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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中都洛陽

徐子陵步下天津橋,回到城南區域,整個人輕鬆起來。

他真的不想見單琬晶。此時洛陽城像甦醒過來般,車轎川流不息,熱鬧非常。行人中不少身穿胡服,顯是來自西域的商旅。隻看眼前的繁榮,誰都感受不到城外的世界戰爭連綿,生靈塗炭。更想不到洛陽正陷於內外交煎的地步,成為各大勢力傾軋角力的軸心。

他離開人潮擁擠的天街,沿著洛水西行,寬達十多丈的河麵,巨舟並列,以大纜維舟,鐵鎖鉤連,蔚成奇景。回頭朝天津橋望過去,跋鋒寒已走得影蹤不見。而天津橋南北對起四座高樓,更添橋梁的氣勢,極為壯觀。

離開了橋南的肆市,道上行人疏落多了。徐子陵沿洛堤漫步,堤邊雜植槐柳,樹綠成蔭,風景迷人。

徐子陵收攝心神,不由想起跋鋒寒和單琬晶間的關係。當日單琬晶和跋鋒寒約定在九江相會,恐怕不隻男女私情那麽單純。要知單琬晶乃東溟派新一代的領袖,在派內早選了尚明作她的夫婿,所以她雖對李世民傾心,亦是有緣無分。以單琬晶剛烈的性格和行事的作風,既能克製自己對李世民的感情而不出亂子,照道理也不該情不自禁至要與跋鋒寒來個秘密**。所以她與跋鋒寒間,定有一些彼此合作的事情。

徐子陵本不會想及這方麵的事,可是因跋鋒寒不但知悉單琬晶既身在洛陽,更清楚她落腳的地方,事情便大不簡單。若兩人隻是男女之情,以跋鋒寒不以兒女私情為重的作風,憑那趟單琬晶下不了手殺自己一事,已足可令跋鋒寒對單琬晶永不回頭。徐子陵苦笑搖頭。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就在此時,前麵一人匆匆而至,徐子陵定睛一看,登時呆了起來,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寇仲憑窗外望,心內思潮起伏。爭霸之路絕非一條康莊大道。不但前途渺茫難測,崎嶇難行,隨時有粉身碎骨之禍。最令人頭痛的是歧路甚多,一個不小心,便錯失直抵目標的機會。時機實具最關鍵的重要性。

李世民是最懂掌握時機的人,覷準機會,逼得他老子造反,起兵太原,趁關中精兵西出應付李密之際,渡河入關,奪得西都長安這堅強的固點。隻須去了薛舉父子的西麵之患,便可遙看關外群雄逐鹿,乘鷸蚌相爭,坐享漁人之利。而他現在才是剛起步。搞垮了李密,固然可使宋閥與瓦崗軍結盟一事胎死腹中,但最得利的卻是李世民而非他寇仲。所以現在仍未是殺李密的時刻,縱使李密引頸待割,他也不會殺李密。有小陵在就好了!至少有人可以談談心事。假若徐子陵遇害,他將會不顧一切為他報仇,什麽霸業鴻圖都要擺到一旁去。

“叩!叩!”寇仲愕然道:“進來!”

一個小婢推門恭身施禮道:“小姐請寇公子到艙廳見麵。”

徐子陵猶豫了片刻,於那人擦身而過前把他攔著,沉聲道:“李大哥!”竟是久違了的李靖。

他之所以猶豫,皆因始終不能對素素之事釋然。若非李靖薄情,素素該不會受王伯當之辱,更不會嫁給香玉山。

李靖身穿便服,但仍是軒昂爽朗,眼神變得更銳利,顯是在這幾年間武功大有長進。

他愕然止步,臉露疑惑之色,皺眉道:“這位兄台是否認錯人了?”

徐子陵省起自己是以“疤臉大俠”的容貌示人,低聲道:“我是徐子陵,現在隻是戴上麵具。”

李靖先是虎軀一震,然後露出驚喜神色,挽著他穿過路旁的槐樹,到了堤坡邊沿處,大喜道:“我也風聞到你們會來洛陽的消息,想不到就這麽遇上了,小仲呢?”

徐子陵扯下麵具,塞入懷裏。

李靖歎道:“你比我長得更高了。時光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又這麽多年,昔日的兩個小子,已成為名動天下的人物,現在誰說起你們來,不是咬牙切齒,就要衷心誇讚。”又急忙問道:“小仲沒出事吧?”

徐子陵聽出他真誠的關切之意,又想起素素,心中矛盾得要命,道:“小仲沒有事,我們隻是暫時分手,各有各的事罷了!”

李靖鬆了一口氣,道:“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再說!”

寇仲在小婢引領下,步進艙廳。董淑妮換上華服,還刻意打扮過,安坐椅內,更是豔光照人,眩人眼目,亦增添了幾分成熟的迷人風韻。寇仲在她左旁的椅子坐下,小婢退走,還為他們關上廳門。

寇仲愕然道:“你不怕給大舅舅責怪嗎?”

董淑妮模仿王世充的語調老聲老氣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怎同呢?”接著忍不住花枝亂顫地嬌笑起來,媚態畢露,誘人之極。

寇仲心中恍然。董淑妮實在是王世充的秘密武器,利用她的美色來籠絡有利用價值的人,又或刺探情報,否則此次王世充可能死了仍不知墜入李密的陷阱中。

王世充為了收服自己,現在則打出董淑妮這張牌。

董淑妮甜甜一笑道:“你這人真本事,人家從未見過大舅舅這麽看重一個人的,可是現在人家再不喜歡你了!”

寇仲失聲道:“什麽?”

房舍在洛河對岸往左右延展,不遠處有座高起的鍾樓,宏偉高聳,雄視把城市一分為二的洛水。

李靖歎道:“想不到當日一別,到此刻才有重逢之時。素妹真難得,若沒有她,我李靖今天休想能坐在這裏和你敘舊。所以聽得李密造反,我便心知不妙,立即趕赴滎陽,才知你們已救走了她。”

徐子陵一陣哽咽,差點掉下熱淚,勉強忍住,沉聲道:“李大哥當日為何肯讓素姐回滎陽呢?難道不知滎陽大龍頭府是險地嗎?”

李靖苦笑道:“素妹對我恩重如山,我李靖豈會是這種忘恩之人。可惜她去意甚決,又知我會攔阻,竟留書出走,悄悄離開。那時我內傷未愈,追她時更遇上風雨,大病一場後,才到滎陽找她。但素妹拒而不見,我隻好先到洛陽,再入關中,現在於秦王手下辦事。”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原來竟有這麽一回事!

董淑妮容色轉冷,淡淡說道:“凡是大舅舅喜歡的人,我都不喜歡。”

見寇仲瞪大眼睛瞧著她,跺足嗔道:“有什麽好奇怪的,人家喜歡自己去選擇也不成嗎?大舅從來不喜歡我爹,可是娘卻比任何女人都快樂。娘常說以前她們可在野火會中自由選擇對象。”

寇仲反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微笑道:“現在我可滾出去了嗎?”

這次輪到董淑妮杏目圓睜道:“聽到我不再喜歡你,你難道不傷心難過嗎?”

寇仲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朝艙門漫步而去,邊行邊道:“當然難過得要命,我現在就要躲回房中痛哭一場呢。哈?”

寇仲轉身接著董淑妮隨手拿起朝他背脊擲來的名貴瓷瓶,笑嘻嘻道:“我也有個壞習慣,就是不喜歡給人擺布,吃軟不吃硬,”揚手便把瓷瓶拋回給董淑妮。

董淑妮慌忙接著,他已推門揚長去了。“砰!”花瓶再次摔出,擲在門上,撒得一地碎片。

李靖關心地道:“素妹近況如何?”

徐子陵聽到自己的聲音答道:“她在巴陵,已嫁了人。”

李靖欣然道:“那真要為她高興,究竟是誰家兒郎如此幸運?”

徐子陵劇震一下,朝他瞧去。

李靖不解道:“為何小陵你的神色如此古怪,難道素妹的夫婿有什麽問題嗎?”

徐子陵奇道:“素姐嫁給了別人,李大哥不感失望嗎?”

李靖皺眉道:“素妹若有好歸宿,我高興還來不及,究竟是否此人有問題呢?”

徐子陵瞧了李靖好半晌,搖頭道:“我不敢肯定。”

李靖笑道:“差點給你嚇個半死。究竟是誰?巴陵不是蕭銑的地頭嗎?”

徐子陵點頭道:“此人正是蕭銑的手下,叫香玉山。”

李靖色變道:“什麽?”

徐子陵吃了一驚道:“是否真有問題?”

李靖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好一會才歎道:“這人是否本身有問題,我並不清楚,卻知道?小陵請恕我有難言之隱,故不能暢所欲言。天啊!為什麽這麽巧?”

徐子陵心念電轉,沉聲道:“剛才李大哥說在秦王手下辦事,秦王是否李淵次子李世民呢?”

李靖點頭道:“就是他了,他也很欣賞你們。你們不是想創一番事業嗎?他將會是個好皇帝。”

徐子陵冷笑道:“他會當上皇帝嗎?他隻是秦王,世子卻是李建成。隻聽李大哥這句話,便知他們兄弟間嫌隙已生,李閥禍機將至,大亂必興,李大哥仍要蹚這渾水嗎?”

李靖肅容道:“小陵你的確長大了,見識大是不同。不過我李靖豈是見難而退的人。”

頓了一頓,雙目寒光閃閃,凝視著下方長流不休的洛水,緩緩道:“國家患難,今古相同,非得聖明君主,不能安治。且為國者豈拘小節,現今誰不知李閥的地盤是秦王打回來的,亦隻他有造福萬民的才能德行。小陵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子陵心中一片煩厭,胸口如被大石重壓,長長籲出一口氣,才舒服了點,道:“李大哥不在關中,卻到此險地來,究竟是為了什麽事呢?”

李靖壓低聲音道:“我此次來洛陽,實有至關緊要的事,現在卻不可說出來。”

接著扯了徐子陵站起來道:“快隨我來,你嫂子該等得心焦哩!”

徐子陵失聲道:“嫂子?”

王世充換上戎裝,卓立船頭。寇仲和一眾將領,分立身後。洛陽的外郭城已然在望,氣象肅穆。四艘水師船加入護航行列,使船隊更為壯觀。

王世充精神翼翼,看來心情大好,把寇仲召到身旁來,問道:“寇小兄到過洛陽嗎?”

寇仲恭敬答道:“尚是首次到洛陽。”

王世充哈哈一笑,自豪地道:“我們下麵這條洛水,把都城一分為二,成南北兩部分。皇宮和皇城位於城西北部;街、坊、市均分布在城南和東部。”

寇仲道:“船隊可直接駛進城內去嗎?”

王世充得意洋洋地說道:“不但可駛進城內,還可抵達任何地方,若論內外水陸交通的便利,天下沒有一個城市可及得上東都。除洛水貫穿其中外,還有東瀍河、西穀水、北金水渠、南通津渠、通濟渠、伊水、漕渠、道渠、重津渠、丹水渠與大街小巷縱橫交錯,車船相接方便無比。”

水閘早已升起,船隊沿洛水長驅入城。眼前忽地換上了城內繁華的景象,寇仲連呼吸都停止了,看得虎目圓睜。

王世充湊到寇仲耳旁道:“若你助我東破李密,西克長安,我封你為洛陽王,此城將是你的封邑,而小妮妮便是你的王妃!”

寇仲收攝心神,深吸一口氣道:“多謝聖上龍恩!”說完也覺心中好笑。但亦知不佯作奉承,王世充可能會隨時翻臉。

王世充聽到“聖上”兩字,哈哈大笑,又低聲道:“人傳你兩人知道楊公寶藏的秘密,究竟是真是假?”

寇仲心中暗罵,表麵則擺出恭敬的神色,耳語道:“我們隻有一些線索,能否找到仍是未知之數。”

王世充道:“寶藏究竟是否在洛陽呢?”

寇仲故作愕然道:“尚書真厲害!”

王世充冷哼道:“昔年建設新都時,楊素曾積極參與,要弄個寶藏該是順理成章的事。”

寇仲心中大樂,暗忖你這麽想就最好了。忽見船隊朝橫跨河麵的大橋駛去,駭然道:“要撞橋哩!”

王世充和一眾手下苦忍著笑,但已是忍得極苦。寇仲大惑不解時,大橋中分而開,朝兩邊仰起,露出足夠的空間,讓船隊暢通無阻地魚貫駛過。

王世充欣然對仍驚訝得合不攏嘴的寇仲道:“這是我們中土第一座開合橋,出自天下巧藝大宗師魯妙子的設計,寇小兄沒有見過並不足怪。”

又指著前方右岸道:“那就是皇宮,我們直接去見楊侗,看他能耍出什麽花樣來。”

徐子陵愕然道:“李大哥成親了嗎?”

李靖老臉一紅道:“已有多年了!當年我和素妹亡命北上,幸好遇上她,得她義助,接回我一條斷筋,否則你的李大哥已變成一個跛子。”

刹那之間,徐子陵明白了整件事。

正因李靖移情別戀,素素被逼黯然離開李靖,從此不願再提起他。

李靖奇道:“小陵的臉色為何變得這麽難看?”

徐子陵臉容轉冷,一字一字地道:“由今天起,我們再非兄弟,李靖你走吧!”

李靖劇震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徐子陵冷然道:“你該清楚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枉素姐對你情深一片,你卻移情別戀,把她拋棄。我們之間再沒有什麽話好說。”

言罷轉身便去。

李靖大喝道:“小陵!”

徐子陵展開腳法,瞬眼間離開堤岸區,沒入一道橫街的人流裏。

城內洛水之端,外郭城西北處,坐落著氣魄宏大的東皇宮。皇宮分為皇城與宮城兩部分。皇城圍護在宮城的東、南、西三麵,呈“凹”形,北麵與宮城有城牆分隔。皇城城牆都是夾城,有兩重城牆。北麵則有三重,更增其防禦能力。皇城內東西有四條橫街,與南北三直道交錯,中央大道居中軸線,什麽省、府、寺、尉等官署分別排列在大道兩側的橫街,眾星拱月般,不離皇宮左右。宮城則是楊侗這小皇帝的居處和接見群臣的地方。宮城之北,再有曜儀和圓壁兩城,使宮城處於重重包圍之中,防範嚴密處,更勝江都的皇城。

船隊在皇城外的碼頭緩緩靠岸,王世充笑道:“由於李密不知你和淑妮早已脫身,所以消息該尚未傳返洛陽,隻看現在楊侗全無防備,恐怕到現在仍未知我王世充回來了。”

寇仲道:“這叫以快打慢,隻要我們能控製楊侗,獨孤閥便失去最大的憑借,那時要殺要剮,再不由他們決定。”

王世充道:“獨孤峰武功雖高,仍未放在我心上,但那老婆子尤楚紅卻真是非同小可,我旗下雖高手如雲,恐怕仍沒有人攔得住她,若給她漏網逃去,會是個很大的禍患。”

寇仲訝道:“為何尚書不提獨孤鳳呢?”

王世充愕然道:“為何要提她?”

寇仲心知不妙,沉聲道:“吾友跋鋒寒曾和獨孤鳳交手,差點不能脫身。據說她的武功已超越了獨孤峰,僅次於尤楚紅,尚書怎會一無所知?”

王世充曾在彭城親睹跋鋒寒強絕一時的身手,聞言變色道:“若真有此事,那說不定獨孤閥仍有其他隱藏起來的實力,用以伺機暗算我。”

寇仲點頭道:“定是如此,我們必須小心應付,否則一個不好,就要吃大虧。”

船已泊定,王世充領頭走下船去。

徐子陵低頭疾走了半條街後,心情稍為平複。尤其道旁滿植樹木,綠蔭環護,天上則白雲藍天,春光明媚,遂勉力拋開李靖和素素間那不能挽回的恨事,把心神集中在洛陽城的建設上。自離開飛馬牧場後,每有空閑,他都取出魯妙子的遺笈翻閱研究,對建築之道頗有心得,故此時能以專家的眼光,瀏覽這事先周密規劃、順應地勢、精心布局的天下名都。

徐子陵心境轉趨開朗,漫步橫街裏巷,無論走到何處,街巷縱橫,都是方格整齊,猶如棋盤。而民居則平均分布在棋格之中,秩序井然。一群小孩正在一處空地上玩耍,天真的歡笑聲填滿周遭的空間,不由使他想起與寇仲在揚州度過的童年歲月,他們好像從未試過如此這般地玩耍過,每天為了溫飽掙紮奮鬥,以及應付別人的欺淩。想得入神時,身後風聲響起。猛然回首。來者竟是竇建德手下的頭號大將劉黑闥。

王世充踏上碼頭,一名中年大將迎了上來,施禮後道:“一切安排妥當,尚書請放心。”

此人身量頗高,隻比寇仲矮上寸許,生了一張馬臉,留著一撮山羊須,兩眼閃閃有神,顯是內外兼修的高手。

王世充介紹道:“這位是郎奉將軍,我不在時,洛陽的事就由他和宋蒙秋將軍兩人負責。”

寇仲心中恍然,原來是王世充的心腹。同時亦暗自懍然。隻看現在一片平靜的情形,便知王世充已透過特別的通訊渠道,指示郎奉和宋蒙秋兩人暗中調集兵馬,控製了皇城。所以別看王世充初聽得情況不妙時似是手足無措,但老狐狸畢竟是老狐狸,待得情緒平定下來後,立顯出老辣厲害的本色。

郎奉道:“尚書大人請!”

王世充從容一笑,領頭朝進入皇城的端門大步走去。

劉黑闥搭著徐子陵肩頭,走進附近賣絲綢的店鋪去。兩個上了年紀的店夥沒有上來招呼他們,像視而不見般,任他們長驅直闖,揭開分隔前後進的珠簾,穿過擺滿匹布匹的小貨倉,步出天井,原來另有兩重房舍。四男一女正聚在天井說話,見到劉黑闥,現出恭敬神色,齊叫“劉大哥!”劉黑闥點點頭,領著徐子陵進入天井左側的房舍去。那是個簡樸的小廳堂,除了台、椅、幾等必備的家具外,連櫃子都沒一個,更不要說裝飾的擺設了。

兩人坐好後,劉黑闥哈哈笑道:“真好!竟遇上你,我也不知多少次聽到你們的凶訊,想不到你們還是活得生龍活虎。寇仲究竟到哪裏去了?”

徐子陵道:“我和他失散了,約定在這裏會麵的。”

說罷心中暗歎,劉黑闥雖是條好漢子,但始終是竇建德的人,不宜向他透露太多事。

劉黑闥皺眉道:“聽說李密派人截擊你們。要不要我遣人去找尋寇仲?”

徐子陵感受到他真摯的熱情,生出內疚的難過情緒,搖頭道:“他自保該沒有問題。事實上我們是故意分開,由我引走追兵,而他卻負責做別的事情。”

劉黑闥明白過來。此時剛才在外麵和另外四名男子聊天的女孩子進來奉上香茗。徐子陵發覺此女輪廓頗美,透著一股清秀的氣質。

劉黑闥笑道:“她叫彤彤,一手飛刀玩得不錯!”卻沒對徐子陵向彤彤作介紹。

彤彤微微一笑,好奇地瞥了徐子陵兩眼,退出屋外。

劉黑闥沉吟片晌,歎道:“刺殺任少名一役,不但使你們兩人的名字無人不知,也改變了整個南方的形勢,老哥真以你們為榮。”

徐子陵怕他重提邀他們入夥的事,忙岔開話題道:“劉大哥這次到洛陽來,有什麽大事?”

劉黑闥深深地瞧了他幾眼,沉聲道:“此事可大可小,實質上隻是小事一件,卻可能關係到誰能一統天下的問題。”

徐子陵聽得一頭霧水,奇道:“是什麽事竟有這樣的影響力?”

劉黑闥不答反問道:“你們此回到洛陽來,是否準備西入關中?”

徐子陵明白劉黑闥人品很好,但絕非蠢人,而且精明厲害,絕不可以輕易將之瞞騙。他這樣詢問,等於間接問他是否想去發掘楊公寶藏。假若他支吾以對,劉黑闥將勢難對他推心置腹。際此群雄割據的時代,即使父子兄弟朋友,亦因各為其主而要保守某些事情的秘密。像李靖剛才便對他欲言又止,有所保留。

徐子陵苦笑道:“事實上我們隻知道寶藏在關內某處附近,其他一無所知,所以這次隻是去碰碰運氣。”

劉黑闥忠厚樸實的黑臉露出一絲真誠的笑意,點頭道:“子陵說的話,我怎會不信?不過聽說在楊公寶藏之內,除了楊素多年搜刮得來的奇珍異寶外,尚有以萬計的兵器等物。要在李閥的地頭把這些東西運走,非有龐大的人力物力不可。你們若信得過我劉黑闥,我可全力支持你們,條件則是各取所需;你們去做大富豪,而我則去爭天下,兩全其美,皆大歡喜。”

又道:“據我得來的消息,楊公寶藏共有七重,除第一重沒有機關裝置外,各重便一重比一重危險;若你知道設計藏寶室的人乃天下第一巧匠魯妙子,便知要取得寶藏絕不容易。照我所知,隻羅刹女曾進入第一重,即知難而退。咦!你的神情為何如此古怪?”

徐子陵聽到魯妙子之名,自是心頭劇震,開始有點明白為何他把《機關學》的秘笈給予寇仲時,特別提醒他須憑此進入楊公寶藏。但為何魯妙子不直接告訴他們如何進入由他一手設計的楊公寶藏呢?確令人費解。

劉黑闥又道:“楊素和魯妙子乃至交好友;洛陽貫通南北的開合橋星津浮橋都是他設計的。此人在這方麵的天資之高,當世實不作第二人想。”

見徐子陵皺眉苦思,伸手友善地拍拍他肩頭道:“你不必這麽快答我。可先和寇仲商量一下,就算不合作,我劉黑闥亦不會怪你的。順帶說一句,諸葛德威對機關建築頗有心得,對進入寶藏肯定有幫助。”

徐子陵隻好點頭應諾。

劉黑闥舒了一口氣,輕鬆道:“坦白說,這番話我真不想說,好像我也像其他覬覦寶藏的人那麽貪心,但為了大局,又不能不說。”

徐子陵道:“這個我是明白的,劉大哥不用介懷。”

劉黑闥欣然道:“我曾向夏王提起兩位,夏王對你們亦非常欣賞,希望有機會可以見個麵。”

夏王就是竇建德。

徐子陵夷然道:“有機會我們也想拜謁,還有,剛才劉大哥說什麽有件事可大可小,究竟是什麽事呢?”

劉黑闥沉聲道:“自然是與‘楊公寶藏’齊名的和氏璧有關哪!”

甫進皇城,聚在端門內的十多人迎了上來,除三人身穿武將甲冑外,其他人都是便裝儒服。當中一人赫然是寇仲認識的歐陽希夷。

歐陽希夷乃成名數十年的高手,在江湖上輩分極高,與大儒王通及王世充交情甚篤,不過多年來已不問世事,想不到竟會出來助王世充爭天下。當年他以沉沙劍在彭城大戰跋鋒寒,雖於勝負未分之際罷手,但已在寇仲和徐子陵心中留下了不能磨滅的印象。

除歐陽希夷外,另有兩男一女,特別引起寇仲的注意。女的一個有如萬綠叢中一點紅般,極為惹人注目。

那是個頗具姿色的年輕少婦,嬌小玲瓏,背負長劍,神情卻是出奇地嚴肅,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別有股冷豔的成熟韻味。既使人感到她凜然不可冒犯的孤傲,但又能令人暗中興起假若能破開她那重保護自己的屏障,會是男人最大的成就。

不過寇仲留心她的原因,卻非因她的姿色,而是她那對精光閃閃的湛藍眸子,使他不但知道她是武林高手,還非中土人士。

另兩個惹他注意的人是一老一少。

老的身材矮胖,身穿道袍,手持麈拂,眼耳口鼻都朝肥臉的中央擠聚,看著本該惹笑,可是他半眯的細眼芒光爍閃,隱隱透出一種狠辣無情的味道,卻絕無半分滑稽的感覺。

少的是個二十七、八歲許的壯漢,身形雄偉,雖比不上寇仲與徐子陵、跋鋒寒等的高挺俊拔,卻是臉容古樸,膚黑紮實,自有一股強橫悍霸的氣度。武器是背上的雙鉤。

看來除歐陽希夷外,眾人中亦以這三人武功最高,直可躋身一流高手之列。

歐陽希夷的目光首先落在寇仲身上,銳目掠過驚異之色,卻沒有說話。

王世充此時已急步迎上,嗬嗬笑道:“得諸位及時趕來,我王世充還有何懼哉。”

寇仲心中微懍,方知王世充於不動聲息中,已調集了手上所有力量,用以應付眼前的危機。

歐陽希夷等紛紛還禮謙讓。

其中一名武將道:“蒙秋已依尚書吩咐,做好一切安排。”

寇仲這才知道此人乃朗奉外王世充另一心腹大將宋蒙秋。忙用心看了他一眼。此人容貌醜陋,臉上掛著矯揉和過分誇張了的忠義神情,予人戴著一副假麵具的感覺,打第一眼寇仲便不喜歡他。

此時王世充介紹寇仲與眾人相識,那女子竟然名如其人,叫玲瓏嬌。胖道人則是可風道長,壯漢叫陳長林,其他則是來自不同門派的名家高手。

歐陽希夷顯然在這批人中最有地位,微笑道:“《長生訣》不愧四大奇書之一,否則不能造就出寇兄弟這種人材。”

寇仲連忙謙讓。

王世充再與各人客套幾句後,收斂笑容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進宮去見小昏君,看看獨孤峰能耍什麽花樣出來。”

劉黑闥見徐子陵聽到和氏璧之名,仍是一副無動於衷的神態,微笑道:“假若子陵多知道點關於和氏璧的事,說不定會生出興趣來。”

徐子陵想起寇仲,心中暗歎,勉強振起精神,問道:“和氏璧除了是當然的國璽、帝皇權力的象征外,還有什麽身價和作為?”

劉黑闥道:“說真的,這個我亦不大知道。但隻從寧道奇也要向慈航靜齋定下借璧三年之約,便可知和氏璧非隻是一塊珍貴的寶玉那麽簡單,否則怎能讓寧道奇這類超凡脫俗的世外高人為之心動?”

徐子陵愕然道:“這麽說,和氏璧豈非一直藏在慈航靜齋嗎?但劉大哥又從何曉得?”

劉黑闥神秘地微微一笑,低聲道:“這個請恕你劉大哥我要賣個關子。皆因我答應了人不可說出來。你隻要知道消息是千真萬確就成。”

徐子陵皺眉道:“若真有此事,那江湖中盛傳寧道奇會在洛陽把和氏璧交回師妃暄之事便非是憑空捏造。但寧道奇為何不直接把和氏璧秘密送返慈航靜齋,是否嫌天下還不夠亂呢?”

劉黑闥的黑臉透出笑意,淡淡說道:“恰好相反,這正是慈航靜齋答允借璧予寧道奇的條件,就是要他協助天下撥亂反正,造福萬民。”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這麽說,寧道奇確在協助慈航靜齋為未來君主造勢了。”

劉黑闥訝道:“你的猜想是雖不中亦不遠矣。據竇公和我的推測,師妃暄於此非常時期踏足塵世,不但是要對付陰癸派,還負有更重要的使命,就是為萬民找尋真主。試想想在現今的形勢下,誰若能得到師妃暄的青睞,賜以和氏璧,將會是怎樣的一回事?”

徐子陵立時大感頭痛。他想到的問題是在於寇仲。

在現時的情況下,無論師妃暄如何去揀選,絕不會揀上寇仲。正如劉黑闥所言,和氏璧本身隻是小事,但師妃暄揀選皇帝卻是天下的大事。以師妃暄所代表的慈航靜齋與寧道奇合起來的實力和威望,隻要他們公開宣布把和氏璧贈予某人,天下群雄會怎麽反應?所以寇仲絕不容許此事發生。以前寇仲說要去搶和氏璧,怕至少有一半是鬧著玩的。但現在卻是另一回事。如若寇仲加入了和氏璧的爭奪戰,他徐子陵能置身事外嗎?那豈非演變成他們要與師妃暄和寧道奇正麵為敵?

王世充偕寇仲與一眾將領及名家高手飛身上馬,在近千親衛的護從下通過皇城,朝北麵的宮城馳去。沿途盡是甲冑鮮明的兵士,顯見皇城的控製權已全落入王世充軍的手中。宮城周回九裏,四麵開有宮門。則天門位於南牆正中,南對端門,北對玄武門,與中央各殿的正門貫穿在一條中軸線上。蹄音轟鳴下,整個皇城似在晃動起來。

寇仲策騎於王世充左方,另一邊是歐陽希夷,前方由朗奉率三十騎開道,聲勢浩**。

則天門此時已清楚可見,門分兩重,深達二十許步,左右連闕,被寬約十八步的城牆相接,城關高達十二丈,氣象莊肅,令人望之生畏。此時則天門中門大開,但連半個門衛的影子都看不到,一派違反常理的讓人莫測高深。

王世充神態從容,一邊策騎,一邊向寇仲道:“則天門內尚有永泰門,接著是主殿幹陽殿,乃為舉行大典和接待外國使節專設。楊侗那家夥平時絕不到那裏去。”

寇仲奇道:“宮城的守衛怎麽不見一個?”

後麵不知誰接口道:“看是都給嚇跑了。”卻沒有人為此話發笑。

王世充沉聲道:“獨孤峰轄下的禁衛共分翊衛、騎衛、武衛、屯衛、禦衛、侯衛等共十二衛,每衛約五百人,總兵力超過五千,實力不可輕侮。兼有堅城可守,以獨孤峰的性格,絕不會不戰而退,我們定要小心一點。”

眾人轟然應喏,聲震皇城。

轉瞬先頭部隊已抵則天門前,正要長驅直進時,一人負手油然步出門外,大笑道:“尚書大人如此兵逼皇城,未知所為何事?”

劉黑闥道:“天下的形勢早亂作一團,師妃暄若再插手其中,將使情況更為複雜。”

徐子陵亦正為此頭痛。

師妃暄和婠婠分別為正邪兩大宗派的代表傳人,又均為兩派罕有的超卓高手,而現在婠婠已成了他們的死敵,若再加上個師妃暄,對他們可不是說著玩的。

徐子陵忍不住問道:“師妃暄現在究竟在哪裏?”

劉黑闥聳肩道:“聽說十日前她曾在洛陽附近露過一麵,之後不知所蹤,怎麽都查不到她半點蹤影。隻從這點看,可見她高明至何等程度。”

徐子陵想起婠婠,即可推想出師妃暄的厲害,再想到她或許會成為他和寇仲的敵人,一時更欲語無言。就算他沒答應寇仲於取得楊公寶藏後才分手。他也不能在現今的情況下離開寇仲的。

劉黑闥續道:“這正是我上次到洛陽來的原因。若能從師妃暄手上取得和氏璧,等於有半邊天下到了夏王手上。故這刻的洛陽可說盛況空前,凡欲得天下者,誰不想來碰碰機會。”

徐子陵又想起李靖,他到洛陽來說不定也為了同樣原因,就是為李世民爭取和氏璧,問道:“照劉大哥估計,誰有機會奪得和氏璧呢?”

劉黑闥啞然失笑道:“子陵這個‘奪’字恐怕用得不大妥當。先不說有寧道奇在旁照拂,隻是師妃暄本身登峰造極的劍法,已足可使人難起妄念,所以還是用‘求’代替‘奪’比較妥當。”

徐子陵亦心中好笑,自己因為是代寇仲設想,所以竟不自覺用了個‘奪’字,有點尷尬道:“那誰最有機會求得寶璧?”

劉黑闥苦笑道:“我很想告訴你該是竇公。但事實卻非是如此,至少有三個人與我們有同等機會,也是眼下最有資格一統天下的三個人。”頓了頓續道:“若換了我是師妃暄,當必從其戰績、施政、聲譽等各方麵去衡量某人是否適合做未來的真命天子。所以第一個最有機會的人,必是李密無疑,碰巧他剛新勝宇文化及,過往又曾數次開倉賑民,聲譽之佳,誰能媲美?”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若給李密得到和氏璧,自己和寇仲哪還有跟他爭鋒的機會。

劉黑闥又沉聲道:“第二個則為王世充,隻看洛陽的安定情況,可見他管治有方,且其根據地乃中原的心髒地帶,雄視四方,使人難以輕覷。”

徐子陵點頭道:“這兩個確是可與夏王爭鋒的人,另一個人是否李淵呢?”

劉黑闥道:“李淵可算其中一個。隻是他本人既好聲色,又依附突厥,故雖有實力,被師妃暄挑選的機會看來卻不大。”

徐子陵想起老爹,問道:“杜伏威是否全無入選的機會?”

劉黑闥答道:“杜伏威聲譽一向不佳,兼且最近與鐵勒人勾結,想得到和氏璧嘛!怕隻餘強搶一途。”

徐子陵心中微懍,因他深悉陰癸派亦牽涉其中,而祝玉妍、婠婠、曲傲和杜伏威均是有資格挑戰師妃暄的人,所以縱使後者有寧道奇支持,但由於敵手太強,故亦非是全無凶險。

形勢確是複雜異常。

劉黑闥豪興忽起,哈哈笑道:“天下雖是四分五裂,但不成氣候者眾,有資格稱王者寡。現在大江以南不外蕭銑、林士宏、沈法興、宋閥四大勢力。給你們宰了任少名後,目前以蕭銑最具實力,可惜巴陵幫難脫販賣人口的臭名,自難得師妃暄青睞。”

頓了一頓,續道:“北方諸雄中,除剛才提及的三人,其他如薛舉父子,剛被李世民所敗,自保也成問題,可以不論。至於梁師都、劉武周兩人,全賴胡人撐腰,才能有些聲勢,說出來都不上台麵,師妃暄更看不上眼。而高開道、李子通、徐圓朗之輩,分別被我們、李密和杜伏威逼在一隅,難作寸進,均難成氣候。勉強來說,尚有武威的李軌,可惜偏處西疆,事事須看胡人臉色,還有什麽籌碼可拿出來見人?”

徐子陵皺眉道:“聽劉大哥的語氣,難道誰當皇帝一事,真個是操縱在師妃暄手上嗎?”

劉黑闥微笑道:“是否如此,還要看將來的發展始可確定。但觀乎各方勢力,都要派人到洛陽來見師妃暄,便可知對此事的重視,否則我哪有空閑在這裏和你說話?”

接著避開徐子陵灼灼的目光,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令姐好嗎?”

徐子陵心中一痛,頹然道:“素姐嫁人了!”

劉黑闥雄軀一震,呆了半晌,才幹咳一聲道:“那要?唉?”

徐子陵忽感不想麵對劉黑闥,並走得愈遠愈好,永遠都不要再與人談及素素的事。

假若香玉山隻是個卑鄙的人口販子,他該怎麽辦才好?

劉黑闥見徐子陵站了起來,訝道:“子陵要走嗎?”

徐子陵慘然道:“我想一個人去灌兩口酒,遲點再來找劉大哥吧!”

寇仲定神一看,心中也不由暗忖有其子必有其父。

此人長得與獨孤策至少有七分相像,且年紀在外表看來像隻差幾歲,故仍異常英俊,但觀其恢宏氣度,則誰都可推想出他就是獨孤閥之主獨孤峰。他是個令人一眼看去便知是野心極大,要毀掉別人時毫不容情的人。他雖滿臉笑意,但總帶著殺氣騰騰的樣子,中等身材,卻有一種顯示出非凡能力的氣概。而且爽脆有力的舉止,都表現出他強大的信心。

此時他那對與鷹鉤鼻和堅毅的嘴角形成鮮明對照的銳利眼神,從王世充移到寇仲處去,寇仲立感到臉上一熱,隻此便知獨孤峰不愧獨狐閥之主,功力絕不在杜伏威、李密那級數的高手之下。

眾人勒馬停定,前方開路兵將知機地散往兩旁,好讓主子能和對方在沒有阻隔的情況下對話。

王世充哈哈一笑道:“獨孤總管言重了,近日風聲鶴唳,聽說有不少人要取我王世充項上人頭,我王世充又一向貪生怕死,所以出入都要央人保護,這才多帶幾個人來;怎想得到會招來‘兵逼宮城’的大罪?萬望峰兄不要阻擋著宮門,讓我進宮謁見皇泰主麵稟軍情,否則說不定會使王某懷疑峰兄已策動兵變,脅持了皇泰主,逼得我要揮軍攻城,那時對大家都不會有什麽好處!”

寇仲這才知王世充的厲害,這番話連消帶打,誰都難以招架。

不過獨孤峰亦非善男信女,隻看他一人獨擋宮門,擺出一副高不可測的格局,即可見一斑。

果然獨孤峰踏前一步,好整以暇的微笑道:“世充兄的欲加之罪真的厲害,獨孤峰怎擔當得起。最好笑是我獨孤峰本是誠心誠意,又見尚書大人忽然班師回朝,故特來迎迓,豈知竟給鄭國公你誤會了。”

他這一番話中從“世充兄”、“尚書大人”到“鄭國公”,共換了三個名稱,當然絕無半點誠意,還有種使人難以捉摸其心態、且冷嘲熱諷,不把王世充看在眼內的意味。

寇仲啞然失笑道:“既是特來迎迓,為何早先獨孤總管不說尚書大人班師回朝,卻說兵逼宮城,現在卻來改口?”

獨孤峰意帶輕蔑地瞅了寇仲一眼,皮肉不動地陰惻惻笑道:“這位年輕哥兒麵生得很,不知何時成了尚書大人的發言人?”

王世充也是厲害,淡然自若道:“還未給總管引見我這位重金禮聘回來的寇仲先生,我王世充不在時,洛陽的事就交他掌理,以後你們多多親熱才是!”

這次連王世充方的郎奉等人都震動起來,想不到王世充如此看重寇仲。

獨孤峰愕然半晌,才道:“尚書大人雖有選賢任能之權,但如此重要的職位,當要……”

王世充截斷他道:“這正是本官要見皇泰主的其中一個原因,獨孤總管是否仍要攔著宮門呢?”

獨孤峰哈哈一笑道:“怎會呢!怎會呢!尚書大人請!”

竟退往門旁,作出恭請內進的誇張姿態。

王世充和寇仲楞然相顧,一時間不知該作何種反應。

深長的城門口,像可吞噬任何闖進去的人的無底深洞。

向劉黑闥告辭後,徐子陵在附近找了間酒館,要了一壺酒,自斟自飲了兩杯後,酒意上湧,差點要大哭一場。他從來不好杯中之物,即使湊寇仲的興頭,也是淺嚐即止。但現在卻想喝個不省人事,好忘記這殘酷和不能改變已發生了的現實。原因就在劉黑闥直指蕭銑是人口販子這句錐心話。現在素素和香玉山米已成炊,還有了孩子,殺了香玉山也對素素無濟於事。

徐子陵再灌一杯,伏倒桌上,欲哭無淚。此時酒館隻有兩桌坐有客人,而他又故意揀了處於一隅的位置,故不虞會惹來其他人的注意。說到底所有這些發生在素素身上的不幸,都是由李靖的寡情薄義而來。素姐有什麽不好?他偏要移情別戀。足音漸近。

徐子陵憑足音竟在心中浮起李世民龍行虎步之姿,猛地抬頭。一人頭頂竹笠,垂下遮陽幕,身穿灰布衣,正筆直朝他走來,腳步輕巧有力,自有一股逼人而來的氣勢,懾人之極。

徐子陵收攝心神,沉聲道:“秦王請坐。”

那人微一愕然,在他對麵坐下,脫下竹笠,露出英偉的容顏,大訝道:“徐兄是否能看穿小弟的臉幕呢?”又舉手喚夥計道:“拿酒來!”

徐子陵迎上他似能洞穿任何人內心秘密的銳利眼神,淡淡說道:“我隻是認得世民兄的足音吧!”

酒壺酒杯送上台來,李世民先為徐子陵添酒,再斟滿自己的一杯,歎道:“徐兄不但有雙靈耳,記性還好得令人吃驚。”然後舉杯笑道:“這一杯是為我和徐兄久別重逢喝的。”

徐子陵目光凝進杯內清洌的酒中,伸指在杯沿輕彈一下,發出一響清音,徐徐道:“是否李靖教世民兄來找我的?”

李世民微微一笑,放下酒杯,柔聲道:“徐兄誤會了你的李大哥!”

徐子陵漠然道:“若世民兄此來隻為說李靖的事,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

李世民微一錯愕,接著哈哈一笑,舉杯一飲而盡,以衣袖抹去嘴邊的酒漬,意態飛揚地道:“就依徐兄意思吧!況且這種男女間事,豈是我等局外人能管得了的?”

徐子陵苦笑道:“你這兩句話比直說還厲害,李世民不愧是李世民。”

李世民雙目爆起精光,仔細端詳了他好一會,歎道:“子陵兄真的變了很多,無論外貌、風度、氣魄,均讓人心折。”

徐子陵淡淡說道:“世民兄不用誇獎我,徐子陵不外一介山野莽夫,何如世民兄人中之龍,據關中之險以養勢,徐觀關外的風風雨雨、互相廝拚,自己則穩坐霸主之位。”

這回輪到李世民苦笑以報,搖頭道:“子陵兄莫要見笑我,我李世民頂多隻是為父兄打天下的先鋒將領,哪說得到什麽霸主之位?”

徐子陵一對虎目射出銳利懾人的異芒,沉聲道:“明珠始終是明珠,縱一時被禾草蓋著,終有一天會露出它的光芒,世民兄豈是肯屈居人下之人?”

李世民默然半晌,眼睛逐漸亮了起來,旋即透出哀傷不平的神色,低聲道:“當日我助家嚴起兵太原,他曾答應我們兄弟中誰能攻下關中,就封其為世子。當時並曾私下親口對我說:‘此事全由你一力主張,大事若成,自然功歸於你,故一定立你為世子’。”

接著雙目寒芒一閃,續道:“當時我答他:‘煬帝無道,生靈塗炭,群雄並起,孩兒隻願助爹推翻暴君,解百姓倒懸之苦,其他非孩兒所敢妄想。’”

徐子陵皺眉道:“世民兄既有此想法,為何剛才又流露出忿懣不平的神色呢?”

李世民頹然道:“因為我怕大哥是另一個煬帝,那我就罪大惡極了!否則縱使家嚴因婦人之言而背諾。但自古以來便有‘立嫡以長’的宗法,我也沒什麽可說的。”

徐子陵心中肅然起敬。因為憑敏銳的感覺告訴他,李世民說這番話時,是真情流露,顯示出他悲天憫人的胸懷。

李世民忽地探手抓著徐子陵的肩頭,虎目深注地說道:“這番話我一向隻藏在心內,從沒有向人傾吐,今天見到徐兄,卻情不自禁說了出來,自己都感到奇怪。或者是我心中一直當你和寇仲是我的最好的朋友吧!”

徐子陵心中一陣溫暖,又是一陣寒冷。溫暖是為了李世民的友情,寒冷的則是因想到寇仲終有一天要與李世民對陣沙場。

驀地有人低呼道:“說得好!”

兩人愕然瞧去,隻見酒館內隻剩下一個客人,坐在相對最遠的另一角落,正背對他們,獨自一人自斟自飲。

李世民和徐子陵交換了個眼色,都掩不住心中的驚異。此人顯是剛來不久,可是兩人竟沒有發覺他是何時進來。而兩人說話時都在運功盡量壓低和束聚聲音,不使外散。而對方離他們至少有五、六丈的距離,若仍能聽到他們的話,隻憑這點,便知對方是個頂級的高手。

此人隻是從背影便顯得修長優雅,透出一股飄逸瀟灑的味兒,束了一個文士髻的頭發烏黑閃亮,非常引人。

李世民揚聲道:“兄台剛才的話,不知是否針對在下來說?”

那人頭也不回的淡淡說道:“這裏隻有我們三人,夥計給秦某人遣走了,李兄認為那句話是對誰說呢?”

李世民和徐子陵聽得麵麵相覷,泛起高深難測的感覺。不過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卻又非常悅耳,似乎並無惡意。要知李世民乃李閥最重要的人物,李淵現在的江山有九成是他打回來的。若泄露行藏,敵對的各大勢力誰不欲得之而甘心。若非他信任徐子陵,絕不會現身來會,隻從此點,可見李世民真的當徐子陵是好朋友。

徐子陵傾耳細聽,發覺酒館外並無異樣情況,放下心來,淡淡說道:“秦兄何不過來喝杯水酒?”

那人從容答道:“徐兄客氣,不過秦某一向孤僻成性,這般說話,反更自在。”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天下每多特立獨行之士,請問秦兄怎麽稱呼?”

那人徐徐道:“姓名隻是人為的記號,兩位當我叫秦川吧!”

兩人愈來愈感到這人很不簡單。

徐子陵訝道:“請恕我多口,秦兄必是佛道中人,又或與佛道有緣,不知我有猜錯嗎?”

李世民愕然瞧著徐子陵,完全摸不著頭腦,為何徐子陵隻見到對方背影,說不到幾句話,竟有此出人意表的猜測。

秦川卻絲毫不以為異,應道:“徐兄的感覺確是高明得異乎尋常,適才秦某若非趁徐兄伏台之時入來,恐怕瞞不過徐兄。”

李世民一震道:“秦兄是尾隨我而來的嗎?”

秦川淡然道:“正是如此。李兄當時心神全集中到徐兄身上,自然不會留意到我這閑人!”

李世民和徐子陵愕然以對。先不說這人是有心跟李世民來此。隻是以李世民的高明修為,卻懵然不知有人貼身追隨,可知此人身手的不凡。

秦川不待二人說話,接下去道:“言歸正傳,剛才李兄說及令兄之事,不知有何打算?”

李世民苦笑道:“那番話入了秦兄之耳,已是不該,難道還要作公開討論嗎?”

秦川聳肩道:“李兄有大批高手隨來,大可在傾吐一番後,再遣人把秦某殺掉,如此不虞會被第三者知曉。”

李世民和徐子陵再麵麵相覷,哪有人會讓別人殺了自己來滅口地說道理。不過他聳肩的動作非常好看,更使人難起殺伐之心。

“砰!”

李世民拍桌歎道:“我李世民豈是這種隻顧己身利益,妄傷人命的人,秦兄說笑了!”

秦川冷然道:“你不殺人,別人就來殺你。令兄比世民兄大上十歲,當年在太原起事之時,他還在河東府,未曾參與大謀。一年之後,他卻硬被立為太子。在平常時期,這倒沒有什麽問題,但值此天下群雄競逐的時刻,世民兄在外身先士卒,衝鋒陷陣,斬關奪隘,殺敵取城,而他卻留在西京坐享其成。縱使世民兄心無異念,但令兄僅以年長而居正位,如何可令天下人心服,他難道不怕重演李密殺翟讓的曆史嗎?”

李世民臉容一沉,緩緩道:“秦兄究竟是什麽人?竟能對我李家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徐子陵亦聽得心中驚異。卻與李世民著眼點不同,而在於此人語調鏗鏘有力,說理通透玲瓏,擲地有聲,讓人無法辯駁。

秦川油然道:“世民兄若不想談這方麵的事,不如讓我們改個話題好嗎?”

徐子陵和李世民又再愕然相對。

歐陽希夷嗬嗬一笑,拍馬而出道:“讓老夫作個開路小卒吧!”

寇仲急湊往王世充道:“硬闖乃下下之策!”

王世充正拿不定主意,聞言忙以一陣大笑拖延時間,待所有人的注意力從歐陽希夷處回到他身上,故作好整以暇地說道:“看來時間尚早,皇泰主該尚未離開他那張龍床,本官待會再來進謁好了!”

一抽馬韁,掉頭便走,再沒瞧獨孤峰半眼。

寇仲等忙緊隨離開。

李世民奇道:“秦兄尚有什麽話要說?”

秦川緩緩道:“我想向世民兄請教為君之道。”

徐子陵和李世民給他耍得一頭霧水。

首先李世民非是什麽君主,何況現在隻是處於打天下的時期,縱然李世民有心取李建成之位而代之,那這句話亦該由他向什麽人請教,而不應反被別人來考較質問。

徐子陵心中湧起一陣模糊的感覺,隱隱覺得自己該知此人的身份,偏又無法具體猜出來。

李世民盯著他的背影,皺眉道:“秦兄若能說出問這個問題地說道理,我李世民奉上答案又何妨。”

秦川平靜地道:“我做人從來都是想到什麽就做什麽,很少會費神去想為何要怎麽做。剛才我正是想起世民兄設有一個‘天策府’,專掌國之征討,有長史、司馬各一人,從事郎中二人,軍諮祭酒二人,典簽四人,錄事二人,記室參軍事二人,功、倉、兵、騎、鉈、士六曹參軍各二人,參軍事六人,總共三十四人,儼如一個小朝廷,可見世民兄誌不隻在於區區征戰之事,故有感而問。”

李世民和徐子陵聽他如數家珍般詳列出“天策府”的組織細節,聽得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秦川淡淡說道:“理由夠充分嗎?”

李世民苦笑道:“我服了!若秦兄肯為我所用,我必會請秦兄負責偵察敵情。所以為君之道,首要懂得選賢任能,否則縱有最好的國策,但執行不得其人,施行時也將不得其法,一切徒然。”

徐子陵心中暗讚,若換了是李密或杜伏威,見此人對自己的事了如指掌,不動殺機才怪。但李世民卻謹遵諾言,從實地回答,又答得灑脫漂亮,隻是這種胸襟,已非其他人能及。

秦川沉聲道:“大亂之後,如何實現大治?”

李世民先向徐子陵微微一笑,才答道:“亂後易教,猶饑人易食,若為君者肯以身作則,針對前朝弊政,力行以靜求治的去奢省費之道,偃革興文,布德施惠,輕徭薄賦,必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中土既安,遠人自服。”

秦川聽得默然不語,好一會後道:“徐兄以為世民兄之論如何?”

徐子陵想不到他會忽然問起自己這旁人的意見來。啞然失笑道:“對為政小弟隻是個門外漢,哪有資格來評說世民兄。不過世民兄‘靜中求治’的四字真言,卻非常切合我的個性。大亂之後,隻有去奢省費,與民休養生息,不違農時,才能促進生產,使民衣食有餘。”

秦川仍是麵對空壁,沉聲道:“昔日文帝楊堅登基,不也是厲行德政,誰料兩世而亡,世民兄對此又有何看法。”

李世民歎道:“秦兄此句正問在最關鍵處,隻此可知秦兄識見高明,非同等閑。未知我兩人可否移座與秦兄麵對續談呢?”

秦川笑道:“嚐聞世子愛結交天下奇人異士,當然亦有容納各種奇舉異行的胸襟。區區一向獨來獨往,這麽交談最合區區心意,假若世民兄堅持要換另一種形式,區區隻好告辭!”

李世民向徐子陵作了個聳肩的動作,表示出無可奈何之意,微笑道:“我隻是想一睹秦兄神采,既是如此,依秦兄之言吧!”

秦川淡然道:“早知世民兄不會強人所難,這麽就請世民兄回答剛才的問題好了。”

李世民不解道:“秦兄為何像是要考較我當皇帝的本領似的呢?”

此語一出,徐子陵心中劇震,已猜到了秦川的真正身份。事實上秦川的身份一直呼之欲出,除了師妃暄外,誰有興趣來問李世民這類有關治國的問題?她正在決定誰該是和氏璧的得主。

秦川油然道:“良禽擇木而棲,這麽說世民兄滿意嗎?”

李世民目光投到徐子陵臉上,顯然從他的眼神變化中,察覺到他的異樣,向他打了個征詢意見的神色。徐子陵想起寇仲,心中暗歎一口氣,點頭表示李世民該坦誠回答。

李世民默思片刻後,正容道:“致安之本,惟在得人。隋室之有開皇之盛,皆因文帝勤勞思政,每旦聽朝,日昃忘倦。人間痛苦,無不親自臨問,且務行節儉,獎懲嚴明。隻可惜還差了一招,否則隋室將可千秋百世的傳下去。”

徐子陵不待“秦川”回答,長身而起道:“兩位請續談下去,在下告辭了!”

李世民大感愕然。

“秦川”則不見任何動靜。

徐子陵微一頷首,飄然去了。

《大唐雙龍傳》第四冊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