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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漳水之戰

首先經過的是賊軍的先鋒騎兵隊,隻暌違三天四夜,三大寇的賊軍由隊形不整惡化為渙散且零亂。一時間平原上盡是零散的火把光。不知是否因為離漳水隻兩夜行程,人人急似喪家之犬,以為渡過漳水便可安寢無憂,不過也難怪他們有這種想法。對伏擊戰寇仲已是駕輕就熟,要訣是以專勝亂,以整勝散。

商秀珣湊到寇仲耳旁道:“現在盡管我們隻得一千人,要勝他們仍非沒有把握。”

寇仲搖頭道:“這次我們不是要求隻打一場勝仗,而是要把這些為害人世的賊寇徹底消滅,又要把自己的傷亡減至最低,那才顯出本事。”忽地記起舊事,順口問道:“陶叔盛怎會被這些流寇收買,致背叛牧場呢?”

商秀珣俏目厲芒閃閃,冷然道:“曹應龍怎買得動他,收買他的是李密!”寇仲終解去疑團。

另一邊的白文原從樹隙窺看絡驛經過的敵軍,低聲道:“隊首的騎兵與隊尾的運糧車相隔達三裏之遙,隻要我們手腳夠快,可在敵騎掉頭來援救前,及時全師退走。”

商秀珣忙發出指令,迅速傳遞。一千牧場戰士,紛紛踏蹬上馬。其中數百人均手持火把,準備燒糧車。數以百計的糧車,終於出現眼前,保護糧車的兩千許賊兵,大部分均為步兵,騎兵不足五百人。

寇仲覷準時機,驀地狂喝一聲,從丘坡的密林策騎衝出,一馬當先地朝敵人的糧車隊殺去。井中月高舉空際。商秀珣、白文原、駱方、許揚等緊隨其後,接著是牧場的一千精騎,以扇形陣式往敵人罩去。火把燃起,照亮夜空,更添其千馬奔騰的聲勢。

敵人的隊伍立時亂成一片,反應快的正欲取弓搭箭,數以百計的勁箭像雨點般朝他們射去,一時人仰馬翻,潰不成軍。潰亂之勢像潮水般從隊尾蔓延到中軍和先鋒隊伍,曹應龍倚以肆虐江北的寇賊頓時人馬互相踐踏。

寇仲率先殺入敵陣,井中月像電芒般不住閃動,首先劈得四名策騎迎來的賊兵連人帶兵器飛離馬背,先聲奪人下直殺進敵軍深處,擋者披靡。最厲害是不需井中月劈到對方身上,隻是刀氣足可令敵人七竅流血而亡。牧場精騎兵從天降般把敵人衝得整個糧車隊伍與中軍前鋒彼此脫離,完全處於被動的劣境。兩輛糧車首先起火,燄光煙屑衝天而起。

商秀珣用的是長槍,由於有一眾將領護持左右,使她更是氣勢如虹,挑得敵人慘叫連天。在沒半晌的時間內,整個糧車隊給癱瘓了,且斷成數截,賊兵四散逃命,連駕車的亦跳車逃生。糧車前翻後仆的紛紛被火把點燃焚燒,變成一片火海。

寇仲殺得性起,領著百多人數度逼退掉頭應援的賊兵,到見得對方的先鋒騎隊在曹應龍率領下由前方兩側趕來,才高喊撤退。奇襲終於完滿結束。

徐子陵斬下一枝粗壯堅實的榴木樹幹,用半天工夫,以匕首削成一根長達丈半的長棍,重而墜手,甚合心意。戰場可不同跟一般高手的比拚,長兵器總是占盡便宜。在製作榴木棍的過程裏,他心中一片平靜,精神全專注到棍身微妙的細節上,什麽地方雖多落一刀,落刀的角度,均合乎某一連他自己也難以解釋說明的妙理,不會有半分差錯。長棍完成後,他產生與這根榴棍血肉相連的感覺,看著有如鬼斧神工的劈削痕跡,他便像為自己上了寶貴的一課。至少在素素死後,他的精神從未感到如此滿足。

在太陽移離中天,偏往西方時,宣永來報,發現敵人的蹤影。

徐子陵霍然從坐足半天的大石上立起,單手把棍收在背後,欣然道:“寇仲成功了,否則曹應龍不會在白天趕路。”

宣永點頭道:“據探子說,敵人隊形散亂,完全是狼奔鼠竄、落荒而逃的格局,曹應龍這回該是窮途末路了。”眼光落到從徐子陵右肩斜伸而上的榴木棍去。

徐子陵把長棍遞給他看,雙目殺機大盛,語氣卻非常平靜地說道:“今晚我必以此棍取曹應龍的狗命。”

商震率領的大軍像一片火雲般卷過來,與寇仲、商秀珣的特擊軍會師,馬不停蹄地往漳水的方向趕去。聞得已成功燒掉曹軍的糧車,眾人更是士氣如虹,戰意昂揚。他們更改變陣形,把先鋒軍分成兩隊,每隊兩千人,分由寇仲和柳宗道率領,駱方和白文原為副。商秀珣負責中軍,商震押後。他們絕不希望在曹軍渡江前追上他們,那會迫使敵人作困獸之鬥。

黃昏時分,寇仲和駱方的先鋒軍首先抵達可遙望漳水的一個山頭,隻見漳水東岸滿布敵兵,結成陣勢,擺出背水一戰的格局。

寇仲哈哈笑道:“曹應龍果然有兩下子,不過卻犯下兩個大錯。”

駱方訝道:“我卻覺得他現在用的戰略非常高明,我們若貿然進攻,必傷亡慘重。”

寇仲啞然失笑道:“他隻是虛有其表,首先他糧草全失,餓著肚子能戰得多久,我們隻要把他困死在這裏,他隻能以全軍覆沒收場,這是第一個錯誤。”頓了頓續道:“第二個錯誤,是他以為我不知道他在等待天黑好鋪搭浮橋,然後偷偷渡江。此計本來妙絕,卻不知對岸另有伏兵,正在恭候他的賊駕。”

左右人等均聽得精神大振,對曾殺害他們親族好友的曹軍,無人不切齒痛恨,定要以能盡殲之為快。複仇的時刻終於來臨。

駱方奮然問道:“我們該於何時進攻?”

寇仲喝道:“這要由徐子陵來決定,當他們在對岸放出煙花訊號,就是曹賊以鮮血來償還所有欠債的一刻。”

“鏘!”寇仲拔出井中月,斜指天際,豪情萬丈地喝道:“點燃火把,豎立在每個丘頂處,同時挖掘戰壕,我要教敵人沒有一個能漏網。牧場兵必勝,賊兵必敗!”刹那間,昔年苦守竟陵的情況,又在這一刻重現,分別隻在轉易了攻守的形勢。眾兵轟然應諾。

夜幕低垂下,徐子陵把榴木棍擱在馬背上,在一處丘坡的林木中,與宣永監視敵人的一舉一動。曹軍在對岸燃起數以百計的火把,結成陣勢,暗裏卻派人鋪搭浮橋。

宣永有點擔心地說道:“假若曹應龍依樣畫葫蘆,命渡江者亦在這邊結陣,以我們的兵力,恐怕奈何不了他。”

此時八道浮橋已完成了五道,騎兵首先牽馬渡江,情況更趨緊迫。

徐子陵微笑道:“若在一般正常的情勢下,我們確奈何不了他。但你仔細看清楚他們,人人露出饑疲交迫的神色,隻要你那八台投石機能製造點混亂,例如擊斷其中一道浮橋,保證敵人不戰自潰,無論結成什麽陣勢都不會起作用。”

宣永恢複信心,點頭道:“我確是有點患得患失。我們是養精蓄銳,又是攻其不備,我知彼而彼不知我,實立於不敗之地。徐爺怎能在這種大戰一觸即發的關頭,仍然如此氣定神閑的?”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隻要你把生死成敗得失,完全不放在心上,自能神閑意適,亦隻有如此才可把能力完全發揮出來。”

宣永露出敬服的神色,低聲道:“宣永受教!”

八道浮橋終於完成,前後不到個半時辰,渡江的人數立時劇增,源源不絕擁上漳水西岸的草原。絕大部分的人與馬都支持不住,渡江後紛紛坐倒地上,哪有戰意可言。

宣永道:“我們該於何時進攻?”

徐子陵一對虎目倏然亮起來,說道:“曹應龍和房見鼎已渡江啦!向霸先就便宜寇仲吧!”接著大喝道:“點火把!”戰鼓和號角聲同時在身後轟天響起。

喊殺聲和矢石破空聲在東岸震天鳴響,從牧場戰士的角度看去,對岸四處山頭亮起數千火把,照得河岸和天空一片血紅,把原本隱沒黑暗中的浮橋照得纖毫畢露。火把光處更是人影綽綽,似有萬馬千軍。

商秀珣大奇道:“為何有這麽多人?”

寇仲啞然失笑道:“好小子!竟懂得虛張聲勢,連我都給他嚇倒。”

“轟!”一方巨石準確地命中其中一道浮橋,上麵百多人馬立時翻落水中,狼狽不堪。

上下遊不遠處同時出現數以百計的箭手,無情地對泅往他們方向的墮水者發射。兩岸和仍在浮橋上的賊兵亂成一片,亡命奔逃,陷於完全崩潰的絕境。

“砰!”煙花在對岸空際爆出一朵青白的光花。

寇仲大喝道:“進攻!”

牧場大軍盡出騎兵,以每組千人的陣式,龍卷風般往敵陣殺去。

十多處山頭叢林,火光燭天,烈燄狂竄,令天上星月暗然失色。岸上河中,伏屍處處。八道浮橋已折其五,殺伐卻是剛開始。少帥軍和牧場戰士,均頭紮黃帶,凡缺此黃帶者,均殺之無赦。

徐子陵和宣永各率五百人,從埋伏處分兩組往敵人衝殺,其餘數百人,則在假草人所增添的聲勢下,以勁箭截殺奔逃的賊兵。為了方便埋身搏鬥,他們舍馬步行。徐子陵身先士卒,心境則進入無我的超凡境界,丈半長的榴木棍使出淩厲無匹的殺招,無論挑、掃、劈、打,敵人總要連人帶兵器拋飛倒斃,沒有人能稍延殘喘。

賊兵已變成一盤散沙,逃命的逃命,逃不及的亦成不了隊形陣勢,隻能三五成群的負嵎頑抗。不過眾賊兵人數既多,多年來更過慣刀頭舐血的日子,見慣風浪,雖是饑頹交困,但逢此生死關頭,仍是強賈餘勇,拚死頑抗。

徐子陵本認準曹應龍和房見鼎所在處殺過去,豈知數以千計的敵人從岸邊擁過來,隻見眼前盡是黑壓壓的敵人和閃耀的刀光劍影,哪還看得到曹應龍和房見鼎的影蹤。

“啪!”一名武功高強的賊將破例的以長矛硬架他三棍後,給徐子陵健腕一抖,榴木棍一吞一吐,破入空隙,撞得他胸膛碎裂而亡。

隻是這麽略一耽擱,他左右的士卒立時承受了敵人拚死強闖的攻勢,少帥軍方麵亦頓時有七、八人傷亡倒地,可見戰況之烈。徐子陵已無暇為死傷者悲哀,隻知把怨恨傾泄向四麵八方的敵人身上,榴木棍再次逞威,貫滿真勁長江大河般往敵人卷去,殺得敵人四散潰逃。任何人隻要進入他榴木棍勁籠罩的範圍內,必濺血拋飛,無一幸免。全賴他這個強手帶領下,這隊隻剩下四百多人的少帥軍,終於成功把敵人斷作兩截,為另一組由宣永率領的少帥軍製造出最有利的形勢。

箭矢仍不斷從少帥軍的戰壕陣地朝逃竄的敵寇施放,岸沿處不斷添積橫七豎八的屍體。我專而敵分。曹軍人數雖多,但因軍心散亂,敗局早呈,曹應龍已無法挽狂瀾於既倒。成功渡河的賊兵約有萬餘眾,伏擊開始時,近千敵人跳進河中意圖泅水逃走,卻給埋伏在上下遊的少帥軍予以無情射殺。慘烈的廝殺像永不休止地進行著。

徐子陵和手下所到處如若摧枯拉朽,使敵人留下滿地狼藉的屍骸,處處是怵目驚心的殘肢與鮮血,但四周仍然有無數的敵人,使他泛起殺之不盡的感覺,有如陷身蟻陣之中,隻要手慢一下,便有敵人迫近身前,拚死反撲,形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惡戰。忽地壓力一輕,原來已來到河旁處,隻見對岸戰情之激烈,比之這邊亦毫不遜色。

徐子陵見敵人潮水般紛紛往四下逃竄,心中一動,榴木棍撐在地上,借棍力把身體翻上半天,虎目環視全場。隻見自己所率的少帥軍隻剩下三百多人,宣永那方麵亦好不了多少,但已成功擊垮對手,再無人敢與他們作戰,隻餘四散奔逃的敵人。其中一股逃走的百多名敵人,領頭疾奔者正是曹應龍和房見鼎,徐子陵狂喝一聲,回到地麵率領手下,全速追去。

寇仲方麵的五隊騎兵,在勁箭掩護下,像五條火龍般向未能渡江的敵人卷去,燃起激烈的戰火。寇仲當然一馬當先,井中月寒芒電閃,刀無虛發,過處總有人慘叫倒地,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一下子將無心戀戰的敵人衝得各不相顧、潰不成軍。龐大的壓力下,敵人紛紛跳進河裏,希望能逃出這人間煉獄,殺戮的屠場。

他剛劈飛其中一個敵人,旁邊的駱方叫道:“向霸天!”

寇仲偷空往他所指處瞧去,見到一股數百人的賊軍,在一個策馬的矮胖子以兩個鋼齒環開路下,正向下遊突圍逃走。

寇仲吩咐駱方為他代領隊伍後,一聲長嘯,由馬背騰身而起,大喝道:“向霸天往哪裏走,寇仲來也!”

這兩句話含勁喝出,竟把戰場的喊殺聲全掩蓋過,宛若平地起了個焦雷。己方戰士聞聲,無不鬥誌倍增;敵人聞之,則是心膽俱裂,加速崩潰。

橫過空際近八丈後,寇仲猛一換氣,再平掠五丈,眨眼的工夫來到向霸天的前方,落地時揮刀旋飛一匝,六名敵人紛紛兵器折斷,人則濺血拋飛。這一刀之威,立時震懾了附近敵人,像避瘟神般各往四方逃開,約定似的予他一塊在戰場上罕難出現的空間。

向霸天這才發覺與寇仲正麵對壘,中間再無任何阻隔,忙勒馬停定,正要命部卒搶前先挫對方銳氣,才發覺本追隨在身後的手下已走得一個不剩。

寇仲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虎目卻如鷹隼般射出淩厲的神光,似能把對手看穿看透,大喝道:“不義之師始終是不義之師,平時看不出來,臨危時便見真章,向霸天你既可令寸草不生,但有否想到竟有今朝一日?”

向霸天環目一掃,頓知大勢已去,反而生出狠勁,一個翻身躍下戰馬,雙環交擊,發出“鏘”的一下清響,獰笑道:“別人怕你寇仲小兒,我向霸天卻視你豬狗不如,就先幹掉你,跟著再找其他人算賬。”說時雙目圓睜,腳踏奇步,迅速向寇仲接近,雙環閃電出擊。

寇仲大叫一聲好,使出硬架手法,刀如電閃,把像兩片寒雲般從最刁鑽角度削來的鋼環完全封擋著,一時刀環交擊之音,不絕於耳。

十多環後,向霸天已無以為繼,倏地橫移。

寇仲在彼消我長下,刀勢暴張,同時緊隨他移往左邊,變成井中月從兩環空隙處破入,本是平凡不過的一招,卻因他的步法化腐朽為神奇,變得霸道至極。

向霸天哪想得到他有此奇招,想從側麵再組攻勢的美夢立時破碎,倉促間雙環合攏,望能夾斷對方長刀,然後跳進河裏逃走。

豈知寇仲臨時換氣,井中月竟在空中凝止片刻。就是這一凝之妙,注定向霸天的命運。

“當!”兩環交擊。井中月再次移動,有如奔雷激電般直劈在雙環接合處。狂勁湧入,向霸先有若觸電,雙環硬被敵刀震開,直破而入,欲往後退時,胸膛已多了一道血痕。

寇仲收刀後退,大喝道:“向霸天惡貫滿盈,已伏誅授首。”

喝叫聲有若霹靂般傳遍戰場每一個角落。

“當當!”雙環先後撒手墜地。向霸天不可置信地瞧著胸前的血染迅速擴大,慘叫一聲,往後便倒。

徐子陵跨上手下牽來的戰馬,與另一批百多人的生力軍,往曹應龍逃走的方向追去。大地飛快地在兩旁倒退。平野上,曹應龍等隻剩下五十多人,正亡命往東南方山區逃去。曹應龍和房見鼎因功力身法遠較其他人高明,超前近十多丈,非常易認。

賊眾見徐子陵領人追來,知他誌在賊首曹房兩人,知趣地往四外逃開,冀保小命,把賊性顯露無遺,全無忠義可言。徐子陵當然不會理這些無名小卒,見離山區尚有十多裏之遙,故意放緩馬速,保持在兩人身後三、四丈處,像趕羊般瞧著他們的狼狽樣兒,又可令他們損耗真元。他的手下更不時在馬上彎弓搭箭,射得兩人左閃右避,狼狽不堪。

又趕了七、八裏後,曹應龍終發現徐子陵的詭計,怒喝一聲,橫矛而立,喝道:“見鼎!我們和他拚過。”

誰知房見鼎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徑自加速逃走。

徐子陵真氣貫滿榴木棍,勁力暴發,長棍竟像有靈性的生物般,急旋著離開他的掌握,無聲無息的在曹應龍左上方掠過,會認人般向房見鼎追去。換了在一般情況下,盡管榴木棍因靠本身的自旋力道推進而不帶起風聲異響,但以房見鼎那般級數的高手,定能生出感覺。可是他現在正是喪家之犬,連日的勞累不在話下,剛才那陣亡命急竄,確損耗了他大量真元,反應遠不及平時靈敏。又倘或曹應龍提點一聲,他亦該可及時避過殺身之禍。可是曹應龍正恨他不顧而逃,怎肯救他。

在眾人眼睜睜下,榴木棍勁箭般飛至,迅速追上房見鼎,破去其護體真氣,貫背直入。狂叫聲中,房見鼎往前撲倒,榴木棍則像擎天一柱地指往夜空,還旋轉數匝後,始停定下來,情景詭異至極點。

火把燃亮,少帥軍扇形散開,人人彎弓搭箭,瞄準目標。

徐子陵翻身下馬,瞧著曹應龍冷笑道:“若你立誓不再逃走,我予你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否則亂箭招呼,我再加送指風拳勁。”

這一代賊首臉色數變,陰晴不定,好一會兒後,垂下雙手,慘然道:“我認栽了,隻要你肯放我離開,我願把多年劫來的財物悉數送你,還立誓永不踏足江湖。”

徐子陵搖頭道:“這種不義之財,沾滿多少無辜百姓的鮮血,你就算無條件送我,我也不要。”

曹應龍怒道:“你這人為何恁地固執古板,這筆錢財可令千千萬萬的人安居樂業,重整家園,你不要的話,大可用來作善舉,徐兄請三思。”

徐子陵長笑道:“說得好!那不如我把你生擒回去,看看你這貪生怕死之徒,能否挨得住酷刑的滋味?於獻出財物之外,還冀圖隱藏什麽更寶貴的東西?”

曹應龍沉聲道:“貪生畏死,乃人之常情。但若我明知徒然受辱,必不會讓你生擒活捉。這樣如何?除了財物之外,我還可另贈秘密情報,隻要你聽過後認為物有所值,便放我離開。”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曹應龍你若是想借此拖延時間,以恢複真元,肯定是白費心機。”

曹應龍急道:“萬勿誤會,第一個消息,是關於楊虛彥的身世來曆,若你錯過不理,石青璿將陷於萬劫不複之地。”

徐子陵一震道:“你怎知我認識石青璿?”

曹應龍道:“所以你該知我不是胡謅,怎樣?是否肯同意這筆交易。”

徐子陵雙目亮起精芒。

曹應龍重複道:“隻要你聽過後覺得物有所值,才放我走,所以根本不必怕我騙你。”

徐子陵心中暗歎,一時間真不知是否應該聽信他的話,讓這萬惡之徒,得再苟延殘喘。

寇仲和商秀珣先後越過僅餘的一道浮橋,與宣永會合。這次雖獲得全麵勝利,敵寇能逃生者隻有寥寥數千人,但己方亦傷亡頗重,牧場折損近千戰士,少帥軍陣亡者亦達五百人,這還不計傷者在內。這就是戰爭的代價。

商秀珣收回搜索的目光,向宣永問道:“徐子陵呢?”

宣永恭敬答道:“徐爺率人去追殺曹應龍和房見鼎。”

商秀珣急問道:“往那個方向去了?”

宣永指往東南方。

在晨光下,平原草野無窮無盡地延展。

商秀珣拍馬便去,嬌呼道:“我們快去幫忙。”

寇仲先是愕然,接著緊追在她馬後,心中湧起苦樂參半的滋味。

徐子陵一言不發地盯著曹應龍,好半晌後,說道:“曹應龍你一向以心狠手辣,悍不畏死震懾湖北,忽然變得如此貪生怕死,分明有詐,我是不會上當的。”

曹應龍露出一絲梟雄氣短的苦澀表情,說道:“難怪徐兄有此想法,甚至稍前有人告訴我曹應龍會為求生與人談條件,我自己第一個不相信,唉!徐兄可否暫摒手下說兩句話?”

徐子陵猶豫片刻,終下令手下散往遠處,但仍采包圍之勢,嚴防曹應龍逃遁。自己則躍下戰馬,來到曹應龍身前。在他靈銳的感覺下,對方並沒有提氣運功,以恢複劇損的真元。

這曾橫行一時的賊酋像忽然間衰老了十多歲般,露出心力交瘁的疲態,苦笑道:“適才我瞧著徐兄以長棍洞穿見鼎的背心時,生出徐兄是個永遠無法擊倒的敵人的沮喪情緒,刹那間千萬念頭在心中掠過,就像忽然從一個夢魘裏醒過來,感到自己滿手血腥,罪孽深重,然後是萬念俱灰,生不如死。”

徐子陵冷哂道:“若真是生不如死,該不會為求生向徐某人提條件哩!”

曹應龍點頭道:“難怪會惹來徐兄這般嘲諷,實情是我在那種情況中,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被壓製了二十多年的衝動和渴想,想去完成一個願望,始會出言請徐兄放我一馬。徐兄若怕被騙,我可先自動散去九成功力。隻餘少許保命防身,那徐兄將無後顧之憂,更可及時援救石青璿。徐兄若仍認為不可行,請立即出手取我性命,本人絕不還手。”

曹應龍像變成另外一個人,語氣透出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真誠味道,配合他說話的內容,使人完全沒法懷疑他的誠意。徐子陵心中卻矛盾得要命。論其所作所為,曹應龍死一萬次都不足以贖其罪。且徐子陵早立下決心,誓把這大賊酋鏟除。可是為了石青璿,他該否與曹應龍作交易呢?

曹應龍平靜地道:“假若徐兄聽後認為不值得的話,又或發覺本人所言有不盡不實處,隨時可下手取本人性命,本人既不反抗,更不會怨懟。”

徐子陵訝道:“曹當家真的不怕我不論你說的是真是假,仍下手取你之命嗎?”

曹應龍苦笑道:“那便當我臨死前看錯人,故死而無怨。”

徐子陵心湖中浮起石青璿疑幻似真,像永不能窺其全貌的玉容,湧起難言的滋味,點頭道:“好吧!徐某洗耳恭聆。”

曹應龍沉吟片刻,好一會兒後壓低聲音道:“若我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說出,必難入徐兄信,幸好現在離天明尚有個把時辰,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徐兄曾否聽過魔門的兩派六道?”

徐子陵明白他話裏的含意,因為若曹應龍真的自毀九成武功,則必須趁天亮前遠遠逃離險境,然後隱姓埋名,以避開所有和他有仇怨的敵人追搜。至少飛馬牧場的人便不肯放過他,而徐子陵亦難以阻止。

徐子陵道:“我隻聽過邪道八大高手,卻從未聽過什麽兩派六道,陰癸派該是兩派之一,對吧?”

曹應龍點頭道:“陰癸派被奉為魔門之首,皆因其擁有魔門的寶書《天魔秘》,與《慈航劍典》分別為邪正兩道至高無上的經典。前者發展出兩派六道,後者則是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

徐子陵愕然道:“曹當家是否魔門中人?”

曹應龍苦笑道:“若非魔門中人,怎會和楊虛彥扯上關係?”

見到徐子陵臉上閃過異色,忙道:“我雖身在魔門,但心中卻對師門恨之入骨,皆因我成年後,在一偶然機會下,發現昔年師尊收我為徒時,竟下毒手盡殺我的父母兄弟姊妹,名之為‘斬俗緣’,使我心中充滿憤恨,偏又無力反抗,隻能把仇怨發泄在別的地方,到今天始憬醒過來,過去有如一場噩夢。”

徐子陵首次對他生出少許同情心,問道:“令師是誰?”

曹應龍雙目噴出仇恨的火燄,沉聲道:“他就是慈航靜齋也極為畏忌的‘邪王’石之軒!”

徐子陵失聲道:“石之軒,豈非是石青璿的生父?”

曹應龍仰望天色,為趕時間轉入正題道:“過去百年間,天下大亂,魔門亦應運而生出了幾個出類拔萃的人物,最為突出者就是‘陰後’祝玉研、‘邪帝’向雨田和‘邪王’石之軒,論名氣當以祝玉妍最盛,可是論實力,其他兩人絕不在她之下。”

徐子陵籲出一口寒氣道:“向雨田臨死前恢複良知,石之軒既與碧秀心結合,理該亦改邪歸正。”

曹應龍露出既恐懼又鄙屑的神色,“呸”一聲道:“石之軒乃天生邪惡的人,隋朝之所以滅亡,天下由一統變回紛亂,他須負最大責任。”

徐子陵愕然道:“竟有此事,石之軒憑什麽本事去顛覆大隋?”

曹應龍咬牙切齒道:“石之軒另一個身份是楊廣最寵信的大臣裴矩,負責中外貿易,楊廣之所以遠征高麗,正是出於他的慫恿。”

徐子陵心中劇震。當日邢漠飛在曼清院曾向他們提及此人,說他著有《西域圖記》三卷,記述西域四十四國的風貌,其序文末尾有“渾、厥可滅”之語,導致楊廣大興兵馬,遠征域外。伏騫這次東來,正是要找他算賬。此人又善用間計,在西域攪風攪雨,累得突厥分裂,互相攻伐,死傷盈野。楊廣亦因三征高麗,導致叛民四起,終致覆亡。

曹應龍狠狠道:“楊廣的不仁無道,雖說與本性有關,但若非石之軒推波助瀾,絕不會把楊堅雄厚的家當敗得這麽快。”

徐子陵頭皮發麻道:“這樣做於他有何好處?”

曹應龍歎道:“問題是無論文帝、煬帝,均大力提倡佛教,在全國廣建佛寺,抄寫佛經,宣揚佛學,等於以國家的力量來傳教,這與魔門的信念有若南轅北轍,石之軒怎會容他們胡來。說到底慈航靜齋與魔門之爭,正是一場道統誰屬之爭。”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不解道:“若隻是針對慈航靜齋和淨念禪院,那為何魔門各派不集中全力,一舉把他們殲滅,卻要把萬民卷入水深火熱之中。如惹得外族入侵,豈非更得不償失?”

曹應龍哂道:“魔門講求絕情絕性,練具至高功法更會絕子絕孫。他們也像佛說般視生命為短暫的過渡,虛幻而不具終極意義。隻不過他們破迷的方法,卻非是救世濟人,而是視道德禮法為兒戲,故可為求目的,不擇手段,不受任何拘束。”

徐子陵歎道:“曹兄以前所作所為,正深合魔門之旨。”

曹應龍頹然道:“因為我長於魔門的熏陶下,一切隻覺理所當然。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學,便開始了道統之爭,天下始有正邪之別。到妖教東來,漢譯胡書,令事情更趨複雜。對你們來說,爭天下乃政治之爭,對我們則是道統之爭。彼興盛弘揚時,我則沉淪不起。縱使我現在覺今是而昨非,對屬於外來的佛教仍是深惡痛恨。哼!佛教不外演其妖書,謬張妖法,欺詐庸愚之教。什麽既往罪孽,將來果報,布施一錢,希萬倍之酬;持齋一日,冀百日之糧,遂使迷愚者妄求功德。如真是萬法皆空,何用貪迷至此。”

徐子陵尚是首次聽人辟佛,這些論調顯是常給魔門中人掛在口邊,故曹應龍滔滔放言,有若長河流水。

曹應龍接著道:“至於欲滅慈航靜齋,更是談何容易。陰癸派一向與靜齋的鬥爭,始終落在下風,兼且靜齋已超越了一般宗教,成為佛道兩家的無上聖地。誰若公然對之作出攻擊,會惹來道家像寧道奇之輩,又或佛門四宗那些一向不問世事的高僧的幹預。”

徐子陵聽得茅塞大開,動容道:“佛門四宗是那四宗。”

他雖很想直接詢問石青璿的事,卻不由自主被曹應龍大爆魔門內情所吸引。至此才明白為何曹應龍那麽有信心他會認為其情報物有所值,足以換命。不知不覺間,離天明隻有半個時辰,徐子陵的心神已全貫注到這既超然於江湖政治,又與之有密切相關的鬥爭去。

曹應龍再望天色,迅快答道:“四宗是天台宗、三論宗、華嚴宗和禪宗,主持者均為武功已出凡入聖且道行甚深的高僧,從不卷入武林和俗世的紛爭中,當然亦沒有人敢惹他們,唯一的例外是石之軒,他曾先後拜於三論宗的嘉祥大師吉藏和禪宗四祖道信大師門下,偷學其技藝,在魔門中他亦是身兼兩家之長,若非靜齋出了個碧秀心,恐怕即使寧道奇親自出手,怕亦未能製伏得他。”

徐子陵見曹應龍如此合作,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開始相信他洗心革麵的誠意,也有點為他的安危擔心,雖滿肚疑問,卻不敢岔遠,忙道:“楊虛彥和石之軒是什麽關係,為何他會去害石之軒的女兒?”

曹應龍答道:“嚴格來說,楊虛彥並不算魔門中人,他與魔門的關係,是因石之軒而來。”頓了頓,像猛下決心般道:“楊虛彥就是楊堅之孫,楊勇之子,楊廣的親侄。”

徐子陵動容道:“原來如此!”

一直以來,他們都弄不清楚楊虛彥撲朔迷離的神秘身份,既似聽命於楊廣,又似助外人來對付楊廣。但假若他是楊勇之子,那害死兄長太子楊勇以自立的楊廣,便是他的殺父仇人。

曹應龍續道:“石之軒私下救起楊虛彥,以另一孩童之屍充數,本是不安好心,意圖敗壞隋政後為楊虛彥複辟,豈知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反意外發覺楊虛彥無論心性資質,均可繼承他的絕學,故收之為徒,傳以武功,此事除我之外,天下無人知之,所以我才厚顏以此來向徐兄作交換條件。”

接著閉上眼睛,臉容轉白,體內骨節間隱隱傳來“劈啪”輕響。

徐子陵還是首次見到散功的魔門秘法,心中惻然,但又知不應阻止。

曹應龍徐徐道:“當石之軒知道天下亂局已溢出他的控製時,也由於某些我和楊虛彥都不明白的原因,忽然銷聲匿跡。我本不願與朱粲和蕭銑聯手,但楊虛彥卻親來見我,說動我布局對付你們。又透露石青璿曾與你聯手對付尤鳥倦等人,假設我們不趕快收拾你們,說不定石青璿會把石之軒讓她保管,牽連重大的魔門經典交予你,所以必須速戰速決,以雙管齊下之法,由我對付你們,而他則往四川把經典騙到手上,至於其中細節,我也不大清楚。隻知楊虛彥此人天性邪惡處一如石之軒,且深信隻有去掉石青璿,石之軒才能恢複‘本性’,出而助他取得天下。”

說到最後,他臉上再無半點血色,不住喘氣。

徐子陵大生惻隱之心,拉起這曾橫行霸道、殺人如麻的大凶人雙手,一方麵細察其散功是否屬實,另一方麵則製止他繼續散功,駭然道:“楊虛彥告知你這奸謀時是多天前的事,我怎麽還來得及阻止?”

曹應龍得他真氣輸入,臉上重現血色,喟然道:“石之軒對我唯一的恩惠,是傳我魔功,現在我已把功夫還他,再不欠他分毫。”

再喘一口氣,接上徐子陵急要知道的問題道:“這小子不知如何竟身負內傷,必須潛修一段時日才可到四川去找石青璿,所以若徐兄立即趕去,很有機會搶在他前頭,為石青璿化解此劫。”

徐子陵此時對他懷疑盡去,放開他雙手道:“曹兄究竟尚有什麽未了之願?”

曹應龍苦笑道:“徐兄確是高明,知道我散功後隻能勉強再活一年半載,不過我這心願隻能靠自己去完成。唉!此事說來話長,簡單地說,是我曾暗中背叛師門,與一女子生下一女,這次正是要拋開一切,回去見她母女一麵,讓她們知曉我是別有苦衷,不是拋棄她們。”

徐子陵聽得呆在當場,若在此之前有人告訴他殺人不眨眼的曹應龍竟懷有這種深刻的妻女之情,實是打死他都不肯相信。

徐子陵知時間無多,嘬唇召來坐騎,並問道:“二派六道究竟是那些派係,關係如何?石之軒又身兼哪兩派之長?”

曹應龍感激地接過馬韁,說道:“《天魔秘》共分六卷,衍而發展出兩派六道,各派自成一家,其中以天魔術最厲害,道心種魔大法最詭異,可是當石之軒融會花間派和補天道的最高心法後,創出名為‘不死印’玄奧無比的奇功,便在魔門自樹一幟,連祝玉妍和向雨田也為之歎服。”接著又道:“兩派就是陰癸和花間派,六道則為邪極、滅情、真傳、補天、天蓮、魔相。其中真傳又一分為二,分別是道祖真傳和老君觀。”

曹應龍翻身上馬,叫道:“此地一別,再無相見之日,徐兄千萬小心楊虛彥,假以時日,他將是另一個石之軒。”

接著俯身從懷內掏出一支竹筒,塞進徐子陵手內,然後夾馬而去。少帥軍四下散開,任他溢出包圍圈。

在寇仲和商秀珣的帶領下,近千牧場戰士像一片疾雲般掩至,剛好目送在曙光初現的地平盡處變成一個小點的曹應龍。

商秀珣疑惑地瞧著遠去的孤人單騎,來到徐子陵旁問道:“那不是曹應龍吧?”

徐子陵坦然道:“正是他!”

商秀珣失聲道:“什麽?”

寇仲這時策馬奔至徐子陵另一邊,勒馬停定,目光從曹應龍移到伏屍地上,背豎榴木棍的房見鼎處,卻沒有說話。

商秀珣沉下臉來,狠狠盯著徐子陵道:“為何放走他?”

徐子陵低頭瞥了手上的竹筒一眼,淡然道:“他用關於楊虛彥的秘密來換取半年的性命,好去完成一個多年來的心願。”

商秀珣變色道:“楊虛彥算什麽東西,竟可在徐爺的心中認為比我千百牧場戰士的血仇更重要?”

寇仲忙打圓場道:“場主息怒,子陵這麽做必有他的理由。”

商秀珣臉寒如冰地說道:“你當然幫他啦!我並不是發怒,而是需要一個滿意的解釋。”

此時天色漸明,草原上雖聚集千多戰士,但人人噤若寒蟬,屏息靜氣。

徐子陵目光迎向杏目圓瞪,俏臉煞白的商秀珣,苦笑道:“我本打定主意,不讓曹應龍活著離開。隻因他交換的情報牽連到小弟一位朋友的生死,才不得不……”

商秀珣打斷他道:“什麽朋友?”

徐子陵老實答道:“是石青璿,場主聽過她的名字嗎?”

商秀珣呆了一呆,接著俏臉血色全消,寇仲心中叫糟,但又不知如何補救時,這美麗的場主尖叫道:“原來是石青璿,難怪徐子陵你竟置我們牧場的血仇於不顧,還放這殺千刀的惡賊入海歸山,任他繼續殘害萬民,算我識錯你。”接著往寇仲瞧去,狠狠道:“我現在去追曹應龍,你去還是不去。”

寇仲為難道:“陵少剛才說曹應龍那家夥已是半條人命,活不過半年,”

商秀珣一字一字地道:“我隻問你,去還是不去?”

寇仲頹然道:“陵少說過的話,等於我寇小子說的一樣,場主請見諒。”

商秀珣策馬衝前十多步,又繞回來,環目一掃,鳳目含煞地點頭連說三聲“好”,然後嬌呼道:“我和你兩人的恩恩怨怨,就此一刀兩斷,以後各不相幹。弟兄們!隨我走!”

竟不再追曹應龍,就那麽循原路飛騎而去,眾牧場戰士隻好追在她身後,旋風般來,旋風般去,眨眼走個幹淨,隻餘下徐寇兩人和百多少帥軍,互相你眼望我眼,無言相對。

寇仲躍下馬來,苦笑搖頭道:“妒忌的女人。”

徐子陵無奈道:“對不起!”

寇仲探手摟著他肩頭,說道:“一世人兩兄弟,為什麽要說這種話?沒有飛馬牧場便沒有飛馬牧場,又不是末日來臨。”

徐子陵心中一陣溫暖,把竹筒塞進寇仲手裏,低聲道:“裏麵該是卷賊贓的藏寶圖,本該是給楊虛彥的,有空你看看吧!”

少帥軍在清理戰場的當兒,兩人坐在漳水旁一堆亂石處,研究曹應龍提供的珍貴情報。

寇仲拾起腳旁一枝折斷的長箭,把玩著道:“曹應龍說的該是真話,否則就是杜撰大吹法螺的天才。至少楊虛彥受傷一事,便非誑語。且若拿來比對商秀珣的話,也吻合得天衣無縫。唉!美人兒場主的脾氣真大,誰娶她肯定倒足大黴,我的娘!”

徐子陵苦笑道:“這叫出身不同,我們拜言老大所賜,自少慣於遷就人,她卻是高高在上,周圍雖擁滿人,她卻孤芳自賞的躲在她那隔離人群的小天地中,說不盡的淒清寂寞。故縱使她不懂為人設身處地著想,我們也不能怪她。隻望她氣平後,會回心轉意吧!否則你重奪竟陵的大計,勢將胎死腹中。”

寇仲歎道:“我並沒有怪她。人生總不會事事如意的,否則娘和素姐不用死啦。不過換了我是你,也會放老曹去完成他死前的心願。若我猜得不錯,石青璿就是花間派典籍的看管人,甚至乎順便看管補天教的經典。而楊虛彥就是扮作侯希白這秘密花間派傳人的身份,到四川去騙她害她,你打算怎麽辦呢?”

徐子陵捧頭道:“我有別個選擇嗎?”

寇仲笑道:“不要扮痛苦的樣兒。照我看你因有借口去找石姑娘,心實喜之才真,你擺擺屁股,我也知你到茅廁是站是坐。”

徐子陵訝然朝他瞧去,奇道:“想不到你還有心情開這麽肮髒的玩笑。”

寇仲慘然道:“這次我們雖大獲全勝,卻折損近半兄弟。他們一直隨我出生入死,我卻不能帶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共享富貴。不說幾句粗話,怎排遣填滿胸臆的悲情。”

徐子陵愕然道:“你這哀悼的方式確是古怪。”

寇仲仔細打量他道:“你一向比我更悲天憫人,為何竟似有點無動於衷的樣子?”

徐子陵沉思片刻,輕歎道:“我不是無動於衷,隻是對生死有點麻木不仁。素姐去世後,我常思索生死的問題。死後會是怎樣一番情景?一是‘有’,一是‘無’。若什麽都沒有,那就一了百了,痛苦傷心絕望沉悶隻屬生者的事。若是有的話,那就真有趣,管它是再次投胎又或身處天宮地府,總之是另一番天地。這麽去想,死亡再不是那麽可怕。我們為死亡哭泣,隻是看不通透。我甚至對死亡還有點期待,這方麵老天爺公平得很,不管你貴為王侯,又或隻是尋常百姓,都要親身經曆體驗一次。”

寇仲聽得發怔,好一會籲出一口氣道:“期待歸期待,你可不準自盡,至少不可在尋得楊公寶庫前去尋死。”

徐子陵沒好氣道:“去你奶奶的!好哩!我現在須立即入四川,你要到哪裏去?”

寇仲苦惱道:“最理想當然是陪你去探訪你的小青璿,可惜我必須趕去看看陳長林和他的江南子弟兵,隻好和你約定一個地方,碰頭後齊赴關中試我們的運氣。唉!你要小心點!”

徐子陵淡然道:“怕我沒命陪你去尋寶嗎?”

寇仲哂道:“比起我的好兄弟,楊公寶庫算那碼子的東西?”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我隻是說笑,大家小心點。我們不但卷入爭天下的大漩渦內,更逐步卷入正邪秘而不宣的角力中,一個疏神,會陷於萬劫不複之地。”

寇仲霍地站起,凝望往西下沉的太陽,一字一字地道:“事實上自我們得到《長生訣》的一刻,我們早陷身在這場不為人知的鬥爭中,逃也逃不了,這是命運。”

徐子陵一口氣急趕四天三夜路,到抵達大巴山東的一座縣城,再支持不住,隻好投棧歇息。

自古以來,進入巴蜀的道路便以難行著稱,因其被群山環繞,重巒疊嶂,山高穀深。其間大江如帶,匯川聯流,既是氣勢磅礡,更是險阻重重。入川之途,陸路須通過大婁山和大巴山上的盤山棧道,水路則有三峽天險。所以無論川外的地方如何紛亂,隻要能據川稱王,憑其境內稠密的河道,且有都江堰自流灌溉的係統,農業發達,必可暫得偏安之局,致有“天府之國”的美譽。蜀郡雖以漢族為主,卻聚居了四十多個其他羌、彝等少數民族,極富地方風情。

徐子陵落腳的縣城是湖北房陵郡渚水之北的上庸城,是往蜀郡主要路線的其中一個大站,隻要往西多走半天,可進入大巴山的山區地帶。此城的控製權名義上是落在朱粲手上,實質上卻由舊隋官員和地方幫會結合的勢力把持,因而僥幸沒有被朱粲的迦樓羅軍**禍害,隻受其有限度的剝削。

據白文原說,四川和附近一帶的幫會均奉川幫為首,川幫是巴屬獨尊堡外最大的勢力之一,幫主“槍王”範卓武功高強,善使長槍,與“武林判官”解暉亦是平起平坐,備受武林推崇。

徐子陵浸個痛痛快快地由澡堂回房後,睡了半天,到黃昏時分,於街上的館子大吃一頓。忽然間,他有煥然一新的感覺。這幾天晝夜不停地趕路,使他耗用大量氣力和真元,也使他無暇去想任何事情,所有煩惱給他拋在腦後。

飯後他要了壺酒,尚未有機會喝第一口,心生警兆,下意識地朝入門處瞧去,隻見一名美麗少婦在四名漢子陪伴下,昂然掀簾而入,赫然是長江聯的女當家鄭淑明。

鄭淑明擺明是來找他的,直趨而來,毫不客氣入他對麵的椅子去,鳳目生威的低喝道:“果然是你!”

那四名大漢散往四角,其他客人立時感受到那異樣的氣氛,紛紛結賬離去,店夥都躲到不知何處去。

徐子陵舉杯一飲而盡,微笑道:“鄭當家有何指教?”

卜天誌和陳長林把風塵仆仆的寇仲迎入位於江都西南,本屬巨鯤幫的秘密莊院內。

坐好後,陳長林欣然道:“幸不辱命,五百二十八匹契丹和高麗良馬,已盡歸我們所有。”

寇仲大喜道:“兩位真有本事,竟可一個反手便把許多良馬完全接收過來,究竟是怎樣辦到的?”

卜天誌撚須笑道:“當然是用計智取,我們在東海集齊人手後,放船出大海,然後全速趕往長江的出海口,埋伏在胡逗洲處。當運馬的三艘海船駛至時,我們掛上李子通的旗幟,擺出護航迎接的姿態,又訛稱前方被杜軍封鎖,須於江都附近的寧海登岸,其他細節,可想而知。”

寇仲點頭道:“這等於打跛了李子通和窟哥的狗腿,杜沈兩軍情況又是如何?”

陳長林道:“洛兄正日夜監察他們的動靜,由於江淮軍仍龜縮在清流,我們難以施襲,隻好幹瞪眼等待他們進軍江都的時機。”

寇仲胸有成竹道:“若我猜估正確,這兩天杜伏威定會發軍攻打江都,因朱粲蕭銑退兵、曹應龍全軍覆沒的消息,該已傳到老杜的耳內,所以他必須趁我返回梁都前,攻陷江都。宣永現正領軍東歸,我這麽日夜兼程趕來,是要湊這場熱鬧。”

卜天誌和陳長林同時動容,想不到寇仲竟有如此輝煌和令人難以置信的戰果。寇仲詳述一番後,洛其飛派人來報,江淮軍的先鋒探路隊,已離開清流朝江都進發。眾人頓時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

寇仲欣然道:“該是錫良那小子出動的時刻啦!”

鄭淑明美目生輝,似是不含惡意的端詳徐子陵好半晌後,柔聲道:“徐兄或會感到難以相信,奴家這次專誠造訪,不是要妄動幹戈。”

徐子陵給她像藏著很多難明事物的美眸瞧得不自然起來,幹咳一聲道:“這就最好,否則對誰都沒有好處。”

鄭淑明坦然道:“事實上我們在這裏也沒有足夠的實力對付你,更不願與少帥軍結下解不開的仇怨,於我們長江聯沒有絲毫好處。”

徐子陵不解道:“你們不是與雲玉真和蕭銑結為聯盟嗎?有蕭銑做靠山,該對我們沒有顧忌才是。”

鄭淑明微笑道:“這叫形勢有變。以前我們的頭號公敵,是以曹應龍為首的流寇,這更是長江聯成立的原因。現在曹應龍已被你們所破,所以我們決定置身於你們和蕭銑的鬥爭之外。唉!若非逼不得已,誰敢與你兩人對敵呢?”

徐子陵暗忖原來如此,有點尷尬地說道:“我們不是那麽可怕吧?”

鄭淑明忽然嬌呼道:“給我拿酒來!”

眾漢領命,為鄭淑明取杯斟酒,又把徐子陵的空杯子重新注滿。

鄭淑明舉杯敬道:“想不到徐兄像奴家一樣愛上杯中物,這一杯是為曹應龍全軍覆沒喝的。”

徐子陵和她對飲一杯,苦笑道:“我是近來才發覺美酒的好處,以前隻是推不掉才會喝酒。”

鄭淑明兩邊臉頰各飛起一朵紅暈,那種成熟少婦有點不勝酒力的風情,使她看來更是嬌豔欲滴,含笑道:“淑明是從先夫過世後,才學人喝酒解悶,徐兄又是為了什麽事呢?”

徐子陵神色一暗,瞧著鄭淑明把酒斟滿杯子,搖頭道:“沒什麽事!”

鄭淑明鑒貌辨色,知他不願吐露心事,放下酒壺,吩咐手下到門外去,壓低聲音道:“聽說徐兄於殺死房見鼎後,卻把曹應龍放走,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徐子陵心中大為懍然,暗忖若此事傳入楊虛彥耳內,說不定可推測到曹應龍是以泄密換命,那就非常不妙。口上卻應道:“鄭當家確是消息靈通。”

鄭淑明歎道:“那就是真有此事了。相信徐兄定是有很好理由,故饒他一命。不過淑明反而對你有點感激,若非徐兄把他放了,淑明將永遠失去手刃殺夫仇人的機會。”

徐子陵愕然道:“你夫婿不是給跋……嘿……”

鄭淑明淒然道:“先夫隻是在與跋鋒寒的決鬥中舊傷複發而亡,但令他負有舊傷的禍首卻是曹應龍。”

徐子陵心想這樣一筆糊塗賬,恐怕誰都不知該怎樣算,順口問道:“跋鋒寒怎會和江當家動起手來的?”

鄭淑明苦笑道:“他是為東溟派來收一筆舊賬,不過若非他盛氣淩人,絕不會弄至這般田地。唉!可以不談這些事嗎?”

徐子陵無意中進一步了解到單琬晶和跋鋒寒令人難解的關係,點頭無語。

鄭淑明再敬他一杯酒,說道:“這一杯是預祝可把曹應龍擒殺,以慰被他殺害的萬千冤魂。”

徐子陵一呆道:“鄭當家這次……”

鄭淑明欣然道:“我這次趕往成都,正是要追殺曹應龍,這些年來我們為對付這惡賊,曾下過一番苦心,收集有關他的所有資料,知他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逗留超過一個月的時間;唯獨曾在成都盤桓過三個月,其後又曾多次潛往成都,並曾往一間胭脂水粉店購物,可知他必然在該地養下個女人,在走投無路下,我可肯定他會躲往成都去。”

徐子陵立時聽得頭大如鬥,心中正猶豫該否告訴她曹應龍隻剩下半年性命,可否高抬貴手,鄭淑明接下去道:“殺夫之仇不共戴天,我怎樣都不會放過這惡賊的。”

徐子陵隻好把吐至唇邊的話硬吞回去。鄭淑明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訝然問道:“徐兄有什麽話要說?奴家可否唐突問一句,徐兄為什麽非放走他不可?”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鄭當家最好不要知道。否則會卷入不必要但又動輒大禍臨身的天大麻煩中,於長江聯絕無好處。”

鄭淑明變色道:“竟會這麽嚴重!那徐兄對我追殺曹應龍,能否有個忠告?”

徐子陵暗讚她聰明剔透,心思縝密,乘機笑道:“曹應龍已是窮途末路,命不久矣。鄭當家找到他或找不到他,實沒有多大分別,如能置身事外,當為明智之舉。”

鄭淑明蹙起有如彎月的一對秀眉,凝望他半晌,櫻唇輕啟道:“追殺曹應龍乃我們長江聯上下人等一致的決定,自接到飛鴿傳訊後,我們把所有人力物力投進去。否則也不能這麽快找上徐兄,此事已沒法更改。徐兄可否說清楚一點,他是否受到嚴重內傷。”

徐子陵心中暗歎,苦笑道:“鄭當家見諒,可以說的我已經說了。”

鄭淑明輕輕道:“恐怕徐兄是仍不信任奴家吧!”

徐子陵心中一動,問道:“鄭當家為何會和白清兒走在一道的呢?”

鄭淑明低聲道:“這正是妾身想找你的另一個原因。為何寇仲會喚白清兒作妖女,又向她提起弄得竟陵城破人亡的婠婠。”

徐子陵虎目寒光一閃,淡然道:“問得好!鄭當家仍不明白嗎?”

鄭淑明再次色變,駭然道:“那白清兒真是陰癸派的人?”

徐子陵哂道:“白清兒是陰癸派妖女,鄭石如則是陰癸派的妖人,恐怕連錢獨關都脫不掉關係,鄭當家千萬小心。”

鄭淑明失聲道:“鄭石如?徐兄有什麽根據。照我所知此人一向獨立特行,孤高自賞,不似是陰癸派的妖人。”

徐子陵怎能告訴他自己扮嶽山識破鄭石如真麵目的事,隻好道:“若非被我們揭破,誰能知道洛陽幫的龍頭老大上官龍是陰癸派的人。此事千真萬確,鄭當家切勿輕忽視之。”

鄭淑明俏臉煞白,緊咬下唇,沒有說話。徐子陵憑直覺感到她並不盡信自己的話,且其中還牽涉到男女感情,否則她的反應不會這麽古怪。

歎一口氣後,徐子陵再為她和自己斟酒,說道:“這一杯輪到在下敬鄭當家,希望鄭當家以大局為重,本人亦以此杯告別,請!”

話猶未已,一人大步走進店來,赫然是“河南狂士”鄭石如。

寇仲無聲無息地躍下城牆,把勾索藏好,轉瞬後已踏足曾消磨過無數童年日子揚州城內的花街處。他戴上麵具,變成那滿臉絡腮胡子兼勾鼻的大漢,往天香樓找玉玲夫人,隻有通過她,才可在避人耳目下聯絡上桂錫良。

或者因為杜伏威大軍來犯的消息仍未傳開,花街仍是一片升平熱鬧的氣象,教人懷疑揚州城內與城外的戰火是否沒有絲毫關係。沿途紅袖飄香,燈籠映道,笙歌處處,寇仲不由得陷於少年時代隻能在旁偷窺別人一擲千金倚翠偎紅的光景,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滋味。

忽然間,往事占據他全部的思緒,他就像變回昔日揚州街頭的那小混混,活在苦樂難分,對將來充滿渴望和期待的日子裏。另一個想法同時在心中升起,使他感到茫然和失落。事實上,他永遠無法回到過去。也不可能憑思憶追回過去的歲月,更不能改變已成既往的選擇和錯誤。失去的就是失去了,時間是一股永不回轉的洪流。他已失去很多珍貴的東西,人總會不斷犯錯,作出不適當的選擇,然後在事後懊悔,這情況不斷地重複。仿佛中使他感到茫然和不知該何去何從。所有以前的努力和成就再無關重要,搔不著心頭癢處似的。假若宋玉致和自己牽手而行,徜徉在這繁華的揚州勝地,會是多麽動人的賞心美事。

驀地一陣馬蹄聲把他的思緒緊急召回冷酷的現實去,才發覺自己走過天香樓的大門。一輛馬車正從大門開出,行色匆匆。寇仲心中一陣不祥的感覺,趕上這該是玉玲夫人座駕的香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