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紮神醫
徐子陵為熟知環境,不依昨夜的路線,改從西市門往朱雀大街的方向走去,隻要橫切過望仙、啟興和安上四條南北大街,便可抵朱雀大街。甫離興昌隆的總鋪,徐子陵感到有人在身後遠吊著他,當然是來者不善。他故意放緩腳步,扮作四處觀覽。
市內大部分店鋪剛開始營業,到市內購物的人紛從四方八道市門入市,逐漸喧鬧起來,充滿清晨開始新一天的勃勃朝氣。市門在望。三名漢子擠在入市的人流中,迎麵而來,同一時間,徐子陵感到另兩人正在後方加速趕至。徐子陵心知不妥,表麵雖裝作漫不經意,心中已擬好應付的策略。前後雙方迅速接近。前麵那三人自顧談笑,但徐子陵清楚把握到敵人是蓄勢以待,準備發難,心中暗笑,倏地立定。形勢立改。本來敵人計算精確,依照現時前後兩起人馬的步伐,當徐子陵和前方敵人擦身而過之際,後方的敵人剛好抵達可以近攻的位置,封死徐子陵的退路,形成合圍的局麵。徐子陵的停步,卻令後來的兩名敵人快上一線。前三人愕然朝徐子陵望來時,徐子陵迅速後移,往後方兩人間撞進去。變起突然,後方兩敵自然而然掣出暗棉袍內便於埋身行刺的短刃,朝往後疾退過來的徐子陵刺去。前三人再顧不得掩飾,紛紛拔出暗藏的匕首,品字形搶前攻向徐子陵。事情發生得迅若電光石火,周圍的行人尚未弄清楚是什麽事時,成敗已見分明。
徐子陵迅疾無倫的疾閃兩下,後兩人的利刃以毫厘之差刺在空處,而徐子陵卻嵌入兩人之間,左右開弓,雙肘重重撞在兩人胸脅的脆弱部位。兩人慘呼聲中,骨折肉陷地往橫拋跌,變作滾地葫蘆,若非徐子陵留手,隻這一撞包管可要掉他們的小命。徐子陵再閃電前晃,施展埋身搏擊的絕技,與三人擦身而過,慘叫聲起,三敵打轉倒跌開去,駭得行人雞飛狗走,亂成一片。徐子陵哈哈一笑,頭也不回的恢複先前的悠閑步伐,施施然然的離開東市。暗忖自己很快會變成長安的名人,至於如此情況是凶是吉,他已無暇去想,管他的娘!
老爺子沙天南在床沿坐直身體,長長籲出一口氣,睜開眼睛。
老夫人關切地說道:“老爺覺得怎樣呢?”
沙芷菁、三夫人程碧素、沙福和寶兒、小鳳兩婢等,滿懷希望的在期待答案。這是寇仲對沙天南第三回的療治,這回他可說用盡渾身解數,憑其過人的天份和苦思得來的辦法,用足整個時辰,為沙天南驅走體內的寒氣,打通他鬱結的經脈,更固本培元,令他體內脈氣暢行,若仍不能治好他的病,他隻好卷鋪蓋引退,放棄作長安第一神醫的夢想。
沙天南又摸摸兩邊臉頰,目光落在卓立一旁的寇仲道:“莫先生確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我現在的感覺像從沒生過病般,天下間竟真有這麽神奇的醫術。”
眾人一陣歡呼。寇仲立即渾身鬆泰,彷似卸下心頭的千斤重擔,暗忖醫好你或醫死你的機會其實各占一半。
老夫人熱淚盈眶的呼道:“謝天謝地!老爺真的好了啦!”
沙芷菁喜滋滋地叫道:“娘啊!該先謝莫先生才對!”
老夫人語無倫次地說道:“是的!啊!該先謝天地讓我們遇上莫神醫才對。”
寇仲感到臉頰一陣火熱,幹咳一聲道:“老爺請稍作休息,一心失陪啦!”
幾經辛苦,他終於知道自己是“莫一心”,說出來自己亦感荒謬可笑。
沙芷菁和程碧素恭恭敬敬的送他這神醫離房,前者把裝有九枝灸針的銅盒雙手奉上,含笑道:“這是拜師之禮,師傅萬勿推卻。”
寇仲心中暗叫苦,自己難道教她練《長生訣》上的內功嗎?尷尬笑道:“五小姐說笑了,我隻是碰巧治好令尊的病吧!”
話雖那麽說,卻毫不客氣的接過銅盒,這九枚灸針乃將來在長安冒充神醫的謀生工具,他當然求之不得。
沙芷菁白他一眼道:“難道昨晚你治好二嫂也是碰巧嗎?”
程碧素欣然道:“莫先生就像他叔叔般,是從不肯邀功的謙謙君子,濟世救人的大醫師。”她對救回兒子一命的徐子陵顯是非常感恩,說起他時句句發自肺腑,毫不掩飾。
寇仲招架不來,含糊混過,匆匆溜出走廊,剛好碰上陳來滿,後者豎起拇指讚道:“莫先生真是目光如炬,那艘隻是途經的船,越過我們逕往關中駛去。船上的人還向我們問好。”
寇仲心道當然如此,難道單琬晶會改行做河盜嗎?口上謙讓道:“隻是湊巧猜中吧!”
陳來滿搭上他肩頭,笑道:“來!我們到廳中喝酒,毛老師在等待哩!”
大公子、二公子和他們的妻妾聞訊趕來看沙天南的紛亂情況下,兩人步入艙廳。毛世昌和三位較有地位的武師正在據桌談天,見神醫駕臨,全體起立迎接。寇仲在眾人的恭賀讚賞聲中,飄飄然的坐下,任人侍候斟酒。船速忽然減緩。
毛世昌如釋重負的舉杯道:“幹杯!終到關中哩!過了河防,再個把時辰工夫,可在長安繼續喝酒!兄弟們!幹杯!”
寇仲把手中美酒一飲而盡,暗忖自己發夢也沒想過會喝著酒的安然潛到關內。世事之離奇,每每出人意表。
兩隻茶杯碰到一起。
雷九指低笑道:“這一杯是老哥我賀你安然抵達長安的。”
在這附設於東來客棧的酒樓一角處,兩人心情開朗,相見甚歡,唯一的遺憾是仍未見到寇仲。徐子陵把入關前後的情況迅速述說一遍,又問起雷九指方麵的情形。
雷九指搖頭歎道:“不怕告訴老弟你,我曾在明堂窩‘大仙’胡佛手上吃過大虧,論賭技,我和他隻在伯仲之間,但他卻占上地頭之利,加上賭本雄厚,所以我以一招之差敗走。這次重來,除了要把香貴父子引出來,還要向胡佛洗雪前恥。”
徐子陵道:“雷老哥是否準備和‘大仙’胡佛再一較高下。”
雷九指苦笑道:“在賭桌上我對他已泄了信心和銳氣,這心理上的陰影,將使我難以再揮灑自如,所以隻能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在你這青出於藍的高徒身上。你怎麽也要為我出這口鳥氣。”
徐子陵駭然道:“我怎麽行!雷老哥在說笑吧!”
雷九指正容道:“怎會是說笑。你就當是赴考科舉試場,隻要你能贏得關中賭界第一名家‘大仙’胡佛,立即聲名鵲起,再挾餘威鬥垮香貴父子在這裏開設的另一間與‘明堂窩’齊名的‘六福賭館’,香貴將不得不現身來會你。若不能把你擊敗,他會以重金將你收買作手下,那時你可混進他的窩裏去。”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這怎麽行,我根本不是賭錢的料子。”
雷九指俯前微笑道:“我從未見過有人像你般在賭桌上仍能保持冰雪般的冷靜,論靈活變化,隨機應變更是無人能及。加上我傳授的技藝,再增添些臨場經驗,保證明堂窩也要給你贏回來。現在萬事具備,隻欠賭本。不過若能起出楊公寶藏,還怕沒本錢去賭嗎?”
徐子陵苦笑道:“你這如意算盤未必打得響,照我看能找到寶藏的機會微乎其微,一切待寇仲來到才說吧。”
雷九指見他沒再拒絕,心情大佳,笑道:“照我看你氣色甚佳,時來運到下,何事不成。不如我們今晚先去明堂窩踩踩場子,長安的達官貴人、公子貴介,誰不到那裏湊熱鬧?”
徐子陵搖頭道:“今晚不行!我想先去見李淵。”
雷九指失聲道:“什麽?”
徐子陵解釋了嶽山和李淵的關係,苦惱地說道:“究竟怎樣才見得到皇宮內苑裏的皇帝呢?登門求見肯定是不成,隻是徒給李建成、晁公錯等一個布局殺我的機會。”
雷九指苦思半晌,最後放棄道:“這事我真的沒法幫你忙,皇宮內崗哨重重,要偷進去根本無此可能,就算你有本領潛入去,偌大的皇宮到哪裏去找李淵?”
徐子陵待要說話,肖修明匆匆而來,見到徐子陵大喜道:“幸好莫兄真的在這裏喝荼,否則都不知該到哪裏找你。”
徐子陵把雷九指介紹他認識後,問道:“有什麽急事?”
肖修明道:“封大人要見你啊!”
徐子陵和雷九指麵麵相覷,暗忖難道被封德彝看穿他的真正身份,否則以一個唐室重臣,怎會有興趣見他這麽一個江湖浪人?
常可與夫人親自到關防來迎接嶽丈沙天南,有他出麵,關防官隻派人上來打個轉,便算查過,便宜了寇仲這身份暖昧的人。兩船開出,朝長安城的方向駛去。
不一會沙福來找他,說老爺有請。步出走廊,沙福低聲道:“要見你的是四姑爺,當他聽到莫先生醫術如神,立即要把你請來相會。”
寇仲暗籲一口涼氣,希望常可真是瞧中自己的醫術,而非心生懷疑,否則勢將全功盡廢,暗渡陳倉變成打草驚蛇。大廳一片喜氣洋洋的歡愉氣氛,沙家諸人見醜神醫寇仲跨步入廳,人人以親切地招呼和笑容相迎,幸好常可夫婦亦不例外,寇仲立時放下心來。
廳內早擺開三桌酒席,沙天南精神翼翼的起立道:“來!大家坐好再詳談。”又把寇中介紹給常可夫婦認識。
常可的夫人,沙家的四小姐芷嫦長得端莊秀麗,論容貌隻稍遜五小姐芷菁半籌,一派大家閨秀的風範。常可本人長得年輕俊偉,一副奮發有為的樣子。不知是否官運亨通,顧盼間神采飛揚,對寇仲卻恭敬有禮,並不以他貌寢而有絲毫輕視之意。
寇仲被安排坐在常可和大少爺成就的中間,坐的當然是以沙天南為尊的主席。同席的除老夫人外,其他女眷全集中到另兩席去。陳來滿、毛世昌和沙福也陪列主席。
酒過三巡,一番閑話後,沙天南欣然對寇仲道:“得少婿告知後,可卜莫先生這次到長安,必能大展懸壺濟世的抱負。”
常可接口道:“事情是這樣的,皇上的寵妃張娘娘忽罹患怪疾,這個月來茶飯不思,日漸消瘦,群醫束手,有關中醫神之稱的‘活華陀’韋正興也治不好她的病,使得皇上終日愁眉不展。幸好莫神醫來了,隻要治好張娘娘的病,不但是我們沙家莫大的榮耀,莫先生更可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呢。”
寇仲心中叫苦,皆因他從未想過醫病醫進皇宮去,那可不是說笑的。猛下決心,入城後立即開溜,否則進入皇宮,不露出馬腳才是怪事。
表麵當然裝作感激地說道:“多謝常爺給鄙人這天大的良機,鄙人必盡心盡力,治好張娘娘的病,不負常爺之托。”
大少爺沙成就舉杯道:“這一杯,祝莫神醫妙手回春,治好娘娘的病。”
眾人轟然對飲,氣氛熱烈。隻有寇仲差點痛哭流涕,為自己辛苦經營出來的醫業悲泣。
徐子陵隨肖修明來到街上,天上灑下絲絲飄雪,一輛華麗的馬車,在八名騎士簇擁下,恭候路旁。白雪紛飛把寬宏規整的朱雀大街統一和淨化了,天地一片迷離,徐子陵似若重溫在洛陽那清早勇戰四大聖僧的舊夢。
肖修明搶前把門拉開,說道:“莫兄請登車,小弟在總店等你。”
徐子陵把心一橫,登車而入。
身穿官服的封德彝正目不轉睛地瞪著他,淡淡地說道:“莫兄請坐到我身旁。”
徐子陵依言坐下,馬車緩緩開出。
封德彝望向窗外雨雪紛飛下的長安第一街,微笑道:“長安有三寶,莫兄可曾聽過?”
徐子陵茫然搖頭。
封德彝徐徐道:“就是絲織、三彩釉陶和銅鏡。”接而低吟道:“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古為鏡,可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為人臣子者,必須像一麵明鏡,莫兄明白我的意思嗎?”
徐子陵實在弄不清楚他說這番話的用意,不過他自喻為鏡,其中隱含至理,也表示出高潔的操守,非是逢迎吹拍之徒。心中肅然起敬道:“這樣才叫盡人臣的責任,福及萬民,小人敬服。”
封德彝收回望往窗外的目光,朝他瞧來讚許地說道:“能令莫兄深有同感,可知莫兄亦是心懷大誌的忠義之士,莫兄可知本官為何今早要來找你呢?”
徐子陵茫然搖首。
封德彝露出回憶的神色道:“莫兄昨夜表現的武技,有種天馬行空揮灑自如,充滿創意的味道,這種超凡入聖的劍法,為封某人平生僅見,禁不住大生憐才之意,不忍見你就那麽橫死長安,空負大好劍術。”
徐子陵恍然大悟,微笑道:“多謝封大人的關心,生死有命,小人若是把生死放在心上,昨晚就會逆來順受,不會與爾文煥等正麵衝突。”
封德彝臉現訝色,欣然道:“原來莫兄並非徒逞勇力之輩,隻是不把生死放在眼內,佩服佩服。”
徐子陵怕他要招攬自己作手下,那就什麽地方都不用去,失卻眼前最需要的自由。先發製人地說道:“小人一向淡泊名利生死,投身卜家,隻因卜家是有名的大善人,不類一般謀利的商賈。待天下平定,四海歸一,小人便回鄉過些耕田種菜的日子,享受平凡中見真趣的生活。”
封德彝微笑道:“莫兄竟是另有懷抱,本官非常欣賞。不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莫兄可知已開罪了什麽人呢?”
馬車此時切入光明大街,若繼續往前,將直進皇城的正門朱雀門,封德彝喝出去道:“到東大寺去!”禦車揚鞭策馬,右轉往東。
徐子陵歎道:“現今長安的形勢涇渭分明,皇上之下,不附太子,便附秦王,小人明白自己的處境。”
封德彝道:“若莫兄已是秦王府的人,我反不用為你擔心,問題是莫兄初來甫到,雖在興昌隆辦事,依然隻算外人,若有什麽不測,秦王很難為你出頭。正因看正此點,你的敵人可肆無忌憚的在這段時間內不擇手段務求殺你立威。所以本官大費唇舌,勸莫兄尋求自保之道。”
徐子陵從容道:“他們今早試過一次,在東市西門突襲小人,幸好小人運氣不錯,得避此劫。”
封德彝細問經過,徐子陵回答後,他沉吟片晌,忽然道:“莫兄在巴蜀家居何處?”
徐子陵怕給他問起“家鄉”的情況而啞口無言,隻好說出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說道:“小人家住成都獅子橋街。”
封德彝喜道:“那就行了!最近成都發生了一件轟動武林的大事,莫兄有否耳聞。”
徐子陵一點不明白他“那就行了”是什麽意思,但見他充滿期待的樣子,卻不能推說不知道,隻好說:“大人是否指‘霸刀’嶽山擊殺‘天君’席應一事呢?”
封德彝一拍椅柄,欣然道:“正是此事,莫兄對此事知得是否詳盡?”
徐子陵心中有點明白,答道:“當時剛巧小人返鄉探望家父,適逢其會,目睹了整個過程。”
封德彝精神大振的反複詢問他“目睹”的過程,徐子陵當然對答如流,到封德彝完全滿意,這位李淵的親信大臣點頭道:“本官已想到為莫兄解禍的妙法。”
徐子陵早心知肚明他想說什麽,當然裝作一無所知地向他請教。
封德彝道:“待會皇上到東大寺為身罹怪疾的貴妃張婕妤許願,本官會安排莫兄得見皇上一麵,隻要此事傳入長林諸人耳內,保證莫兄以後可穩如泰山,沒有人敢動你半根毫毛。”
徐子陵心中大喜,故作訝然的失聲道:“參見皇上?小人怎有那個資格?”
封德彝笑道:“本來是沒有的,不過皇上正急於知道有關‘霸刀’嶽山的消息,而莫兄乃在長安唯一曾目睹兩人龍爭虎鬥的人,資格便有了。”
徐子陵發自真心的感激道:“封大人這麽關心小人的禍福,小人來世結草銜環,也不足為報。”
封德彝道:“我和關中劍派的邱文盛有十多年的交情,對你又特別投緣,怎能眼睜睜看你橫死。不過莫兄弟須謹記見到皇上時,他問什麽你就答什麽,千萬不可提及爾文煥等人的事,明白嗎?”
徐子陵肯定的答應了。馬車剛巧駛進宏偉壯麗的東大寺去,徐子陵已心有定計,知道如何可讓嶽山見到李淵,但還需寇仲來到長安才成。
沙家的兩艘帆船,在兩艘唐室戰船護送下,經由貫通黃河與唐京長安的廣通渠駛抵長安城內,碼頭處鞭炮大鳴,侍衛肅立敬禮,這般隆重的大陣仗,完全出乎寇仲這冒牌神醫意料之外。定神一看,寇仲差點要跳河逃生,來迎者認識的有獨孤峰、獨孤策、獨孤鳳等獨孤閥的領袖人物,不認識的人更多,看來該都是長安的權貴富商,至此才知沙成功說他沙家是洛陽首富,非是虛言。最吸引他注意的是身穿太子袍服,貌肖李世民的人,不用說是大唐太子李建成。他的身材與李世民相若,隻是臉孔較為狹長,亦欠了李世民凜然的正氣,但雙目神采逼人,絕非等閑之輩。
果然前麵的常可低聲向沙天南道:“想不到太子殿下會親來迎接,真是給足我們天大的麵子。”
沙天南則笑得合不攏嘴來。
寇仲縮在陳來滿、毛世昌等人中間處,事到臨頭,他反恢複冷靜從容,心內重溫這些天來擬習的行動坐臥的舉止,說話的語調和聲音,希望能胡混進城,然後乘機開溜。幸好來迎者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沙家諸人身上,連往寇仲瞥半眼的興趣都沒有。人走他便走,人停他也停,李建成迎上登岸的沙天南致歡迎詞時,寇仲等仍留在船麵上,等候安排。
寇仲暗叫謝天謝地,瞧著沙家諸人逐一登上迎接的馬車,與李建成一道在眾兵衛拱護下離開,獨孤家的人也走得半個不剩,這才如釋重負的隨一眾護院及婢仆登岸。百多人由另一官兒招待,登上另一隊馬車,在雨雪紛飛中奔往沙家在長安的新宅院。
同車的陳來滿欣悅地說道:“建成太子這麽禮待老爺,我們沙家必可在關中另創一番局麵。”
寇仲正盤算如何開小差溜掉,聞言順口道:“我們沙家究竟是幹什麽生意的呢?”
毛世昌訝道:“莫先生竟不曉得。我們沙家是以礦藏起家,以五金工藝名聞天下,隻是分設全國的兵器廠更過百家,隻在關中便有十多個礦場。”
寇仲暗忖難怪李建成這麽看重沙天南,原來是掌握軍工命脈的大商賈。王世充失去這個人,會是重大的打擊。
陳來滿壓低聲音道:“洛陽最厲害的守城神弩,是老爺親自設計和監督打造的呢!”
寇仲心中大喜,因已曉得李建成有親自督軍攻打洛陽之意。正思量時,蹄聲迎麵而至,常可和另一將領策騎來到,把車馬隊截停。
寇仲“心如鹿撞”時,常可和那將軍策馬來到寇仲車旁,喚道:“莫先生!”
寇仲硬起頭皮探頭出去,回應道:“鄙人在,常爺有何指教?”
另一將軍客氣地說道:“末將馮立本,見過莫先生。”
常可介紹笑道:“馮將軍是太子殿下東宮的統領,大家是好朋友。”
寇仲心知糟糕,果然馮立本道:“殿下不知莫先生大駕光臨,有失禮敬,故特命末將來迎接先生大駕,請先生立即到宮內相見。”
寇仲心中喚娘,偏又毫無拒絕良策,隻好解下井中月,下車改乘馬兒,隨兩人往皇宮馳去。
徐子陵被安排到東大寺後的待客堂內等候封德彝作進一步的指示。大唐皇帝李淵聖駕未到,大批禦衛已做好所有保安的防範功夫,使整座寺院刁鬥森嚴,閑人止步。
陪伴徐子陵是封德彝的家將管孝然,閑著無聊,對正觀賞窗外雪景的徐子陵道:“封大爺對莫兄確是另眼相看,昨晚見識過莫兄的劍法後,還問過我們有何意見。”
徐子陵連忙謙讓。
管孝然道:“最難得是莫兄有種從容瀟灑的氣度,舉手投足,均是那麽完美無瑕,使人永久難忘。”
徐子陵心中大懍,知道若遇上熟人如李世民,會從這些地方對自己生出疑心。反扮成嶽山不會出問題,皆因嶽山本身正是這般級數的高手。
隨口問道:“天下無人不知長安武林是臥虎藏龍之地,有什麽人物是特別出色的呢?”
管孝然道:“若論真正高手,豎起十個指頭都不夠用,不過如數風頭最勁者,首推東突厥來的年輕高手可達誌,此人的刀法已達出神入化的境界,屢敗秦王天策府的高手,令太子東宮聲威大盛。聽說在前晚宮內的宴遊中比試,長孫無忌也吃了虧,當時尚有天下第一名妓尚秀芳在場。秦王這個臉丟得太大了!”
徐子陵心中暗念可達誌之名,反沒有留意尚秀芳。此時有人來報,著徐子陵到寺院後的貴賓室謁見唐皇。徐子陵收攝心神,在管孝然的引領下,往見李淵去也。
東大寺的貴賓堂外布滿禦衛,無不是經過精心挑選,人人虎背熊腰,高挺驃悍。指揮的將領是率更丞王晊。管孝然與他非常稔熟,報上徐子陵的姓名後,徐子陵依規矩解下佩劍,在王晊陪伴下跨檻登堂。
堂北有一排窗子,外麵是雨雪飄飛的園林。靠窗放置一排十多張太師椅,以茶幾相隔,正中坐著的是位身穿赭色便服的男子,膚白如雪,顏容清秀,看上去隻是三十來歲的年紀。但徐子陵一眼認出他正是大唐國的九五之尊,李閥的最高領袖李淵。不但是因他所坐的位置,更因其他人都穿上官袍,他的便服打扮反突出他尊崇的地位。
李淵的神情有點疲憊,可是濃密的眉毛下,眼神仍是明亮、清澈,且流露出一種頗為難以形容似是對某些美好事物特別憧憬和追求的神色。縱使坐在椅上,他的腰仍是挺直堅定,顯得他雄偉的體型更有逼人的氣勢。正捧起茶盅飲茶的雙手纖長穩定,整個人散發著非凡的魅力。一閥之王,確是氣概不凡。
徐子陵直覺感到他不喜歡擺皇帝的架子,仍是依禮下跪叩首道:“小民莫為,拜見皇上。”
左右相陪的四名大臣中,除封德彝外,徐子陵認識的尚有裴寂,當年把從東溟號盜得的賬簿送予李世民時,與他曾有共膳之緣。也就是那個早上寇仲拒絕李世民的招攬,並下決心要跟他爭天下。
李淵神態雍容的放下茶盅,淡然道:“給朕平身!王將軍可以退下。”
王晊與兩名禦衛依令退出堂外,徐子陵徐徐站起,垂手側立,以表恭敬。
李淵神采過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點頭道:“這裏並非皇宮,一切隨便。看你的舉止動靜,知你身懷絕學,非是一般等閑武夫。這回莫卿你到朕的關中來,是否有什麽心願呢?”
徐子陵給他銳利的目光掃過,立時生出感應,才知這一閥之主,武功實是深不可測,難怪能**出李世民、李元吉等兒子來。恭敬答道:“莫為隻願能辦好家主人卜廷吩咐的事,以報知遇之恩,此外別無奢求。”他一直在留意裴寂的反應,隻要他看不破自己的真正身份,他可算是過了來長安的第一關。
李淵顯出閥主的霸氣,仰天發出一陣長笑聲,說道:“好!朕最喜歡有忠有義的人,聽封卿說你曾目睹吾友嶽山與席應的一場龍爭虎鬥,且給朕詳細道來,不要漏去任何細節。”
徐子陵暗鬆一口氣,曉得李淵並沒有對他生疑,可以依計行事了。
大唐的皇宮,由皇城、宮城兩個部分組成。前者是大唐中央政府的一應辦公機構所在;後者則為皇室治事起居之處。中間以一道寬達千餘步橫斷東西的廣場式大橫街分隔,所有改元、大赦、元旦、冬至大朝會、閱兵、受俘等全在這裏舉行,故有“外朝”之稱。
皇城皇宮的主門是位於南北中軸線上的三道門,皇城正南是遙對城南主門明德門的朱雀門,以長安第一大街朱雀大街連貫。宮城正南的主門是承天門,連接承天門和朱雀門的一截街道稱為天街。玄武門是宮城正北的大門,門外是宮城的後院“西內苑”。朱雀、承天、玄武三門,形成皇城宮城的主軸,有堅強工事和森嚴的警衛。玄武門更是宮廷禁衛軍司令部所在,兵力雄厚,誰能控製玄武門等於控製皇宮,甚至整個京師。
宮城由三個部分組成:中為太極宮,西為掖庭宮,東為東宮。太極宮是唐皇李淵起居作息的地方,東宮是太子李建成居處,西部掖庭宮為李世民居處,李元吉的武德殿,位於東宮北的西內苑裏。
太極宮內共有十六座大殿,最主要的四座大殿為太極殿、兩儀殿、甘露殿和延嘉殿,均建在承天門至玄武門的中軸線上。太極殿又稱“中朝”,是大唐宮內的主建築,每月朔望兩日,李淵在這裏接見群臣,處理政務。太極殿北是兩儀殿,為“內朝”,隻有少數有資格作決策的親信大臣才能進出參與,國政大事往往先在此商討、決定,才輪到在“中朝”提出和討論執行的人選及方法。
寇仲這神醫隨著常何和馮立本從皇城南麵靠東的安上門進入皇城,兩旁宮署林立,左有太常寺、大府寺、尚書省;右有太廟、少府監、都水監、東宮仆寺等等。他特別留意的是都水監,皆因這是掌管長安一切水道交通,對他尋寶的躍馬橋有莫大關係。他雖連躍馬橋的影子都未見過,心中早認定寶藏的入口最有可能在橋底下水道處,否則寶藏該早給人發現。
當進入分隔皇城宮城的廣場橫街,以寇仲如此見慣場麵的人,也被這橫分南北、氣貫東西的長街式廣場的磅礡氣勢所震懾,歎為觀止。尤其是承天門上建有重樓,隻要想象唐室有慶典在外朝舉行,帝君登上承天門樓主持的氣象,禁不住熱血沸騰。他想:終有一天,登樓主持慶典的人會是我寇仲而非李淵或李家的任何人。三人在東宮外重明門下馬,步入東宮。由東宮衛士組成的“挾門隊”分列兩旁,氣象森嚴。過了重明門就是顯德門,門內是東宮的正殿顯德殿,接著是崇教、麗正、光天和承恩等宮殿,兩側還有宜春院、崇文館、集賢館及其他一些殿堂樓閣。顯德殿是太子李建成接見文武百官和監國問政的地方,不過這次李建成接待沙天南父子卻選在宜春院。沙天南雖富甲一方,終非外國政要人物,故以建在東宮園林內的宜春院較為合宜。寇仲直到這刻仍弄不清楚長林軍駐紮的長林門所在位置,估計該是東宮的北大門,等若太極宮的玄武門。在雨雪飄飛中,寇仲在門官大叫“莫一心先生到”的嘹喨唱喏中,步進宜春院去。
李淵用神聆聽,又於關鍵處打斷他的敘述細加追問。當徐子陵說罷,李淵大訝道:“人的性情,決定每個人出手的風格,嶽山竟然變得這麽沉著冷漠,教人難以置信。”
徐子陵感到李淵這番話隻是向他左右說的,並非要求自己答話,遂垂首不語。剛才他對戰況過程的描述,事前做足準備工夫,完全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情和角度,去述說自己與“天君”席應的決戰。又故意屢在微妙關頭表達出自己看不破箇中玄虛,免被李淵瞧出自己的“高明”。
裴寂接過李淵的話道:“這證明嶽山真的練成‘換日大法’,脫胎換骨的變成另一個人,否則何以棄刀不用?”
李淵長歎道:“可是朕仍感到無限惆悵!想當年朕和嶽大哥並肩作戰,曆盡生死凶危,方能盡殲肆虐北疆以‘小旋風’馬俊為首的馬賊群。當時嶽兄的霸刀何等威風厲害,隻要想到此情難再,朕實深感惋惜。”
徐子陵心中一震,在嶽山遺卷中,嶽山曾詳細描述這馬俊的武功和如何把他斬殺的戰鬥經過,偏是在此事上對李淵卻一字不提,其中定有徐子陵不明白的情由。若弄不清楚,以後會在李淵麵前露出破綻。
封德彝笑道:“臣以為皇上不用為此介懷,嶽公棄刀不用,代表他的武功修為再有驚人突破,否則也不能將席應置諸於死地。”
李淵沉吟道:“還有使朕感到奇怪的,嶽兄一向不屑與魔門中人交往,怎會忽然和‘胖賈’安隆、‘倒行逆施’尤鳥倦聯起手起來對付席應和邊不負兩人?”
這個問題誰能回答?廳堂一陣沉默。
李淵忽然問封德彝身旁那位大臣道:“遣人往尋嶽山一事,叔達可知有什麽進展?”
叫叔達的大臣搖頭道:“尚未有消息。像嶽公那種高手,如要蓄意隱蔽行蹤,恐怕誰都難找到他。”
徐子陵知是時候了,臉上故意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果然瞞不過李淵的銳目,問道:“莫為你是否有話想說?不用害怕,放膽說出來。”
徐子陵畢恭畢敬地說道:“小民在來京途上,曾於恒縣見過嶽老一麵,當時他匆匆而過,轉瞬失去影跡,小民心中仍是印象深刻。”
李淵拍幾道:“何不早說!”
坐在裴寂旁一直沒有說話,身材矮胖,臉上常掛笑容的一個大臣道:“嶽老定是也惦記著和皇上當年在北疆快意縱橫的日子,所以要到關中來與皇上敘舊。”
李淵臉上現出緬懷的神色,旋即又被傷感取代,搖頭道:“他是不會原諒朕的,永遠不會。雖然最後我們兩個都是失敗者。唉!往事如煙,轉眼數十年哩!”
徐子陵暗裏捏把冷汗,暗忖若自己依原定計劃貿貿然去找李靖,必會被李淵立即識破。他開始有些明白李淵的性格,他優柔寡斷的作風,非是因他欠缺膽色魄力,又或意誌不夠堅定,而是因他太重感情。其中的苦樂,正顯出他對美好生命的依戀和追求。徐子陵有此一想法後,對這大唐皇帝登時好感大增。
裴寂再安慰這位對自己內心感情毫不掩飾的大唐皇帝道:“人的年紀愈大,對過去的事情愈是看淡,這麽多年啦!嶽公該再不把舊事放在心上。假如皇上同意,微臣可在城內廣布眼線,隻要嶽公入城,皇上可立即曉得,到時再請皇上定奪。”
李淵沉吟片晌,龍目朝徐子陵瞧來,說道:“此事不宜張揚,否則恐怕會令霸刀不快。莫為你既見過嶽山,可為朕暗中留意,但此事隻限你一個人知道並著意進行。賜金一兩,退下!”
徐子陵心忖一兩黃金雖是不俗的財富,不過比起卜廷十兩的大手筆贈金,隻是小巫見大巫,可見李淵非是揮霍無度的君主。叩首後離開廳堂。
太子建成從座位起立,欣然直往從宜春院入堂的寇仲迎來,其他人等慌忙追隨左右,駭得寇仲心中喚娘,硬著頭皮“應忖”李建成的刮目相待。最令他提心吊膽的是獨孤峰、獨孤策和獨孤鳳三位“老相好”,若被他們識**份,任他有通天徹地之能,亦隻能以飲恨宜春院收場。
寇仲以過去三天反複練習的姿態步法,又運功收斂眼內神光,改變咽喉的大小,扮作愚魯野民見到太子殿下時手足失措的畏敬模樣,未待李建成來到,往下跪拜道:“小人叩見太子殿下。”
李建成加速搶前,在他雙膝著地前一把將他扶起,嗬嗬笑道:“天佑我李建成,莫神醫來得合時,不必多禮。莫神醫是李建成的上賓,免去一切宮廷俗禮。”
寇仲心道這就最好,老子哪有興趣向你這小兒又跪又拜。表麵當然裝出受寵若驚,半眼不敢朝其他隨李建成擁過來的人望去的戰戰兢兢模樣,顫聲道:“小人不敢,嘿……小人……”
李建成挽著他的手臂,欣然道:“坐下再說!坐下再說!”
寇仲在李建成身旁坐好,這位大唐的太子將大廳內諸人向他逐一介紹,除沙家四父子外,他認識的有獨孤峰、獨孤策和獨孤鳳、常何、馮立本,首次相見的是魏征、王珪和謝叔方三人。王珪和謝叔方該是李建成的親信,魏征原是李密的首席謀臣,未知是否因李密與李建成關係密切,所以魏征也因而加入太子黨的陣營內。寇仲對此無暇深究,隻要獨孤峰等沒對他起疑,可還神作福,哪還有空去想及其餘事。
在眾人目光下,寇仲接過宮女奉上的香茗,匆匆喝過後,李建成欣然道:“聽沙翁說莫神醫的針法醫術,乃家傳絕學。未知曾否遇過一種病狀,患者熱而心煩,皮膚麻木,耳鳴乏力,臍下氣逆上衝,兩足冰寒……。”
寇仲知他最關心張婕妤的怪病,因為如能治好她,不但可討好李淵,更可進一步加強和這李淵寵妃本已極為密切的關係。而他亦是騎虎難下,不得不麵對挑戰,裝作“驚魂甫定”的用神沉思,才道:“全身煩熱而獨雙足冰寒,確可令一般大夫束手無策,皆因這有兩個病源。皮膚麻木,下氣上衝,正是兩病交侵之象。不過殿下放心,這病可包在小人身上,保證可針到病除。”
他信口胡謅,又把話說滿,完全是豁出去盡博一鋪,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態。心想憑自己的《長生訣》療傷聖氣,怎都能令張美人有些兒起色吧?
李建成大喜道:“如此有請莫神醫立即為病人施針治病。趁父皇到東大寺去,若能憑神醫妙手回春,可令父皇驚喜莫名。”
寇仲硬著頭皮隨他起立,暗忖在長安混得是龍是蛇,就要看這娘的一鋪。
碧水澄潭映遠空,紫雲香駕馭微風;
漢家城闕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鏡中。
太極宮與東宮有通訓門相通,過門後是太極宮的東園,也是著名的東禦池所在處。在雪粉飛揚下,廣闊的東禦池晶光亮澈,默默地反映著池畔鋪上新裝的亭台樓閣、老槐垂柳,彷似人間仙境。寇仲在李建成、常何、馮立本三人陪同下,沿著池旁碎石鋪築的園中小道,朝張婕妤所居位於東禦池北園林內的凝碧閣緩步前行,在分隔東園和主殿群的隔牆外,遠處太極殿的殿頂聳峙於雪白的林木之上,氣象萬千。
李建成在寇仲耳旁低聲道:“張娘娘這次的病起得非常突然,半個月前她在宮內玩球戲時忽然暈倒,此後得此怪疾,一直時好時壞,韋正興都束手無策。”
寇仲記起韋正興是關中最有名的醫師,有活華陀之稱,順口問道:“韋大夫怎麽說呢?”
李建成冷哼道:“他說來說去仍是寒燥虛實那一套,隻有秦王硬說他醫術了得。照本殿下看他不過醫道爾爾,隻是湊巧醫好幾個病症,便聲名大噪,遇上真正棘手的奇難雜症,立即束手無策。”
寇仲這才知韋正興是李世民方麵的人,難怪李建成如此緊張和禮待自己。不過假如他寇仲出師不捷,立即會被打落冷宮。再想到李建成的狡猾,趁李淵離宮時讓自己去嚐試診治,醫不來李淵亦不知道,更不會怪到他這個太子身上。
問道:“娘娘一向的體質如何?”
李建成露出思索的神情,眉頭深鎖地說道:“張娘娘以前的身子是相當不錯的,這次病發事起突然,令我們大感意外。”
說話間,眾人穿過蜿蜒於竹林的小徑,眼前豁然開朗,東禦池之北,羅植各種花卉草木,凝碧的池水映照下,凝碧閣坐落其間,台殿亭閣,與四周的環境融渾為一。
李建成領著寇仲等登上台階,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在兩個小太監的陪同下在大門相迎,李建成介紹道:“鄭公公,這位就是莫神醫哩!”
那鄭公公見到寇仲的尊容,鄙屑之色略現即斂,勉強打個招呼,說道:“太子殿下請!”
徐子陵離開東大寺,整個人輕鬆起來。心想該是留下暗記的時刻,好能與寇仲聯絡,認準方向,在雪花紛紛中朝朱雀大街走去。
忽然有人從橫巷撞出來,哈哈笑道:“弓兄你好!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徐子陵大吃一驚,忙低聲道:“我現在叫莫為,希白兄勿要亂嚷。”
正是“多情公子”侯希白,縱使他的帽子遮去上半截臉,但其獨特出眾的體型風度,仍是非常易認。
侯希白發現他麵具上的疤痕淺了許多,尷尬地地說道:“我這叫自作聰明。幸好我肯定沒人跟蹤莫兄後才現身相見,否則會暴露莫兄的身份。莫為!這名字可圈可點。”
一把扯著徐子陵衣袖,轉入橫巷去。
徐子陵奇道:“你怎知我在這裏?”
侯希白聳肩灑然道:“子陵兄……莫兄隻是我的意外收獲。我真正要跟蹤的人是楊虛彥。以為他是隨李淵的車馬隊到東大寺去,豈知竟見到你從東大寺走出來,登時嚇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寒舍喝兩杯如何?”
徐子陵訝道:“你在這裏有落腳的地方嗎?”
侯希白領路而行,瀟灑笑道:“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幾年來我專為付得起錢的人作畫像,賺了一大筆。雖說長安很難批到戶籍,卻給我將屋連戶籍一應買下來,以作藏身之所。”
兩人進入上書“宣平”的坊門,又是另一番情景。長安城內坊與坊間以圍牆街道分隔,井然有序,每坊四門,主要街道是以十字形貫通各門的石板路,小巷成方格網狀通向坊內主街。坊內民居多為低矮的磚木房,樸素整齊,院落森樹時花,窗明幾淨,一片安詳舒適的居住氣氛。
侯希白領他直入深巷,來到一所小院落的正門,推門道:“莫兄請進。”
當李建成等一眾留在大堂,冒牌神醫寇仲卻登堂入室,在鄭公公領路下,穿廊過戶的抵達大唐帝寵妃張婕妤的香閨門外。鄭公公著寇仲遠候一側,自己過去輕輕叩門,一副惟恐驚擾張婕妤的模樣神態。
寇仲閑著趁機欣賞凝碧閣的內園景色,縱在冬寒雪飄的時節,他仍可輕易想象出在園內繁茂的古槐和蒼柏下,春夏時在濃蔭遮地,滿園碧綠的蔓草襯托中,雪白的梨花和緋紅的桃花爭香競豔的迷人情景。這種睹此思彼的想象力,令寇仲心神提升至超乎眼前的物象到達另一層次,感覺新鮮。院內正中處有個大池,池中築有一座水亭,亭旁有座假石山,近頂處雕鑿出龍頭,張口噴出一道清泉,射注池內,飛珠濺玉,蔚為奇觀,更為清寂的冬園帶來一點點的生氣,頗有畫龍點睛之效。
正欣賞間,宮門張開,一名宮女的聲音道:“鄭公公安好,是否神醫來了?”
鄭公公低聲道:“正是莫先生來了,方便嗎?”
寇仲當然詐作不聞不知,感到那宮女正探出來朝他張望。
宮女顯然被他的鄙俗模樣嚇怕,好一會後道:“就是他?”
鄭公公忙低聲道:“是太子殿下極力推薦的,我們做奴才的隻有聽命行事。”
寇仲心中大罵,這太監一下子將所有責任推在李建成身上,確是可惡。
宮女道:“不如公公隨小婢進去稟告貴人,由她定奪好了。”
兩人足音遠去。陪伴寇仲的兩個小太監互打眼色,對寇仲這神醫似乎不大看好。事實上連寇仲亦對自己沒有信心,不由有點兒緊張。
片晌之後,鄭公公回來道:“有請莫先生。”
寇仲深吸一口氣,隨鄭公公進入布置得美輪美煥的內堂去,經過一進廳堂,才是閨闥。在兩名太監和數名宮女簇擁下,一位嬌滴滴的美人兒攬被坐在一張臥榻上,一副嬌慵無力,我見猶憐的抱病樣兒。
寇仲不敢飽餐秀色,正要叩首下拜,張婕妤柔聲道:“莫大夫不必多禮,隻要你治好哀家的頑疾,哀家重重有賞。”
旁邊一位該是張婕妤貼身愛婢的俏麗宮女接口道:“我們貴人的意旨是醫者須講求望、聞、問、切;若拘於尊卑俗禮,顧忌多多,反防礙莫大夫的診斷。所以莫大夫可免去這些宮廷禮節。”
寇仲心道這就最好。作個揖後幹咳一聲,清清經運功改變後的喉嚨,開腔道:“娘娘果然是明白人,如此小人先為夫人把脈看看。”
張婕妤點首同意,鄭公公忙指點太監搬來椅子,讓寇仲在這美麗的娘娘身前坐下。氣清蘭麝馥,膚潤玉肌豐。當寇仲把三指搭上張婕妤無力慵移、滑比凝脂的玉腕上時,差點暈其大浪,忘記來此的目的非是偷香而是治病。在眾人目光虎視眈眈下,寇仲暗中送出三注真氣,鑽進她的氣脈內。驀地張婕妤嬌軀劇震,寇仲大吃一驚,慌忙縮手。眾宮娥太監齊聲驚呼,魂飛魄散。
徐子陵接過侯希白奉上的香茗,輕啜一口,奇道:“這裏布置相當不俗,原先的主人當是高雅之士。”
侯希白微笑道:“多謝子陵對他讚賞,小弟這蝸居原來的布置全被小弟換過。唉!小弟的癖好是不能忍受庸俗的東西。”
室雅何需大。侯希白這小廳堂布置簡雅,窗明幾淨,最令整個環境充盈書香氣息的是掛在東西壁間兩對寫得龍飛鳳舞、清麗高古的長對聯。其中一副的上聯是“放明月出山,快攜酒於石泉中,把塵心一洗。引薰風入室,好撫琴在藕鄉裏,覺石骨都清。”另一聯是“從曲徑穿來,一帶雨添楊柳色。好把疏簾卷起,半池風送藕花香。”既相對稱,且意境高遠,令人讀來心懷舒暢。
徐子陵本身對吟詩作對是門外漢,問道:“這對聯是否侯兄的作品和手筆呢?”
侯希白謙虛答道:“正是小弟劣作,請子陵賜教。”
徐子陵苦笑道:“在這方麵你至少可做我的師公,我哪有資格去指教你?”
侯希白對徐子陵的坦誠大為欣賞,笑道:“換過是其他人,無論是如何外行,也必胡謅一番,以附庸風雅,由此更顯子陵君子之風。”又岔開話題道:“子陵剛才為何會從東大寺大模大樣地走出來?”
徐子陵扼要解釋後,反問道:“侯兄到這裏來又是為了什麽?”
侯希白歎道:“當然是為了要從楊虛彥手上搶回另半截的印卷,現在我對不死印法是一知半解,練得差點走火入魔。”
徐子陵大惑難解道:“令師究竟是什麽心態,見到你們兩個鬥生鬥死的,竟也不置一詞嗎?他現在究竟站在哪一方?”
侯希白臉色一沉,緩緩道:“這情況正是他一手促成的,坦白說,我對不死印法並非那麽熱心,因為世上尚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可讓小弟去沉醉追求。隻是知道楊虛彥必不肯放過我手上的另一截印卷。一旦讓他練成不死印法,他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我侯希白。”
徐子陵皺眉道:“照情形推測,令師刻下的關係應與楊虛彥較為密切,對侯兄大大不利。”
侯希白搖頭道:“這隻是一種假象,楊虛彥該像小弟般,隻能憑自己的本領去混出事業和成就來。當我和楊虛彥任何一人練成不死印法,首先須應付魔門兩派六道的挑戰。石師正是要通過種種考驗和鬥爭,要我們兩人之一能脫穎而出,成為統一魔道的人。”
徐子陵不解道:“令師為何不自己去完成這心頭大願,卻要把責任放在你們身上?”
侯希白沉聲道:“道理很簡單,皆因他的不死印法因碧秀心而出現破綻,所以躲起來暗中操縱;否則若惹得寧道奇或慈航靜齋的齋主出手,他很有可能吃敗仗。”
徐子陵心中一震,暗忖楊公寶藏內的“邪帝舍利”,極可能就是彌補不死印法破失的一個關鍵。
侯希白頹然苦笑道:“有時小弟亦對石師和楊虛彥的關係感到迷惘失落。子陵可否助我從楊虛彥手上把印卷搶回來?”
徐子陵苦笑回報,說道:“你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難,小弟怎能坐視。”
侯希白大喜道:“子陵確是我肝膽相照的生死之交,我侯希白也助子陵去起出楊公寶藏,以作回報。”
徐子陵暗忖此事須得寇仲同意才成,點頭道:“此事遲些再說,眼前你對楊虛彥有什麽眉目呢?”
侯希白沉吟片刻,冷笑道:“愈清楚我這位不同門師兄弟的行事作風,愈知道他是個手段卑鄙的人。”
徐子陵訝道:“侯兄何有此言?”
侯希白雙目殺機乍閃,沉聲道:“我來關中足有半個月,憑著對魔門的熟悉,摸清了楊虛彥的行藏居處,又曾數次趁楊虛彥離家時偷進去搜尋印卷,雖一無所獲,卻無意中發現他的其他勾當。”
徐子陵大感興趣,問道:“是什麽勾當?”
侯希白狠狠道:“我發現了他煉製石師所傳‘焚經散’的痕跡,他可瞞過任何人,如何瞞得過我侯希白?”
當寇仲送出真氣,張婕妤嬌軀內的全身氣血經脈,像張一覽無遺的圖卷般盡展其腦海之內。就在此刻,他倏地發覺這高貴的夫人體內經脈欲斷,像經不起任何微弱力道衝激似的,駭然知機下立即收回真氣,並抬起搭腕的右手。由於眼見張婕妤嬌軀劇震,眾太監宮娥同時飛撲過來。張婕妤痛得冷汗直冒,嬌軀打顫,眾人一時間連寇仲都忘掉。寇仲心中叫苦,若張婕妤就這麽香消玉殞,他跳落黃河都洗不清那令她致死的嫌疑。幸好張婕妤半晌後恢複過來,睜眼“啊”一聲呼叫。
鄭公公怒道:“莫大夫!這是怎麽一回事?”
寇仲這時完全明白自己的處境,曉得張娘娘的怪病是他能力以外的事,他唯一當神醫的本錢,就是靠“療傷聖氣”,但因張娘娘的“虛不受補”,當然派不上用場,也隻能學“活華陀”韋正興般束手無策。
眼前的頭等大事,乃如何安然脫身開溜,忙肅容道:“公公切勿驚急,此乃應有之象,對娘娘的病小人已成竹在胸,眼下須先往采集草藥,解去娘娘體內寒熱交侵之毒,才能用針把惡疾根治,公公明察。”
鄭公公聽得半信半疑,雙目亂轉之際,張婕妤長長籲出一口氣,說道:“莫大夫斷脈之法與別不同,顯是有真材實學,剛才一下子令哀家全身氣血似欲翻轉過來似的。”
鄭公公乃精通武學的高手,聞言起疑道:“聽說莫大夫乃內家高手,不是想妄自為夫人輸氣吧!”
寇仲為之啞口無言,心中叫糟,幸好張婕妤親自為他解圍道:“聖上也曾多次以真氣送入哀家體內,卻無任何異樣情況,與大夫此回切脈截然不同。”
鄭公公欲言又止,張婕妤俏目往寇仲瞧來,問道:“大夫真的胸有成竹嗎?哀家患的究竟是什麽病?”
寇仲硬著頭皮胡謅道:“這是一種罕有的寒熱交侵症,病發時寒熱並作,不發時……唔!就像娘娘現在這情況。放心吧!隻要我弄一劑對症的草藥出來,保證娘娘會大有改善。”
張婕妤就像沉溺在大海的人遇到浮木般,生出希望和信心,皆因從沒有大夫敢誇口可治好她的病,秀眸亮起來道:“麻煩莫大夫立即為哀家開出藥方。”
寇仲心想這豈非立即要他出糗嗎?忙道:“這帖藥必須小人親自上山采藥選料炮製,馬虎不得,娘娘請給小人一兩天時間,聽說終南山最多名藥呢!”
張婕妤的貼身宮娥皺眉道:“剛下過幾場大雪,草樹都給冷死了!”
寇仲倒沒想及這破綻,急中生智道:“小人需要的一味主藥是一種叫長春花的根莖,絕不受風雪影響,姐姐請放心。”
張婕妤對她這個唯一希望所寄的莫神醫道:“如此有勞莫大夫。”
寇仲暗裏抹一把冷汗,心想總算把小命撿回來,離宮後他將能躲多遠就躲多遠,讓人認為他畏醫潛逃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