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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佳人有約

鄭石如苦笑道:“我早猜到會有這種誤會。實情是我雖然和陰癸派有密切的關係,卻不是陰癸派的人。隻因家父畢生為陰癸派打點其生意及於全國各地為她們搜羅各類所需用品,所以我自少即和陰癸派中人來往,甚得她們信任。”

徐子陵呆了一呆,一直以來當他想到陰癸派,都像對慈航靜齋般抽離現實,以為她們超脫江湖社會之外,是另一種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族類。這時聽到鄭石如的話,首次醒悟到她們也要賺錢和生活,與常人無異。說道:“鄭兄眼前所說,可算是陰癸派的天大秘密,鄭兄不怕祝玉妍不高興嗎?”

鄭石如道:“家父逝世多年,陰癸派早另委人接替家父。我本身和她們再沒有直接的牽連,隻因白清兒的關係,故助錢獨關理好襄陽,現在我和白清兒的事已經結束,再不想理陰癸派的任何事情。”

徐子陵不解道:“縱是如此,鄭兄亦不用向小弟剖白,於你並無好處。”

鄭石如苦笑道:“但也沒有什麽壞處。對徐兄來說,我剛才說的全不算秘密。我之所以說明箇中情況,實是不欲與徐兄為敵,更不想淑明誤會於我,以為我確是陰癸派的人。”

徐子陵恍然大悟,但當然也不會這麽容易相信鄭石如的話。因為若給鄭石如透過鄭淑明控製長江聯,而林士宏則是陰癸派的妖人,那就大事不妙。

隻是眼前確難有辦法弄清楚鄭石如說的是真是假。這是個極有魅力的人,絕不簡單。歎了一口氣道:“時間會證明鄭兄說過的話,夜啦!鄭兄請回吧!”

鄭石如笑道:“徐兄定是給我煩得要命,悅來棧就在前方轉角處,在下豈有中途而廢之理,來吧!”

酒過三巡,寇仲心中一動,問起陳長林有關嶺南宋家的事,說道:“嶺南究竟指什麽地方,長林兄對宋家的事是否熟悉?”

五人圍坐內院的小花園裏,這宅院是卜天誌的秘巢之一,臨近大江,深藏在小穀內,是避世的好地方。明月高掛空中,惹起寇仲月圓人未圓的傷情,忽然很想多知道點已回嶺南的宋玉致的事情。

陳老謀倚老賣老的代答道:“嶺南是指越城、都龐、萌渚、騎田、大庾這五嶺之南的廣闊地區。我陳老謀的親娘就是嶺南壯族的出色美女,至少我爹常以此自豪。”

眾人為之莞爾。

陳長林說道:“嶺南是宋家的地盤,宋家是以經營牲口、翡翠、明珠、犀象等土產起家,先起於雄曲,發展成地方的政治勢力,因山高皇帝遠,故自五代以來,無論誰當皇帝,無不要給足他宋家麵子,到‘天刀’宋缺一出,宋家更聲價百倍,在江湖上也享有崇高的地位,在大江以南的武林,從沒有人敢懷疑他天下第一用刀好手的資格。”

寇仲說道:“那晁公錯又算什麽東西?”

陳老謀冷哼道:“晁公錯不是東西,而是個大渾球。生性護短,更是喜怒無常,武功雖高,但南方武林沒多少人喜歡他,與宋家更是勢成水火。不過自宋缺擊敗嶽山後,南海派便沉寂下去,直至今天。”

陳長林續道:“隋文帝開皇八年,隋軍攻陷建康,但嶺南宋家卻不肯歸附。楊堅派大將衛冼領兵至嶺下,卻不敢入嶺南半步。後來宋缺審度形勢,知抗隋無益有害,改而出嶺相迎,受隋冊封為‘譙國公’,楊堅欽準其可擁有幕府,置長史以下官屬,給印章,掌兵馬,等於劃地稱王,可算厚待。”

卜天誌說道:“楊堅登位後,宋缺一直不肯入朝謁見,文帝亦對他的憑險自固,自行其是無可奈何。”

寇仲讚道:“有骨氣。”

陳老謀尖酸刻薄地哂道:“說得好聽是硬漢子,不好聽便是頑固。宋缺長相絕頂英俊,當年迷倒無數美女,偏是他似乎生就一副鐵石心腸,初時還想獨身不娶,後來在家族的壓力下,不得已下竟娶個醜女為妻,令鍾情他的女子差不多要自盡以泄心中怨屈。此人行事教人難以測度。”

寇仲嚇個一跳,心想幸好宋玉致長得似父親,否則就糟透哩。

洛其飛被逗得笑起來,道:“謀公說得真風趣。”

寇仲沉吟道:“我明白宋缺為何能威蓋南方,他之所以娶醜婦為妻,定是為專誌刀道,否則若沉溺在閨房之樂中,自然會削弱鬥誌。”

卜天誌點頭道:“少帥的推測應八九不離十,極有見地。”

陳老謀笑道:“宋缺行房時定像人做苦工幹活那樣,沒有半啥兒樂趣。”

寇仲說道:“有誰知道宋缺和祝玉妍的關係呢?”

眾人均茫然搖頭。

寇仲望往天上明月,先是想著宋缺,接著想起宋玉致,心底熾熱起來。假若他現在立即趕赴嶺南,宋玉致是否會因而回心轉意。隻恨此刻的他根本無法分身,所以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他真的不能分身嗎?

客棧內靜悄悄的,隻有一個老掌櫃在門房處打瞌睡,兩人推門踏步的聲響仍不足把他驚醒過來。棧內的夥計客人,該是一窩蜂地溜到大街的燈市去湊熱鬧。鄭石如幹咳一聲,老掌櫃勉強睜眼,老眼昏花地朝兩人打量。

鄭石如招呼一聲,道:“我這朋友姓徐,是否有人為他訂下房間呢?”

徐子陵的俊臉一陣火熱,雖說鄭石如應算得是半個敵人,但這麽給人當麵拆穿謊話,亦不好受。

豈知老掌櫃不迭點頭,說道:“對!有位秦公子為徐公子預訂了客房,還付過三天的房租。”

鄭石如固是意外之極,徐子陵也瞪目以對,怎想得到師妃暄安排得這麽妥貼。

鄭石如歉然道:“原來真的誤會徐兄,如此在下不敢再叨擾。”留下聯絡的地址,徑自離去。

徐子陵落得一個人輕鬆自在,先去澡堂痛痛快快沐浴更衣,以兩個從路上采來的野果飽腹後,盤膝榻上靜坐。想起棧道上的遭遇,頗有劫後餘生的僥幸感覺。

他本欲到街上尋覓石青璿的芳蹤,可是想到街上寸步難行的情況,隻好打消此意。不過她既不在幽林小穀,楊虛彥亦徒然撲一個空。所以她暫時仍是安全的。這美女的簫藝固是天下無雙,其作風更是縹渺難測,令人疑幻疑真。又想起自己早打定主意不到此客棧赴師妃暄的約會,豈知給鄭石如橫裏插進來搞得陣腳大亂,鬼使神差下到了這房間來,可知命運確有令人無法自主的力量。

胡思亂想好一會兒,他的心神逐漸進入萬念俱滅的道境,體內真氣天然流轉,內在的空間無限擴闊延展,僅餘的傷勢飛快消逝。也不知過去多少時候,忽然心中一動,醒轉過來。接著是輕輕的敲門聲。

師妃暄甜美清越的聲音在門外溫柔地道:“徐兄!妃暄方便進來嗎?”

徐子陵大感意外。他從未想象過師妃暄肯到任何男人的房間去,縱使是沒有半點男女之私。忙跳下床來,把門拉開。

師妃暄仍是男裝打扮,俏立門外,深邃難測的美眸閃著奇異的光芒。

徐子陵退往一旁,說道:“請進來。”

師妃暄輕移蓮步,挾著她獨有清新的芳香進入房內,環目一掃,微笑道:“這房子尚相當寬敞,徐兄滿意嗎?”

徐子陵在她身後說道:“對一個過去幾個月睡在荒山野嶺的人來說,這裏已等於豪華大宅哩!”

師妃暄淡淡地“哦”一聲,在徐子陵禮貌地招呼下到桌旁椅子坐下,到徐子陵在她對麵坐好後,師妃暄嫣然一笑道:“我為子陵兄訂這房間時,沒想過子陵兄真的會來,豈知子陵兄竟然肯賞臉,實在大出妃暄意料之外。”

徐子陵隻好以苦笑回報,說道:“憑什麽小姐會認為我不來呢?”

師妃暄微聳香肩道:“那隻是人與人相處時的微妙感應,子陵兄令妃暄覺得你是那種可把任何困擾拋開不理的人,不知妃暄有否看錯。”

徐子陵從容笑道:“小姐誇獎啦!我比之煉丹僮尚遠遠不如,哪有如此本領。”

師妃暄美目深注地說道:“徐兄自己或者不知道,比起上次我見的徐兄,你的氣質又生變化,可知山中定有奇遇。”

徐子陵無可無不可地說道:“可說是有一點點吧!”

師妃暄沒再追問下去,說道:“子陵兄準備何時動身到幽林小穀去!”

徐子陵舒適的挨在椅上,搖頭道:“不去啦!”

師妃暄愕然道:“這不是子陵兄此行的目的嗎?”

能令師妃暄驚訝,徐子陵竟隱有快意,但又因這心態感到自己可笑。迎上對方灼亮的眸神,淡然道:“其中確有些變化,請問師小姐來此多久呢?”

師妃暄皺眉瞧他好一會兒,忽然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說道:“原來子陵兄仍在怪妃暄,事實上妃暄是另有要事,不得不與子陵兄分道趕來成都,我本不打算解釋,現在終也解釋啦!”

徐子陵心中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卻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

師妃暄避開他的目光,微微側仰螓首,望往窗外高嵌夜空的滿月,悠然道:“不要以為妃暄事事不放在心上。妃暄破例為子陵兄訂下房間,為的是要表達歉疚之情。妃暄常希望自己如若溪流內的堅石,水流雖每刻每分的從石上流過,隻會令石子更光滑而不會留下半點痕跡,但人始終不是石,妃暄也會有人的感受。”

徐子陵心中一震,說不出話來。

師妃暄目光回到他身上,恢複平時淡然自若的神色,說道:“剛才說的話,已超出妃暄一向說話的習慣。這次妃暄下山踏足人世,當然是為奉師門使命,但亦隱有入世修行之意。靜齋的最高心法,必須入世始能修得,不是閉門造車可成。”

徐子陵呆看她好半晌,問道:“那是什麽心法?佛家與道家講的不是四大皆空,清淨無為嗎?為何要纏上人世間的繁瑣事呢?”

師妃暄平靜地說道:“儒家有獨善其身和兼善天下之分,佛家也有小乘大乘之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正是舍身的行為。敝齋《慈航劍典》上便有‘破而後立,頹而後振’的口訣,可知禁不起考驗磨礪的,均難成大器。敝齋最高的心法名為‘劍心通明’,曆代先賢,從沒有人能在閉關自守中修得,甚至僅次的‘心有靈犀’,亦罕有人練成。正因破易立難,秀心師伯本是近數百年來最有希望攀上‘劍心通明’的人,但因石之軒的關係,隻能止於‘心有靈犀’的境界,但已非常難得。”

徐子陵尷尬道:“小姐是否暗示小弟正是小姐修行的障礙之一,那我會感到非常自豪。”

師妃暄想不到徐子陵忽然爆出這句話來,噗嗤嬌笑道:“你現在有點像寇仲哩!難怪會成為難兄難弟。妃暄倒沒蓄意要作這暗示,隻是想告訴你人家不像你想象般無情,以報答你肯投店赴約吧。”

徐子陵更不敢揭露真相,但心情確大大轉佳,說道:“我必是表現得氣忿難平,所以累得小姐大費唇舌解釋。”

師妃暄點頭道:“該有一點影響的。先是問你在路上發生什麽事,你支吾以對;問你何時去幽林小穀,你又無可無不可的。使你氣忿的該是我吧!”

徐子陵老臉發紅道:“因為我怕枉作小人,所以有些事不便提起,倒非存心隱瞞,請小姐見諒。”

師妃暄動容道:“可否說來聽聽,妃暄絕不會把子陵兄當作搬弄是非的小人。”

徐子陵略猶豫後,道:“我在大巴山的棧道被侯希白截擊,差點沒命,小姐怎樣看這件事呢?”

師妃暄黛眉輕蹙道:“他真想殺你嗎?”

徐子陵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緩緩說道:“我確有此感覺。但後來他又扮足老朋友狀,說什麽要裝出非殺人不可的樣子,才能逼得我動手過招。但打起來時確是拳拳到肉,絕不像比試玩耍。”

師妃暄莞爾道:“你這人平時道貌岸然,要在閑聊時方露出真性情。事實上我對他挑戰你絲毫不感意外。他早向我表示過要領教你和寇仲來自《長生訣》的絕學。”

徐子陵愕然道:“你仍是那麽信任他。”

師妃暄淡淡地說道:“隻能說有待觀察。花間派如能因他走上正軌,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徐子陵還有什麽話好說的,把剛想說出侯希白在揚州打算偷襲他一事也吞回肚內,大感意興闌珊。

師妃暄柔聲道:“我對他和對子陵兄有一點不同處,就是仍有戒心,子陵兄明白嗎?”

徐子陵的心仍是直冷下去,徐徐道:“索性一並告訴你吧,剛才我在市內曾驚鴻一瞥的見到石姑娘,卻沒有和她說話的機會,所以再沒意思到幽林小穀去。”

師妃暄露出訝異神色,思索半晌,忽然說道:“子陵兄有沒有興趣與妃暄夜遊燈市?”

酒酣耳熱之際,洛其飛說道:“我從江淮軍處,還打聽到另一個消息,就是在大敗唐軍後,薛舉忽然得病暴死,由其子薛仁杲繼位為秦帝,屯兵折城。”眾皆動容。

陳老謀不可置信地說道:“薛舉功力深厚,除非是走火入魔,怎會忽然病死?”

寇仲關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問道:“唐軍大敗是怎麽一回事?”

洛其飛說道:“他的死尚另有傳聞,不若一並從頭說起,兩個月前薛舉親率大軍攻打涇州,沿途縱兵掠虜,直殺至豳州、岐州附近,震動關中。李淵遂封秦王李世民為西討元帥,以劉文靜和殷開山兩人為副,領兵前往對壘於高。奇怪的事發生了,李世民突然抱恙,隻由劉殷兩人指揮大軍,給薛舉以精銳的輕騎從背後包抄掩襲,激戰於豳州的淺水原,結果唐軍損失近半兵將,失去高城,李世民被迫退回長安,自晉陽起兵後,李世民尚是首次吃敗仗。”

卜天誌大訝道:“這確是奇聞,李世民怎會突然染病?”

寇仲說道:“若我猜得不錯,陰癸派定脫不了關係,出手者極可能是婠妖女。李世民也算了得,竟死不去。我明白哩!師妃暄追婠妖女直到合肥來,為的可能正是此事。”

眾人聽得大感茫然,寇仲扼要分析後,問洛其飛道:“薛舉的死另有什麽傳聞?”

洛其飛道:“有一個說法薛舉是遇刺身亡的,因為在他死前的幾個時辰,他還生龍活虎地去巡視前線的營壘。”

寇仲拍台道:“定是楊虛彥那小子,隻他才有於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若探囊取物的本領,好小子!”

洛其飛說道:“不過楊虛彥還不是在少帥手下吃了大虧嗎?”

陳長林說道:“薛舉之子薛仁杲武功高強尤勝乃父,大將宗羅更是智勇雙全,薛舉雖死,恐怕唐軍仍不能討得便宜。”

洛其飛大搖其頭道:“薛舉的威望豈是仁杲能及,薛仁杲最大的缺點是賦性驕橫,與諸將不和,薛舉之死,極可能是西秦軍由盛轉衰的關鍵。”

寇仲神色凝重地說道:“有沒有劉武周那方麵的消息?”

洛其飛搖頭道:“似乎沒有什麽動靜。”

寇仲沉吟道:“那定是因突厥人仍不肯與李淵撕破臉皮,沒有突厥的支持,劉武周和宋金剛絕不敢貿然南犯。唉,這又叫坐失良機。”

洛其飛說道:“不過聽說薛舉這次東進關中之所以如此威猛難擋,皆因有突厥在暗中供應裝備和戰馬的緣故。”

陳老謀說道:“會否劉宋兩人是怕若領軍南下,會便宜薛舉父子呢?因為他們怎樣都想不到薛舉會突然橫死的,隻認為薛舉父子能大大削弱李閥的力量,最好是彼此來個兩敗俱傷,那時他們施施然南下也不遲。”

陳長林搖頭道:“若他們這麽想,就是不懂兵法。照我猜想,劉武周仍未敢遽然南下,該是受到竇建德的牽製,此人從不賣突厥人的賬,不像郭子和、梁師都等要瞧突厥人的臉色做人。”因他曾跟隨過王世充,自然熟悉北方情況。

寇仲思索道:“薛仁杲背脊後尚有個李軌,西秦軍傾巢東侵,薛舉又命喪征途,李軌會有什麽行動?”

洛其飛說道:“李軌一向覬覦薛氏父子占據的秦、隴之地,至於他有什麽行動,仍沒有任何消息。我們所謂的最新消息,至少是個多兩個月前的舊事。”

寇仲歎道:“李小子像小弟般那麽有運道。照我零零碎碎聽回來的印象,薛仁杲這小子長於速戰速決,當得上將驍卒悍、兵鋒銳盛的讚語而無愧。可惜他的對手是李世民,李小子的最大優點是‘穩守’兩個字,恰好克製薛仁杲。可以推測薛仁杲必是先小勝後大敗。一旦李世民盡收隴右之地,李軌隻有投降一途;接著將輪到關外諸雄。唉!我們要快點部署才行。”

陳長林搖頭道:“假若李家父子真的出軍關中,勢將成天下眾矢之的,王世充和竇建德固然絕不肯容他們得逞,南北諸雄亦會乘機北上南下,看來形勢不是如此簡單。”

寇仲苦笑道:“我也希望如此。問題是不但李世民有通天手段,善於收買人心。最糟是這小子還有師妃暄在背後支持,並為他散播仁義形象,故很多時候可能不用硬取都可收附敵人降卒,絕不可小覷。”

接著問道:“我尚未有機會問長林兄關於王世充和李密的鬥爭哩!”

陳長林道:“我離東都時,王世充仍是占盡優勢,不斷擴充領土,又招降大批李密的將領和士兵。不過王世充用人惟私,心胸狹窄,致內部矛盾重重,派係勾心鬥角,不得人心,尤其他想殺少帥一事傳出後,更令諸將心寒,始終難成大業。”

卜天誌問道:“李密方麵有什麽猛將投靠王世充?”

陳長林答道:“最著名的首推秦叔寶、程知節和羅士信三人,不過照我看王世充很難留得住他們。”

寇仲終於聽到秦叔寶的消息,動容道:“原來秦叔寶依附王世充。這人確是個猛將,沈落雁曾差點敗在他手上,卻給我和陵少搞亂了他的局。”

卜天誌說道:“程知節聽說又名程咬金,在武林頗有名聲,也是不可忽視的一員虎將。”

寇仲笑道:“還是程咬金這名字易記點,程知節太文縐縐哩!李密這小子現況又是如何?”

陳長林說道:“據王世充得來的情報,李世民的頭號大將李靖搭上李密的首席謀臣魏征,再由魏征出馬勸說李密歸降李閥,如若事成,李閥說不定可不費一兵一卒奪得瓦崗軍現時仍東至海、南至江、西抵汝州、北控魏郡的大片土地。不過聽說徐世勣和沈落雁均大力反對,擺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壯烈姿態,這兩人均對李密很有影響力,所以王世充對此事仍非常放心。”

寇仲歎道:“李小子真厲害,這也給他想到,至少他隻派人去說幾句話,立令李密軍分裂成主降和主戰兩派,多麽劃算,我們須好好學習。”

卜天誌說道:“王世充、劉武周和竇建德固是李淵父子的勁敵,而蕭銑和杜伏威均在此帶全無敵手,隻要消除一些障礙,可隨時北上,若我是李淵,絕不會在這種情況下揮軍攻打洛陽。”

寇仲皺眉道:“蕭銑是否會與杜伏威合作?在一般的情況下,當然不可能發生。但若李淵父子真的兵出關中,什麽不可能的事均會變得可能。”

陳老謀說道:“若李家想先對付蕭銑或杜伏威,隻有自金州出巴蜀一途,那時大可沿江而下,先迫江陵,再順江東攻杜伏威,不過如此勞師動眾,實非智者願為。”

寇仲色變道:“我的娘!終於明白為何師妃暄會到西南來啦!”

徐子陵呆看師妃暄好半晌,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道:“我和師小姐間實有點小誤會,坦白說我本打定主意不到悅來棧投宿的,豈知卻遇上個不想碰到的人,為擺脫他的糾纏,隻好謊稱有朋友給我在此訂下房間,結果給他纏到這裏來,遂將錯就錯的留宿一宵,打算明早離開,豈知給小姐尋上門來,真不好意思。”

師妃暄滿有興趣地聽著,然後含笑道:“這就叫機緣哩!子陵兄為何忽然有不吐不快的衝動?”

徐子陵恢複一貫的灑脫從容,說道:“在回答這問題前,小弟可否先問一件事?”

師妃暄淡淡地說道:“子陵兄請下問。”

徐子陵道:“據聞成都所有客棧一早客滿,小姐到此的時間該不比我早多少,為何卻可輕易訂得房間,而外邊那掌櫃老先生又對我那麽尊敬有禮?”

師妃暄若無其事地說道:“皆因妃暄是透過別人做的,這人在成都很有辦法。可輪到你回答妃暄的問題了。”

徐子陵到此刻始知師妃暄來成都,不像表麵那麽簡單,因為以她的性格,絕不會隨便拜訪任何人。微一沉吟,說道:“答案很簡單,皆因我不想接受小姐的邀約。”

師妃暄絲毫不以為忤,更是興致盎然地微笑道:“這個妃暄當然猜想得到,隻是想聽到子陵兄進一步的解釋,子陵兄當知道妃暄的邀請絕不涉及男女之私,而是另有用意。”

徐子陵更是一陣心意索然,旋即又把令人煩擾的情緒拋開,道:“小姐任何舉動言語,均暗含玄機,豈是我等凡人所能測度。而且我現在隻想大被蒙頭睡一好覺,其餘的事明天去想,小姐幸勿笑我。”

師妃暄微嗔道:“誰會笑你呢?隻會怪你口不對心。實情是你猜到石青璿會來找你,又不滿妃暄對侯希白的看法,對嗎?”

徐子陵一呆道:“我真沒想過石青璿會來尋我。聽口氣小姐似乎和石青璿不大和睦。至於小姐另一個猜測,是否暗示我徐子陵在妒忌呢?”

師妃暄就像她自己形容的那一任水流衝擊仍不留下痕跡的堅石,平靜無波地說道:“算妃暄誤會你哩!我隻是以言語試探,想弄清楚徐子陵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沒多少人能像子陵兄般引起我的好奇心,這是實話,子陵兄信嗎?”

徐子陵苦笑道:“除了師門重任,有什麽事會給小姐放在心上的。我這次入蜀,隻是想提醒石青璿,著她小心楊虛彥,事了立即離開,不想管其他事,亦管不到。”

師妃暄點頭道:“妃暄明白,若沒有寇仲,徐子陵隻會是閑雲野鶴,不問世事。我尊重子陵兄的決定,更希望子陵兄能事與願同。妃暄告辭啦!”

眾人訝然瞧著寇仲。

寇仲輕飲一口酒,沉聲道:“師妃暄定是到四川為李小子鋪路,那表示薛仁杲若非處於下風,就是被李小子轟回老家。”眾人均無話可說。

慈航靜齋乃武林共仰的聖地,若擺明支持關中李家父子,聲望勢將倍增,如師妃暄親自出馬到巴蜀為李世民說項,除非是冥頑不靈又或別有用心者,否則確很難拒絕直接出自慈航靜齋的請求。何況若薛仁杲敗北,李閥之聲勢更是如日中天,對中立的地區勢力來說,及早依附自然比大局已定時歸降者受看重得多。

卜天誌說道:“獨尊堡的解暉在巴蜀舉足輕重,沒有他點頭,誰都不敢自作主張,他和嶺南宋家有姻親關係,該不會那麽容易向李家父子投降吧?”

寇仲苦笑道:“誌叔有此看法是因尚未見過師妃暄,她不但長得比仙子還美,詞鋒識見均像她的劍那麽厲害,她若肯紆尊降貴為李小子擔任蘇秦張儀的角色,保證可打動很多人。”跟著像想起什麽似的,問陳長林道:“獨孤閥事敗逃離洛陽後,躲到什麽地方去。”

陳長林說道:“最安全的地方莫如關中長安,何況他們又是親戚。”

卜天誌不解道:“獨孤閥和李閥有什麽關係?”

陳長林說道:“李淵之父和楊堅各娶獨孤氏姊妹為妻,關係就是這麽建立的。據聞其中有楊虛彥從中穿針引線,使李建成不理李世民的反對大力向李淵說項,所以獨孤閥雖寄人籬下,仍生活得非常風光。”

寇仲大感頭痛,想到即將前赴長安尋寶,偏是仇人群集該地,令事情備加困難。歎一口氣後,衝口而出道:“收拾沈綸後,我想到嶺南拜見宋缺。”

眾人哪想得到他忽然峰回路轉的吐出這兩句話,均大感愕然。

寇仲像從夢中驚醒過來般,見人人均呆瞪自己,說道:“我剛才說過什麽?”

陳老謀說道:“你說要去見宋缺。”

寇仲“啊”的一聲,老臉微紅,點頭道:“對!好應該去拜會他老人家,從這裏坐船到嶺南去,需多少天的船程?”

陳長林皺眉道:“幾天便成。不過宋缺生性孤傲,很難相處,少帥這麽貿然找上門去,不知他會如何反應。”

陳老謀沉聲道:“說不定他要試試少帥的刀法。”

洛其飛說道:“宋家從未真正參與隋亡後的爭逐,照看該是重施楊堅得天下的伎倆,憑其優越的地理位置,那不論誰做皇帝,都要以優厚的條件安撫他們。”

陳長林接下去道:“所以宋家是不會直接卷入眼前的任何紛爭去的。少帥若想說服他們,隻是徒費唇舌。”

寇仲有點尷尬道:“我隻是想去打個招呼,各位既然這麽說,待我再多想想吧!”心中卻浮起宋玉致的倩影,愈趨鮮明強烈。

徐子陵呆坐椅內,思潮起伏,他當然不會誤以為師妃暄對他獨加青睞,所以會邀他去遊燈會,正如她承認的是另有深意。這仙子般的美女行事難測,若她不自己說出來,恐怕這一生休想猜得到。想到這裏,心中一陣煩躁,這罕有的情緒令他難再安坐,跳起身來,徑自出房離店,來到街上,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該到哪裏去尋石青璿。傳遞消息後,他將立刻離川,不想再逗留半刻。

似有若無之間,他因師妃暄維護侯希白而感到被傷害。現在他隻想把她完全撇開,不再因她而受到困擾。那並非因妒忌而起,而是有種枉作小人的失落感,加上厚彼薄我的待遇,令他更不好過。說到底,師妃暄確在他心中占著一個位置。想起寇仲亦在男女之情上毫不得意,禁不住有點苦澀的好笑和荒謬的感覺。大家的遭遇是何其相似。他很想大笑一場,卻笑不出來。

對未來的行止他忽然感到模模糊糊,拿不定主意。找出或找不到楊公寶藏後,他可再做什麽呢?大概是找宇文化及算賬吧!之後呢?他絕不可留在中原,因為隻要知道寇仲有難,他定忍不住去助他。隻有在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他才不用去猜下一個和他動手的人是誰,他已厭倦這種刀頭舐血的生活。

街上吹來涼嗖嗖的長風,吹得掛在各家各戶大門外的燈籠燭光搖曳,景致特異。

一輛馬車倏地在他身前停下,鄭淑明的俏臉出現在車窗處,微笑道:“剛要來找徐兄,上車好嗎?妾身有事請教。”

寇仲醉醺醺的回到房間,不脫靴子地躺到**去,心中意識到一件事,就是現在他仍遠遠及不上李世民,且首次明白到杜伏威讓位與他的心態。自抵洛陽後,一切事發生得太快太速,且是一件連接一件,令他有喘不過氣來之感,更無暇真正地去思量自己的處境。到剛才有機會坐下喝酒閑聊,使他不由自主去思索起各方麵的問題。

別人或許不知道,但他卻清楚曉得攻打江都可說是杜伏威爭天下最後一次的努力,卻給自己一手破壞。在這種情況下,杜伏威極可能過不得師妃暄這美麗說客的一關。豈非是無意間自己竟幫了李世民一個大忙。爭天下並非兩個人的決鬥,而是長期在策略、政治,乃至意誌和心力的比拚。李世民的擴展快得超乎想象,使他有措手不及的頹喪和挫折感。唉!如果起不出楊公寶藏,不如隨陵少去遊山玩水算了。假若宋玉致肯回心轉意屈就自己,便索性娶她!

他就那麽半醉半醒的輾轉反側,想起過去所有的人和事,素素的錯嫁香玉山,宋玉致的愛恨交纏,與李靖的反目,商秀珣的負氣離去,各種情緒湧上心頭,慚愧、自責、悔恨此起彼繼的襲至,最終是感到無比的孤寂。這或許是爭天下必須付出的代價吧!

登上車廂,徐子陵為之錯愕,並非因車上除鄭淑明外尚有另一年輕貴婦,而是此少婦最少和宋玉致有六、七分相似,使人一眼認出是嫁與解暉之子解文龍,宋師道和宋玉致的親姊宋玉華。客氣一番後,徐子陵在兩女的對麵坐下。

宋玉華不好意思地說道:“玉華本想托鄭先生邀請公子到寒舍一敘,好讓玉華聊盡地主之誼。卻不知公子貴人事忙,無暇分身。隻好不顧冒昧來訪,公子勿要見怪。”

徐子陵心中恍然,始明白鄭石如為何堅持把自己送到客棧,皆因受人所托。亦可知宋玉華必有天大重要的事,始會在佳節當頭之際,抽空來見自己。

鄭淑明熟絡地道:“我們來得正巧,否則將與徐兄失之交臂,真想不到川幫的人會預先為徐兄訂下客房。”

徐子陵心想原來師妃暄是透過川幫的人來為自己訂房的,確是怎樣都猜不著。

宋玉華黛眉輕蹙,神態溫婉柔美,與宋玉致的剛強迥然有別,卻另有一股惹人憐愛,不忍拒絕的神韻,隻聽她櫻唇輕啟道:“魯叔月前曾來成都小住,始知徐公子和寇公子均和玉華娘家關係密切,大家可算是自己人,這才不怕唐突,來見公子。”

徐子陵不知是否愛屋及烏,又或因她神態楚楚動人,心中對她大生好感,斷然道:“解夫人不需有任何顧慮,有什麽事盡管吩咐。”

鄭淑明低聲道:“不如我……”

宋玉華牽著她的衣袖道:“明姊不用回避。”

接著向徐子陵道:“公子可知秦國已經敗亡,李閥盡有隴右之地,令他李家聲勢如日中天,群雄人人自危。”

徐子陵心中劇震,開始有點明白宋玉華為何會找他說話。

鄭淑明補充道:“薛舉得病暴死,由其子仁杲繼位,西秦軍曾大敗唐軍,殺得李世民棄戈曳甲的逃返長安,豈知薛舉之死,令整個形勢逆轉過來。”

宋玉華微嗔道:“明姊說清楚點嘛,李世民不是敵不過薛家父子,隻因內傷複發,不能領軍,改由劉文靜和殷開山兩人指揮軍隊,因而吃了從未有過的大敗仗。”

鄭淑明訝道:“李世民不是染疾病倒嗎?”

宋玉華耐心解釋道:“李世民不是病倒,薛舉更不是因病致死。這些全是對外公告的話,實情是李世民離洛陽回關中時,路上遭到宋金剛率領來曆不明的高手突襲,受到重創,一直未能痊愈,領軍西抗秦軍時觸發傷勢,致有此敗。”

徐子陵聽得目瞪口呆,他早從寇仲口中知道自稱西秦王的薛舉會東攻關中,隻是當時怎麽都想不到有這麽多轉折,連李世民都吃大虧。

鄭淑明動容道:“那麽薛舉又是給誰刺殺的?能幹掉他的人絕不簡單哩!”

宋玉華說道:“除‘影子刺客’楊虛彥外,誰人有此本領。”

聽到楊虛彥之名,徐子陵雙目亮起懾人的異芒,說道:“薛仁杲又是怎樣垮台的?”

宋玉華條理分明地答道:“李閥首先聯結李軌,派人專程到涼州招撫,李軌欣然答應,被冊封為涼王,並可分得西秦國部分土地。去此後顧之憂後,李世民再次督師出征,此時仁杲仍占盡優勢,先敗唐軍秦州總管竇軌,再圍重鎮涇州,屢敗唐軍大將,到遇上李世民大軍,薛仁杲大將宗羅睺迎戰,豈知李世民堅壁不出,對壘數十日後,薛仁杲軍糧已盡,一向不服他的手下紛紛降唐,李世民覷準對方軍心動搖,施計誘宗羅決戰於淺水原,結果大敗宗羅睺,斬敵數千。”

由這樣一位纖弱美人兒的櫻唇把如此慘烈的戰況娓娓道出,自是另有一番滋味。不過隻要聽她把淺水原之戰交代得這麽清楚,當知宋玉華不愧“天刀”宋缺的女兒。

兩人均知她仍有下文,沒有插口。

宋玉華續道:“接著李世民親率兩千精騎,趕到薛仁杲擁兵堅守的折城,稍後唐軍各路隊伍紛紛趕至,把折城圍得水泄不通。入夜後,守城者趁黑爭相下城投降,薛仁杲無路可逃,亦隻好率眾投降,令李世民盡得其過萬精兵,除薛仁杲被斬首外,餘皆獲赦。”

鄭淑明向徐子陵道:“妾身正是收到這個消息,故立下決心,不再卷入這席卷天下的紛爭去。”

宋玉華說道:“現在關中已定,李軌隻是跳梁小醜,縱使背約,亦絕不能為禍,兼之有慈航靜齋為李家撐腰,天下望風景從,平涼的張隆、河內的蕭瑀,以及控製扶風、漢陽兩郡的地方勢力均先後依附李家,至於我們巴蜀的去向,將會在幾天內決定。妃暄小姐已仙駕親臨,誰都不敢疏忽怠慢。”

徐子陵心中暗歎,李世民的聲勢起,就是寇仲的聲勢跌。李世民終以事實證明,他有能力把另一梟雄擊垮,配合師妃暄的支持,直有君臨天下的威勢。而寇仲仍在掙紮求存,彼此相去何止一百乃至千裏之遙。在這種情況下,寇仲正陷於低潮的惡劣時刻,他更難舍寇仲而去,將來究竟是如何了結呢?

悅來棧所在處是一條較僻靜的橫街,由於所有人都擁往大街湊熱鬧,四周更是靜悄悄的,馬車停在道旁,不會阻塞通道或惹人注目。

在宋玉華澄明清澈,帶著懇求意味的目光下,徐子陵苦笑道:“解夫人有什麽話要對在下說呢?”

宋玉華有點難以啟齒的,垂下螓首輕輕道:“玉華心中很害怕。”

這回鄭淑明也忍不住道:“華妹有什麽好害怕的?”

到此刻徐子陵仍未弄清楚兩女的關係,不過既能稱姊道妹,自是非常熟稔。忽然又想起安隆,不知他有否回到成都,更不知以此向宋玉華查詢是否恰當。

宋玉華淒然道:“我害怕爹的處境哩,他一向不喜歡胡人,更不喜歡李淵,隻是南人沒多少個夠爭氣的,我們宋家又僻處嶺南,難以北上爭鋒,否則他可能早卷入這場紛爭裏。”

徐子陵無奈道:“這就是夫人找在下的原因吧?”

宋玉華恢複平靜,點頭道:“現在天下能與李世民抗衡的,數來數去隻有寥寥數人,徐公子和寇仲正是其中兩個,偏又和我宋家關係密切,寇仲更是三妹情之所鍾,唉!教玉華怎麽說呢?”

鄭淑明歎道:“寇仲是那種天生百折不撓,堅毅卓絕的英雄人物。無論在多麽惡劣的環境下,他仍可反敗為勝,華妹如想求徐兄勸寇仲拱手臣服,大可把說話省回。”

宋玉華懇求的目光深注在徐子陵臉上,搖頭道:“我也知憑玉華婦人之言,難以說動像寇公子那種非凡人物,卻有一個小小的請求,希望徐公子能仗義幫忙,玉華將感激不盡。”

給宋玉華軟語相求,徐子陵也有差點給融化的感覺,正要答話,蹄音響起,自遠而近。

鄭淑明探頭一看,露出喜色,向兩人說道:“兩位繼續談吧!淑明要失陪一會兒。”

徐子陵禮貌的先推門下車,待鄭淑明迎上來騎,重新到車上坐好。

宋玉華又是那難以啟齒的樣兒,低垂螓首輕咬下唇,欲言又止。

徐子陵心中一動,功聚雙耳,立時收聽到鄭淑明與兩名手下的對答。

隻聽鄭淑明憤然道:“你肯定那真是曹應龍嗎?”

手下答道:“該是八九不離十,他雖戴上麵具,但他的體型和特別的走路姿態,化成灰都能認出來。”

另一人道:“這家夥真狡猾,竟趁中秋佳節人多入城時混進來,初時我們也給他騙過,幸好他又到大東街陳記茶莊旁的宅子落腳,才逃不過我們的耳目。”

此時宋玉華像猛下決心似的,抬頭朝徐子陵瞧來,肯定地說道:“玉華隻求徐公子幫忙,千萬不要讓寇仲見到家父。”

徐子陵立即心神被分,再聽不到鄭淑明和手下的話,失聲道:“什麽?”

宋玉華緩緩道:“因為若讓爹見到寇仲,就像蜜蜂見到蜜糖,再不能分開來。而隻有你才可為玉華辦到這件事。唉!玉華也知這請求很過分,徐公子勿要見怪。”

鄭淑明的聲音在車外響起,歉然道:“淑明有要事必須立即離去,請徐公子和華妹見諒。”言罷不作解釋,匆匆去了。

徐子陵則一陣心煩意亂,曹應龍固是死有餘辜,但一來他是命不久矣,此行更是為安慰快變作孤兒寡婦的妻兒,不讓他完成最後的心願,實在非常殘忍。他該怎麽辦呢?

宋玉華見他沉吟不語,擔心地說道:“徐公子是否認為玉華的請求太不合情理?”

徐子陵苦笑道:“我隻能說會盡力而為,隻是世事往往出人意表,非人力所能掌握。”

宋玉華喜道:“我知徐公子乃一諾千金的人,這樣玉華放心了。”

徐子陵的心早飛往別處去,連忙告辭,下車後奔出大街,找人問得東大街的方向,幹脆飛上屋頂,逢屋過屋,高躍低竄地朝目標趕去。

成都的所有主街道均明如白晝,萬頭鑽動,鞭炮聲不絕於耳,天際煙花盛放,整個城市在滿月下沸騰著熾烈的氣氛,但他卻像活在另一孤獨隔離世界的人。此行更是要去拯救一個窮凶極惡,曾因橫行一時,殺人如麻而使人人誓要得而誅之的大賊頭,想想都覺古怪。

就在此時,前方人影一閃,往他筆直掠過來。徐子陵忙閃入橫巷,隻見一個大圓球似的物體在上方流星般掠過,赫然是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的安隆,脅下還夾著個人。接著十多道人影先後追來,其中一位正是鄭淑明。徐子陵醒悟過來,慌忙追去。

前後兩方的人距離很近,徐子陵一是追在長江聯以鄭淑明為主的十多名高手之後,另一方法就是憑他卓越的聽覺和感官,從旁暗躡安隆。

前一方法保證不會把人追失,但隻是指長江聯的人而言。安隆身為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縱使提著兩個曹應龍,亦定有脫身之術,否則早該榜上除名。

邪道八大高手中,他曾先後跟辟塵扮的榮鳳祥、左遊仙和尤鳥倦三人交過手;除尤鳥倦外,前兩者均是一觸即止,但已覺其魔功深不可測。安隆既是天蓮宗主,又練成輔公祏忌憚甚深的“天心蓮環”,盡管他體型龐大,又有負荷,亦不應被人追得這麽“貼身”的,其中必然有詐。

徐子陵猛提一口真氣,迅如流星地奔過長長的窄巷,從地麵聽聲辨向,追蹤安隆。幸好安隆盡向冷落無人處掠去,否則隻會撞進人堆中,現在即使遇上遊**嬉玩的人,在他們眼前一花時,他早去遠。

對於魔門的兩派六道,他已有較深入的認識。而邪道八大高手,知道的有“陰後”祝玉妍、“邪王”石之軒、“四川胖賈”安隆、“妖道”辟塵、“子午劍”左遊仙和“倒行逆施”尤鳥倦,尚欠兩人未知是誰。隻看排名榜末的尤鳥倦的手底這麽硬,便知魔功大成的安隆不是好惹。當日在合肥,以輔公祏、左遊仙和辟塵聯手實力之強,亦不敢逼他作困獸之鬥,可見一斑。所以他徐子陵隻能智取,不能硬拚,否則不但救不回曹應龍,說不定把自己也賠進去。

就在此時,安隆飛掠的風聲生出輕微的變化,顯示他從高處下躍,落到實地上。風聲再起,該是斜衝而上,重回瓦麵,然後迅速遠去,接著是長江聯一眾人等疾追的衣袂聲。

徐子陵倏地停下來,心叫僥幸,若非他純憑耳力追蹤,定要中安隆移花接木之計。原來他從風聲微妙的變化裏,準確無誤地掌握到安隆和曹應龍給另一對人掉包,而扮作曹應龍的人由於沒有被封穴道,雖放軟身子,因為仍是清醒,自然是提氣輕身以遷就同伴的提攜,故在重量上實時露出破綻,被他察覺。

可以想象安隆這兩名手下,從某處忽然分頭逃走,定會使追兵手足無措,把人追失。說到底成都終是安隆的地頭,要撇開外來人的追蹤,理應輕而易舉。待兩幫追逐的人馬遠去後,安隆才提著曹應龍施施然離開,在橫街窄巷左穿右插,不片刻踰牆來到一所普通的民居,進入屋內。

徐子陵小心翼翼的尾隨而至,換了是寇仲或跋鋒寒,縱使武功比得上他,怕亦不能像他一樣大半憑感覺追蹤,令高明如安隆也茫然不知露出行藏。正要從橫巷閃出,徐子陵心生警兆,倏地止步。隻見那目標民房的牆頭處現出一道似實還虛的人影,迅速繞牆疾走,最後更躍上屋頂,巡視數遍後,消失不見。以徐子陵的膽子,仍要倒抽一口涼氣,因為他認出這個黑罩黑衣的人,正是“影子刺客”楊虛彥。若自己貿然撲上圍牆,必難逃過他的耳目,給他和安隆聯手夾擊,包保沒命離開。心叫好險,徐子陵覷準時機,毫不猶豫地貼牆翻進宅子的後院,移往屋後,功聚雙耳,剛好捕捉到安隆的話。

這邪道中殿堂級的高手沉聲道:“這叛徒顯曾自動把大半功力散去,才會隻兩個照麵就給我手到擒來,否則會頗費一番周章,若落到長江聯手上,更將大大不妙。”

楊虛彥似在檢視曹應龍的情況,輕聲道:“龍叔從小侍候師尊,一直忠心耿耿,現在忽然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其中情況定要弄個清楚,若隆老你不反對,虛彥就把他拍醒。”

隻聽這番對答,便知安隆和楊虛彥關係密切,而曹應龍則是石之軒的侍從,以往對楊虛彥亦是忠心一片。

安隆道:“且慢!假若應龍不肯合作,我們是否該下辣手逼供?”

楊虛彥淡淡地說道:“他不仁我不義,他有什麽好怨的。”

徐子陵聽得一陣心寒,用刑逼供本乃平常至極的事,在戰爭的年代更是每天發生,隻是楊虛彥說時不帶任何情感的波動,對象更是長期和他有合作關係的同門,從而可見此人的鐵石心腸和沒有人性,難怪他能成為當代最出色的刺客。

安隆哈哈笑道:“不愧石大哥的得意弟子,來吧!”

一陣掌拍之音,接著是曹應龍的呻吟聲。

徐子陵心中叫苦,假如現在一老一嫩兩大魔頭向曹應龍施刑,自己難道就那麽躲在一旁隻聽不理嗎?

楊虛彥的聲音響起道:“究竟發生什麽事?龍叔竟會落至這等田地?”

曹應龍呻吟道:“我輸了!兵敗如山倒,一切完哩!”

安隆冷笑道:“聽說是徐子陵放你走的,他還因此與飛馬牧場的商美人反目,應龍的麵子真大。”

曹應龍苦笑道:“隆爺手下留情吧!我這條命是以多年劫掠回來的藏寶和自廢武功換回來的,與麵子大小沒有半丁點關係。”

楊虛彥沉聲道:“那麽大筆財富,你拱手便讓給人嗎?”

曹應龍說道:“少主著我把六處藏寶地點,繪成圖卷,當時我正隨身攜帶,若我被殺身亡,他們也能從我屍身搜出來。這又豈是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就是那麽簡單,少主該體諒我的苦況和處境。”

安隆淡淡地說道:“你既自認是貪生怕死之徒,我們還有什麽好怪你的。隻是不明白徐子陵為何會立即趕來四川?你剛才見到安某人更出手反抗,是否做過什麽虧心事?”

曹應龍答道:“我的確有對不起少主的事,就是私自留下一批藏在成都的財寶,以供養老之用,至於徐子陵入川來幹什麽,應龍確是全不知情。”

楊虛彥出乎意料之外地笑道:“原來是一場誤會。既是如此,我們也不忍心和龍叔計較,你走吧!”

曹應龍呆了半晌,慘然道:“我行藏已露,這樣走出去,唉!少主不用耍我啦!少主更不會容我落在外人手上,索性給小人一個痛快吧!”

“呀!”一聲悶哼,聲音倏止,似乎是曹應龍被弄昏過去,接著安隆道:“他這番話聽來沒有半點破綻可尋,你相信嗎?”

楊虛彥冷笑道:“以寇仲和徐子陵的行事作風,怎會為財寶不惜與飛馬牧場反目。這叛徒定是出賣我們的秘密以換命。此事非常嚴重,幸好我聞得風聲後,立即邀青璿到成都來碰麵,徐子陵縱使到幽林小穀去,也隻有撲個空。”

外邊竊聽的徐子陵心中一懍,方知石青璿現身成都,竟是為赴楊虛彥之約,幸好給自己誤打誤撞聽到。奇怪的是安隆乃這裏的地頭蛇,為何竟不知自己已抵成都?旋即又釋然,因為除楊虛彥外,安隆和他的手下都不認識自己。但楊安兩人又怎知他徐子陵來四川呢?該是長江聯內有他們的眼線,亦因此可及時把曹應龍擒回來。

安隆壓低聲音道:“虛彥有多少成把握可令石青璿上當?”

楊虛彥平靜答道:“十成把握。因為自懂人事後,她隻見過師尊一麵,那時她不過五歲。”

徐子陵心頭劇震,把握到楊虛彥玩的是什麽把戲,石青璿雖冰雪聰明,說不定亦會中楊虛彥的奸計。

安隆歎道:“當時石大哥若狠得下心一掌把她了結,那他便到達不動情的至境,不死印法更可功行圓滿,豈知那麽一招之差,唉!”

楊虛彥冷冷道:“師長有事,弟子服其勞。但此事卻千萬不可讓師尊曉得。所以必須先從這叛徒口中查清楚究竟透露多少秘密給徐子陵知得。必要時我們還須改變計劃,又或先把徐子陵殺死,否則你和我均休想活命。”

徐子陵整個人輕鬆下來。雖說如果兩人分頭行事去對付石青璿和曹應龍,教他如何分身?不過現在至少石青璿那邊尚不是十萬火急,假若能救走曹應龍,已可令兩人心有顧忌,不敢對石青璿輕舉妄動。同時也感受到楊虛彥和安隆對石之軒的恐懼,從而推測出石之軒這天生邪人的可怕。不過石之軒對石青璿顯然不能泯滅其父女之情。

安隆若無其事地說道:“放心吧!以他目前的功力,隻要我施出‘離魂’功法,保證他沒有半絲秘密能隱藏,個半時辰後,在南市我的老鋪碰頭吧。”

楊虛彥答應道:“一言為定,讓小侄為隆老開路。”

外麵的徐子陵知他出來在即,忙飛身避往遠處去。

寇仲倏地醒了過來,頭痛欲裂,喉嚨幹涸,渾身冷汗。剛才他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夢見自己來到一個明如白晝、燈火輝煌得異乎尋常的巨大廳堂,一隊樂師像著了魔似的拚命吹奏,卻沒有發出絲毫樂聲;他們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到看清楚點時,發覺他們滿臉深刻的皺紋,個個行將就木的樣子。在這座彷似隋煬帝楊廣遇弒身亡的那座可容數百人的宮殿內,聚滿賓客,分成一組組的在高聲喧嘩談笑,看清楚點,赫然竟是李世民、突利、伏騫、王世充、李密、蕭銑、香玉山等等認識的人,均對他視而不見,徑自飲酒作樂。

忽地有人在他耳旁笑道:“你終於來了!”

寇仲別頭瞧去,竟然是李秀寧,想說話,隻是發不出任何聲音。李秀寧旋又變作宋玉致,以怨恨的目光緊緊盯著他。他想往她撲過去,景物又變,廳堂變作千軍萬馬的戰場,人人拚死廝殺,他和戰友處於下風,正亡命逃走。身邊的人似是宣永、陳長林、徐子陵等,一個接一個濺血掉往馬下。他想拔出井中月,井中月卻隻剩下半截,然後醒過來,不住喘氣。

月色灑遍窗台和院子,秋蟬的鳴叫方興未已,還隱隱聽到院牆外不遠處從樹林中流過來溪水淙淙的流動聲音。

頭痛逐漸消減,寇仲在榻子坐起身來,發覺手上正拿著李秀寧經商秀珣轉給他仍未啟封的書信。禁不住搖頭苦笑,把信收在包裹魯妙子遺著的防水布內,貼身藏好。

正要起來,洛其飛匆匆趕來道:“剛接到消息,杜伏威的輕騎兵渡過長江,向沈綸的營地推進,我們必須立刻起程。請少帥定奪。”

想起剛才的噩夢,寇仲珍而重之取出壓在枕底的井中月,點頭道:“我們立即動身。”

隻待半晌,徐子陵立知不妙,皆因楊虛彥並沒有如他所料出來巡察。徐子陵騰身斜掠,兩個起落駕輕就熟的回到適才竊聽的位置,果然不出所料,屋內已是空無一人。徐子陵撲上瓦頂,縱目四顧。

對方若是從秘道離開,出口該是附近十多間空房屋的其中之一,不可能在很遠的地方,而出口的房舍當備有車馬,以方便把曹應龍運離“險境”,好讓安隆安心施展邪術。

念頭才起,一輛馬車從南方數百步外一所房子的院門開出,蹄聲踏踏地跑到街上,望東而行。徐子陵連忙伏下,定神觀看。兩道人影同時從那院落躍起,正是安隆和楊虛彥兩人,都是迅如鬼魅,分別落到左右房舍瓦麵處,然後消失到暗影裏,如果有人跟蹤馬車,定逃不過他們的耳目。

徐子陵心中冷笑,認清楚馬車的式樣,回到地麵,繞道往前攔截。

寇仲立在船尾,江風吹得衣衫獵獵作響,他卻像尊石像般紋風不動。若讓李世民得到巴蜀,那他勢將成為另一個秦始皇嬴政,重現大秦在戰國末期的形勢,既有關中崤函之險,西北的兵馬,關中的富足和巴蜀的銅鐵,天下誰還能與其爭鋒?這令楊公寶藏變得更為重要。

自己真是粗心大意,竟一直沒想過巴蜀的戰略意義,唉!早知道些又如何,他寇仲又有什麽辦法。惟有寄望“武林判官”解暉是個野心家,並不甘心臣服於李閥,又或宋家的影響力能令解暉保持中立,或是采取觀望態度。不過若師妃暄親自出馬,李閥成功的機會實是非常大。他開始有點明白剛才為何做了個這麽可怕的噩夢。

馬車逐漸接近。別無他法下,徐子陵準備全力出手,破車救人。他敢肯定安隆和楊虛彥沒有跟來,隻要不是這一老一少兩人,他有把握將曹應龍搶回來。

駕車者是名大漢,雖是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但隻屬一般江湖好手之流,在他手底能撐上三數招,已可教他大感意外。棘手的是在車廂,無論他如何運功聆聽,除去曹應龍重濁的呼吸聲,再聽不到任何其他異響,但他卻肯定有人在車內,因為駕車大漢曾多次回頭向車內的人作報告。安隆既能委此人以押送的任務,這人自有足夠能力去完成。

他已顧不了這麽多,若不趁安隆不在之際出手,他將再沒有機會。起始時他有點奇怪為何安隆不幹脆利落的在原地施術,旋即則釋然,皆因想到邪道中人互相疑忌,而安隆施法時可能相當耗損功力,故不願有楊虛彥在旁,更不希望在未複原前和任何人動手,故須另覓秘處進行。

馬車在三丈外的街道緩緩馳至,在屋瓦上的徐子陵正蓄勢待發,倏地人影一閃,不知從何處搶出一個人來,攔在車前。駕車的大漢駭然勒馬。

隻見那人年紀在二十四、五間,長得虎背熊腰,非常威猛,雖不算英俊,但五官端正,微往上翹的下唇顯出他既自負而極有個性,站得很有氣度和硬朗,令人印象深刻。

駕車大漢本要破口大罵,可是定神一看後,露出認識的神色,立時把粗話吞回肚子內,愕然叫道:“解少爺!”

車內曹應龍重濁的呼吸聲倏然而止,接著有人掀開車簾,望向正移到車側的攔路者嬌柔地說道:“妾身如花,乃安爺小妾,這位大概是解文龍解少爺吧,未知攔著妾身馬車去路,所為何事呢?”

徐子陵立時頭皮發麻,知道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