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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十賭九騙

雲玉真把貴賓室的門關上,道:“現在沒有人可聽到我們的話,這裏的牆壁是特製的,可免聲音外泄,影響別人。”

徐子陵在一旁坐下道:“查海知不知道我是誰?”

雲玉真在他左旁坐好,道:“我當然不會告訴他你是徐子陵,隻說和你相識,有點交情。我一向交遊廣闊,他該不會懷疑,誰想得到子陵的賭術這麽厲害。”

徐子陵歎一口氣,苦笑道:“我們還有什麽好說的?”

雲玉真沉默片晌,輕輕地問:“寇仲有來嗎?”

徐子陵感到無法再信任她,搖頭道:“我是與朋友來的,卻不是寇仲。”

雲玉真往他瞧去,咬著下唇道:“那晚在巴陵,你為何不殺香玉山和我?”

徐子陵給勾起心事,虎目射出悲哀的神色,搖頭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若我對香玉山狠不下心來,對你更下不了手。唉!到現在我仍不明白,為何你要助香玉山來害我們?”

雲玉真垂首淒然道:“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確從沒想過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而我雲玉真亦遭到報應,弄得眾叛親離,巨鯤幫名存實亡,終日隻像行屍走肉般過活,甚至痛恨自己,想到與其這樣苦度餘生,實在不如一死,我是徹底的失敗了。”

徐子陵皺眉道:“但表麵看來你仍很風光哩!”

雲玉真道:“對香玉山來說,我隻是個有利用價值的玩物。現在我的用處大幅減少,而他身邊卻是美女如雲,且富可傾國,還要我雲玉真來作什麽?隻恨到今天我才醒悟過來。香玉山的武功倒不怎樣,但若論陰謀詭計,卻是高手中的高手,你們的體會該比我更深刻。”

徐子陵暗忖實在太深刻了,沉聲道:“香玉山近況如何?”他蓄意扮作對香玉山的情況一無所知,以試探雲玉真是否仍在維護他。

雲玉真道:“自大梁軍北進的大計給你和小仲粉碎後,香玉山再不看好蕭銑,稱病引退。實際上卻是脫離巴陵幫,憑他香家二十多年來的辛苦經營,自立門戶。為怕你們的報複,連我都不知道他在哪裏。”

徐子陵心想這大概是你醒悟過來的原因,道:“蕭銑並非是善男信女,香家父子豈能說走便走?”

雲玉真道:“我也為此而大惑不解。照猜估該是雙方間有某種互利的協議,一旦兵敗,蕭銑仍會因香家而富貴不衰。唉!未嚐過富貴權力的機會倒沒什麽,嚐過後很難返轉頭去過平淡的生活!得而複失的滋味最令人難堪!”

徐子陵開始明白她現在徬徨無依的心境和苦況。輕籲一口氣道:“你有什麽打算?”

雲玉真熱淚泉湧,垂頭搖首道:“我不知道,我已一無所有。甚至不願去想,連說句話,想一下都似要費盡全身的氣力。唉!你殺我吧!”

徐子陵苦笑道:“若我能下手,早下手了。”

雲玉真拭去淚水,低聲道:“你和小仲是否打算到關中去?”

徐子陵默然不語。

雲玉真道:“香玉山故意派人散播這消息,弄得天下無人不知。你們若不能取消此行,定要萬分小心。皆因你和小仲的體形氣度均是萬中無一,非常易認。”

徐子陵心中湧起對香玉山的仇恨,心想雖然狠不下心來殺他,但若能揭破他香家販賣人口的勾當,又害得他傾家**產,毀掉他的賭場,會比殺他更令他痛苦難受。

雲玉真道:“子陵可安排我見小仲一麵嗎?”

徐子陵道:“你最好不要見他,他絕不會有好話說給你聽的。”

雲玉真淒然道:“我還有什麽好害怕的。”

徐子陵長身而起,道:“我先和他說說吧!怎樣可以找到你呢?”

雷九指瞧著賴朝貴把三十兩金子放在桌上,往劉安瞧過去道:“你的金子在哪裏?”

劉安從囊內取出八兩黃金,道:“陳爺若能把我的金子贏掉,小人立即出局。”

雷九指一搖頭上白發,意氣飛揚地喝道:“我們輪番擲骰洗牌!”

玲姑把牌推往桌心,讓四人探手洗牌,登時劈啪連響,氣氛熾熱起來。

賴朝貴一看兩人手勢,寇仲明顯是生手,雷九指亦好不到哪裏去,心中大樂,道:“陳兄要如何賭法?我倒有個好提議,可賭得更為痛快。”

雷九指皺起眉頭,搖首道:“賭開是怎樣便怎樣,怎可隨便更改。”

賴朝貴向劉安打個暗號,而劉安則和寇仲打暗號,寇仲隻好苦忍著笑,對雷九指道:“先聽賈兄如何說然後陳老再決定吧!我們當然以你老人家的意見為依歸。”

雷九指咕噥一聲,表示聽聽無礙。

賴朝貴壓下心中狂喜,道:“這賭法在九江非常流行,就是每人各執八張牌,任意組成四雙來互較勝負。先不讓人見,組成後四家同時攤出,當然大小仍依牌規,以對子最大,不成對的則以點數比大小。超過十點的以尾數計算,如‘幺五’、‘幺六’合起來共十一點,但隻作一點計。如二牌之和是十點,那就是必敗的‘蹩十’。方法簡單易明。”

寇仲在劉安的暗號下,忙附和道:“這樣賭確是痛快非常,直截了當。”

雷九指盯著玲姑以熟練的手法為眾人疊牌,勉為其難地說道:“好吧!但誰若能四張全勝,彩注加倍。莊家全勝,其他三家也加倍賠注,並可連莊。”

玲姑嬌笑道:“陳老板真豪氣,這樣賭很刺激哩!”

雷九指又從囊內掏出半錠金子,塞到玲姑手上,順手擰她的臉蛋,嗬嗬笑道:“娘兒的嘴真甜。”

賴朝貴和劉安見他囊內尚有金子,又出手闊綽,一副千金不惜一擲的模樣,心兒都熱得像一團火炭。

玲姑眉開眼笑,先嬌聲嗲氣地湊近雷九指耳旁低聲道謝,然後把骰子撒在桌上,以決定誰先作莊家。

賭局終於開始。

徐子陵重返賭廳,林朗來到他旁低聲道:“賴朝貴入局啦!”

徐子陵低聲問道:“有沒有方法另覓藏身的地點,我們現在太過張揚。”

林朗說出一個地址,道:“弓爺最好早一步離開,公良寄正在那裏等我們的好消息。”

徐子陵點頭答應,朝大門方向走去,忽然有人從旁趨近,香風隨來,他看清楚是美豔嬌俏的胡小仙時,這出身賭博世家的美女已挨到他左旁,並肩而行地笑道:“以弓兄驚世的技藝,奴家卻從未聽過弓兄的名號,不是很奇怪嗎?弓兄一向在哪裏發財?”

徐子陵謙虛道:“隻是雕蟲小技,加上點幸運成分,怎配入小仙姑娘法眼。弓某一向在雲貴一帶活動,少有到中原來。”

胡小仙輕扯他衣袖,離開通往第一進廳堂的走廊,來到一個魚池旁,微笑道:“小仙對弓兄絕無半點敵意,隻是好奇吧!弓兄萬勿介意。”

徐子陵見她說得客氣,生出好感,道:“小仙姑娘是否想知道我出身何家何派?”

胡小仙搖頭道:“這是弓兄的私隱,小仙縱想知道,亦不便探詢。隻想問弓兄明天會不會參加天九賭會,因為小仙輸得並不服氣。”

徐子陵啞然失笑,答道:“此事我尚未作決定。事實上我收手多年,隻是這些日來賭興突然發作,忍不住手而已。”

胡小仙失望道:“那真是非常掃興,希望弓兄不會避陣。小仙這次遠道來九江,是要一會有‘賭俠’之稱的雷九指,此人賭藝已達出神入化,能呼風喚雨的境界,弓兄認識他嗎?”

徐子陵不願騙她,微笑道:“這問題在下可否不答?”

胡小仙橫他一眼道:“弓兄總是處處透出高深莫測的味兒,若非你十指俱全,我會認定你是他。你那對手真漂亮。”

徐子陵無可無不可地微聳肩頭,灑然道:“多謝姑娘讚賞。在下因身有要事,必須告辭,請姑娘恕罪。”言罷徑自離開。

胡小仙叫道:“希望明晚可見到弓兄。”

目送徐子陵遠去的背影,胡小仙心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這上了年紀的男子外型粗獷挺拔,雖與英俊沾不上半點邊兒,卻是威武逼人,充滿男性的魅力。兼之他聲音悅耳,措辭溫文爾雅,不亢不卑,舉手投足無不瀟灑動人;加上賭技超群,行藏充滿神秘的味道,致使一向隻愛年輕俏郎君的她也不由為之心動。明天會不會見到他呢?

牌來牌往,四人賭了十多手,每人做過三次莊。寇仲依照劉安的指示,在排牌上故意輸給一假一真的兩條肥羊,擺出欲擒先縱的格局。當然隻能讓對方小勝,否則金盡出局。對他來說,真肥羊是賴朝貴,假肥羊則是雷九指;在劉安和賴朝貴來說正好相反,還多加寇仲這頭肥羊。形勢複雜微妙。

這次輪到雷九指做莊,攤開來後,雷九指的牌由右至左是“幺三”、“三三”、“五六”、和“四五”,除“四五”是武子外,其他都是文子有名堂的好牌,即使是“四五”亦是武子中的紅九,點數最大。

“幺三”更是大牌。“三三”俗稱十二巫山,“五六”為楚漢相爭。攤比之下,竟是莊家通吃之局。依先前定下的規矩,三家都要賠雙倍。玲姑發出讚歎的聲音,看牌時半邊身子挨到雷九指肩膀去。

賴朝貴和劉安卻麵不改色,雖然他們直到此刻尚未施展騙術,隻是用手號來把握牌點,定下排對之策。由於寇仲肯與他們合作,一直沒有出問題,將牌局完全操縱在手裏,這一回更是故意讓雷九指大勝,好拋磚引玉。

雷九指又伸手去摸玲姑臉蛋,還裝出不可一世的神態咳聲歎氣道:“手風實在太順哩!三位還要賭下去嗎?”

劉安陪笑道:“陳老板不是坐得氣悶吧?”

雷九指笑道:“贏錢怎會氣悶?隻是想和美人兒去談心尋樂子罷了!”

玲姑吃吃嬌笑,模樣兒誘人至極點。寇仲醒悟過來,想到玲姑其實是賴朝貴方麵的人,皆因像因如坊這種大賭場,絕不容許賭場人員公然和客人打情罵俏。而賴朝貴和劉安也會怕玲姑為求打賞偏幫雷九指。

賴朝貴把桌上剩下的二十多兩黃金一次全推往桌心,從容道:“陳兄既急於尋樂,不如我們一次大賭一鋪,以決輸贏,陳兄以為如何?”

雷九指哈哈笑道:“賈兄就算贏了,也隻能贏掉我手上一半的錢,輸光便要出局,賈兄最好想清楚一點。”

賴朝貴好整以暇地又從囊中取出另十多兩黃金,連剛才的金子堆起一個小山,微笑道:“這又如何?”

雷九指和寇仲裝出貪婪神色,一瞬不瞬瞪視桌上金子堆成的小山。

劉安向寇仲打個眼色後,也把僅餘的六兩金子推出,嚷道:“我也盡賭這一鋪啦!”

三人的目光來到寇仲處時,寇仲先露出猶豫的神色,然後咬牙切齒地說道:“就跟你這一鋪。”

賴朝貴掏出煙管,點燃煙絲,深吸一口後道:“洗牌吧!”

玲姑又往雷九指湊過去,香唇揩擦他耳朵道:“陳老板帶人家到哪裏尋樂兒哩?人家要到三更才可回家嗬!”

雷九指一邊洗牌,一邊裝出色授魂與的樣子,嘿嘿**笑道:“不要說隻是三更天,就算等一年半載,我也要等到你。”

劉安則不斷向寇仲打出暗號,忽然賴朝貴噴出一口濃煙,桌麵立時煙霧彌漫。

就在這人人視線受蔽的一刻,賴朝貴展開迅疾無倫的手法,依循某一組合的方式把自己的牌子疊好。最妙是當賴朝貴全神疊牌,劉安忙於向寇仲打眼色引開他的注意力,而玲姑則向雷九指施媚術的當兒,雷九指卻以精妙的手法將骰子掉包。這一切無一能瞞過寇仲的銳目。

雷九指在玲姑臉蛋香一口後,兩手剛把牌子疊好。

玲姑坐直嬌軀,笑道:“陳老板請擲骰子。”

雷九指把骰子合攏手中,口中念念有詞,吹一口氣後,往桌麵擲去。賴朝貴和劉安同時色變。

雷九指哈哈笑道:“是七點,玲姑快分牌。”

賴朝貴變臉喝道:“且慢!這副骰子有鬼。”

寇仲伸手拿起一粒骰子,略一運功,象牙骰子立時化成碎粉,皺眉道:“有什麽鬼呢?是否因裏麵的鐵屑不見了,致吸鐵石不靈光,反變成有鬼?”

賴朝貴、劉安和玲姑同時給震懾,臉色難看如死人。要知象牙骰子耐用堅固,即使是武林好手,要捏碎它亦須費一番工夫。像寇仲般毫不費力將它捏碎,且變為粉末,隻是這份功力,九江城肯定沒有人能辦得到。

雷九指冷然道:“願賭服輸,賈充你這一鋪肯否認輸,一句話便夠。”

被人叫出“賈充”的假名字,賴朝貴當然知道騙人者反被人騙,額上汗珠冒出,沉聲道:“閣下究竟是誰?”

雷九指手摸了噤若寒蟬的玲姑臉蛋一把,揮手示意寇仲把桌上所有金子收入囊中,傲然道:“本人就是‘點石成金’賴朝貴,賈充兄不要忘記。”

賴朝貴等三人同時一震,始知對方早識穿自己底細,且是針對自己而來,隻恨知道得太遲。

寇仲故意把重甸甸的腰兜舉起,淡然道:“賈兄若能擋我十刀,這袋金子全送給你,不過擋不了的話,我會斬下你一對手,這叫禮尚往來,賈兄想碰碰賭運以外的運氣嗎?”

雷九指拂袖長身而起,暗藏鐵屑的骰子從袖內飛出,嵌進堅實的桌麵內,剛好與桌麵齊平,不多一分,不少半毫,露出漂亮的一手。

賴朝貴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跳起來狂喝道:“好,我賴朝貴今晚認命啦!”

“鏘!”寇仲從背後拔出井中月,從椅內彈起,往賴朝貴一刀劃去。賴朝貴藏在另一手內的十多粒鐵彈子尚未有機會發出,全身被淩厲的刀氣籠罩,眼睜睜地瞧著刀鋒向自己持暗器的左手劃過來,偏是無法躲避。“呀!”賴朝貴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嘶,往後跌退,“砰”一聲撞在門旁的牆壁去。齊腕斷去的左手和鐵彈子同時掉在地上,發出連串脆響。

“鏗!”寇仲還刀入鞘,目光掃過手指都不敢動半根的劉安和玲姑,像幹了微不足道的事般,微笑道:“賴兄果然有種,敢為金子拚命,隻可惜太不自量力,竟擋不住小弟一招。”

又向劉安道:“下次再有肥羊,記得找我這另一個賈充合作。”

劉安哪敢答話。

雷九指離桌來到寇仲旁,往痛得臉上血色褪盡,正運功點穴止血的賴朝貴笑道:“希望賴兄的點石成金術是用右手施展的,否則怕以後要改過別的綽號。”

兩人縱聲大笑,不屑一顧地推門離開。

徐子陵踏出賭場的大門,來到車水馬龍的街上,朝春在樓的方向走去。嫖和賭彷似一對難舍難離的冤家愛侶,當你見到其中之一個,另一個會在附近。

春在樓的熱鬧情況毫不遜色於因如閣,絲竹弦管,笑語聲喧。想起當年在慘中敵人埋伏,九死一生的情況下險險刺殺“青蛟”任少名的情景,時光有如倒流回到那一刻去。當時素素已嫁給香玉山;雲玉真、卜天誌、香玉山等和他們聯袂來行事,現在卻是人事全非。對雲玉真他再無恨意,事實上,恐怕連她自己都解釋不出自己為何這麽對待他們。人生瞬息萬變,一時間的判斷失誤,會引發連串的後果,是事前無法預料的。在形勢所逼和來自各方麵的影響壓力下,意誌不堅定的人便難以為己作主。

雲玉真從來不是個意誌堅定的人,在男女關係上更是如此。她最初的目標可能隻是光大巨鯤幫,但碰上狡猾善辯的香玉山,事情的發展不再受她控製。他也相信雲玉真不是蓄意去害他和寇仲,隻是想拉攏他們投向蕭銑的一方,而因他們的不肯就範,致事情終發展至這令人憤恨的地步,結下解不開的深仇。說到底雲玉真隻是一條不知自己在做什麽的可憐蟲,在被香玉山拋棄後,幡然醒悟自己被人利用的愚蠢,罪魁禍首仍是香玉山。

他轉入一條僻靜的橫街去,依林朗的指示往目的地邁步。他感到一種來自賭博刺激後虛耗的餘奮,對他而言那並非美好的感覺。嚐過賭博的滋味後,他愈不喜歡這玩意,唯一的好處是使他明白到賭徒的心態。大概每個人都存在一種戰勝對手的潛在傾向,追求因壓倒另一個人油然而生的快感。賭桌把貪求物欲的功利性與智力思維的技巧性,通過針鋒相對的競爭結合起來,其刺激處確是無與倫比。但這正是賭博最危險的地方,一旦沉溺其中,勢將難以自拔,更助長貪婪、狡詐、僥幸的心態,再也不能作一個有自製能力的正常人,對自己和家庭,會帶來嚴重的破壞。

戰爭是另一種賭博,賭的不再是金錢,而是人的性命,其破壞力比賭錢更可怕千萬倍,卻像賭錢般從未受禁絕。正思索間,心中忽生警兆。

兩人從偏廳返回後進大堂,仍大感痛快,寇仲笑道:“恐怕賴朝貴做夢也想不到有今天一日,這叫騙人者人亦騙之。老哥你真行,我明明見你沒看過桌麵半眼,為何卻能知道他們怎樣疊牌,還可擲出相應的點數,連賴朝貴的褲子都贏掉?”

雷九指欣然道:“皆因老哥袖內暗藏鏡子,不要以為去摸玲姑臉蛋是借機占便宜,事實卻是讓衣袖滑下,借鏡窺視敵情。”

寇仲扯他往出口走去,興致盎然地問道:“骰子又沒灌水銀,為何你能隨心所欲輕輕鬆鬆擲出心目中的點子來?”

雷九指躊躇誌滿的搭著他一邊肩頭,在他耳邊道:“首先你要把握骰子的形狀,以特別的方法將骰子夾在指隙處,選定角度,摸清楚桌麵的木質,使用一定的力道和手法,可要麽得幺,要六得六。仲小弟你若有興趣,老哥我絕不藏私,你的刀法確臻出神入化的大家境界,你和子陵走在一道,恐怕寧道奇亦要退避三舍。”

寇仲大喜道:“難得老哥你這麽慷慨大方,我早想學習這門手藝,以作傍身之寶,隻是苦於無人指點罷了!”

雷九指失笑道:“你也要找手藝來傍身,真懂說笑。”

在走廊中段,林朗迎上來,見到兩人一副凱旋而歸、春風得意的模樣,大喜道:“成功啦!”

寇仲一拍鼓起的腰兜,道:“這次輪到‘點石不成金’賴家夥傾家**產,還附送左手一隻。從今以後他怕要在‘點石不成金’上再加上‘獨手’兩字。‘獨手點石不成金’,多麽古怪別扭的綽號。”

雷九指和林朗笑得彎下腰去。

懲治騙子確是最大快人心的事。對這種人說什麽都沒用,隻有不留餘地的擊倒他們,才是上策。

雷九指另一手搭上林朗肩頭,三人興高采烈地向因如坊出口走去。

雷九指問林朗道:“手風如何?”

林朗道:“沒有你雷老哥在旁照拂,我怎敢下注?這些日子來贏的錢足夠我風光許多年,所以決定以後再不賭半個子兒。”

寇仲大訝道:“我還以為林香主嚐到甜頭,會更迷上賭博!”

林朗苦笑道:“見過雷老哥的賭術後,若仍要去賭,就是不折不扣的蠢蛋。”

這番話登時引得兩人縱聲狂笑,若不是在喧鬧震天的賭場內,必會令人側目。

三人同時跨過門檻,步下長石階,來到院門外停滿車馬的廣場中,異變突起。數十武裝大漢分別從車馬後擁出來,把他們圍個水泄不通。

一聲冷哼從身後台階處傳下來道:“本人‘賭鬼’查海,三位仁兄確是膽色過人,竟敢在查某人的地方騙財傷人,走得那麽容易嗎?”

林朗是唯一色變的人,吃驚道:“真糟糕,弓爺還先回去了。”

他不知寇仲的真正身份,又未見過他出手,當然全無信心。

雷九指湊到他耳旁道:“林香主放心,等看好戲吧!”

寇仲含笑拍拍林朗肩頭,好整以暇地轉過身來,麵對被另十多名賭場好手簇擁的“賭鬼”查海,從容道:“笑話,你縱容像賴朝貴那種江湖小角色,我未對你興問罪之師,查兄該可還神作福,現在竟敢來責我不是。”

查海見他在重重圍困中,仍輕鬆得像個沒事人似的,心中驚疑,皺眉道:“閣下高姓大名,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寇仲大笑道:“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香玉山是也,連我都不識,竟敢在我巴陵幫的地頭開賭。”

查海一方的人無不勃然大怒。“鏘!”寇仲掣出井中月,反手一刀,接連掃在從後撲上兩名大漢的兵器上,兩人同時兵器斷折,往後跌退,然後麵無人色地坐倒地上,卻沒有受傷。這一手不但震懾對方所有人,更安撫了林朗變得脆弱的心情。

寇仲還刀鞘內,笑道:“香某人的刀法挺不錯吧?這隻是試招,所以點到即止,若再有人敢逞強,莫怪香某人刀下無情。”

查海的臉色陣紅陣白,卻是難以下台。

就在這尷尬難堪的時刻,一個聲音從院門處傳來道:“我兒別來無恙,且刀法大進,老夫何憾之有?”

這次輪到寇仲變色,隻是沒有人能看見。

三道人影,分由屋簷躍下,把徐子陵圍在中心處,隻看其迅如鬼魅的身法,所采取的角度和選取的位置,便知對方精於聯戰。

徐子陵環目一掃,微笑道:“三位姑娘既敢當街攔截弓某,為何卻以重紗覆臉,不敢以真貌示人?是否怕攔截不成時,把身份泄漏?”

這三個盛裝女子身段迷人,縱使沒露出顏容,已足使人感到她們長相不會差到哪裏去。

其中一女道:“我們根本沒想過泄密的問題,就算被你看到我們的麵貌,你也不會知道我們是誰。”

另一女嬌叱道:“你和洪小裳是什麽關係,為何要替她出頭?”

徐子陵聳肩道:“說出來諒你們不肯相信,我們隻是萍水相逢的朋友。隻因看不過法難和常真的氣燄,遂出手教訓他們,請問三位姑娘和法難常真又是什麽關係?”

餘下一女冷笑道:“到地府後你再問閻王吧!”

一指點出,其他兩女同時發動攻擊,龐大的壓力罩體而至。

陰癸派的元老確是不同凡響,徐子陵雖自問功力大進,與前判若兩人,亦難以抵受對方聯手下的全力一擊。尤可慮者是清兒妖女尚未現身,她乃婠婠的師妹,隻要有婠婠七、八成的厲害,在旁伺隙偷襲,保證會教他飲恨九江。

打不過就逃,一向是他和寇仲的戰略。這次他有何逃走妙計呢?

眾人愕然瞧去,隻見一個頭頂高冠,身披長袍,身材極高,麵容古拙而呆木的人正從院門處悠然走進廣場來。“賭鬼”查海心叫邪門,自己早吩咐手下把大門關上,暫時不準任何人出入,待把事情解決後方再重開。但此人無聲無息地來到這裏,不聞半點攔截爭執的聲響,可知這怪人大不簡單。此人視賭場眾好手如無物,筆直朝寇仲走過來,自有一股逼人氣勢。眾漢因先前寇仲一刀擊得己方兩夥伴兵折人倒的前車早嚇破膽,心誌被奪,竟不由自主往旁退開,任由怪人如入無人之境。

雷九指和林朗心生驚疑,弄不清楚寇仲和怪人是什麽關係。寇仲則頭皮發麻,瞧著怪人來到身旁,苦笑道:“父親大人近況如何?”

怪人深瞥他一眼,露出一絲與他刻板麵容似是全無關係的笑意,淡淡地說道:“沒給你氣死我可酬答神恩,還有什麽好或不好的。”

查海趁機下台,抱拳道:“這位前輩高姓大名?”

他在江湖混了這麽多年,眼力高明,心知吃不住對方,隻有好言相待。

怪人瞥他一眼,搖頭道:“若蕭銑親自開口問我,倒還差不多,你可差遠哩!”

查海勃然大怒,旋即又想起一個人,登時寒氣直冒,不敢再發言。

怪人把手伸向寇仲,柔聲道:“我們父子不見多時,不如先找個地方喝酒談天?”

寇仲毫不猶豫地讓他握緊自己的手,向雷九指和林朗道:“兩位老哥可先回去,稍後再見。”同時打出眼色,著他們跟在背後。

怪人拉起寇仲,雷九指和林朗緊隨兩人身後,在查海等眼睜睜下揚長而去。

在刹那間,徐子陵將形勢完全掌握,同時知道若不全力出手,而仍左瞞右瞞自己的真正功夫,等於借敵人之手來自盡。換言之他隻能在暴露身份和被殺之間選擇其一,那不用人教都知該如何決定。

陰癸派的三位元老高手,兩人從前方兩側處攻來,兵器一長一短。長的是尾部連係幼索的鐵環,短的是能藏在袖內的雙鉤。一長一短配合得天衣無縫,即使徐子陵騰上半空,亦逃不過飛環淩厲的追擊。後方攻來的是一把特別窄長的利劍,三樣性質完全不同的兵器,走的全是險毒奇詭的路子,功力十足,一時陰寒之氣大盛,勁風刺骨,以徐子陵的強橫,身在局內,亦感呼吸困難,舉動維艱,壓力重重。

徐子陵暗捏不動金剛輪印,登時心如止水,剔透玲瓏,暗忖即使寧道奇在自己現在的處境中,怕也不敢硬架三人聯手一擊,心念電轉間,他往左閃開。這一閃內中暗含無數玄機,且得之不易。敵人最厲害處,是虛實難測,徐子陵雖然戰鬥經驗豐富,眼力高明,但由於對方均為魔門中的特級高手,縱然單打獨鬥,也不會差他多少,所以看似同時攻來,事實上卻可隨時生變,令他摸錯門路,那時敵人將可在數招之內置他於死地。他是絕不能出錯,失去主動的代價將是立斃當場。這一閃正是爭取主動的關鍵。

純憑直覺,他感到最先攻至的既非擅於遠攻的飛環,更不是交叉畫出無數迎頭罩來幻影的雙鉤,而是後方刺來的尖窄劍刃,前兩者隻是惑他耳目心神,為使尖窄劍刃的聞采婷助攻。就在尖窄劍刃無聲無息搠背刺來之際,他的身子往後虛晃,裝作抵受不住前方環鉤合成的龐大壓力。聞采婷果然中計,劍刃立時嘯風狂起,加速增勁地全力擊至,變得搶在飛環和雙鉤之前。徐子陵正是要製造出這種形勢,於刃尖及背的千鈞一發之時,往橫閃去。三女不約而同各自“咦”的一聲,表示出對他高明判斷的驚訝,手底卻絲毫沒有猶豫,變招應變。仍在頭頂盤旋的飛環“嗖”的一聲彎彎斜掠而至,如影隨形地疾割向改變了位置的徐子陵,若他繼續左閃,等於把自己送給飛環切割,另一元老高手則連人帶鉤往他撞來,隻要被她纏著,他將完全陷進受製的局麵。後方的聞采婷卻改攻為守,幻起漫天劍網,把他的退路完全封死。

徐子陵還是首次遇上這麽厲害的聯手戰術,不但虛可變實,攻可化守,最要命是她們的內勁同源同流,合而匯成彷似天羅地網的勁力場,身在其中如入冰窖,且寒勁不住增加,致令被圍攻者功力大打折扣,更糟是勁力輕重變化萬千,絕難捉摸。徐子陵一無所懼,長笑一聲,倏又往右閃去,同時旋身,長袍轉飛,掃往劍網鉤影處,左手拍向飛環,同時右手暗捏獅子印,沉喝一聲“咄”。三女見他奮起反抗,都是心中大喜,暗忖在三人聯手之勢下,定可將他重創,豈知就在眼看成功之際,徐子陵的真言貫耳而入,登時把彌漫全場的慘烈森殺之氣消去。此音有若夜半時從禪院響起的梵誦鍾聲,似乎遠在天邊,又若近在耳旁,感覺玄異無倫,能令人心撼神移,奇妙至極點。三女乃魔門中人,天性受這種佛門禪音所克,兼之猝不及防,為之心神劇震,手底不但緩了一線,功力亦因而大幅削減。“霍霍”連聲,徐子陵揚起的外袍分別掃上劍鉤,左手擊中飛環。三女同時被震退,再組不成合圍的優勢。

徐子陵一聲“承讓”,右掌虛按地麵,斜飛而起,待到半空時,使出急速換氣的獨門奇招,改變方向,避過三人的追擊,落向遠方房舍,迅速消沒。三女看他的速度,知難以追及,氣得呆在當場。

白清兒從徐子陵逃走的方向躍落場中,駭然道:“這人是誰?”

聞采婷扯下麵紗,美目深注地凝視徐子陵消失的方向,沉聲道:“若非此人身具佛門獅子吼奇功,我會猜他是寇仲或徐子陵所扮的,但事實顯非如此。”

另一女道:“無論這叫弓辰春的人如何高明,隻要他再次現身,定難逃殺身之禍。正事要緊,杜伏威才是我們這次的目標,走吧!”言罷四女迅速飄離。

在酒鋪寧靜的一個角落,杜伏威露出沉思的凝重神色,瞧著杯內的美酒,沒有說話。寇仲恭候他發言,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情緒。一路走來,直到剛才對飲三大杯,杜伏威仍未說過半句話。

杜伏威終於綻出一絲充滿自嘲意味的笑容,啞然失笑搖頭道:“換成是昨天,我定會調兵遣將,不顧一切將你這忤逆子殺死,以泄心頭恨意。但現在卻隻有憐愛之情,父子之愛,你說人生是不是很奇怪?”

寇仲劇震道:“老爹你終給師妃暄打動啦!”

這回輪到杜伏威猛顫一下,目射奇光地朝他瞧來,難以置信地說道:“難怪你這小兒能橫行天下,竟可從我一句發自真心的感慨推測出言外的事實,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寇仲苦笑道:“孩兒不是才智高絕,而是一方麵知道師妃暄正為李小子遊說天下群雄,一方麵知悉你的老拍檔輔公祏乃魔門中人,更清楚老爹你逢場作戲的心態,所以猜到你老人家今天剛秘密見過師妃暄。唉!李世民又多一壁江山。”

杜伏威舉杯笑道:“這一杯是為老爹我感到如釋重負,渾身輕鬆舒泰而喝的,幹杯!”

寇仲歡喜地和他碰杯,兩人一飲而盡。

杜伏威訝異地用神打量他,好判辨他的歡容是否發自真心,奇道:“看來你是真的為我高興。這實在有違常理,你該為李世民勢力日增而失意才對。”

寇仲放下酒杯,環目掃視鋪內其他幾桌的客人,始坦然道:“我這人最看得開,就算擔心煩惱也留待和爹喝完酒後再計較思量。現在隻會陪爹開懷暢飲,更不會問爹和李小子間合作的細節,免陷爹於窘惱為難。”

杜伏威拍桌歎道:“不愧我杜伏威看得起的人,隻有如此方當得起英雄了得的讚語。老爹亦有幾句肺腑之言,希望小仲你能平心靜氣去考慮考慮。”

寇仲頹然挨到椅背去,苦笑道:“若爹是勸孩兒以爹你為榜樣,爹可省點力氣留來喝酒。”

杜伏威微笑道:“杜伏威可以投降,寇仲豈能如此!所謂知子莫若父,我隻是想提醒你,希望你取消往關中尋寶一事。因為不知誰人傳出消息,令天下無人不知你和子陵正打算北上關中,你們若堅持要去,實與自投羅網無異。”

寇仲咬牙切齒道:“還不是香玉山和雲玉真幹的好事?這定是他們借刀殺人的陰謀,不過我和小陵怕過誰來?”

杜伏威歎道:“有楊公寶藏又如何?古來爭天下者,從沒有人是靠寶藏起家的。你若仍要硬闖關中,隻是逞匹夫之勇,又或像撲火的燈蛾,自尋死路罷了!”

寇仲平靜下來,麵容變得冷酷而不現半絲情緒,緩緩道:“我現在一是向李小子跪地求饒,一是奮戰到底,而爹該知我會作何選擇。”旋即又嬉皮笑臉地道:“我的娘!孩兒已是走投無路,唯一法寶就是看看寶藏內有什麽能起死回生的寶物,碰碰運氣。愈艱難的事孩兒愈覺有趣。”

杜伏威皺眉道:“那並非艱難與否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可能的。李世民的天策府固是高手如雲,李閥門下更是能人眾多,如果你覺得還不夠的話,尚有佛道兩門和整個與佛道有關係的白道武林,豈是你兩人能擋架得住?”

寇仲一呆道:“爹是否暗示師妃暄會親手對付我們?她和子陵的關係很不錯哩!”

杜伏威沉聲道:“這隻是你們不明白師妃暄的行事作風,絕對公私分明。兼且她一直以來因憐才而對你兩人非常容忍,故不住好言相勸,可說盡過人事,你還可對她有什麽奢求?”

寇仲無言以對。

杜伏威淡淡地說道:“你猜我怎會知你身在九江?”

寇仲立時頭皮發麻,怔了好一會才道:“難道是她告訴你的?”

杜伏威苦笑道:“給你一猜即中,她是要我來給你最後一個忠告:不要到關中去。”

寇仲不解道:“她怎知爹和孩兒的關係?”

杜伏威眼中射出充滿感情的罕有神色,柔聲道:“因為我向她道出歸降李世民的其中一個條件,是不論在什麽情況下,也不與你和小陵正麵作戰,這大概是什麽虎毒不食子吧!”

寇仲一震道:“爹!”

杜伏威哈哈笑道:“隻有這聲‘爹’是發自真心,老夫大堪告慰。”

旋即又肅容道:“你兩人武功均臻大家境界,即使以師妃暄之能,亦沒把握獨力收拾你兩人,兼且她坦然承認沒法對你們痛下辣手,但她卻務要阻止你兩人赴關中尋寶,你可猜到她會用什麽手段?”

寇仲呼出一口涼氣道:“她不是要請寧道奇出馬吧?”

杜伏威搖頭道:“寧道奇乃道門第一人,身份地位非同小可。身為佛門的師妃暄若非別無選擇,不會輕易驚動他老人家。且據聞寧道奇由於你們的武功來自道家寶典《長生訣》,彼此大有淵源,故曾親自請求慈航靜齋隻將你們生擒囚禁,待李家平定天下後,再放你們出來。隻此便可知他不願出手對付你們。”

寇仲色變道:“我的娘,我情願被殺也不願被囚。”

杜伏威失笑道:“這是你第二次喊娘,真的是何苦來哉。”

寇仲頹然道:“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是要小陵退出這尋寶的遊戲,他最愛自由自在,我則是自作孽,與人無尤。”

又問道:“靜齋的齋主是誰,會不會率領大批師姑和尚來捉我們?”

杜伏威搖頭道:“靜齋現在的主持身份神秘,但她在佛門的地位等同寧道奇在道門的位置,不會輕易出山妄動幹戈。照我聽師妃暄的暗示,她會請出佛門的四大聖僧,所以你喊娘是應該的。”

換了以前,寇仲恐怕眉頭都不皺一下,皆因不知四大聖僧是何許人也。但剛剛聽過徐子陵說連石之軒都給四大聖僧殺得落荒而逃,現在驟聞要來擒他和徐子陵的正是這四人,不大吃一驚才是怪事。

四大聖僧就是天台宗的智慧大師、三論宗的嘉祥大師、華嚴宗的帝心尊者、禪宗四祖的道信大師,四人再加上師妃暄甚或了空,他兩人哪有還手機會?

霍地立起身來,苦笑道:“孩兒有急事須趕回去和小陵商量,爹保重啦!差點忘記告訴爹陰癸派有大批人馬來了九江,爹要小心些兒。”

杜伏威一言不發地放下酒資,陪他站起來走往鋪外,值此夜深人靜之時,道上行人疏落,倍覺淒清。

夜風吹來,杜伏威道:“我這做爹的真窩囊,說了這麽多話仍不能打消仲兒北上之意。師妃暄選這時間要爹來作警告,其實是一番苦心,不願你兩人到關中後和李家正麵衝突,致結下解不開的深仇。”

寇仲歎道:“若我就這麽給嚇得屁滾尿流,龜縮不出,下半生的日子怎麽過?”

杜伏威搖頭道:“話不是這麽說的。昔年韓信亦有**之辱,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隻要你躲回彭梁的大本營去,師妃暄能奈你們幾何。但像你們現在這般投向關中,隻是以卵擊石,螳臂當車,不自量力的行為罷了!”

寇仲雙目奇光迸射道:“不能力敵,便要智取,總會有辦法的。”

杜伏威邊行邊哂道:“隻看師妃暄對你兩人的行蹤了如指掌,便知你們落在絕對的下風,隻有挨打待擒的分兒。”

寇仲灑然笑道:“爹該比任何人都明白,由出道開始,我們一直挨打,到今天這形勢仍沒好轉過來,隻是對付我們的人愈來愈厲害而已!隻要我能安抵關中,恐怕寧道奇也要視我為夠資格的對手。”

杜伏威停下步來,仰天笑道:“寇仲畢竟是寇仲,我也不再勸你,隻盼你能免去被擒之辱,我們就此為別。”

寇仲恭敬施禮,斷然離開,才走數大步,杜伏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道:“尚有一事忘記告訴我兒,就是李密正式臣服李家,還率眾入關,此事轟傳天下,更添李家的聲威。”

寇仲一震停下,苦笑道:“還有什麽其他的壞消息?”

杜伏威豪情忽起,拍手唱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杜康就是造酒之神,可見杜伏威無意爭逐江湖,隻想退隱的心態。

歌聲遠去。寇仲沒有回頭,感受杜伏威歌聲中的荒涼之意,心中感慨萬千。識時務者為俊傑,在這方麵他寇仲顯然不及老爹杜伏威。但這正是生命最有趣的地方,從不可能中追求那微妙的可能性。他現在最想見的人是徐子陵。

徐子陵依林朗的指示來到秘巢,雷九指、林朗和公良寄正憂心忡忡的等候他和寇仲,徐子陵聽罷立即猜到那人是杜伏威,笑道:“那確是他的義父,諸位放心。”

同時心中大惑不解,杜伏威乃江淮軍的龍頭大領袖,怎會孤身一人到蕭銑的地頭來?而且對寇仲全無惡意。

正思量間,林朗低聲問道:“那怪人是否江淮軍的‘袖裏乾坤’杜伏威?”

因杜伏威的形象特異,林朗事後終於猜到是他。

徐子陵迎上林朗和公良寄充盈好奇光芒的兩對眼睛,微笑道:“我當你們是自己兄弟才說實話,不錯,那人正是橫行江北的杜伏威,兩位亦不難猜到我們是誰?”

林朗一震道:“弓爺這模樣是假的啦!”

徐子陵脫下麵具,露出俊秀無匹的麵容,淡然道:“在下徐子陵,見過林兄和公良兄。”

兩人為之目瞪口呆。

好一會林朗始能籲出一口氣道:“那另一個當然是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真想不到,”

公良寄熱淚泉湧,感動萬分地嗚咽道:“難得徐爺這麽古道熱腸,讓小人的家當失而複得,小人來世結草銜環,也不足報大爺的恩典於萬一。”

雷九指伸手摟上公良寄肩頭,哈哈笑道:“為何要哭哭啼啼的?萍水相逢也可作兄弟啊!兄弟間為何要謝來謝去?”

徐子陵不好意思地說道:“公良兄言重,正如雷兄所說,大家兄弟計較來作什麽?更不要爺前爺後的弄生疏了。”

林朗激動地說道:“好!徐兄這麽說,那大家以後是兄弟,先讓小弟弄些酒菜來為大破‘點石成金’賴朝貴一事慶祝。”

公良寄拭去淚痕,興高采烈地道:“我最拿手是火鍋子,林兄有什麽好材料?”

林朗站起來道:“我早想到可能要躲在這裏避避風頭,故糧貨充足,想知道有什麽隨小弟到灶房看看吧!”

公良寄歡喜地跟他去後,雷九指皺眉道:“所謂逢人隻說三分話,你這麽對他們推心置腹,不怕出問題?”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我這人一向憑感覺行事,經過多天的相處,林朗和公良寄都是值得交往的人,我是真的當他們是朋友。”

雷九指讚許道:“子陵對人確是沒有任何架子。我見過不少所謂江湖名人,不是拒人於千裏之外,就是自重身份,講究名氣地位身家,教人看不順眼。”

徐子陵微笑道:“這些隻是未成氣候的人!像李世民師妃暄之輩又何須對人擺架子來顯示身份地位?而我則更沒有炫耀的資格,隻是僥幸混出點名堂,其實一無所有,浪得虛名。”

雷九指待要說話,寇仲神色平靜地走回來,閑話兩句後,扯了徐子陵到後院的小亭說話,先問徐子陵為何除下麵具,才把杜伏威代傳的警告說出。

徐子陵皺眉思忖片刻,道:“師妃暄定是從侯希白處得悉我坐烏江幫的船來九江,亦因這線索查到你坐宋家的船抵此。侯希白根本沒想過事情有這麽多的後果,否則絕對會為我保密。”

寇仲道:“她是如何知道不再重要。現在我隻有一個請求,就是子陵你須立即和我分開,以免被我拖累,說到底是我拖你來淌這潭混水。”

徐子陵笑道:“一世人兩兄弟,我怎能在這關鍵時刻舍你而去?四大聖僧便由四大聖僧吧!石之軒既可落荒而逃,我們這兩個逃生專家怕他的鳥兒。正如老跋所言,隻有在壓力和挑戰下才可作出夢寐以求的突破!你想剝奪小弟這磨煉的千載良機,真是休想。”

寇仲最明白他不愛爭鬥的性格,尤其對手是正義的化身師妃暄和四大聖僧,心中一熱道:“若我說多餘話,再不配做你的兄弟。不過縱使我們如何自負,仍難與石之軒相提並論。何況我們因入關中而讓敵人有跡可尋,非如當年石之軒般可上天下地的逃竄,形勢更為不利,你有什麽妙計?”

徐子陵苦笑道:“事實上我們對師妃暄的行事手段所知不多,隻知她有整個白道武林在背後為她撐腰,而她則對我兩人了如指掌,包括我們改頭換麵的本領,看來不打幾場硬仗是不行的。”

寇仲大感頭痛,沉吟道:“每一個人都有弱點,師妃暄的弱點或者是對你的情意。”

徐子陵不悅道:“又說這種話。”

寇仲低聲下氣道:“我隻是以事論事。若換過師妃暄是婠妖女,我們大可主動出擊,趁四大禿頭來到之前殺一個落花流水,現在卻是難以辣手摧花。何況師妃暄擺明是要生擒我們,這麽有情有義,更教我們硬不起心腸去動她。”

接著雙目奇光一閃,道:“我們可否為求入關而不擇手段?”

徐子陵搖頭道:“你是否想利用陰癸派的力量去製衡師妃暄?這樣就算能安抵關中,又有什麽光采可言?我剛才差點命喪陰癸派三位元老級高手的圍攻下,能夠脫身可算執回一身采。”

寇仲一震道:“三大元老級高手?”

徐子陵把事情說出,寇仲色變道:“不好!她們絕不會因區區一個弓辰春而勞師動眾,此事定衝著老爹而來,我們該怎辦呢?”

徐子陵陪他變色,心念電轉下道:“因有師妃暄在城內,陰癸派的人隻會在城外伏擊他,我們立即趕去!否則遲恐不及。”

寇仲不待他說完,早彈起來,騰身而去。

寇仲剛飛過一座瓦頂,倏地伏下,後至的徐子陵陪他一起探頭瞧去,捕捉到一個女子的優美背影,融入一組房舍之旁的樹木暗影裏。此女渾身夜行勁裝,論輕身功夫足可臻一流高手之列,且非常眼熟。

寇仲皺眉道:“此女是誰?我定曾在某處見過的。”

此處離城外碼頭隻是普通人約走一刻鍾的腳程,當然指的是當城門大開而言。現在若要出城,便需高來高去的本領。九江城高達十多丈,即使寇徐的身手,也要借助攀城的工具又或互相借力才可踰牆離城。

徐子陵點頭道:“此女當是我們共同認識的人,因為我也甚為眼熟。照看這座房舍該是旅館客棧一類的地方,其中尚有幾個房間透出燈火,會不會和老爹有關?”

寇仲低聲道:“我正是這麽想,在這時刻出現在九江武功高強的女子,很可能是陰癸派的妖女,但這個人肯定不是白清兒,高度近似,卻缺少她那神出鬼沒似若幽靈般的味道,唉!究竟是哪個妖女?”

徐子陵一震道:“我知是誰啦!難怪差點想不起來。”

寇仲問道:“究竟是誰?”

徐子陵在他耳旁道:“是榮妖女。”

寇仲喜道:“確似她的體態風姿,若是如此,她們該失去老爹的蹤影,否則不用走來走去有如喪家之犬。”

話猶未已,榮姣姣從樹木的暗影裏閃出,往城牆方向掠去。

寇仲扯下麵具,笑道:“在被人生擒前,不如我們生擒個妖女來玩玩好嗎?”

徐子陵答道:“正有此意。”卻給寇仲一把拉著,隻見榮姣姣立定在三十丈許外一處瓦麵上,另一人正從遠處逢屋過屋地往她奔來,赫然是邪道八大高手之一的“子午劍”左遊仙。

兩人看得直冒涼氣,假若再有榮鳳祥和輔公祏,配上陰癸派三大元老高手和白清兒,即使加上他兩人亦不幫不上杜伏威。可見這次對付杜伏威一事他們是誌在必得。

杜伏威孤身來此見師妃暄,當然是為避開拍檔輔公祏的耳目,竟然會泄出消息,可推測出他身邊的近人中有內奸。假若能成功伏殺杜伏威,身坐第二把交椅的輔公祏將名正言順坐上江淮軍大總管的寶座,然後南連林士宏,說不定真有爭霸天下的希望。所以成功與否確是非同小可,但顯然現在出了問題。

榮姣姣的聲音傳來道:“怎麽到處都不見他?”

她雖蓄意壓低聲音,相隔距離亦遠,但因他兩人功力大進,仍能一字不漏地收進耳內去。

左遊仙來到榮姣姣之旁,雙目精光閃閃掃視遠近,沉聲道:“這是不可能的。一邊的人瞧著他出城,另一邊的人卻眼睜睜看見他折返城內,就這麽失去影蹤,還令兩邊的人都以為另一邊的人跟躡上他。”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邊道:“不愧是我們的老爹,這招我們要虛心學習。幸好我曾警告他陰癸派的人來了。”

徐子陵點頭同意,不用說杜伏威是借城樓的通道離開,方法非常簡單,卻直接有效,若非有他的身手,亦難以製伏守城的兵衛,不動聲息地溜掉。兩人均有放下心頭大石的輕鬆感覺。

榮姣姣苦惱道:“這次我們是痛失良機,待他回到曆陽,要殺他便不容易。”

左遊仙沉吟片晌,道:“走吧!”

兩人伏在長江旁密林中,遙觀白清兒的官船,左遊仙和榮姣姣剛沒入燈火暗淡的船艙內。

寇仲道:“你有什麽好提議?”

徐子陵笑道:“我知你是手癢啦!不過若我們出手,例如放火燒船,會暴露我們的行藏,隻為我們徒添煩惱。”

寇仲道:“你記不記得當日在洛水不動聲息地把獨孤閥那條船弄沉的事?我們來個照本宣科,也可泄心頭一口惡氣,順便偷聽他們的密話。”

徐子陵大為心動,正要動身,寇仲又一把扯著他道:“不要以為我們可在水底永遠閉氣,這可是非常耗費真元的。”

接著把在大海死裏逃生的可怕經驗說出來,兼道:“不過當真元耗盡時,恢複功力後卻會有奇異的增長。假若這種情況可永無休止的繼續下去,終有一天我們可變成會飛的神仙。”

徐子陵一震道:“其實這正是換日大法的關鍵訣要,破而後立,敗而後成。但增長以第一次最厲害,其後功效將迅速遞減。你可說是在無意中練成換日大法。”

寇仲失望地道:“我還以為可找個地方試試你的九字真言奇功,大家鬥個筋疲力盡,那就連四大禿頭都不用害怕。”

徐子陵苦笑道:“哪有這麽便宜的事?還要不要鑿沉白妖女的船,他們正等我們回去吃火鍋。”

寇仲道:“泄憤隻是一時之快。說起我們的師仙子和四大禿頭,我卻有個好主意。”

徐子陵愕然道:“你想到什麽?”

寇仲用下頷指指白清兒的官船,得意地道:“隻要我們查清楚白清兒的官船何時啟航返回襄陽,或可連船費也省掉,且可保證我們的仙子會忽然失去我們的蹤影,更省卻眾妖婦妖女找你弓大爺的晦氣。”

徐子陵同意道:“此計妙絕!來吧!”

雷九指三人等得急如熱鑊上的螞蟻,兩人渾身濕透的回來,神情卻像打贏勝仗,意氣飛揚。換衫的換衫,擺火鍋的擺火鍋,不片晌五人團團圍著熱烘烘的火鍋,轟然對飲,氣氛熱烈。林朗和公良寄大感能和徐寇兩人共席對飲,實乃無比榮幸的快事。但離別在即,且公良寄明早隨林朗返川,故分外珍惜這個聚會。幾杯下肚,五人再不客氣,眾箸齊舉,大吃大喝起來。

寇仲給火灼紅的臉露出燦爛的笑容,問雷九指道:“我剛聽到一個消息,洛陽的榮鳳祥會參加明晚的天九大賽,你聽過這個人嗎?”

雷九指一怔放下筷箸,道:“當然聽過,此人的賭術在洛陽非常有名氣,我也沒一定把握能贏他,你這消息是從何處得來的?”

徐子陵道:“是剛偷聽回來的,雷兄可否取消明天的參賽?”

寇仲道:“皆因我們要先走一步,到關中後才可再與老哥你相會。”

雷九指露出失望神色,旋即又笑道:“此事待明天再說,今晚隻是猜拳喝酒。來!我們飲杯!”

再飲一杯後,寇仲對徐子陵道:“兄弟!到後院玩兩手如何?保證我的刀法可打得你屁滾尿流。”

徐子陵哈哈一笑,長身而起道:“不要把話說得太滿,難道我會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