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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月夜深談1

縱使傾盡所有的語言,也描述不出石青璿簫音所賦予的感覺和想象空間於萬一。此次奏曲比之在王通大宅或蝙蝠洞府又截然有異,若說以前是超凡入聖的簫藝示範,這回則是發自心靈無限深處的陳訴,尤其當徐子陵知曉她以無奈和血恨寫成的身世後。

石青璿婉轉淒迷的簫音完全不受任何已知樂曲或陳腔濫調所局限,而是近乎本能的聯結乎天地間所有感人肺腑的仙音妙韻,鬼斧神工地將你領進她哀迷的音樂世界去。也使聆聽者踏足到平常可望不可即,又或不敢踏足的心靈禁地內。變幻豐富的簫音,從她置身的窗台像一朵朵鮮花般綻放開來,神妙地把小樓分間內外的隔閡徹底粉碎。高亢昂揚處,彷如在九天之外,隱隱傳來;低回處,則若沉潛淵海,深不可觸。

簫音像命運般緊纏徐子陵的心神,每個音符都深烙在他的內在某一處所。音與音間的銜接有如天成,絕無絲亳瑕疵。在她簫音的對比下,所有言語變得空泛乏力。攝人魂魄的樂聲令深藏的情愫應召而出,教人難以排抑。徐子陵呆望著她持簫獨奏,像擁有了窗外所有夕陽的動人美景,心中湧起綿綿不斷的憐惜和愛慕,不由也感歎己身的迷惘和孤寂,翱翔於某一失落的荒原內。

在廣壤無邊、神秘迂回的音樂淨土裏,徐子陵的想象被引領得無限延展,一時似如跨越了生命和死亡的局限,一時又若永遠也不能從感情的迷宮脫身而出。由傳君婥的死亡到素素的辭世,人生似如一個沒完沒了的噩夢。一幅接一幅的回憶浮現腦際。他的情緒和簫音似高手過招般密切挈合,並肩前進,勇闖心靈無限深處。感人的旋律節節冒出,剔透得猶如荷葉上滴滴晶瑩的露珠,接著天地暗黑下來,最後的一抹斜陽消沒在窗外地平遠處。簫音像終止了,又似仍可永遠繼續下去。

石青璿緩緩將玉蕭擱在懷裏,神色平靜,像剛才的簫曲與她沒有半點關係。中秋後的月色透過林木縫隙灑在窗台上,把她向外的一麵染得皎潔燦爛,向著徐子陵的一邊卻沒在暗黑裏,強調了她優美的輪廓和體態,四方的窗框和嬌柔的動人女體對比強烈,形成一幅像與溫柔的月色渾融為一的絕美圖畫。

哀幽感人的簫音仍在腦際縈繞來去,心中填滿令他低回不已的奇異情緒,情不自禁地讚歎道:“青璿此曲,我這一生休想忘記!”他心中正想著她的名字,不自覺下衝口而出。

石青璿輕垂螓首,輕輕道:“算你還有點良心吧!人家尚是首次全心全意為另一個人獻技,雖然聽的並不隻是你一個人,但我的心隻是想給你聽。”

徐子陵微感錯愕,旋即想到堡內定有其他人,自然會聽到從小樓飄揚全堡的簫音,那會是另一番滋味。

石青璿朝他瞧來,漫不經意地說道:“解暉和解家諸人,一直央奴家為他們吹奏一曲,但青璿一直不肯答應,今日因利乘便,既完成奴家對你的承諾,亦還了他們的心願,這是否一舉兩善備呢?你不會介意吧?”

她的聲線柔雅溫純,說話間的呼吸聲彷如微波拂**,甜美的聲音本身便帶有強烈的音樂感,何況在如此溫馨的月夜,徐子陵哪還會計較是否一人獨享仙曲,且他更非心胸狹窄之徒,脫口而出道:“你的歌聲必定同樣動聽。”

石青璿失笑道:“原來徐子陵是這麽貪心的,得隴後更望蜀,來!坐到人家對麵好嗎?我想仔細看看你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長身而起,灑然笑道:“你是否想以牙還牙,不意給我得窺絕世容色,所以也要看看我?不過請勿看得那麽仔細,我這人缺點處處,留心點立可瞧出來。”

說時移往窗台,石青璿仰首,香唇輕啟地道:“你用錯詞語哩!該是以眼還眼。那麽目不轉睛地盯著人家,令人從未感到這般不自然的,差點要從窗台跳下去,就那麽一直走回幽林小穀。”

徐子陵卓立窗台旁,隻要移前少許可觸碰到她的芳體,俯首下視,像糅合了光明和黑暗的玉容更是清麗得不可方物,明亮的眼睛在修長彎曲的眉毛下顧盼生妍,丹唇開合時,兩個可人的梨窩天然地現在頰邊,長秀潔美的脖頸更是線條誘人,雪膚外露。在這麽近的距離聽她說話,似是她正對自己吹氣耳語,又像遙不可測的遠方拂來輕紗般溫柔的陣陣清風,徐子陵首次湧起把一位女性擁入懷中,輕吻她香唇的衝動,一時間竟呆了。

石青璿出其不意的探出纖手,在他肚子推一下,帶點不耐煩地說道:“快脫掉鞋子,呆頭鵝!”

徐子陵心中一**,回醒過來,笨拙地脫靴,然後盤膝坐在窗台的另一邊,背脊挨在窗框時,歎道:“原來是這麽舒服。”

明月掛在林梢高處虛茫的夜空間,又大又圓,大自然是那麽神秘浩瀚,這一切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在什麽時侯終結,又或無始無終?

石青璿天仙般溫柔素淨的聲音傳入他耳內道:“我喜歡夜晚,總不願睡覺。帶著日夜交替那抹黃昏的哀愁,然後進入恒深的寂靜,可以是燦爛的星空,也可以是淒風苦雨的暗夜,又或像今晚月照當頭,引人馳思的美景,感覺多美。”

徐子陵收回仰觀明月的目光,朝她瞧去,隻見她正凝望夜空,月色灑在她臉上,心中劇顫道:“你真美!”

石青璿平靜地迎向他的目光,深深地注視他,淺歎道:“這是你第二次對人家說輕薄話兒哩!”

雖被她指為輕薄,但她的語調神態卻沒絲毫批判怪責的意味,反令徐子陵感到當日在蝙蝠洞衝口而出的讚美,她正謹記在芳心深處。但他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石青璿垂下俏臉,盯著橫放腿上的玉簫,以微僅可聞的語音道:“我很害怕!”

徐子陵愕然道:“害怕什麽?”

石青璿仰臉橫他一眼微嗔道:“當然是害怕自己,難道害怕你嗎?傻瓜!”

徐子陵雖非像侯希白般對男女間事身經百戰,終是敏銳善感的兒郎,怎也聽得出石青璿對自己大有情意。心中一熱,差點湊過去試探地痛吻一口。不過隻要想起這美女的風格獨特,行事不可測度,若然自己的感覺竟是一場誤會可就尷尬和難過得要命!忙壓抑誘人的衝動,目光灼灼地說道:“自己有什麽好害怕的?”

石青璿甜甜淺笑,玉頰的小酒窩更深更迷人,有點俏皮地說道:“請恕青璿賣個小關子,先問子陵兄一個問題,若肯給我從實招來,說不定青璿肯把秘密告訴你。”

徐子陵享受著她醉人的風情,同時心中生出警惕,石青璿的機靈刁鑽,以前早領教過,表麵則不動聲色,淡然道:“石小姐請賜教!”

石青璿瞧他好半晌後,看似隨意地說道:“你是否因師妃暄而動心呢?”

徐子陵措手不及地失聲道:“什麽?”

石青璿美目精芒閃閃,秀眉輕蹙地說道:“隻看你詐作聽不清楚來拖延時間,青璿已知道答案,子陵兄不用說啦!”

徐子陵老臉通紅,苦笑道:“石小姐實不該提出這個問題,因為我從不把師小姐與人世間的男女之情聯想在一起,所以聽得慌了手腳。你為何想知道?”

石青璿淡淡地說道:“師妃暄就像當年我的娘親,愈是不食人間煙火,高不可攀,愈令那些自命不凡之輩趨之若鶩,以能得到她的青睞為至高榮耀。正因有娘的前車為鑒,所以師妃暄在這方麵分外小心,但不代表她比娘更有自製力。”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坦然道:“若說不動心是矯情作偽,卻未必與男女之情有關。在來川的棧道上,途中見到從對崖傾瀉而下的一道飛瀑,我也曾駐足觀賞,心迷神醉。那隻是對美好事物的欣賞,不須妄求擁有,就像天上的明月,亦不可能獨自去擁有。”

石青璿微笑道:“你這麽費力解釋,究竟是想向人家表明心跡,還是想知道我害怕自己的秘密呢?”

徐子陵給她咄咄逼人的詞鋒弄得手忙腳亂的招架道:“我隻是以事論事。唉!小姐究竟想我怎樣作答?”

石青璿“噗嗤”嬌笑道:“你是否對師妃暄情有獨鍾,人家根本不會介懷,青璿早立下決心,要終老小穀,長伴娘的墳塋,此外再無所求。”

徐子陵像給冷水兜頭澆下般,儆醒過來,苦笑道:“多謝小姐提醒,我差點忘了。”

石青璿垂首輕歎道:“眾生之苦,皆因有情;情海無崖,苦海亦無邊。子陵兄以為然否?”

徐子陵茫然搖頭道:“我不曉得,更不想知道。小姐請謹記我隻會留川七日,要誘殺‘天君’席應一事,是否應該及早開始作準備的工夫呢?”

寇仲隨卜天誌來到船尾處,在他舉手指示前,早瞧到在晨光中的帆影,皺眉道:“這是誰的船?”

經過一天一夜的全速航行,一側是南方的荒山,另一側是茫茫大海。海洋向東方伸展,直至海天融為一色。

卜天誌搖頭道:“離開長江出海後個把時辰,這艘船一直吊在我們船後,當時因來往船多,眾兄沒有留意,現在當然非常礙眼。”

寇仲道:“會不會因大家采同樣的航道?”

卜天誌道:“原本我也是這麽想,於是吩咐將船駛離陸岸,豈知對方不但變向跟來,還借一種奇特的航術,借改向納風來加速,追近了很多。”

寇仲望向左方的陸地,在晨霧中僅餘下模糊的輪廓,點頭道:“這麽看此船定是衝著我們而來,誌叔有沒有辦法甩掉它?”

卜天誌沉聲道:“若我們這艘是巨鯤號,我有辦法令對方隻有吃風的分兒。可是我們現在坐的是專走內河的中型帆船,比起對方的海船自是大為吃虧;在穩定、納風和長途航行上都要差上幾籌。且對方船上必有善於海航的高手在主持,依目前的速度,可在五個時辰內追上我們。”

寇仲苦思道:“究竟是誰呢?一艘船對一艘船,他們為何如此自信?”

要知寇仲已成天下著名的高手,若沒有點斤兩,哪個敢來捋他的虎須;反過來說,寇仲的實力,就算未見過他的人亦可大致猜估出來,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敢來的當然自問有足夠的實力能收拾寇仲。

卜天誌道:“照我看,這艘巨艦多多少少和李子通有點關係,隻有他方知我們有船在長江附近,而緊守在長江出海處會有很大機會截擊我們。”

寇仲一震道:“誌叔所言甚是,他們本要在出海口處突襲我們,當時可能還不止一艘戰艦,隻不過想不到我們竟不北上返回東海,而是駛往南方,登時陣腳大亂,擬好的計劃全派不上用場,隻餘下這由高手主持的巨舟勉強跟得上我們。唔!這艘船的式樣有點古怪,不似中土見慣的船,與揚州城外泊的南洋船亦有分別,會不會是契丹窟哥那混蛋的船?”

卜天誌愕然道:“這麽遠少帥竟能看得清楚嗎?”

寇仲正功聚雙目,點頭道:“沒有問題,唯一的問題是不知如何形容出來給你聽。”

卜天誌提議道:“可否形容一下船的形狀?”

寇仲暗忖若可看到窟哥在船上走來走去就不用多費唇舌,可惜船上的人隻是些會走動的小點,隻好勉力而為道:“這艘家夥底尖上闊,首昂尾聳,甲板上見三重樓,帆桅卻隻有三道,照比例該比我們的帆大上一倍。”

卜天誌苦笑道:“每艘船的結構都大致像少帥剛才形容的樣兒,要破浪行舟,必須如此。唉!有沒有別的特征?”

寇仲忽地一震道:“我看到他們的旗幟啦!上麵寫的確非漢字,有點兒像道士寫的符咒,三個字有兩個裏麵嵌上圓圈,是不是契丹文呢?”

卜天誌哂道:“契丹人哪有這麽巨型的海船,我知道哩!”

寇仲朝他瞧去,道:“是誰的船?”

卜天誌臉呈凝重神色,一瞬不瞬盯著來舟,沉聲道:“若我所料無誤,這該是高麗來的樓船飛艦。”

寇仲失聲道:“什麽?”

午後時分,徐子陵匆匆離城,往東疾行三十多裏,在一座小丘上見到師妃暄。

師妃暄欣然道:“妃暄先代大石寺眾位大師感謝徐兄肯仗義出手。”

徐子陵道:“師小姐是否胸有成竹?”

師妃暄謙虛答道:“隻是有個粗略的計劃,其中尚有點風險,所以須與徐兄斟酌一下。”

徐子陵肅然道:“小姐請說。”

師妃暄訝然道:“為何隻隔一天,徐兄對妃暄的態度神情,竟似多出幾重隔膜,客氣見外得令人不安?”

徐子陵心中暗歎,昨夜可說是他真正對一位心儀的女性動真情,豈知卻碰了整鼻子灰,俗語有雲見過鬼怕黑,現在對著能令他動心的另一絕世佳人,豈敢不步步為營,翼翼小心,免致再行差踏錯。

歉然道:“我隻是怕冒犯小姐,請小姐見諒。”

師妃暄深深瞧他一眼,道:“現在除我和青璿小姐外,包括解暉在內,莫不以為你離開成都返東方,故此假若你搖身變成嶽山,沒人會懷疑到你身上去。”

徐子陵道:“第一步該是讓人知道嶽山大駕來了,此事說難不難,但亦非易與,年輕一輩的沒多少人知道嶽山的存在。而且我前腳剛走,嶽山後腳便來,不嫌太巧合嗎?”

師妃暄微笑道:“妃暄開始有點明白你和寇仲憑什麽能縱橫天下啦!事實上這正是第一道難題。嶽山的晚年雖在幽林小穀度過,但他十多年來從未離穀半步,加上他成名後從未到過成都,可以說是無人認識。幸好你這假嶽山曾在洛陽現身,被尚才女追尋的事這裏亦略有所聞,所以可由妃暄做點工夫,讓成都的武林曉得嶽山大駕光臨。”

徐子陵忽然道:“小姐是否信任我徐子陵?”

師妃暄錯愕道:“這個當然!徐兄是否另有提議?”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道:“正是如此!我們分手後,師小姐請勿為我做任何事,更不要理我,我自有方法把‘天君’席應引出來,將他除掉。”

師妃暄秀眸亮起奇異的亮芒,柔聲道:“席應絕非易與之輩,若他真練成‘滅情道’的‘紫氣天羅’,功力可能更在安隆之上,徐兄仍有把握嗎?”

徐子陵從容笑道:“若我死了,煩小姐告知寇仲,順便告訴他最好返鄉開間糕餅店算啦!這將是小弟的遺言。”哈哈一笑,飄然去了。

師妃暄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在丘坡林木之間,幽幽輕歎,朝相反方向離開。

白天時,風不斷從陸地吹向海洋,到夜色來臨,風又反方向從海洋吹往陸地去。但在這一刻,風向卻是變化不定。高麗來的樓船戰艦追至裏半許處,不住接近。

卜天誌神色凝重道:“隻要我們能挨到今晚,我有信心可把他們甩掉。”

寇仲訝道:“誌叔這麽說該另有道理。我還以為近兩晚月色這麽好,白晝和黑夜分別不大。”

卜天誌充滿信心道:“隻看風勢的變化,我敢肯定天氣很快變壞,那時海洋將變為暗無星月的世界,波急浪高中,不沉船已很了不起,更遑論追蹤敵人。”

寇仲難以置信地望向頭頂上的萬裏晴空,又俯視海上呈條狀的波濤無聲無息透著安詳味兒地你追我逐,浪冠上隻有一層細碎的白浪花,道:“希望誌叔所料無誤,我們不會翻船吧?”

想起那次和徐子陵觸礁的意外,猶有餘悸。

卜天誌道:“當風勢轉強時,我們唯一可做的隻是調整航向,保持著讓風從船尾吹來。若讓風從兩舷吹至,帆會被吹得打轉甚至翻船,那時我們這艘較小的船,會占上轉動靈活的便宜,不像現在般被人追得透不過氣來。”

寇仲望著越過中天,正朝西方陸地緩緩下降的太陽,笑道:“誌叔有多少成把握拖到天氣變壞的時候?”

卜天誌一震道:“沒有半成把握。”

寇仲愕然瞧去。表麵上樓船戰艦似是直線追來,其實卻不斷拐彎,似要把所有海風全部捕捉無遺;每個微妙的方向變化,都令船速驟增,神乎其技處,令人歎為觀止。敵艦終進入一裏不到充滿威脅性的危險範圍內,而他們的反擊武器諸如弩箭機、投石機等仍在艙底處封塵。

徐子陵把霸刀和嶽山的遺卷,一股腦兒埋在挖空的泥洞裏,填平泥土作個記認後,整個人輕鬆起來。對這把染滿血腥的凶物,他有種強烈的排斥和抗拒,他更不願像扯線木偶般依從師妃暄和石青璿的安排。他要憑自己的方式和辦法去誅除“天君”席應,然後他再不會為任何原因留下來。

徐子陵並不怨怪石青璿的無情,隻怪自己的不自量力和愚蠢,還以為多才多藝的美女垂青於他。她以真麵目為他奏簫吹曲不過是酬謝他的拔刀相助,說到底是誤會一場。想想也覺好笑。但無論甫抵成都的初遇,又或昨晚月夜中的小樓上,他均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感覺。情海無涯,苦海無邊!就算男女之情是人生樂事,但鍾情於師妃暄又或石青璿的人大概不會有什麽好結果,歐陽希夷、王通等便是好的例子。徐子陵暗下決心,以後再不會對師妃暄或石青璿有任何妄念。想到這裏,更有解脫出來的感覺;就像從泥淖中拔出深陷的雙足,恢複一貫的瀟灑豁達,腦筋再度活躍運作。

由昨夜與石青璿告別,回到客棧後徹夜不眠地將嶽山遺卷看足至少三遍,剛才又再看一遍,憑其過人的記憶將遺卷的內容記得滾瓜爛熟。卷內除對嶽山生平特別深刻的人事的敘述外,主要是晚年對霸刀刀法的反思和尚未練成的“換日大法”的反複推敲,其中充滿令人讀之心酸的無奈和傷情。雖誌在千裏,卻時不我予,奈何!

專走偏鋒,狠辣無倫的四十九式霸刀,完全不對徐子陵的胃口,可是“換日大法”卻深深地打動他,到後來成了在他腦海滾動的奇異功法。據嶽山所言,這套奇異的功法是他以霸刀的奧秘向一個天竺苦行僧交換回來,本有個天竺名稱,嶽山改稱其為換日大法。假設嶽山能練成,他將脫胎換骨、洗筋易髓地重生過來,不但傷勢盡愈,且能在短時期內功力盡複。可惜直至身死,嶽山仍是一無所成,致含恨而終!

透過遺卷,徐子陵首次接觸到石青璿的生母碧秀心,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見嶽山,很多時候會助他推敲研究奇異的換日大法,而嶽山則把她部分的看法記錄在遺卷裏。總言之,換日大法可分為“六部成就修行”,循序漸進地通過修煉“氣、脈、輪”,而把生命的潛力發揮出來,與天地合一,奪天地之造化,秘不可測。其中最吸引嶽山的是“破而後立,敗而後成”兩句口訣,可惜他雖既破且敗,始終一無所得。此中玄妙,智慧過人的碧秀心亦百思不得其解。

徐子陵卻在看第一遍時已隱隱掌握到其關鍵,皆因他有除寇仲和跋鋒寒外再沒有人嚐試過的來自和氏璧的奇妙經驗。他尚要好好思索。想到這裏,心中一動,徑自離去。

在寇仲的銳目下,敵艦上的情景清晰可見,在望台的窟哥充滿仇恨的表情也給他收入眼簾內。窟哥身旁站著身穿像蝴蝶般寬袍大服,頭頂高冠的高麗武士,其中還有一個是女的。卜天誌注意的卻是對方布在船頭極具威懾力的兩台投石機。唯一可慶幸的是天氣在逐漸變壞,本是平靜的海麵盡化為白沫翻騰飛濺的浪濤,咆哮巨浪似從四方八麵襲來,雙方的掌舵者均有點束手縛腳,隻能辦到順風而航,再不能照自己的心意決定船向。西麵的陸岸早隱沒在濃雲中,四周的浪濤盡是碧綠海水湧起的白沫,海風吹來有種冰寒徹骨,鹹重氣濕、充滿險峻意味的感覺。

“轟!”比他們的帆船大上至少一倍的樓船巨艦船首左邊的投石機彈出一塊重逾百斤的巨石,直射上兩船間虛空高處,再滾翻不休地朝他們投來。不巧是石頭彈離機體的一刻,剛好一股巨浪湧來,令船身傾側,擁有強大破壞力的石頭登時失去準繩,歪歪斜斜地落在帆船右舷側三丈外的遠處,惹得寇仲方麵人人高聲歡呼慶幸。卜天誌和寇仲則是麵麵相覷,知道己船已在敵人投石機的投射範圍內,隻要給對方其中一顆石彈砸中,在這危險的海域上,包保帆船立即報銷,全無逃生機會。

“轟!”巨石從另一投石機衝天而上,隻差丈許砸中他們船尾,這次再沒有引起歡呼聲。

最糟是不能以拐彎作躲閃,皆因兩船均倚賴船尾迎風來保持平衡,遂變成直線的追逐,問題隻在對方的巨石何時箍中他們船身。天色逐漸暗沉。

寇仲大叫道:“可否施放煙霧?”

卜天誌迎風回應道:“放出的煙霧會立即消散,兼且我們在風勢的下方,無論撒灰放煙,都隻會兜頭吹回來。”

說話間,敵艦又逼近數丈,離他們不過二十丈許的近距離。敵船甲板上的武士全部彎弓搭上火箭,再接近些時,隻要百箭齊發,順風射來,後果更不堪想象。對方的箭手均是兩人一組,不用說沒持弓箭的人是負責點燃包在箭頭的油布,教人更是擔心。

寇仲大喝道:“降帆!”

卜天誌堅決搖頭道:“船會立即翻沉,必須另想辦法。”

寇仲驀地戟指喝道:“窟哥小兒!夠膽靠近一點,看我寇仲把你的鳥頭割下來。”

窟哥的大笑聲傳來道:“寇仲小賊你這話是否多餘?難道竟看不出我們正要和你親熱親熱。”

另一個帶著高麗口音的男聲悠然傳來道:“久聞寇兄刀法蓋世,高麗金正宗正想討教。”

寇仲和卜天誌同時色變,兩人均不知金正宗在高麗武林是何身份地位,但隻聽他說話雖沒像窟哥般叱喝高呼,便穿風透浪般平和地傳入他們耳中,立知此人已臻宗師級的境界。

寇仲哈哈笑道:“請問金兄擅長的是什麽兵器?”

敵船上窟哥旁那位文質彬彬,身形如參天古鬆,俊拔不群的中年男子微笑答道:“什麽兵器沒有半點分別,若要用刀亦無不可。”

寇仲隻有對卜天誌苦笑道:“原來真是遇上高手。我想闖往對方船上來個大搗亂,現在看來此計已不成功,唯有再來另一計。”

卜天誌愕然道:“什麽計?”

寇仲微笑道:“就是魯妙子教下的艇雷。”

斜陽西照下,徐子陵重臨大石寺的羅漢堂。堂內仍保持昨晚離去時遍地殘礫木碎的模樣,完好的羅漢像不足三百尊,但對徐子陵已異常足夠。

看過嶽山的遺卷後,他對這些羅漢有另一番更深入的看法,也開始有點明白不死印法中關於“印”的意義。

嶽山曾引碧秀心對佛家手印的解釋。碧秀心指出手印“外則通宇宙,內則貫五髒六腑,奇經八脈”。隻是區區三句話,已無限地擴闊徐子陵對手印的認識。

以往他與人對敵,自然而然會為發揮體內真氣而結合出各式各樣的手印,當時是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到得詳閱嶽山遺卷,始知有所謂“身、口、意”三密秘修法。手印正是“身印”中最重要的一環。手印從小指往拇指數是“地、水、火、空、風”五大,右手為“慧”,左手為“定”。通過雙手十指與內外的貫連為經,修煉體內的“氣、脈、輪”為緯,進行“六部成就修行”,便是“換日大法”的精義。“日”指的是大日如來,換日就是與大日如來互換之意,暗含即身成佛的深義。

徐子陵當然沒有成仙成佛的意圖,隻是對天竺傳來的秘法很有興趣,最妙是能天衣無縫地切合他自身修習武道的途徑。嶽山慣用霸刀,學習手印自是困難得似隔山觀牛,況且要改變自身內功路子的習慣豈是容易。但在這方麵徐子陵是駕輕就熟,優而為之。換日大法中的“氣、脈、輪”指的是五氣、三脈、七輪,乃天竺的內功修煉係統,與中原武林的奇經八脈異曲同功,亦迥然有別。五氣是命根、上行、平、遍行和下行五氣,指的是內氣外氣行經三脈七輪的途徑。三脈是中、左、右三脈,中脈由海底至頭頂,以脊髓連接,等於中土的督脈。左、右二脈均起自睪丸宮,與中脈平行,貫通七輪。七輪等於中土的竅穴,由上而下是頂輪、眉間輪、喉輪、心輪、臍輪、生殖輪和海底輪,最後的海底輪即中土的**穴。這些複雜玄奧的修行方法,徐子陵一看便明,現在隻餘實踐的問題。羅漢堂內的塑像既是依古天竺聖僧鳩摩羅什的畫像卷設計,自該與“換日大法”有微妙的契合。

徐子陵負手緩步來到其中一尊羅漢之旁,用心打量。此像共有六手,兩手向左右伸展,合掌頂上;另兩手握拳交叉胸口處;餘下的一對手置於眉眼間,使大拇指觸到眉心。麵相現出冥想的狀態。若在以前,他隻會當這是一種佛像的造型,現在當然知道是透過不同的手印,貫通眉間輪、心輪和頂輪的三氣。最精彩是清楚明白點出不同手印和不同竅輪的關係。近三百尊羅漢,因其中有十多個是多手羅漢,印結達四百種之多,無一相同,對徐子陵來說,就像貧窮大半生的人,來到一個任他予取予攜的寶庫,那種興奮狂喜的感覺,實在怎都說不清楚。

忽然間,換日大法成為一種入門的基本功夫,又或開啟某一佛門秘竅的鎖匙,這些羅漢才是真正的寶藏。石青璿的表明心跡,師妃暄似有還無的情意,全變得微不足道和無關緊要。不自覺地他把兩掌豎合,掌心微虛,如蓮花之開放,接著兩掌仰上相並,狀如掬水,忽又化為兩手反合十指相絞,變化出種種不同的手印。萬念歸一。虛無縹緲,恍惚渺冥之際,內外的分隔徹底崩潰下來,虛極靜篤中,身內法輪逐一轉動,長生訣、和氏璧和換日大法借著不同手印融合為一,入我我入,人天合一。

船上的快艇載著寇仲一起掉進波濤洶湧的怒海裏,眼看要翻側,立在船尾的寇仲猛一運勁,船首立時高高翹起,且恢複平衡,從浪穀的底部衝上浪峰,再改變方向橫掠開去,就像在浪頂飛馳般迎著敵艦斜斜滑行過去。敵我兩方的人見此奇景,均為之目瞪口呆。這“艇雷”事實上魯妙子做夢時或許仍未曾想過,純是寇仲在無計可施下想出來的解困之法,初時尚沒有信心,隻自恃曾在巨浪擊岸的沙灘摸熟海浪的特性,妙想天開而來的反擊方法。此時發覺真能利用小艇破浪滑行,登時勇氣劇增,後腳運勁,船首立時改變方向,從浪坑外檔滑回來,迅逾奔馬地滑到浪穀底部,又再衝上浪峰,斜斜迎向順風而來的樓船巨艦,循浪鋒疾翔,朝其右舷似箭矢般射去。

窟哥等清醒過來,明白到寇仲的不良居心。若給寇仲注滿真勁的快艇借浪勢硬撞一記,那豈非乖乖不得了。不知誰人大喝一句寇仲聽不懂怕該是高麗話的命令,麵向寇仲那邊的箭手齊聲發喊,同時射出搭在弓上的勁箭。

寇仲哈哈大笑,道:“你們一定忘了這是包上火油布的箭哩!”竟不閃不躲,憑著護體真氣,任由箭矢射在艇上身上,眉頭不皺半下。卜天誌那方人人看得為他抹汗,見他夷然無損,方爆起震天采聲。

眼看尚差兩丈就可狠狠猛撞在敵船船首左舷處,敵艦傳來蓋過所有風浪聲的大喝,那金正宗竟天神般從天而降,手持長矛,似要直接攻擊寇仲,實則暗探右足,務要在艇頭撞中己艦前,改變來艇疾射的方向。

寇仲大笑道:“太遲啦!”腳下再加把勁,快艇倏再增速,他卻離艇彈起,朝淩空掠至的金正宗迎去。

“當!”火星迸射,發出風浪聲蓋不過的金鐵交鳴聲。

金正宗雖然萬般不情願,可是寇仲無論在時間、角度的拿捏,均有種渾然天成、無懈可擊的氣勢,且險奇至極點,令他連消帶打的矛招完全派不上用場,還硬生生似要把他逼得翻回樓船上。最令金正宗措手不及處,是當寇仲掣出井中月,氣勢突地攀升上頂峰之際,他竟奇跡般在空中疾降三尺,不但使他矛招落空,還要倉皇回矛格刀,致先機盡失,更不用說阻截對方撞來的“艇雷”。

寇仲借勢急墜,足尖剛好點在船尾處,但他已無力再加一把勁,隻是車輪般借力橫飛開去,騰空橫過海麵,往己船投去。金正宗雖被他在瞬那間改向的獨門招數所惑,弄得狼狽非常,可是此人在倉促變招下的反擊,仍是非同小可,在窄小的戰鬥距離中矛鋒忽左忽右,令寇仲應付得相當吃力,如非寇仲挾著主動之勢,又因空中交手隻能是一招了事的局麵,鬥下去他亦沒有多大勝算。他握刀的手臂由五指開始直至肩井位置,所有脈穴酸麻難過,到腳點艇尾時才運氣把對方侵體的矛勁化掉,由此可知對方的功力如何深厚雄渾。

“轟!”快艇借著浪勢和寇仲附加的螺旋勁,無情地撞進敵艦船舷右首離海麵五、六尺許處,木屑激濺。那邊的卜天誌射出長索,筆直延伸五丈,抵達兩船中間的位置,正好迎接飛溜回來的寇仲。“嘩啦!”勁箭般銳利的豪雨,在醞釀積蓄的烏雲中狂射下來,立時海暗天昏,黑暗和茫茫風雨將人舟完全籠罩。

寇仲原本仍怕對方射出火箭,現在當然放下心事,正要伸手抓著卜天誌射來的繩頭,忽然後方風雨中有千百道精光挾著漫天風雨橫空殺至。在瞬那間寇仲已曉得躲無可躲,連忙一個翻身,探足點在本可令他返回安全地點的索頭,改變方向,彈往高空,避過對方淩厲無匹的一擊。這時長索給他腳尖點成波浪形,使追擊而來的金正宗撲個空,但他卻不慌不忙,千百矛化作一矛,疾點在像靈蛇般縮回去的索尖處,竟就借那麽一點力,騰身斜上,往上空的寇仲繼續進擊。兩邊的人無不看得目瞪口呆,忘了能令舟船翻覆的狂風暴雨、驚濤駭浪,但覺這一場浪峰上的拚鬥,奇險詭異,均泛起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寇仲哈哈笑道:“金兄真勇!”

說話間手中井中月一刀劈出,正中搠腹刺來的長矛。刀矛交接處,在暗黑的海上迸出耀眼欲花的芒光,像煙花般好看,又充盈勁力的強烈感覺。“嗆!”兩人有若觸電。寇仲往上彈起,金正宗卻竟仍能借力橫移,投往己方樓船,同時脫手射出長矛,疾取仍往上升的寇仲。寇仲心中叫糟,知道這甩手一矛決定了自己暫不能重返卜天誌那方的命運。

要知兩船均在狂風中高速航行,如若他借矛刀交擊之力,投往卜天誌長索二度射出的方向,很有機會可再次抓到索頭。但金正宗甩手投來的這一矛卻不能不擋,就是這麽稍一耽擱,船距拉遠,使他絕無可能再追上那條救命長索。

當機立斷下,寇仲大喝道:“誌叔先走,寇仲稍後來會。”刀如電閃,狠狠把可恨的長矛擊落入浪濤裏,自己則借力斜射,投向正迅速接近,滿布敵人的樓船去。金正宗比他早一步回到甲板上,大量海水正從被快艇破開的裂縫處湧進船艙來,艇頭仍深嵌在右舷首處,破壞了船身良好的平衡力,無助地在波穀間顛簸拋擲。

首先迎上寇仲的是窟哥的雙斧,但寇仲怎會笨得和他硬拚,隨手一刀把他劈得掉往甲板去,同時借力橫移,避開十多個殺來的高麗男女高手。假若其中一、兩人有那金正宗的七、八成功力,他絕挨不得多久。他被迫到此一遊,早打定主意,大肆搗亂一番後立即跳入怒海逃生,縱使要遊十天十夜返回陸地,也勝過在船上被人亂刀分屍。

腳踏實地,他來到舵室上的望台處。四、五名高麗武士蜂擁而來,寇仲看也不看,井中月刀光閃處,敵人紛紛連人帶兵器地給他劈得左傾右跌,潰不成軍。船身傾側,似要翻沉當兒,忽又恢複平衡,寇仲乘勢滾倒望台上,撞破圍欄,從另一邊翻落樓台旁的甲板通道去,好避過在風雨中四麵八方趕來的敵人。

此時海麵和船上,盡處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天地填滿大浪滾來震耳欲聾的嘶響,敵人的呼喊在大海的狂濤中顯得有神沒氣的,每個人無助地等待下一個浪頭的侵襲。寇仲正要投入海中,劍氣罩麵逼來。憑感覺寇仲已知來者是勁敵金正宗,此人表麵儒雅斯文,豈知打起來比任何人更要悍勇,忙人隨刀走,連劈兩刀,每刀均有無窮無盡的後著變化。“錚鏘!”這才能脫出劍網,往後錯開。

寇仲大笑道:“金兄果然沒有吹牛皮,用什麽兵器都那麽了得。”

金正宗一聲不吭,長劍灑出數十朵劍花,腳步忽左忽右,狂攻而來。寇仲且戰且退,發覺金正宗的劍招又與矛法大不相同,充滿柔韌的味道,心中微懍,知道對方怕自己遁入大海,故務要把他纏死。

此時雙方隻能憑夜眼在暴雨中勉強看到對手身形,其他變化則純憑感覺猜度。樓船的傾頹更是厲害,船上處處傳來物件翻倒和斷折的聲音,夾雜著驚呼慘叫,混亂得像末日的來臨。其他人似不知到哪裏去了,隻剩下他兩人在生死決戰。

“砰!”巨浪撞到船舷處,海水照頭照臉往兩人湧來,大自然無情的巨力,以兩人馬步之穩,亦立不住足,側撞艙壁處。寇仲開始明白為何隻有金正宗一人來找他的晦氣,乘機緣壁而上,重登舵室上的看台處,入目的情景,使他也不由愕然。海浪把船和人征服了。

像一堵堵牆壁般的巨浪從四麵八方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由於船艙入水,樓船的望台之下,浪水直接傾瀉在甲板上。船上的人像玩偶般給掀倒地上,甩到一旁。浪頭有高有低,千變萬化,甚或浪上起浪,在暗無星月的狂風暴雨中,把原本堅固威嚴的樓船摧殘得體無完膚。寇仲側頭避過一個不知從哪裏飛來的木桶後,金正宗又持劍殺來。寇仲此時無心戀戰,虛晃一招,往船頭方向的甲板躍下去。金正宗如影隨形地追來,劍鋒直取他背心,活像寇仲成了他的殺父死仇。

寇仲落地後滾倒地上,皆因船往左傾,兼之巨浪打來,立足不穩。整艘樓船像騰雲駕霧般直陷往兩個巨浪間的穀底,然後上下八方全是海水,寇仲身不由己地打著轉時,海水迅速往四方瀉退,忽然間樓船又回到海麵上,暴雨傾盆灑下,那種暈頭轉向,不辨東西的感覺,實難以形喻萬一。“砰!”寇仲最後撞在船欄處。

此時人人顧著小命,誰都沒閑情去理會誰是敵人,誰為夥伴。暗黑中,金正宗在近船樓處彈起來,死心不息地找尋寇仲的蹤影。“喀唰”激響,呼叫聲中帆桅連著破爛不堪的風帆受到致命傷般在狂風中斷折,照著金正宗的方向倒下去。

寇仲跳起來大叫道:“小心啦!”一個倒翻,往咆哮的怒海投去,心叫“諸君珍重”。

徐子陵倏地醒來。

用“醒”來形容實在不大妥貼,因為他一直沒有入睡。那是無法形容,與以前練《長生訣》氣功有別的一種精神狀態,渾體舒泰,靜中見動,時間像完全停止推移。他之所以“醒”過來,是因為羅漢堂外傳來掃地的沙沙雜響。心中大懍,外麵究竟是何方神聖?如是“天君”席應,該不會這麽好心腸;如是回來打掃的和尚,怎都不應放著滿堂碎屑不理,隻管掃堂外的落葉。就算他是懵然不知羅漢堂內的災情,掃地亦該由殿堂內門開始,不會這麽懂得“揀選地方”。種種疑問,以電光石火的速度閃過他澄明空澈的腦海。微睜雙目,徐子陵立時大吃一驚,原來天已大白。那即是說他在羅漢堂坐足整整一個夜晚,在感覺上卻隻是彈指的光景,令他難以相信。

徐子陵緩緩長身而起,來到前晚被安隆撞破的牆洞處,朝外瞧去,太陽快升到佛塔頂處,漫天陽光下,一位佝僂背脊的灰袍老僧正背著他專心一誌的在打掃庭園。

徐子陵微微一笑道:“大師早安!”

老僧背脊猛地挺直,立時變得雄偉挺拔,再沒有絲毫龍鍾老態,卻不轉過身來,不慍不火,慢條斯理地說道:“時候不早啦!施主勿怪老衲驚擾。”

徐子陵早知他不是普通和尚,極可能是針對席應而來的佛門高人,若確是如此,則大有可能屬“四大聖僧”那個級數,否則便和送死無異。

徐子陵不好意思地說道:“小子定是阻礙了大師去清理羅漢堂,大師勿要怪我。不如裏麵由我負責吧!”

灰衣和尚緩緩轉身,欣然道:“施主有這心意就成!打掃佛堂,乃老衲的職責,怎可假他人之手。”

徐子陵定睛一看,老僧須眉俱白,臉相莊嚴中透出祥和之氣,鼻梁比一般人至少長上寸許,清奇獨特。雙目半開半閉,眼神內斂,使他直覺感到對方乃極有道行的高人。

微一聳肩,徐子陵灑然道:“大師既如此堅持,那就有勞大師,小子再不敢打擾。”

轉身欲去時,耳鼓忽地傳來“轟”的一聲,就在此一刹那,徐子陵腦際一片空白,除此聲外再無他物,更奇怪的是整條脊椎督脈像隨著喝音振動起來似的,極為受用,感覺怪異無倫。

徐子陵一震止步,歎道:“大師這招真厲害,究竟是什麽功法,恐怕比之祝玉妍的天魔音亦毫不遜色。”

和尚沒有直接答他,淡淡地說道:“這是佛家力能降魔伏妖的真言咒,關鍵處是我手結的大金剛輪印,通過特別的音符真言,振動施主體內相應的氣脈,產生不可思議的效力。”

徐子陵仍沒有回頭,道:“大師忽然對小子施以真言符咒,有什麽作用?”

和尚慈祥答道:“因為施主乃大智大慧的人。”

徐子陵從容笑道:“如大師所指是小子與佛有緣,那就錯哩!小子雖對佛門心存敬意,卻從沒有入門或修行之心。”

和尚柔聲道:“隻要悟得清淨,就是修行,豈有入門出門之分。即世是出世,入門是出門,平常心正是佛心。”

徐子陵訝然轉身道:“大師如何稱呼?”

和尚合十道:“真言。”

徐子陵動容道:“原來是真言大師,難怪精通真言咒法,大師說話暗含禪機,是否想點化我這頑石?”

真言大師微笑道:“施主非但不是頑石,還與佛有緣,與真言有緣。今早老衲早來此打掃,見施主在羅漢佛間閉目禪坐,兩手天然結出種種印結,最後歸於施無畏印,令老衲有悟於心,老衲尚未多謝施主。”

徐子陵愕然道:“若非得大師相告,我真不知雙手曾做過這些動作,施無畏印是怎樣的呢?”

真言大師緩緩結迦趺坐,臉上露出悲天憫人的莊嚴法相,左手掌打開,手心向上,手背擱在膝蓋處。

徐子陵不由學他般盤膝坐下,點頭道:“大師說得不錯,這確是我醒來時擺出的手勢,隻是不曉得有個這麽好聽的名字。施無畏印。”

真言大師微笑道:“別人是以手印觸發內心,施主卻是從內心觸發出手印,這不是慧根是什麽?”

徐子陵暗忖若給寇仲聽到肯定糟糕透頂,會被他一口咬實自己會去出家當和尚。苦笑道:“這與慧根大概沒什麽關係,該類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皆因我入靜前曾習羅漢佛的諸般印結,打坐時不自覺地擺出來吧!”

真言大師啞然失笑道:“施主不承認作罷好了。但施主卻難否認對我佛家的手印感興趣,佛家有三密之說,施主肯聽嗎?”

徐子陵不解道:“大師乃世外高人,為何會對我這俗人很有興趣的樣子?不怕我是為非作歹,甚至是破壞堂內佛塑的惡徒嗎?”

真言大師不答反問道:“施主可知何為坐禪?何為禪定?”

徐子陵皺眉道:“這麽深奧的問題,有勞大師指點。”

真言大師點頭稱許,肅容道:“一念不起為坐,見本性不亂為禪;外不著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外禪內定,故名禪定,實時豁然,還得本心。”

徐子陵思索片刻,恍然道:“大師是否因剛才曾觀察小子坐禪入定,而認為我與佛有緣,遂加點化。唉!我其實隻是想練成某種功法,好去把席應誘出來誅殺,此外再無他意。”

真言大師雙目射出深邃不可測窺充滿智慧的異芒,道:“像施主這麽坦白真誠,全無貪嗔癡念的人,縱在空門之中亦屬罕有。百多年來,老衲曾先後遊曆中外名寺古刹五千六百五十二所,最後把所有印結歸納在‘九字真言手印’內,今見施主有緣,竟有不吐不快的俗念塵心,確為異數。”

徐子陵肅然起敬道:“原來大師竟有百歲高齡,呃!小子失敬啦!大師這九字真言手印必是非同小可,何不傳與佛門中人。唉!小子是否多管閑事呢?有大師坐鎮,‘天君’席應豈敢胡作非為?”

真言大師搖頭道:“老衲於塵世已時日無多,再難尋得能受得起九字真言手印的有緣人,此九字真言用之於佛則為佛,用之於武則為武。老衲一心侍佛,生平從未與人過招動手,施主明白嗎?”

徐子陵微笑道:“當然明白,隻要大師真言出口,即使窮凶極惡之徒,亦要凶念全消,是不是這樣呢?”

真言露出一絲充滿童真的笑意,祥和地道:“當然不是這樣。更何況若對象是席應這類魔功深厚的高手,心誌堅剛如不可動搖的岩石,什麽真言都派不上用場,就更需施主來為山門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