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三十章 三晉合一

大勝灰胡後,項少龍仍在那裏逗留近十天。

這時傷病者都在令人樂觀的康複中,各人商量後,怕魏人再耍手段,決定不等關樸的救兵,自行上路,最好當然是於半途遇上救兵。

有了這決議,項少龍往見平原夫人。她的家將對他態度大改,敬若神明。

項少龍早從雅夫人處得悉,自平原君逝世後,他遺下的三千多家將、食客,均不看好少原君,紛作鳥獸散,最後剩下不到五百人。趙王若非念在他們與信陵君的關係,亦不會縱容少原君,使他成為在邯鄲橫行的惡霸。

這些家將大部分是趙人,對魏國無甚好感。此時逐漸覺察到平原夫人等回到魏國後,可能再不會返趙國,所以均人心思變。而項少龍則是最理想的投靠對象,一來因他是烏家孫婿的背景,更重要的是看到他正義的為人和驚天地泣鬼神的劍術與膽略。

在這時代,隻要是強人,便有人依附和追從,而項少龍正是這樣一個如日之初升的強人。

食客和家將,代表的正是本身的實力。當年信陵君能奪晉鄙的兵符對付秦人,便是因為本身有數千家將。現在平原家的人對他態度大改,乃最正常不過的事。

在平原夫人的帳外,他遇到痊愈得差不多的少原君,後者看也不看他一眼,徑自去了。

項少龍暗忖好小子,我不去找你麻煩,可算你祖宗有福,竟然給我臉色看。

自重創少原君後,他對少原君的仇恨淡多了,但碰上他這種仇視的態度,不由勾起舊恨。

帳內,平原夫人蜷臥席上,肘枕軟墊,一副慵懶誘人的風情和姿態,害得項少龍的心兒忐忑地跳著。

她生少原君趙德時年紀當不會超過十五歲,所以雖有個這麽大的兒子,她仍隻不過三十許人,恰是女性最有韻味、風情和需要男女歡好的時刻。

與這種成熟女性的交往,必然是肉體滿足的追求,不像少男少女般充滿憧憬和幻想,而轉趨為實際的利益。所以當看到平原夫人這媚樣兒時,分外使他想到男女之事。但他反而規矩起來,老老實實在她腳側坐下。

平原夫人淡淡道:“項少龍,你是否想不待援軍,立即上路?”

項少龍一愕道:“你猜到了!”

平原夫人白他風情萬種的一眼道:“不是猜,而是從你的性格推想出來的,因為你絕不是那種放棄把主動權握在掌心的人。”

項少龍有點招架不住,苦笑道:“夫人似乎對我改變了態度,不但不防備我,還似在引誘我哩!”

平原夫人“噗嗤”笑起來,再白他一眼道:“你自己心邪吧!不過我卻不是要引誘你,而是希望和你懇誠一談,因此態度有變,是很自然的事。”

項少龍故作驚訝道:“這樣說,夫人一直都不是以坦誠待項某了。”

平原夫人坦然道:“可以這麽說,因為那時我還看不透你,到你大破灰胡的大軍後,我才知道你是個絕不會受人操縱的人,而你亦有足夠的智慧、能耐做到這點。”

項少龍苦笑道:“你把我弄糊塗了,我怎才知你什麽時候說的話是真,什麽時候說的話是假?或者你隻是改變了對付我的策略?”

平原夫人沒有答他,奇兵突出地道:“你知否安厘為何要破壞趙、魏這個婚約?”

項少龍搖頭。

平原夫人眼中射出緬懷傷感的神色,緩緩道:“這要由十二年前說起,那是長平之戰前三年,趙倩隻有三歲。”

項少龍現在對當時的曆史已頗為熟悉,聞言道:“夫人說的當為秦昭王派殺人王白起攻韓的事。”

平原夫人失笑道:“‘殺人王’?哼!此綽號倒很適合這個滿手血腥的凶徒。”

歎一口氣續道:“秦人若要東侵,首當其衝的就是我們三晉的魏、趙、韓。身受其害之下,感受特別深刻。為此三晉最有權勢的三個大臣,秘密私訂一個協議,就是要在有生之年,使分裂的三晉合而成為一個強國,像以前的大晉般,隻有這樣,才能擊敗秦人,成為天下至尊。”

項少龍一震道:“原來竟有這般想法。”

平原夫人岔開話題道:“你知否我為何要嫁給平原君?”

項少龍暗忖當然是因你以為平原君可篡位自立吧!口中卻說:“那是否另一項政治交易?”

平原夫人漠然道:“大概可以這麽說吧!卻亦是協議的一部分,就是利用王族間的通婚,拉近各國君主的距離。”接著微笑道:“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和無忌兩人對趙國有很大的寄望,長平一役之前,趙人擁有天下最精銳的雄師和名將,所向無敵,趙國更是第一個棄車戰而改以騎兵為主的國家。”

無忌就是信陵君的名字。

在春秋之際,純以車戰為主。戰車乃身份和實力的象征。改車為馬,實是一項劃時代的改革,也改變了戰爭的形式。

趙國因與強悍的匈奴接壤,長年累月的交戰經驗下,使趙人深切體會到這些以騎射為主的遊牧民族軍隊,實擁有更大的靈活性和來去如風的攻擊力,所以才舍棄以戰車為主,那中看不中用的作戰方法。

平原夫人黯然道:“可是長平一役,驚碎了我們的美夢,卻更使我們相信生存之道,唯一的希望是使分裂了的三晉重歸於一。也隻有這樣,才可避免互相間的傾軋和戰爭。”

項少龍道:“那三個大臣,魏國的當然是信陵君,趙國則是平原君,韓國的又是誰呢?”

平原夫人道:“我不想說出來,總之他們運用影響力,為三國定下連串婚約,趙王後正是韓人,信陵君則娶趙女為妻,今天趙倩嫁給魏國的儲君,正是協議裏至關重要的一環。”

項少龍恍然大悟,拍腿道:“定是安厘王風聞此事,怕三晉合一使他失去王位,才如此不惜一切破壞婚約。可是他身為魏國之主,要悔婚一句話便成,何用費這麽多心力?”再冷冷看著她道:“為何夫人又要壞趙倩的貞操?”

平原夫人俏臉微紅道:“可否不和我算舊賬呢!”

接著幽幽一歎道:“現在形勢已變,平原君的早逝,使趙國大權旁落到趙穆這狼子野心的人手裏,信陵君因而被迫返回魏國,與安厘這昏君展開新一輪的鬥爭,趙倩的婚約早失去原本應有的意義。”

她又沉思頃刻,鳳目深注著項少龍道:“實際上誰都不講信用,外表上卻誰都扮作以誠信治天下、道貌岸然的樣子,安厘這昏君屢屢失信於國內國外,怎能再次失信於趙人。況且他對無忌非常忌憚,豈敢公然悔約。”頓了頓低聲道:“對付趙倩隻是其次的事,他真正想除去的人是我。他知道當我和無忌合起來,對他會構成很大的威脅,因為我有無忌所沒有的狠和辣。”

沒有人比項少龍更明白她最後這句話了,對視著她閃閃生輝、細長而嫵媚的鳳目,沉聲道:“夫人為何忽然肯對我推心置腹,說出天大的秘密來呢?”

平原夫人**輕移,貼到項少龍股側處,俏臉升起兩朵紅暈,柔聲道:“因為我從你身上看到新的希望,除非你永不返回趙國,否則必須和趙穆展開生與死的鬥爭,若你能除去趙穆,甚或取而代之,那三晉重合便再次變成有可能的事。”再低聲道:“但這仍非最重要的原因,項少龍你想聽下去嗎?”

項少龍大感頭痛,茫然不知她是否隻是以另一種計謀來對付他。那晚偷聽她母子對話時,平原夫人予他那毒若蛇蠍的印象實在太深刻。而且她這麽寵縱兒子,怎會對兒子的仇人毫無保留地動情和委以心腹?

他暗忖你要和我玩遊戲,我就奉陪到底。伸手放到她大腿上輕柔愛撫,看著她眼睛道:“當然要聽!”

平原夫人俏目泛上一層動人的雲彩,垂首看著他充滿侵略性的手,輕輕道:“因為人家想向你投降,乞求你的愛憐。”

項少龍上前封住她的香唇,大手同時攻城掠地,不下片晌,平原夫人全身劇烈抖震著,唇舌因情欲緊張而寒如冰雪,那種無可掩飾的生理反應,教項少龍欲火大熾。

一聲冷哼,由帳外傳來。兩人嚇得分了開來,往帳門看去。

少原君掀簾而入,雙目閃著近乎瘋狂的憤恨和怒火。

他們同時想到少原君其實早進來看到兩人的親熱情況,隻是再退身出去,以冷哼驚醒他們,然後又扮作什麽都沒看到似的進入帳內。

項少龍心中湧起報複的快意,不待少原君說話,長身而起道:“今晚我們趁夜行軍,夫人請準備一下。”看也不看少原君,徑自離開。

項少龍現在明白了很多以前有若藏在迷霧裏的事,例如田單之所以派出囂魏牟來破壞魏、趙之間的通婚,正是因為不想有三晉合一的局麵出現,那不但對秦國不利,亦威脅到齊國和其他國家。

三晉雖不同姓,但始終曾共事舊主,比起別國自然更親密靠近多了。

當年信陵君不惜盜虎符、竊軍權,正是要保存趙國,希望有一天三晉能重歸於一,成為最強的國家。

但陶方曾說過魏人最不可信,平原夫人縱然對自己或有三分真情誠意,於信陵君來說,他頂多是隻有用的棋子。而更影響自己決定的,是他知道三晉根本不會重合為一,這早清楚寫在史書上。他能改變曆史嗎?

“兵衛大人!”

項少龍循聲望去,原來是趙倩兩個貼身婢女裏的翠桐。

這兩個陪嫁的俏婢均生得非常秀麗出眾,比趙倩大一、兩歲,約在十七、八歲之間。

翠桐俏生生地攔著他垂首道:“三公主有請大人。”

十多天來,項少龍和趙倩兩人郎情妾意,早打得火熱,除未逾越那最後一關,什麽男女親熱的動作都嚐過做過,忍得不知多麽痛苦。所以這兩天他們反克製起來,不敢太過放肆,免得鑄恨難返,給別人捉著他監守自盜了這年輕美麗的三公主的罪名。

趙倩見他來到,欣喜地把一個親手縫製的長革囊送給他,道:“這是人家特別為你的木劍做的,倩兒最不歡喜兵刀這類凶物,隻有項郎的木劍是例外。”接著厭惡地盯著他腰間的飛虹劍一眼。

項少龍貪飛虹劍輕快,所以愛把它隨身攜帶,見美人情重,摟著她纖腰吻了她香嫩的臉蛋,笑道:“連越國名劍都看不入眼嗎?”

趙倩橫他一眼道:“越劍型質高雅古樸,但因它乃趙穆贈你之物,睹物思人,所以我不想見到它。”

項少龍訝道:“原來你不歡喜趙穆。”

趙倩兩眼一紅道:“我不但恨他,更恨父王。”

項少龍將她擁入懷裏,移到一旁,和她坐在席上道:“趙穆對你有不軌行為嗎?”

趙倩伏入他胸膛裏,幽幽道:“我與魏人有婚約,他尚不敢如此放肆,倩兒的娘卻是因他而死。”

項少龍一震,失聲道:“什麽?”

趙倩熱淚湧出,緊摟著項少龍道:“項郎為倩兒作主,替我把這奸賊殺了。”

項少龍為她拭去淚珠,柔聲道:“你先告訴我你娘是怎樣被他害死的。”

他一直沒有問及趙倩有關宮內的事,還以為現在的趙王後是她的生母。

趙倩淚眼盈盈淒然道:“那時倩兒的親娘乃父王最寵愛的昭儀,一晚趙穆和父王把娘召進寢宮,次日娘便懸梁自盡,倩兒才隻十歲,但那情景卻永遠都忘不了,娘死得好苦啊!”再次痛哭起來。

項少龍想不到這美麗得絕無瑕疵的公主,竟有這麽淒慘可怕的童年,任她痛哭泄出仇怨,撫著她香背,心中湧起不能遏抑的怒火。

趙穆和孝成王兩人真是禽獸不如的家夥,竟在宮幃裏玩這種變態的色情勾當,由此推之,宮內還不知有多少受害者。

王宮實是個最藏汙納垢、不講倫常的地方。唯一改變**風氣的方法,就是由自己來把天下統一,再確立新的法製。

他記起墨家最後一個偉人元宗的話。當日他和元宗討論起這時代的思想,項少龍提到孔子,元宗不屑地道:“他隻是不肯麵對現實,終日思古憂今,隻知擁護傳統,不辭養尊處優之人。提倡所謂的禮樂,令諸國君主更窮奢極侈,把國人的財富變成一小撮人的私利。他又隻尚高論,不明實務,更不知行軍打仗之竅,最可惡者是鄙視手藝,對欲學農技的弟子樊遲便有‘小人哉’之譏。”

項少龍當然沒有反駁他的識見,不過亦知墨、孔兩家的思想實處於南轅北轍兩個極端。墨子不但是著名的戰士,還是孔子鄙視的巧匠。他胼手胝足,以禮樂為虛偽浪費奢侈,還有最大的分別,就是孔子的學說有利傳統君權,而墨子卻是一種新社會秩序的追求者。

沒有統治者會喜歡墨翟的思想,這亦是孔子日後被捧上神壇的主因。

項少龍從元宗口中,始知道“儒”這一名詞在當時並非孔子的信徒所專用。所謂儒者,最初實乃公室與氏室所祿養的祝、宗、卜、史之類,主家衰落後流落民間,藉著對詩、書、禮、樂的認識,幫助人家喪葬祭祀的事務,又或教授這方麵的事,以賺取生活費用。到孔子提出“君子儒”的理想,“儒”始變成他們的專稱。

每一種學說,代表某一種政治思想。對項少龍來說,墨翟的思想比較合他的脾胃,不過當然不是全盤接受。

趙倩哭聲漸止,見他默然無語,忍不住喚道:“項郎!”

項少龍捧起她的臉蛋,親了幾口後道:“不用怕!以後有我保護你。”

趙倩淒然道:“我不想回趙國。”

項少龍一呆道:“你想留在魏國嗎?”

趙倩嬌嗔道:“當然不是,隻要能隨在你身旁,什麽苦我也不怕。”接著飲泣道:“假設回到趙宮去,沒有了婚約,趙穆定不會放過我,那時倩兒惟有一死以報項郎。”

項少龍皺眉道:“他真會這樣橫行無忌嗎?妮夫人不是在他魔掌外安然無恙?”

趙倩道:“妮夫人怎同哩!她公公乃趙國名將趙奢,軍中將領大部分來自這係統,所以即使是趙穆亦要對她投鼠忌器,不敢強來。但我趙倩的身份全賴父王的賜予,他不維護人家,倩兒便呼救無門了。”

項少龍安慰道:“有我在哩!”這才知道趙妮嫁的原來是趙括的兄弟,難怪趙妮和雅夫人關係如此密切。

趙倩歎道:“趙穆最懂用藥,若他有心得到我,倩兒根本想拒絕都辦不到,惟有學娘那樣!”悲從中來,再次痛哭。

項少龍心中燒起熊熊仇恨的火焰,為了趙倩,為了舒兒的血海深仇,當他再回趙國時,就是他和趙穆決一生死的時刻!他會不擇手段地打擊這奸賊,就算要借助信陵君和平原夫人,亦在所不惜。

離開趙倩後,回到帥帳。成胥和烏卓兩人正在等候,與他商量往封丘去的路線。

與平原夫人一席話後,使他茅塞頓開,很多以前不解的事,現在豁然而通。若能回到二十一世紀,定可成為戰國史的權威。

三家分晉,變成韓、趙、魏三國,諷刺的是這三個國家無時無刻不在希望重歸於一,問題隻是由誰來當一國之主而已!

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侵略和征服。首著先鞭、風頭十足的是魏國,連邯鄲都攻破,並占領兩年,後因齊國的壓迫才退兵。齊國當然非對趙人特別有好感或見義勇為,隻是齊國最恐懼的是三晉合一,因為在那形勢下,第一個遭殃的,當然是緊靠三晉的齊國了。

後來魏國遭到馬陵之戰的大敗,十萬雄師,一朝覆沒,連主帥太子申和大將龐涓都送了命,自此一蹶不振。

馬陵之戰之於魏國,有點像長平之戰之於趙人,均是影響深遠。

各國因深恐三晉合一,所以趁其頹勢,連連對魏用兵,齊、秦、楚接二連三予它無情的痛擊,魏國再無法以武力統一三晉。

可是秦人的威脅卻日益強大,於是三晉最有權勢的三個大臣,密謀通過婚盟等等手段,希望以和平的方式使三晉合一,細節當然隻有他們才知道。但齊國仍無時無刻不在監視他們,所以田單派來囂魏牟破壞這次通婚。

現在項少龍幾可肯定囂魏牟不會放過他們。

囂魏牟可不比灰胡這種半賊半兵的烏合之眾,而是職業殺手,有點像他來此之前的特種部隊,專門深入敵後從事偵察、顛覆、破壞和暗殺等行動,非常難以應付。所以他們更要早點和援軍會合,那時他們才真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