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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井邊悟道2

柴紹微笑道:“他是趁東溟夫人和公主離船來會我們時才敢下手呢?”

李秀寧偷瞥了李世民一眼,曖昧地說道:“琬晶姐若不是心切要見二哥,仍留在船上,就不會容那賊子偷襲得手,還傷了尚公哩!”

李世民眼內掠過悵歉神色,責道:“秀寧莫忘了我是有家室的人,但話也可反過來說,若非那人傷了尚公,我們休想得到夫人至關緊要的一封書信。”

裴寂沉聲道:“紹賢侄切莫小覷此人,隻看他打得尚公全無招架之力,可見後來雖給兩位小兄弟奪去賬簿,想來隻是失諸輕敵吧!”

李世民點頭道:“此人應是宇文閥的人,論水性,宇文閥內自以宇文成都排首位,不過該不會是他親來,否則寇兄和徐兄就難以解開穴道。”

寇仲和徐子陵見包括李世民在內,都不大看得起他們的身手,大感不是滋味。寇仲朝徐子陵打了個眼色。

徐子陵和他心意相通,自知其意,略微點頭,正容道:“我們兄弟希望能取回賬簿好去辦一件大事。”

李世民等大感愕然。

裴寂倚老賣老道:“賬簿關係到各方麵與東溟派的兵器買賣,留在我們手上較為適合點。”

李秀寧顯然對兩人頗有好感,勸道:“若讓人知道賬簿在你們手上,隻是東溟派已絕不肯放過你們。”

柴紹則是一副不耐煩的神情。

徐子陵心中坦然,理直氣壯道:“這可是我們兄弟倆的事,李兄意下如何?”

李世民皺眉道:“我和兩位一見投緣,若兩位沒有什麽地方非去不可,大可與我李世民同心合力闖他一闖,將來我李家有成,兩位可享盡富貴。”

寇仲硬繃繃地說道:“李兄的好意心領了。由於我們另有要事去辦,隻望李兄把賬簿還給我們,再隨便把我們送上附近的岸邊就成。”

柴紹不悅道:“這怎……”

李世民舉手阻止他說下去,細看兩人好一會,歎道:“假若我說不行,就是不夠朋友和義氣。一切依兩位所說的辦吧。但別忘了將來你們改變心意,隨時可再來找我李世民。”

巨野澤在兩人眼前無限地延展開去,湖上煙霧迷蒙,隨風變化。寇仲瞧著沒入霧中的李閥巨舟,雙目茫茫,出奇地沉默。

徐子陵陪他立在大湖西岸,一時找不到安慰他的話。好一會試探道:“仲少!你沒有什麽吧?”

寇仲淡淡地說道:“我可以有什麽嗎?”

徐子陵聽他語氣,知尚未釋然,隻好道:“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況仲少你此回是非戰之失,隻是給柴小子捷足先登。”

寇仲一對虎目閃過複雜的神色,好一會沉聲道:“我情願她恨我!”

徐子陵失聲道:“什麽?”

寇仲旋風般轉過身來,握拳叫道:“像東溟公主恨你般那樣恨我,那起碼我還可在她心中占個位置。但現在看她對我的離開毫不在意,根本上我們隻是為她李閥奔走出力的兩個小嘍囉,連令她不歡喜的資格也沒有。”

徐子陵見他說得兩眼通紅,咬牙切齒,不由想起東溟公主單琬晶,頹然道:“我能比你好多少,你聽不到刁蠻公主隻會看上李小子那種身份地位的人嗎?”

寇仲呆然半晌,轉回身去,看著逐漸消散的秋霧,忽然笑起來。

徐子陵不解道:“很好笑嗎?”

寇仲捧腹蹲了下去,喘著氣道:“我想通了,所以覺得很好笑。”

徐子陵學他般蹲下,欣然道:“快說出來聽聽。”

寇仲昂頭凝視他片刻,說道:“若論才貌,我才不信我們會比李小子或柴小子差得多少。為何他們都不當我們是東西呢?因為我們欠缺了成就。無論在江湖上又或社會間,沒有成就的人都不會被重視。”

徐子陵皺眉道:“但若隻是為了別人而去爭取名利地位,那不是等於讓人牽著鼻子走嗎?”

寇仲哂道:“說到底仍是為了自己,被人敬重隻是隨之而來的後果。大丈夫立身世上,若不能成就一番功業,讓寶貴的生命白白溜走,豈不可惜。”

徐子陵苦笑道:“這回你又有什麽鬼主意呢?不是又要當鹽商吧?”

寇仲搖頭道:“我要當皇帝!”

徐子陵大吃一驚道:“什麽?”

寇仲霍地起立,振臂高呼道:“我寇仲要爭霸天下,建立起萬世不朽的功業。”

徐子陵跳起來,伸手摸上他額頭。

寇仲生氣地揮開他的手,反抓著他雙肩,兩眼神光閃閃道:“立誌必須遠大,做不成時,打個折扣還是有些兒斤兩。今時再不同往日,論才智,我們不比任何人差,論武功,我們欠的隻是經驗火候。現在我們先去滎陽找素素姐,假若一並找到李大哥就更好。一世人兩兄弟,你究竟幫不幫我。”

徐子陵頭皮發麻,但在這種情況下怎說得出拒絕的言詞,隻好點頭答應。

寇仲一聲歡呼,翻身打了個大筋鬥,落到丈許外一方大石上,大笑道:“來!讓我們先比較腳力,再練習一下拳腳功夫,橫豎我們連割肉刀都沒半把,隻好將就點。”

徐子陵雄心奮起,和他一追一逐去了。

在離寇仲和徐子陵登岸處約十多裏的東平郡鬧市中一座酒樓二樓處,他們叫來酒菜,大吃大喝。臨別時,李世民贈了他們一筆可觀的錢財,寇仲當然不會客氣,所以立時變得意氣風發,出手闊綽。

徐子陵按著酒壺,勸道:“不要喝了,看你快要醉倒了。”

寇仲推開他的手,自斟自飲道:“就讓我醉這一趟吧!保證以後再不喝酒。”

徐子陵氣道:“不是說自己看通了嗎?現在又要借酒澆愁,算什麽英雄好漢?”

寇仲眯著醉眼斜兜著他,推了他一把怪笑道:“這叫借酒慶祝,慶祝我仲少頭一遭學人戀愛便愛出了個大頭佛來。就為

醉那麽一次,將來我定要她因嫁不著我而後悔。柴小子算什麽東西,竟敢看不起我。來!幹杯!”

徐子陵拿他沒法,見酒樓內僅有的幾台客人都拿眼來瞧,隻好舉杯相碰,閉口不言。

寇仲此時不勝酒力,伏到台上咕噥道:“夠了!現在讓我們到隔鄰那所青樓去,揀個比她美上百倍、千倍的女人,看看是否沒有她就不成。”

徐子陵乘機付賬,硬把他扯起來,扶他下樓,口中順著他道:“去!我們逛窯子去。”

寇仲登時醒了小半,說道:“可不要騙我,你定要帶我到青樓去,還要給我挑選個最可愛的俏娘兒。”

兩人來到街上,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刻,本應熱鬧的大道卻是靜似鬼域,秋風颯颯下隻間中有一兩個匆匆而過的路人,一片蕭條景象。

徐子陵苦笑道:“看來你仍然清醒!”

寇仲色變道:“原來你並不打算帶我到青樓去,這樣還算兄弟?”

徐子陵硬撐道:“我有說過嗎?”

寇仲忽地掙脫徐子陵的扶持,蹌踉走到道旁,蹲身俯首,“嘩啦啦”得對著溝渠嘔吐大作。徐子陵撲了過去,蹲低抓著他肩膊,另一手為他搓揉背心,心中難過得想哭。他從未見過寇仲這麽不快樂。

寇仲嘔得黃膽水都出了來後,低頭喘著氣道:“小陵!我很痛苦!”

徐子陵歎道:“你的愛情大業尚未開始,竟苦成這樣子,假若李秀寧曾和你有海誓山盟之約而又移情別戀,你豈非要自盡才行。”

寇仲搖頭道:“你不明白的了,昨晚你和李小子研究賬簿,我逗她說話都不知多麽投契,她還表現得很關心我的。”旋則淒然道:“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她隻是代李小子盤問我們的來曆,由始至終她半點沒有放我寇仲在心上。”

徐子陵頹然道:“早該知道高門大族是不會看得起我們這種籍籍無名的小角色的!這回你是否自尋煩惱呢?”

寇仲顯已清醒過來,虎目異光爍動,沉聲道:“好兄弟放心,經過這回後,我寇仲再不會那麽輕易對女人動情。”

徐子陵試探道:“還要去逛窯子嗎?”

寇仲淒然搖首,讓徐子陵扶著他站起來,說道:“找家客棧住宿一宵,明早立即啟程到滎陽,待找到素素姐後,我們便……”

徐子陵扶著他沿街緩行,奇道:“有什麽好笑的?”

寇仲搭著他肩頭,愈想愈好笑道:“事實上老天爺待我們算是不薄,至少我們已能進窺上乘武功門徑,練成娘說的第一重境界。囊裏既有充足銀兩,又起碼知道‘楊公寶庫’在京都躍馬橋附近某處,更得到了可害得宇文化骨真的化骨的賬簿,我卻仍要為一個女人哭哭啼啼,確不長進。”

徐子陵欣然道:“這才是我的好兄弟,但你還想當皇帝嗎?”

寇仲默然片晌,停下步來,認真地說道:“我們自懂事開始,一直看別人臉色做人,這樣有啥生趣?是否想當皇帝我不敢說,但總之我不想再屈居人下,我們有什麽比別人不上呢?”

徐子陵同意道:“我們確不輸任何人。”

寇仲嗬嗬笑道:“讓我們闖出一番事業來吧,娘在天之靈會感欣慰,以後再沒有人敢當我們不是東西。”

徐子陵聽得豪情大發,高唱當時流行的曲子道:“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

寇仲接下唱道:“感時思報國,拔劍起篙萊。”

兩人邁開步伐,朝前奮進,齊聲唱下去道:“西馳丁零塞,北上單於台。登山見千裏,懷古心悠哉。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

歌聲在昏黑無人的街道上激**回響。寇仲和徐子陵終暫別了東躲西逃的生涯,可放手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兩人來到一口水井處,坐到井欄旁。

寇仲探頭瞧進水井去,見到井底的水正反映著高掛晴空的明月,笑道:“這該叫井內乾坤,比老爹的袖裏乾坤更深不可測。”

徐子陵學他般伏在井口處,苦笑道:“東平郡不知發生什麽事,所有客棧全告客滿,偏是街上冷冷清清的。”

寇仲奇道:“你在看井中之月嗎,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徐子陵露出深思的神色,虎目放光道:“我好像把握到點什麽似的,卻很難說出來。”

寇仲呆了半晌,再低頭細看井內倒影,恰好有雲橫過正空,月兒乍現倏隱,心底確泛起某種難以形容的味兒。

徐子陵夢囈般道:“娘不是說過她師傅常謂每個人都自給自足嗎?這口井便是自給自足。井內的水等於人體內的寶庫,可擁有和變成任何東西,像這一刻,明月給它升到井底去,你說不真實嗎?事實卻是真假難分,隻要覺得是那樣子,就該是那樣子。”

寇仲一對大眼閃閃生輝,一拍井欄道:“說得好!再看!”

隨手執了塊石子,擲進井內去。“撲通!”一聲,明月化成**漾的波紋光影,好一會才恢複原狀。

徐子陵喜叫道:“我明白了,這實是一種厲害的心法,以往我對著敵人,開始時仍能平心靜氣,像井內可反映任何環境的清水。可是打得興起,一旦咬牙切齒,什麽都忘了。”

寇仲歎道:“你仍未說得夠透徹,像我們見著老爹,像老鼠見到貓般,上回對著尚公亦是那樣。假若我們能去盡驚懼的心,像平常練功那樣守一於中的境界,將會變成這井中清水,可反映出一切環境,與以前自有天淵之別。”

徐子陵側頭把臉頰貼在冰涼的井緣上,歎道:“我高興得要死了,若能臻至這種無勝無敗,無求無欲,永不動心的井中明月的境界,短命十年都甘願。”

寇仲尚要說話,足音把兩人驚醒過來。

兩人循聲望去,見到兩名配著長劍的大漢正朝水井走來,其中穿灰衣的喝道:“小子不要阻著井口,老子要喝水呢。”

寇仲笑道:“讓小子來侍候大爺吧!”

兩人七手八腳放下吊桶,打清水上來。兩名大漢毫不客氣地接過喝了。

另一人道:“小子都算精乖,這麽夜,還磨在這裏幹嘛?”

徐子陵道:“閑著無事聊天吧!請問兩位大叔要到哪裏去?”

灰衣大漢冷冷瞪他一眼,冷笑道:“告訴你又怎樣,夠資格去嗎?”話畢和同伴走了。

兩人對望一眼,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寇仲道:“橫豎無事,不如吊尾跟去,看他們神氣什麽?順便找個地方將就點度夜如何?”

徐子陵欣然同意。

兩人童心大起,展開輕功,飛簷越壁,如履平地,真個得心應手。忽然間他們進入以前隻能於夢想得之的天地間,那種與一般人的世界雖隻一線之隔,但又迥然有異;隻屬於高手方可臻致的輕功境界,使他們充滿神秘不平凡的感覺。他們的心化成井中之水,無思無礙,隻是客觀地反映著宇宙神秘的一麵。當他們的頭由一處屋簷探出來,兩名大漢剛由橫巷走到一條大街上。坐落城南的一座巨宅門外,車水馬龍,好不熱鬧。門內門外燈火輝煌,人影往來,喧笑之聲,處處可聞。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原來所有人都到了這裏來,定是壽宴婚宴一類的喜事,我們也去湊個興如何?”

徐子陵道:“難怪兩個混蛋笑我們沒資格去,隻看派頭,便知辦喜事的人非同小可,沒有請帖,怎樣混得入去。”

寇仲似從李秀寧的打擊完全恢複過來,充滿生趣地說道:“前門進不了,走後門,現在我們衣著簇新,隻要混得進去,誰都不會懷疑我們是白撞的!”

寇仲不待他答應,徑自躍下橫巷,舉步走出大街。徐子陵隻好追在他身後。兩人肩並肩朝街角的大宅走去,發覺剛才那角度看不到的府門對街處,擠滿看熱鬧又不得其門而入的人群,少說也有數百之眾。一群三十多名身穿青衣的武裝大漢,正在維持秩序,不讓閑人阻塞街道,妨礙賓客的車馬駛進大宅去。

寇仲大感奇怪道:“我的娘!究竟是什麽一回事?即使是擺酒宴客,也不會吸引到這麽多人來看吧?”

徐子陵見到前麵的一群閑人給數名大漢攔著,趕了回頭,忙截住其中一人問道:“有什麽大事呢?”

那人兩眼一瞪,把氣發泄在他倆身上,怒道:“石青璿來了都不知道,快滾回窩去湊你們老娘的奶子!”言罷悻悻然走了。

兩人聽得好奇心大起,心忖石青璿當是像尚秀芳一類名聞全國的名妓。寇仲一肘打在徐子陵脅下,怪笑道:“今晚不愁寂寞,既有戲看又有便宜酒喝。”

徐子陵心中一熱,笑道:“若你喝酒,恕小弟不奉陪。”

寇仲忙道:“不喝酒哩,來吧!”

他見前路被封,領徐子陵繞個大圈,來到占地近百畝的豪宅後牆處。他們輕易越過高牆,到了宅後無人的後院,往前宅走去,主宅後的大花園內花燈處處,光如白晝,擠滿婢仆和賓客。兩人撥掉衣衫塵埃,大搖大擺地混進人群裏,心中大感有趣。寇仲金睛火眼地打量那些刻意裝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客,不時指指點點,評頭品足,似真的把李秀寧完全置諸腦後。擠入華宅的主堂內,氣氛更是熾烈,人人興奮地討論石青璿,像都是研究她的專家那副樣子,兩人留心聆聽,方知石青璿得乃母真傳,精於簫藝。廳內靠牆一列十多張台子,擺滿佳肴美點,任人享用。

寇仲摟著徐子陵在人群中左穿右插,歎道:“早知有此好去處,剛才的那頓晚飯該留到這裏吃呢!”

徐子陵忽地低呼一聲,扯著寇仲閃到一條石柱後,似要躲避某些人。

寇仲一頭霧水,不解道:“什麽事?”

徐子陵伸手一指道:“看!”

寇仲探頭望去,見到六七個貴介公子,在男女紛遝的賓客群中,正團團圍著兩個美麗的少女在說話,相當惹人注目。精神一振道:“兩個妞兒的確長得很美。”

徐子陵氣道:“我不是說他們,再看遠一點好嗎?還說不那麽容易對女人動心。”

寇仲依依不舍地移開目光,改投往堂側的一組酸枝椅中,坐了三個人,其他人隻能立在一旁,更凸顯三人的身份地位。中間一人須發皓白,氣度威猛,卻是衣衫襤褸,雖是坐著,仍使人感到他雄偉如山的身形氣概。另一人身穿長衫,星霜兩鬢,使人知道他年紀定已不少,但相貌隻是中年模樣,一派儒雅風流,意態飄逸,予人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寇仲這些日子來閱曆大增,仍感到兩人超然出眾之處。陪這兩人坐著說話的是個大官模樣的中年人,非常有氣派,亦給人精明厲害的印象。寇仲心中奇怪,三個人雖看來像個人物,徐子陵仍不該大驚小怪。

徐子陵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那不是我們遇過的沈乃堂嗎?”

寇仲嚇了一跳,迅速在圍著三人說話的十多人間找到沈乃堂。當日兩人被杜伏威押著去取《長生訣》,途中遇上沈乃堂和梁師都的兒子梁舜明等人,發生衝突,致兩人乘亂溜走。這些日子來早忘掉,現在見到沈乃堂,登時記起他的美人兒姨甥女沈無雙。

徐子陵低聲道:“還不快溜!”

寇仲硬撐道:“為什麽要溜?不聽過石青璿的簫聲,怎都不會溜,何況沈老頭見不到我們。”又道:“那官兒看來是主人,不知另兩個是什麽人物呢?”

徐子陵暫時拋開沈乃堂,應道:“看其他人對他們的恭敬模樣,肯定是非同凡響之輩。絕頂高手應該是這種氣派哩!”

就在此時,那威猛老者和長衫儒生,像察覺到兩人在注視他們般,眼神不約而同地向兩人射來。兩人大吃一驚,忙縮回柱後去。

寇仲低呼道:“我的娘!高手真是高手,不是玩的。”

心慌膽跳中,徐子陵感到後側有人欺近,還以為是其他賓客走過,卻清楚感到對方的手正向自己肩頭拍過來。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微妙感應,他一點看不到對方的動作,偏是清楚知道。在這刹那,他的心神進入能反映天上明月的不波井水境界裏,把握到對方並非是要下手傷害自己。手掌拍上肩頭,溫潤柔軟。寇仲也感有異,與他同時轉身朝來人望去。一瞧下,兩人立即魂飛魄散。竟是扮作俏書生的東溟公主單琬晶,一個他們目下最不想遇上的人。

忽然間,兩人陷進重圍中。東溟派的年輕少帥尚明和兩名大將尚邦、尚奎義同時由人群中鑽出來,與一麵煞氣的單琬晶把兩人逼在木柱前,封死所有逃路。

寇仲勉強笑道:“諸位好!來看表演嗎?”

尚明冷哼一聲,不屑地沉聲道:“卑鄙小人!”

單琬晶更是玉臉生寒,狠狠盯著徐子陵,冷冷道:“還以為你們給人擄走,現在看到你們生龍活虎,才知你們與宇文成都同流合汙來打我們主意,此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徐子陵搖手道:“公主切勿誤會,我們不但不認識宇文成都,他宇文閥還是我們的大仇人呢。”

尚邦怒道:“難得夫人那麽看得起你們,可你們卻偏要傷她的心;無論你兩個是否認識宇文成都,和他是什麽關係,但你們偷東西卻是不移的事實。”

尚奎義目露殺機道:“究竟是誰指使你們?”

寇仲陪笑道:“有話好說,怎會有人指使我們呢?”

因雙方都在低聲說話,在其他賓客看來,隻像朋友遇上閑聊幾句,誰都不知道箇中劍拔弩張的凶險形勢、動輒弄出人命的局麵。

單琬晶一副吃定他們的惱恨樣兒,淡淡地說道:“若不是有人指點,你怎知會有這麽一本賬簿呢?”

尚明接著道:“與這種小角色說話隻是浪費時間,押他們出去。”

寇仲和徐子陵燃起一線希望。知道他們礙於主人的麵子,不敢貿然動手,致破壞這裏的和諧氣氛。

寇仲嬉皮笑臉道:“假若你們動手,本高手立即大叫救命,所以動手前最好三思。”

話猶未已,單琬晶和尚明同時出手。單琬晶的玉手由袖內滑出來,迅疾無倫地朝徐子陵腰眼點去,發出“嗤”地一聲勁氣破風聲。尚明則五指箕張,往寇仲臂膀抓去。他們是同一心意,趁兩人叫救命前,製住兩人。單尚兩個雖是動作淩厲,因雙肩文風不動,配上尚邦和尚奎義阻擋別人視線,廳內雖不乏武林好手,仍沒有人察覺到這處的異動。寇仲和徐子陵知道是生死關頭,若給東溟派的人發覺賬簿在他們身上,跳下黃河都洗不清嫌疑。刹那間,兩人進入了不波井水的精神境界中。一切動作變化變得緩慢起來。徐子陵一點不漏地把握到單琬晶手指戳來的速度、角度和力道。更清楚若和她比拚手法速度,必敗無疑。而自己唯一抵擋之法,是乘對方的輕敵之心。這些念頭以電光石火的高速裏閃過腦際,他已擬好對策。指尖尚未觸體,單琬晶的真氣已破體而入,攻進他的右腰穴去。真氣循脈延伸,襲往他的脊椎大穴。此時單琬晶的纖指才戳上他的腰眼。徐子陵心中澄明一片,以意禦氣,迎上攻入脈穴的真氣。跟著腰肢一擺,不讓對方戳個正著。單琬晶正慶得手,忽覺指尖觸處不但軟綿綿地毫不著力,對方還生出一股卸勁,使她手指滑了開去。大吃一驚時,徐子陵竟探手往自己臉蛋摸過來。

寇仲此時則與尚明實牙實齒的硬拚一記,橫掌切在尚明為應他攻勢由爪化拳的右手處。“砰!”地一聲暗響,尚明軀體一震,移後半步,寇仲則給他震得撞在後方石柱上,痛得悶哼一聲。

單琬晶和尚明哪想得到兩人有此頑抗之力,前者低聲嬌呼,避過徐子陵的輕薄,還未有時間再展攻勢,徐子陵扯著寇仲轉往柱子的另一邊去。若真的動手,以單琬晶足可架著杜伏威的身手,恐怕兩人加起來都不是她全力進擊的十招之敵。可是一來她並非痛下殺手,隻是要把徐子陵製住;二來因不想驚動他人,所以隻用上三、四成功力。又因錯估徐子陵的本領,才如此眼睜睜地讓兩人溜走。

寇徐轉到柱子另一邊時,恰好與那威猛老者和灑逸儒生麵麵相對。兩人目光再射到他們身上,同時閃過奇異的光芒。最糟是沈乃堂終看到他們,大感愕然。寇仲和徐子陵這刻哪還有暇理會其他人,搶前幾步鑽入分作數十堆喧聲震天的男女賓客內,朝大門奔去。

尚差數步可踏出大門,人影一閃,兩男一女攔著去路,女的叉腰低喝道:“小狗想逃嗎?”

兩人連忙止步,朝前一看,原來是杏目圓瞪的沈無雙,左右則是刁蠻女的兩個師兄孟昌和孟然,一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的樣子。剛好單琬晶四人趕到兩人身後,因弄不清楚他們和沈無雙三人的關係,停下步來,靜觀其變。

沈無雙顯是不認識單琬晶,臉色微變道:“原來另有同黨,怪不得這麽威風。”

寇仲最懂玩手段,嗬嗬一笑道:“無雙妹誤會了,他們隻是要求我們到門外去,好研究一下拳腳功夫吧!”

沈無雙尖叫道:“誰是你的無雙妹?”

徐子陵插口道:“自己人不要那麽吵?我們隻是來作客,不是來和人吵架動手的。”

後麵的單琬晶已不耐煩道:“快讓路!”

沈無雙正給寇徐氣得七竅生煙,聞言把火頭燒向單琬晶,怒道:“你給我滾才對,讓我整治了兩隻小狗,再和你們算賬。”

尚明見她辱及公主,冷笑道:“臭丫頭憑什麽資格來和我們算賬?”

這回是孟昌、孟然要為師妹出頭,齊聲怒喝道:“好膽!”

雙方人馬愈罵愈失去節製,惹得附近賓客人人側目。

沈乃堂見狀走過來,責道:“你們幹什麽?知否這是什麽地方?”他倚老賣老,出口便把三方麵的人全部責怪在內。

寇仲和徐子陵偷眼一看,賓客們潮水般退往兩旁,好讓坐著的那三個人可以視線無阻地看到這邊近門處的情況。從賓客自發性的舉動,可知三人身份非凡,人人尊敬。一時間他們成了眾矢之的。

寇仲打個哈哈,抱拳作揖道:“不關我們兄弟的事,是他們鬧起來的!”

沈無雙氣得鐵青了俏臉,正要反唇相稽,沈乃堂立時喝止。眾人目光自然落在單琬晶四人身上。

單琬晶此回是慕石青璿之名而來,用的是李世民給她的請柬,並不想張揚身份,更不願開罪此豪宅主人。故雖是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殺死兩個小子,仍隻好微微一笑,朝那儒生道:“驚動通老。沒事哩!”

領頭往一邊的賓客叢中擠進去。一場風波,似就此平息。寇仲和徐子陵卻是心中叫苦,留下不是,離開更不是。

那狀似大官的人忽然開腔道:“兩位小兄弟,可否過來一聚。”

堂內數百賓客,正要繼續詢問事情真相,聞言均露出訝色,不明白他為何會對兩個小子生出興趣。原來大官並非如寇徐猜想是此宅的主人,隻是賓客之一,且是隋皇朝舉足輕重的人物,更乃朝廷中有數的高手。此人名王世充,奉煬帝之命領兵對付翟讓和李密的瓦崗軍,是忙裏偷閑到這裏來一睹石青璿的風采。他對宇文化及追捕寇徐兩人的事亦有耳聞,故動了疑心。至於那衣衫襤褸的威猛老者和貌似中年的老儒生,亦是非同小可。前者是人稱“黃山逸民”的歐陽希夷,乃成名至少有四十年的頂尖高手,與玄門第一人“散真人”寧道奇乃同輩分的武林人物,早退隱多年,此回因來探望宅主人,偶爾逢上這場盛事。至於老儒生則是此宅的主人王通,乃當代大儒。以學養論,天下無有出其右者;以武功論,亦隱然躋身於翟讓、竇建德、杜伏威、歐陽希夷,以及四閥之主那一級數的高手行列中。王通生性奇特,三十歲成名後從不與人動手。棄武從文,不授人武技,隻聚徒講學,且著作甚豐。最為人樂道者莫如他仿《春秋》著《元經》,仿《論語》成《中說》,自言其誌曰:“吾於天下無去也,無從也,惟道之從”。亦隻有他請得動孤芳自賞,從不賣人情麵的石青璿。

故以單琬晶的自負,亦不敢因兩個小子而開罪這個誰都惹不起的超然人物。此趟能來此赴會的人,都是附近各郡縣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是一派之主,便是富商巨賈、達官貴人,最驕橫的人都不敢在這種場合撒野。寇仲和徐子陵交換個眼色,心叫不妙,進退維穀時,入門處驚叫連起。接著有兩個人淩空仰跌進來,“砰砰”兩聲跌個四腳朝天。賓客潮水般裂開來,空出近門處大片空間。看著一時隻懂呻吟而爬不起來的兩個把門大漢,人人麵麵相覷,想不通有誰敢如此膽大包天,闖到這裏來生事?人人驚訝顧視,寇仲和徐子陵乘機退入人叢裏。廳內本已擠迫,此時又騰空出大片空間,變成各人緊靠在一起,縱使視他們為獵物的東溟公主等一時也難以擠近過來。

破風聲起,一名藍衣大漢掠了出來,探手抓起兩人,怒喝道:“誰敢來撒野!”當下自有人上來把被打倒的兩人扶走。

一聲冷哼,來自大門外。一男一女悠然現身入門處。男的高挺英偉,雖稍嫌臉孔狹長,卻是輪廓分明,完美得像個大理石雕像,皮膚更是比女孩子更白皙嫩滑,卻絲毫沒有娘娘腔的感覺。反而因其淩厲的眼神,使他深具男性霸道強橫的魅力。他額頭處紮了一條紅布,素青色的外袍內是緊身的黃色武士服,外加一件皮背心,使他看來更是肩寬腰窄,左右腰際各掛一刀一劍,年紀在二十四五間,形態威武之極。

在場大多是見慣世麵的人,見此人負手而來,氣定神閑,知此人大不簡單,且因他高鼻深目,若非是胡人,亦該帶有胡人血統,無不心中奇怪。

那女的樣貌亦不類中土人士,卻明顯不是與男的同一種族,但無論麵貌身材,眉目皮膚,都美得令人怦然心動。隻是神情冷若冰霜,而那韻味風姿,卻半分不輸於單琬晶、李秀寧那種級數的絕色美人。她也是奇怪,跨過門檻後故意落後半丈,似要與那男子保持某一距離。

一聲長笑,起自歐陽希夷之口,接著是這成名數十年的武林前輩高手大喝道:“好!英雄出少年,來人與突厥的畢玄究竟是何關係?”

本來議論紛紛的人立時靜下來,連準備出手的藍衣大漢也立時動容,不敢輕舉妄動,可見畢玄在中外武林中聲威之盛。年輕高手臉露訝色,雙目精芒一閃,仔細打量歐陽希夷,淡淡地說道:“原來是‘黃山逸民’歐陽希夷,難怪眼力如此高明,不過在下非但與畢玄毫無關係,還是他欲得之而甘心的人。”

眾人一聽下,大半人都驚訝得合不攏嘴來。他能認出歐陽希夷來並不稀奇,因為像歐陽希夷那樣雄偉威猛的老人實是江湖罕見,加上一身爛衣衫,等於他的獨特招牌。他們驚奇的是此子明知對方是歐陽希夷,仍敢直呼其名,又竟連被譽為天下最頂尖三大高手之一的畢玄都似乎不怎麽放在眼內,才是讓人為他動容的地方。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那美人兒有點像娘。”

徐子陵點頭同意,知他非是指這不速而來的白衣女樣貌長得似傅君婥,而是衣著和神態都非常神似,隻是比傅君婥要年輕上七、八年。

寇仲又道:“這小子看來厲害得很,否則眼神不會那麽亮如電閃。”

徐子陵尚未來得及回應,歐陽希夷倏地起立,登時生出一種萬夫莫擋的氣勢,壓得在場各人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一個陰柔的聲音適時響起道:“小子憑什麽資格令畢玄要著緊你的小命呢?”

那青年眼尾不看那在人叢裏說話的人,微微一笑道:“這種事看來沒有解釋的必要吧!”

王通凝坐不動,目不轉睛地注視那人,淡淡地說道:“閣下闖門傷人,王某雖不好舞刀弄棍,仍不得不出手,給我報上名來!”

誰都知道王通動了真怒。

王世充亦在打量英偉青年,露出凝重神色,沉聲道:“有王老和歐陽老做主,陳當家請回吧。”

此語一出,廳內數百人更是靜得鴉雀無聲。這番話雖說得客氣,但不啻指被王世充稱為陳當家的惹不起這人。王世充乃江湖公認的高手,眼力自是高明之極,若他亦這樣說,英偉青年的武功當達到驚世駭俗的地步。要知這陳當家是東平郡第一大派青霜派的大當家陳元致,一手青霜劍法遠近馳名,足可躋身高手之林。陳元致臉色微變,猶豫片晌,往一旁退開。

英偉青年嘴角飄出一絲冷笑,好整以暇道:“在下跋鋒寒,此次與這位小姐結伴而來,是……”

白衣美女冷冷道:“你是你,我是我,誰是你的伴兒?哼!害怕了嗎?”

眾人大感愕然,跋鋒寒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竟是非常瀟灑好看,在場男女都不由被他吸引,連單琬晶那麽心高氣傲的都怦然心動。

寇仲又湊到徐子陵耳旁道:“小子賣相倒不俗,喂!溜吧!”

徐子陵苦笑道:“怎麽溜?”

寇仲環目一掃,頹然打消念頭,此時由於原在花園裏的人都擁進來看熱鬧,更是擠得堂中難作寸移。兼之對麵人叢裏的單琬晶等正狠狠盯著他們,離開與送死實沒有多大分別。

歐陽希夷的手緩緩落在劍把處,霎時間,大堂內近七百人都感到堂內似是氣溫驟降,森寒的殺氣,彌漫全場。眾人知這數十年來沒有動劍的前輩高手出手在即,不由盡量往外退開,讓出空間。

跋鋒寒虎目神光電閃,外衣無風自動,飄拂作響,威勢竟一點不遜於對手,宛若自信能無敵於天下,不可一世。王通和王世充兩人神色凝重。明眼人都知道自歐陽希夷長身而起開始,老少兩人便在氣勢上比拚高低。而使人吃驚的是這來自外邦的跋鋒寒竟能在氣勢上與擅長硬功的歐陽希夷分庭抗禮,隻這事傳到江湖去,足可使本是籍籍無名的跋鋒寒名動天下。白衣女凝立不動,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似對即將而來的大戰毫不關心。眾人卻是屏息靜氣,等待兩人正麵交鋒的一刻。

《大唐雙龍傳》第一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