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三十章 鹹陽風雲

琴清小住三天,返回鹹陽。

現在項少龍完全清楚小盤的心意,為保持王位,他對殺人是不會手軟的。雖然仍很難說他敢否對付自己,但經過臨淄的教訓,項少龍再不敢掉以輕心。

他保持每天天亮前起床練刀的習慣,更勤習騎射。

從烏家和荊族的子弟兵中,他們挑出三百人,當然包括烏言著、荊善這類一級好手,配備清叔改良後鑄製的鋼刀、強弩,又由項少龍傳授他們施放鋼針之技,日夜操練。

烏應元等則開始分批撤走,今天輪到烏廷芳、趙致、周薇、善蘭、田氏姊妹、鹿丹兒、項寶兒等人,臨別依依,自有一番離情別緒。

項少龍、滕翼、荊俊和紀嫣然陪大隊走了三天才折返牧場,忽覺牧場登時變得冷清清的,感覺很不自在。

晚膳時,滕翼沉聲道:“烏應恩可能就是那個叛徒。”

眾人均感愕然。

烏應恩乃烏應元的三弟,一向不同意舍棄鹹陽的榮華富貴,不過仍沒有人想到他會成為小盤的內奸。

紀嫣然道:“我一向很留意這個人,但二哥怎可如此肯定?”

滕翼道:“因他堅持要留下來管理牧場,待到最後一刻才撤走。這與他貪生怕死的性格大相徑庭,所以我特別派人秘密監視他和手下家將的動靜,發覺他曾多次遣人秘密到鹹陽去。於是我通知陶公,著他差人在鹹陽跟蹤其家將,果然是偷到王宮去做密報。”

荊俊狠狠罵道:“這個家夥我從來就不歡喜他。”

項少龍道:“幸好我們早有防備,不過有他在這裏,做起事來終是礙手礙腳,有什麽方法可把他和他的人逼走?”

紀嫣然道:“他是受人蠱惑,又貪圖富貴安逸才會做此蠢事。隻要我們針對他貪生怕死的性格加以恫嚇,並讓他明白儲君絕不會讓人曉得他在暗算你的秘密,保證他會省悟過來。”

滕翼皺眉道:“不要弄巧反拙,假若他反向儲君報告此事,儲君立知我們對他有所提防。”

紀嫣然秀眸寒芒閃閃,嬌哼道:“隻要我們將他的妻妾兒女立即全部送走,他還敢有什麽作為?這事交由嫣然處理好了。”

項少龍見紀嫣然親自出馬,放下心來,道:“明天我們就回鹹陽去,誰留在牧場看顧一切?”

紀嫣然苦笑道:“讓嫣然留下吧!否則烏果恐難製得住三爺。”

項少龍雖然不舍得,卻別無他法,時間愈來愈緊迫,尚有三個月就是小盤登基的大日子,屆時一切應在幾天內解決。

項少龍回到鹹陽,第一件事就是入宮見小盤。

小盤如常地在書房接見他,還有李斯陪侍一旁。

行過君臣之禮後,小盤道:“李卿先報告目下的形勢。”

李斯像有點怕接觸項少龍的眼神,垂頭翻看幾上的文卷,沉聲道:“呂不韋大部分時間都不在鹹陽,名之為監督鄭國渠最後階段的工程,事實上是聯係地方勢力,好在朝廷有變之際,得到地方的支持。”

項少龍故意試探他道:“管中邪呢?”

李斯仍沒有朝他瞧來,垂頭道:“管中邪剛被儲君調往韓境向韓人施壓,除非他違令回來,否則儲君加冕之日,他理該仍在遠方。”

小盤淡淡道:“這人的箭術太可怕了,有他在此,寡人寢食難安。他身旁的人中,有寡人布下的眼線,隻要他略有異舉,就會有人持寡人的手諭立即將他處決。”

李斯迅快瞥項少龍一眼,又垂下頭去,道:“現在雍都實際上已落入嫪毐手上,他的部下人數增至三萬,盡占雍都所有官職。”

小盤微笑道:“寡人是故意讓他坐大,使他不生防範之心,然後再一舉將他和奸黨徹底清剿。哼!讓他風流快活多一會兒又如何?”

李斯首次正眼瞧著項少龍道:“照儲君的估計,呂不韋會趁儲君往雍都加冕的機會,與嫪毐同時發動,控製鹹陽。由於都衛軍仍控製在許商的手上,而昌文君的禁衛軍又隨儲君到雍都去,變生突然下,呂賊確有能力辦到此事。”

小盤接口道:“呂賊和嫪賊手上有太後的印璽,其他人在不明情況下,很易會被他們所愚,做了幫凶都不曉得。”

項少龍淡淡道:“鹹陽交由我負責,保證呂不韋難以得逞。”

小盤和李斯愕然互望。

好半晌小盤沉聲道:“沒有上將軍在寡人身旁,寡人怎能心安,鹹陽該交由滕、荊兩位將軍處理,上將軍須陪寡人到雍都去。”

項少龍早知他會有如此反應,心中暗歎,表麵卻裝作若無其事,道:“儲君有令,微臣怎敢不從。”

小盤皺眉瞧他好半晌,轉向李斯道:“寡人要和上將軍說幾句話。”

李斯看也不敢看項少龍一眼,退出房外。

書房內一片令人難堪的靜默。

小盤歎道:“上將軍是否不滿寡人?很多事寡人是別無選擇,在迫於無奈下采取非常手段的。”

項少龍深深地凝視他,感覺卻像看著個完全陌生的人,輕描淡寫地道:“儲君打算怎樣處置太後?”

小盤一點不畏縮地與他對視,聞言時龍目寒光大盛,冷哼一聲,道:“到了今時今日,上將軍仍要為那**宮幃、壞我秦室清名的女人說話嗎?”

項少龍亦是虎目生寒,盯著他冷然道:“這是臣下對儲君的唯一要求,你要殺誰我不管,隻請你念在昔日恩情,放過太後。”

小盤龍目殺機一閃即逝,卻不知是針對朱姬抑或是他項少龍而發。旋即回複冷靜,沉吟道:“隻要她以後不再理會朝政,留在宮中,寡人絕不會薄待她,這樣上將軍可滿意吧!”

若沒有琴清透露出來的消息,說不定項少龍會相信他的話,現在隻感一陣心寒。

假如項少龍是孑然一身,無牽無掛,這一刻索性豁出去,直斥其口是心非。但想起滕翼、荊俊、紀嫣然等數百條人命,甚至烏族和荊族的人命都係在自己身上,隻能忍下眼前這口惡氣。

伴君如伴虎,一個不小心,立要招來殺身和滅族之禍,這未來的秦始皇可不是易與的。

小盤語調轉柔,輕輕道:“師父不相信我嗎?”

項少龍滿懷感觸地歎了一口氣,沉聲道:“儲君對應付呂、嫪兩黨的事早胸有成竹,哪還需要我效力?不若我今晚就走!”

小盤劇震道:“不!”

項少龍亦是心中劇震,他這幾句話純是試探小盤的反應,現在得出的推論自然是最可怕的那一種。

小盤深吸一口氣道:“師父曾答應我要目睹我登基後才離開的,師父怎都要遵守信諾。”

又歎道:“你不想手刃呂賊嗎?”

項少龍心知肚明如再堅持,可能連宮門都走不出去。裝出個心力交瘁的表情,苦笑道:“我若守信諾,儲君也肯守信諾嗎?”

小盤不悅地道:“寡人曾在什麽事上不守承諾呢?”

項少龍暗忖兩年多的時間變化真大,使自己和小盤間再沒有往昔的互相信任,還要爾虞我詐,口是心非。

他當然不會蠢得去揭破小盤對付朱姬的陰謀,微笑道:“儲君若沒有別的事,微臣想返家休息。”

離開書房,李斯肅立門外,見到項少龍,低聲道:“讓我送上將軍一程好嗎?”

項少龍知他有話要說,遂與他並肩舉步,哪知李斯卻直至走到廣場,長長的整段路沒有半句說話。

荊善等見到項少龍,牽馬走過來。

李斯忽地低聲道:“走吧!少龍!”

接著神色黯然地掉頭回去。

項少龍心中立時湧起滔天巨浪,久久不能平複。

李斯乃小盤現在最親近的寵臣,憑他的才智,自能清楚把握小盤的心意,甚至從種種蛛絲馬跡猜出小盤的身份,至乎他兩人的真正關係,且推斷出小盤不會放過他項少龍。

沒有了朱姬,沒有了項少龍,小盤可永遠保持他嬴政的身份。

其他人怎麽說都不能生出影響力。

這更是一種心理的問題,當未來的秦始皇見到他或朱姬時,心中很自然會記起自己隻是冒充的假貨。

李斯才智高絕,故意在小盤前與自己劃清界線,暗下卻冒死以語帶雙關的“走吧”兩字點醒自己。他心中升起一股暖意,感到不枉與李斯一場朋友。

馳出宮門,有人從後呼喚。

項少龍回頭望去,隻見昌文君單騎由宮門直追上來,道:“我們邊走邊說!”

項少龍奇道:“什麽事呢?你不用在宮內當值嗎?”

昌文君神色凝重道:“少龍是否真要到塞外去?”

項少龍淡淡道:“我是個不適合留在這裏的人,因我最怕見到戰爭殺戮之事,你認識我這麽久,該知我是個怎樣的人。”

昌文君默然半晌,欲止又言地道:“儲君對這事似乎不大高興,說這樣會動搖軍心。”

項少龍心中一痛,低聲道:“不要勸我,我現在唯一後悔的事,是沒有在兩年前走,那我對大秦的記憶,將會是我在大草原上馳騁時,最值得回味的。”

言罷一夾馬腹,加速馳走,把愕然勒馬停下的昌文君遠遠拋在後方。

烏舒等眾鐵衛忙加鞭趕來,一行十多騎,逢馬過馬,遇車過車,旋風般在日落西斜下的鹹陽大道全速奔馳。

項少龍到此刻終於對小盤死心,現在他心底唯一要做的一件事,是如何助朱姬逃過殺身之禍。

自來到古戰國的世界裏,他每天麵對的是各式各樣的鬥爭,鍛煉得心誌比任何人都要堅強,縱使對手是秦始皇,他也絲毫不懼。

但他絕不會低估小盤,因為他是這時代最明白小盤可怕處的人。

在曆史上,秦始皇是個高壓的統治者,所有人最後無不要向他俯首稱臣。諷刺的是這曆史巨人,卻是由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

項少龍很想仰天大叫,以宣泄出心頭的怨恨。

他當然不能這樣做,他還要比以前任何一刻更冷靜、更沉著。隻有這樣,他方有希望活著到塞外去過他幸福的新生活。

假設朱姬肯跟他走,他會帶她一起離開,以補贖欺騙她多年的罪疚。

項少龍前腳才踏入烏府,已給陶方扯著往內廳走去,不由大奇道:“什麽事?”

陶方神秘兮兮地微笑道:“老朋友來了!”

這時剛步入內廳,滕翼正陪著兩位客人說話,赫然是圖先和肖月潭。

項少龍大喜奔過去,拉著兩人的手,歡喜得說不出話來。

圖先雙目激動得紅起來,道:“我事先並不知道月潭忽然到鹹陽來,所以沒能早點通知各位。”

肖月潭亦是眼角濕潤,微笑道:“老哥曾在臨淄拿少龍的命去做賭注,少龍不會怪老哥吧!”

滕翼笑道:“賭贏自然是另一回事了!”

項少龍苦笑道:“老哥對我的信心,比我對自己的信心還要大。幸好我跑得快,否則今天就不能在此和兩位握手言歡。這叫‘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眾人一陣哄笑。

圖先歎道:“說得真好,走為上著,我們剛才正是研究如何離開這風雨飄搖的是非之地。”

陶方笑道:“坐下說!”

到各人坐好,肖月潭道:“今趟我來鹹陽,是要親眼目睹呂賊如何塌台,不過剛才與滕兄一席話後,始知少龍處境相當不妙。”

項少龍見到肖月潭,心中的愁苦一掃而空,代之是奮起的豪情,哈哈笑道:“能在逆境中屹立不倒的,才是真正的好漢子,現在有肖兄來助我,何愁大事不成。”

圖先欣然道:“見到少龍信心十足,我們當然高興,縱使形勢如何險惡,我們仍是鬥誌高昂,現在呂賊敗勢已成,問題隻在我們如何安抵塞外,好過我們的安樂日子。”

陶方接口道:“剛才圖管家詳細分析呂賊的處境,他現在僅餘的籌碼,隻有仍握在手上的都衛軍、管中邪的部隊、一萬五千名家將和與他同流合汙的嫪黨,至於其他一向與他勾結的內外官員,有起事來都派不上用場,所以隻要我們做好部署,定可將他逼上絕路,報卻我們的深仇。”

肖月潭肅容道:“問題是我們如何可在手刃呂賊後,再安然離開。”

項少龍微笑道:“本來我還沒有什麽把握,現在老哥大駕光臨,當然是另一回事哩!”

肖月潭苦笑道:“不要那麽依賴我,說不定我會教你們失望。”

項少龍壓低聲音道:“老哥有沒有把握變出另一個項少龍來呢?”

眾人齊感愕然。

項少龍欣然道:“烏果此人扮神像神,裝鬼似鬼,身型與我最為相近,隻要老哥有方法將他的臉孔化妝成我的模樣,我就有把握騙倒所有人,以暗算明的去對付敵人。”

肖月潭在眾人期待下沉吟半晌,最後斷然道:“這乃對我肖月潭的最大挑戰,雖然難度極高,我仍可保證不會讓少龍失望。”

項少龍一掌拍在幾上,哈哈笑道:“有老哥這番話,整個形勢就不同了。我們第一個要殺的人是管中邪,隻要此人一去,呂不韋就像沒牙的老虎,再不能作惡。”

滕翼點頭同意道:“對!若讓此人拿起弓矢,真不知有多少人仍能活命?”

陶方道:“可是現在我們擔心的,卻非呂不韋而是嬴政。”

項少龍淡淡道:“這正是我需要有另一個項少龍的原因。”

肖月潭嘴角飄出一絲微笑,與圖先交換了個眼色,笑歎道:“少龍確是了得,騙得我們那麽苦。”

就在這一刻,項少龍曉得肖月潭和圖先已猜到了小盤非是真的嬴政,而這正是小盤要殺自己的原因。

凡是深悉內情者,均知空穴來風,非是無因。隻有當項少龍不在人世,小盤始能根絕這害得他早晚不安的禍患。

他和小盤的決裂,是命運早注定了的,誰都不能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