聲,道:“唉!堂堂的大博士,居然天真若斯,以為你那區區數十萬美元,可打通政府上下所有關節,告訴你,若非我在背後大力促成此事,你再費多一百萬元,亦隻是石沉大海,那時拖得你十年八年,看你能怎樣。”
淩渡宇心下對王子重新估計起來,王子的影響力,固然不可輕視,但他更可怕的地方,是在背後暗暗出手,直至沈翎不能收手,才出麵來談判,那種陰險深沉,才是怕人。直到這一刻,他還不知沈翎的葫蘆裏賣些什麽藥。看來王子也不知道。
沈翎躬身施禮,道:“那就真是要多謝閣下的鼎力支持了。”
王子麵色一沉,道:“半年前,你從世界各地訂了一批鑽探的器材,全部是最先進的第一流設備。例如鑽探用的‘聚晶鑽頭’,比一般的碳化鎢鑽頭速度至少快了六倍。隻是這筆投資,便是天文數字,難道隻是為了在地上弄個深井便了事?”
沈翎歎道:“好!果然名不虛傳。”
王子傲然道:“為何你不說要采煤、鐵等等,那應是更有說服力的,於是我想到:你要采的是地下某處深埋的事物,隻有石油的開采法最適合。但那是什麽?”
沈翎道:“那是一個寶藏!”
王子精神一振,道:“誰的寶藏?”
沈翎沉聲道:“為什麽我要告訴你。”
王子暴跳起來,豹子般彈前,兩手撲上玻璃罩上,他戴在手指上的三隻大鑽石戒指,和穿在腕上的碧玉手鈪,撞上玻璃罩麵,發出連串清脆的響聲,像隻籠中的猛獸,向觀看它的人張牙舞爪。
王子獰笑一聲,狠狠道:“沒有我的同意,休想從印度撿走一塊石頭,你會發覺沒有人來和你工作,所有器材都會無故被毀,甚至你們的身體,也沒有一寸地方是完整的。”他的神色忽轉溫和,微笑後退,躬身道:“你說!我有否資格聽你道出原委?”
淩渡宇麵含冷笑,亦是心下暗驚,以王子在印度的勢力,沈翎的開采大業確是寸步難行。盡管和他合作,此人暴虐凶殘、喜怒無常,如伴虎眠,想想也叫人頭痛。
對於王子的威脅,沈翎毫不動怒,上上下下打量了王子好一會,好整以暇地道:“看來你的資格也可勉強湊合。”
王子道:“如此我洗耳恭聽了。”
沈翎道:“說之前,讓我們先談妥條件。”頓了一頓,才加重語氣道:“無論有什麽收獲,是一人一半,你並須以你的神來立誓,保證你不從中弄鬼,否則一切拉倒,就當所有的事均是白做。”
王子目光灼灼,深深地緊盯著沈翎,後者麵帶微笑,毫不畏怯地回望,甚至帶點挑戰的味兒。
一時玻璃罩內外,靜至極點。
王子打破僵局,道:“好!我答應你,你們不要弄鬼,否則莫怪我反麵無情。”說罷緩緩轉向北方,立下了誓言。
沈翎正容道:“在公元前一百五十年,大一統的孔雀王朝滅亡,整個印度次大陸陷進前所未有的混亂裏……”他臉上現出回憶的神情,好像曾親身經曆過這一切,事實上當然不是,卻顯示了他對印度曆史的認識和深厚的感情。這是一個偉大的探險家成功的基本情懷和條件。
沈翎眼望向上,如夢如幻,續道:“南印度,分裂為潘地亞、哲羅、朱羅三個勢均力敵、鼎足而立的王國。北印度,是著名的笈多王朝,雖乃偏安之局,經濟和文化卻是空前繁榮。可是,月氏人、貴霜人等外族相繼入侵,到了王朝後期,匈奴人成為了最大威脅,國家滅亡在即……”
王子眼中射出瘋狂向往的火焰,無論他是怎樣卑鄙可惡,對印度文明的熱愛,是無可置疑的。
沈翎續道:“當時的君主,對國家文化的狂熱,超出了對生命財富的留戀,他不想珍貴的文物被戰火無情地摧毀,於是建造了龐大的地下庫房,把最寶貴的文物密藏其中,希望後人重新發掘。”
王子道:“你怎能知道?”
沈翎肅容道:“不要問,我曾立下血誓,不可以將這秘密的來源泄露開來。”
王子眼睛光芒閃爍,好一會才平複下來,道:“好!繼續說罷。”
他想到沈翎若非確實得到消息,怎會投下天文數字的資金,進行這龐大的開采計劃,而更重要的是:他隻是坐享其成,哪管有沒有寶藏,他亦是一無所失。
沈翎道:“笈多王朝滅亡後,匈奴人入統北印,這秘密埋藏在佛教的僧侶中,直至戒日王朝的興起,可是,北印度發生了一次空前的大地震,戒日王雖知道這秘密,再沒有方法掌握寶藏的正確位置,經過無數次發掘失敗後,終於放棄……”
淩渡宇暗忖:這樣的開采,確非當時的技術可以支持,想當時的人一定是心灰意冷下,無可奈何才會放棄。
沈翎道:“我知道的,就是這麽多,如果你不反對,我們要離開了,還有很多迫切的事等待著我。”
王子沉吟了一會,點頭道:“好吧!不過請你緊記,閣下一舉一動,均在嚴密監視下,假若發覺你瞞騙了我任何一件事,莫怪我毀去諾言。”言罷大步轉身離去。
他和儀仗隊隱沒在廳門後。
罩外的人以手勢示意兩人回到車內。
鋼板彈起,車廂再次變成密封的世界。
出租車徐徐開出,速度逐漸增加。
兩人沉默不語,不欲敵人聽到他們的說話。
車行兩個小時後,停了下來。
鋼板降下。
兩人分左右推門外出。
車子立即開出,像是怕他們找他算賬。
立身處是座兩層的紅磚房子,被高牆團團圍繞,牆屋間是個小花園,相當別致。
沈翎道:“進來吧!”用鎖匙開了鐵閘大門,當先進內。
淩渡宇知道這是沈翎在此的臨時住所,歎一口氣後,跟了進去,這場飛來之禍,眼看是逃不了,原定與女友卓楚媛共度一段愉快時光的大計,難道又要胎死腹中?
屋內的淩亂,把淩渡宇嚇了一跳。
文件、書信、書籍、髒衣,四處亂放亂擲,活像垃圾收集站。
沈翎取出電子儀器,四處檢視起來。
足有大半小時,沈翎舒了一口氣,向坐在沙發上的淩渡宇道:“可以說話了!”
淩渡宇知道沒有偷聽器,又歎了一口氣,道:“想不到你這冷麵人,說起故事來居然表情豐富,感情投入。”
沈翎哂道:“不是這樣,怎能取信於人,相信這個荒謬‘故事’。”
淩渡宇跳了起來,失聲道:“什麽?”
沈翎淡淡道:“難道你要我向那天殺的凶徒從實招來嗎?”
淩渡宇一把抓著沈翎寬闊的肩頭,沉聲道:“你究竟要掘些什麽?”
沈翎笑道:“當然是石油!”當他看到淩渡宇眼中充滿怒火時,連忙軟化下來,歎道:“小淩!不是我想瞞你,而是事情最凶險的地方,就是我對要發掘的物事,真真正正地一無所知,所以不希望你蹚這灘渾水,聽我說,或者算是懇求你,立即飛往紐約,這處由老哥我親自主理,你不會懷疑大探險家沈翎自保的能力吧?”
淩渡宇頗為意動,沈翎和他一樣,是非比尋常的人物,足可應付任何凶險,況且眼下並沒有迫切的危險,那“事物”一日未被掘起,一日未到攤牌的時刻,他現下走了,異日可以再來,他確是想去見女友卓楚媛,和她分開有一段很長的日子了。
淩渡宇待要答應,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靈。
那是被監視的感覺。
這是淩渡宇的特異能力,每逢被人窺視,他的心靈都能生出感應。
淩渡宇條件反射般望向左方的窗戶。
沈翎和他合作多年,早有默契,幾乎是淩渡宇轉頭的同一時間,像隻久待伏擊的猛虎,運動家的身體,矯健有力地反身撲往窗戶,人還在半空時,手槍握在手裏。
淩渡宇欲由前門包抄,後方轉來奇怪的聲響,來自廚房的方向。
淩渡宇悶哼一聲,彈起身來,旋風般往廚房撲去。
假設對方是王子派來的人,把剛才的話傳到王子耳裏,那他們在印度度過的每一天,都會變成亡命竄逃的時光。
淩渡宇疾如飛矢,刹那間撲進廚房裏。
廚房空無一人,向屋後的大窗打了開來,封著窗門的防盜鐵枝,給割斷了三條,恰好容一人通過。
淩渡宇毫不停滯,飛身穿窗而出,一個觔鬥,美妙地站在屋後花園的泥地上,眼光一掃下,恰好見到一團黑影,跨越高牆,消失在牆的另一麵。
淩渡宇一聲不響,緊躡而去,一個弓彈跳躍,借手攀之力,翻到牆的另一邊。
那是一條長長的窄巷,兩邊均沒在無盡的黑暗裏。
換了是一般的人,一定會生起歧路亡羊之歎,可是淩渡宇擁有超乎常人的靈覺,強烈地感到敵人往左邊去了。
淩渡宇迅如鬼魅般往左方追去,剛走出窄巷,剛好捕捉到那團黑影,在微弱的路燈照射下,向巷外長街的右方疾奔。
淩渡宇如何肯放過,全力狂追。
他的腳步迅捷有力,瞬眼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黑影驚覺回頭。
淩渡宇迫近至十碼之內。
那人非常機警,一看淩渡宇的來勢,自知無法逃遁,索性轉過身來,手上拿著黑黝黝的手槍。
淩渡宇迫近至四碼之內。
那人提起手槍,待要發射。
淩渡宇滾倒地上,以肉眼難以分辨其動作的速度,搶到那人腳下。
那人正要發射,淩渡宇猛拉他的雙腳,立時使他站立不穩,變成滾地葫蘆。
一聲嬌叱和淩渡宇的呼聲同時響起。
跟著是奇怪的沉默。
淩渡宇緊緊壓著對方,眼睛離開她冰雪般幼滑的俏臉,隻有三寸許的距離。
兩人的目光交纏在一起。
淩渡宇首先道:“你要來探訪我們,我們歡喜還來不及,為何要這樣鬼鬼祟祟?海藍娜大小姐。”
海藍娜長長的眼睫毛輕輕顫動,大眼睛一閃一閃,棱角分明的小嘴卻緊閉成一道溫潤的橫線,臉上泛起驕傲不可侵犯的神色。
換了是別人,淩渡宇一定緊擠一下她動人的胴體,不規矩一番,報複她的傲態,但想起老朋友沈翎對她的微妙感情,又似乎不太適合,正容道:“假若你答應乖乖的隨我回去,我讓你起來,怎麽樣?否則!嘿……”
海藍娜難以覺察地點頭,表示應允。
她答應得這麽爽快,反而使淩渡宇懷疑起來,當機立斷,右手把她的手槍繳了過來,另一隻手迅速在她美麗的胴體上摸索。
海藍娜扭動身體,抗議道:“噢!你幹什麽?”嬌聲軟語,在這樣的情況下,分外令人心動。
淩渡宇跳起身來,道:“搜身完畢,沒有武器,你可以起來了!”
海藍娜敏捷地跳起身來,一巴掌向淩渡宇摑去。
淩渡宇閃身來到她身側,左手一把抓著她打人的玉手,反扭背後,另一手摟緊她的蠻腰,貼在她耳邊道:“對不起!你應該明白自己作賊的處境,現在請先回屋裏,若我有不對的地方,願給你也搜身一次。”
海藍娜貼在淩渡宇的懷抱裏,胸口強烈地起伏,沉浸在盛怒之中。
僵持不下間,沈翎的聲音傳來道:“淩!都是你使得……噢!什麽?原來是你……”
海藍娜怒道:“是我又怎樣?兩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弱女子,還不放了我!我是為你們好,才找你們。”
淩渡宇向走來的沈翎苦笑道:“老沈!你看怎麽辦?”
沈翎笑道:“我們可以怎麽辦,放了她吧!”他眼中滿是笑意,罩定海藍娜的俏臉,後者不屈地把俏臉偏向一旁,仿佛不願給對方飽餐秀色。
淩渡宇聳聳肩胛,鬆開海藍娜。
海藍娜伸手整理秀發,大模廝樣地越過沈翎,向長街另一端走去。
淩渡宇向沈翎使個眼色。
沈翎搖搖頭,示意讓她離去。
海藍娜沒入黑暗前,轉身道:“記著!這筆賬,一定會和你們算個清楚。”轉身走了。
淩渡宇搖頭苦笑道:“這樣惡人先告狀,你遇過沒有?”
片刻後,兩人返回屋內。
廚房的後窗,鋸開來的鐵枝,首尾端都黏著膠狀的物體,看來他們未回來時,已給海藍娜割了開來,又用膠粘回上去,他們返來時,海藍娜躲在廚房裏,見勢色不對,急忙逃走,可是終逃不過淩渡宇的追捕。
沈翎把淩渡宇帶出屋外,來到淩渡宇感到有人窺視的位置,指著窗玻璃上一個三寸許直徑的圓形物體道:“我撲出來時,人早走了,卻留下這擴音竊聽器,所以那人雖未入屋,我們的說話,休想有一字瞞過對方。”
淩渡宇呆了片晌,道:“老沈!形勢愈來愈複雜了,你一個人怎應付得了,無論你怎樣說,我也要留下來助你一臂之力。”
沈翎默然不語,心中確不願淩渡宇卷入這個漩渦。
淩渡宇道:“你信得過海藍娜嗎?”
沈翎反問道:“你呢?”
淩渡宇略作沉思道:“不知怎地,我直覺她沒有惡意,雖然她的動機不明,但放了她,不失為一種解決辦法。”跟著望進沈翎眼內,正容道:“好了!你也應告知我事情的真相,不要告訴我你隻是想鑽個幾千米的地洞來玩耍!”
沈翎道:“明天一早,我往瓦拉納西,實地處理開采的事情,你留在這裏……”頓了一頓,續道:“我在這裏有間公司和十多個職員,你負責所有器材付運的事宜和支付費用,事了之後,再往瓦拉納西和我會合,屆時我一定將整件事和盤托出,如何?”
淩渡宇微笑道:“一言為定。”
他像是知道了很多,卻又是一無所知。那就像生命,你以為知道了很多,其實永遠是個提燈的盲人,不知手中的燈籠是否熄滅了。
淩渡宇駕著吉普車,沿著依恒河主要源流朱木拿河的公路,向瓦拉納西的方向進發。清晨時分,空氣分外清新,今天是他第二日的車程了,估計下午四時許,將可抵達這印度教徒心目中最神聖的城市。
恒河的源頭起於喜馬拉雅山脈南坡加姆爾的甘戈特力冰川,冰川溶解的水,和印度的季候雨,造成恒河大小河道源源不絕的水流,所以在西南季風盛行的五月至九月的雨季,水位猛漲,時常發生泛濫,一月至五月旱季時,流量劇減,恒河這種不穩定的性格,也決定了印度人篤信天命的性格,在某一程度上甚至有點自暴自棄,安於命運的安排。
這時是八月中旬,印度季候雨肆虐的期間。昨夜才下了場大雨,道路泥濘滿地,幸好淩渡宇的吉普車性能極好,當然免不了顛簸之苦了,不過他的情緒卻頗佳。
並不喜歡新德裏,人太多了,農村經濟長年不景,引致大量印度人湧往城市,工作僧多粥少,街上滿是流浪者和討錢的貧民,使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兼且最怕煩瑣碎事,這兩星期來為沈翎的開采大計忙得透不過氣來,目下所有必需的器材付運,均已辦妥,人也輕鬆過來。
朱木拿河清澈的河水,在左側奔騰洶湧,遠近的樹木青蔥翠綠,使他心胸擴闊,煥然一新。
吉普車以六十多裏的時速前進,在這樣的道路條件下,是最高的車速了,遇上太崎嶇不平的路段,車子還要停下來慢行。道上交通幸好並不繁忙,途中遇上多是運貨的大貨車,也有原始的驢車和大象拉的車,印度旅行的工具最方便是火車,印度擁有全世界最繁密和最長的鐵路網,可惜不是最先進的,管理亦不完善,意外無日無之。
朱木拿河與恒河,並排由北而東南,當抵達瓦拉納西前的另一大城阿拉哈巴德時,朱木拿河清冽的河水,與恒河褐濁多沙的水流匯合一起,形成十分顯明的水線,以後逐漸交融混合,氣勢磅礴地流向著名宗教聖地瓦拉納西——淩渡宇此行的目的地。
當日的十二時,在炎陽高照下,他的吉普車越過了阿拉哈巴德,比原定時間遲了三小時,目的地仍在五個小時車程外,他的計劃是希望在入黑前到達沈翎的開采點。
心神轉到卓楚媛身上。
她深明道理,不單隻沒有怪責他失約,還特別為他跑了瑞士一趟,往巴極的秘密戶口,提調了二億美元,供他們周轉。不過他拒絕了她來印度的要求,從沈翎的態度看來,這件事一定凶險非常。
淩渡宇猛踏刹車掣,吉普車倏然止住。一群牛悠悠遊遊,在他麵前橫過。
印度是世界上最多牛的國家,幾達三億之眾,略少於其一半的人口。
印度教教徒心目中,牛是繁殖的象征,是神聖的,恒河便被認為是牛嘴裏流出來的清泉,當然也是聖潔無比的了。
待牛群過盡,足足耽擱了十五分鍾,淩渡宇繼續行程,他有少許焦急,若不能在五時前抵達瓦拉納西,他便不能在入黑前到達開采的營地。一來由瓦拉納西往營地還有數小時的車程,另一個原因是開采地處偏僻,縱然有沈翎給他的地圖,也不是那樣容易找到。
或者要改變行程了。今晚留在瓦拉納西,明早才出發往會沈翎。
黃昏時分,聖城瓦拉納西在前方若現若隱,暮色裏,蒼茫肅穆。
路上的行人愈來愈多,大部分都是朝著聖城的方向進發,他們神色端正,充滿向往的表情,使淩渡宇的車速更是緩慢。
有些印度人一跪一拜,緩若蝸牛地向聖城推進。
淩渡宇對這情景泛起熟悉的感覺。
少時在西藏,這種朝聖者,充滿在通往拉薩布達拉宮的大小路上。
瓦拉納西位於恒河中遊的“瓦拉納”和“阿西”兩河之間,印度教徒把她視作最接近神的地方,一生中至少來這裏朝聖一次,能於此地歸天,則更是蒙神眷寵了。市北的鹿野苑據傳是釋迦牟尼第一次講道的地方,所以瓦拉納西又被稱為“印度之光”。
三公裏路,足足走了個多小時,淩渡宇的吉普車緩緩進城。
下午六時多了,日照西山。城內人多、牛多,馬路上人車牛相爭,淩渡宇逐寸逐寸推進,時間真不巧,可能是遇上什麽大節日了。
聖城不愧是印度的宗教中心,十步一廟,古跡隨處可見,建築物古色古香,飾以精美的石雕,洋溢著神聖的氣氛,有若整個印度文明一個縮影。
香燭的氣味,充溢在空氣裏。
大街小巷,布滿擺賣各種宗教色彩紀念品的地攤,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落。印度本土人中雜著很多慕名而來的遊客,倍添熱鬧。
淩渡宇的吉普車,緊跟在兩輛載滿日本遊客的大型冷氣旅遊車之後,一群叫賣的印度人,緊追車旁,靜待遊客下車的時刻。
幾經辛苦,淩渡宇轉出了沿著聖河的馬路,連忙叫苦連天,剛才車子行行停停,這裏卻是完全動彈不得。
左側是寬闊的恒河,一個接一個水泥築的台階碼頭,延伸往汙濁的聖河水裏。這時成千上萬的本土教徒,正浸在河水裏洗“聖水浴”。
有些祭司模樣的人,站在碼頭上口誦禱文,虔敬的教徒們,扶老攜幼,沿著一級級的石階走進河水裏。
浸泡在聖水中,教徒們頂禮膜拜,加上遠近寺廟傳來的樂聲,混合在沐浴教徒的誦經聲裏,頗有一番情調。
淩渡宇注意到沐浴後步出河水的信徒,手中大多提著一壺恒河的“聖水”,應該還有一定的祭拜儀式。不過他希望教徒們不要把“聖水”飲進肚裏,因為表麵看來,“聖水”汙穢非常。
印度的一切,都是為了宗教而存在。淩渡宇搖搖頭,暗忖人傑地靈,印度是受了什麽山川風水的影響,變成這樣一個狂熱於宗教的民族。
前方的人群一陣**,依稀間見到一大群信徒,簇擁著幾個人,沿著河岸,向淩渡宇這方向走過來。
附近四周的人紛紛膜拜,來的人當然是備受尊崇的宗教領袖。
人群逐漸迫近,淩渡宇運足目力,隻見為首行來的,是一個意氣軒昂、身軀筆挺的老者。他走過的地方,所有人都紛紛拜伏。
他看來很老了,最少八十歲以上,然而他的步伐和精神,卻又使人感到他精力充沛,充滿年輕的味道。
黝黑的身體,隻有一塊腰布圍著下身,接近**的身體,特別腹部和赤著的腳,布滿泥漬,使人聯想到他剛進行了聖河浴的儀式。
老人沒有包頭,長長的頭發,在頭頂正中打了一個大髻,套了一個紅色的花環,像頂帽子般盤在頭上,鮮明奪目,唇上和頷下,長滿粗濃糾結的棕黃須髯,臉上的骨骼粗壯有力,一對眼卻是清澈平和,粗獷裏見精致。
迎麵來的雖有上千人,但淩渡宇一眼便看到他,眼光再離不開。
他的神采風範把淩渡宇心神完全吸引。淩渡宇感應到他龐大無匹的精神力量。
老者走到淩渡宇左側十多碼處,轉了個身,筆直向淩渡宇的吉普車走來。
淩渡宇嚇了一跳。
老者乃眾人之首,在他帶動下,原來跟在他身後的人,變成向淩渡宇的車子圍來。
淩渡宇不解地望著向他擁來的人群,他們成三角形迫近,三角的尖端,就是那氣魄懾人的老者。老人一直來到淩渡宇車窗前。
淩渡宇放下玻璃,望向車側的老人。他發覺完全不能思想。
他的心靈像是一片虛白,又像無比地充實。
老人深邃遼闊的眼神,有若大海的無際無邊,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望進淩渡宇內心的至深處。
在他一瞥之下,淩渡宇有**身體的感覺,好像沒有任何事可以在老人眼下隱藏。
淩渡宇自命不凡,也有點措手不及。
老人臉上露出一個動人的慈祥笑容,雄壯低沉的聲音,以淩渡宇最熟悉的藏語道:“神的兄弟!神會使我們再見!”
淩渡宇聽到自己心髒急速跳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