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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乃與君絕1

張婕妤今天的心情不佳,原來李淵本答應帶她和尹德妃同赴終南別宮,豈知今早臨時改變主意,命兩個愛妃留在長安。見張婕妤前,鄭公公再三對寇仲提出警告,若無必要,最好改天入宮求見。更暗示說如非看在寇仲份上,絕不肯通傳。否則張婕妤一旦遷怒於他,鄭公公就要倒足黴頭。寇仲聽他說得這般嚴重,亦想打退堂鼓。不過記起常何說的“張婕妤一句話抵得上李建成十句話”,隻好硬著頭皮去見張婕妤,因為鄭公公被遷怒事小,遷怒於常何和沙家則事大。權衡輕重下,怎樣都要冒這個險。

等了片刻,鄭公公來到外廳道:“夫人確對先生另眼相看,知是先生來,所有事都暫且拋開,要先見先生。”

寇仲很想問張婕妤究竟拋開了什麽事?卻知這般問於禮不合,隻好旁敲側擊道:“夫人的氣平了嗎?”

鄭公公惶恐道:“她剛摔碎一個皇上送她的大食國花瓶,還不準人收拾,你說她的氣平了嗎?”

寇仲差點掉頭要走,隻是既已通傳,變得勢成騎虎,心想在這種情況下說自己要離開長安,她會有什麽反應呢?

鄭公公道:“來吧!勿要讓夫人久等。”

寇仲腦海中隻有“自作孽,不可活”六個字,頭皮發麻的進入內院。張婕妤接見他的書齋顯然非是她摔東西泄憤之處。地板幹幹淨淨的,左右侍候的婢子人人心驚肉跳的垂首肅立,唯一敢望的東西就是地板。張婕妤氣鼓鼓地坐在太師椅內,對寇仲勉強點頭,冷冷道:“先生請坐。”寇仲空有雄辯滔滔之才,但在這種情況下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乖乖的在她對麵坐下。

張婕妤望往窗外,忽然歎一口氣,聲音轉柔,以仍帶有僵硬冰冷味道的語氣道:“先生沒有隨皇上到終南山嗎?”寇仲差點衝口而出說“張娘娘在這裏,小人怎敢遠離”,幸好想到說完這兩句漂亮的拍馬屁大話後,辭行的話怎再說得出口,隻好搖搖頭。

張婕妤秀眉一皺,冷冷道:“先生來找我究竟有什麽事?”旋即覺得自己對這救命恩人語氣重了,歉然道:“先生勿要見怪,我心情不好。”

寇仲苦笑道:“小人正因見夫人今天心情欠佳,本有事情奉稟,也嚇得說不出話來。”張婕妤微感愕然,目光移往鄭公公去,後者立即垂下目光。

張婕妤嬌叱道:“你們通通給我滾出去,我要單獨和先生說話。”鄭公公等能離開這裏,都不知有多麽感激寇仲的帶挈,忙作鳥獸散。

齋內隻剩兩人,張婕妤離開座椅,一手按桌,帶怒道:“莫先生你來給人家評評理,那董妃算什麽東西,皇上竟舍我和尹德妃獨帶她往終南去,不分尊卑先後,天下間哪有如此不公平不合理的事。”

寇仲聽得目瞪口呆,始知原來如此。不過張婕妤雖顯出她潑辣的一麵,卻仍是姿色可觀,另有一番美人嬌嗔的動人神態。不問可知,李淵要把兩位寵妃留在宮內,是為她們的安全著想,讓董淑妮同行,極可能是因洞悉她與楊虛彥的關係。至於事實是否如此,就要李淵本人才知道。

張婕妤愈說愈氣,秀目通紅,狠狠道:“秦王把這狐狸精從洛陽帶回來,我和尹德妃早猜到她是不安好心,想迷惑皇上,實在太可惡啦!”

寇仲怕她哭將起來,那就更難收拾,辭行的話還如何說出口,忙道:“娘娘請息怒,小人有另一番見解。”

張婕妤訝道:“什麽見解?”

寇仲胡謅道:“小人剛才入宮,路上遇到皇上,當時尚有太子殿下在旁,小人說是要入宮見夫人,皇上露出非常關切夫人的神色,還千叮萬囑小人要好好侍候夫人,有太子殿下為證。”他雖然蓄意誇大,但肯定李建成不會揭穿他。

張婕妤最怕是失寵,聞言半信半疑地說道:“皇上真的仍關心我,那為什麽啟程也不來向我道別?”

寇仲現在幾可肯定張婕妤非是陰癸派的臥底,因為她的妒忌和訴苦無不出自肺腑,絕非作偽。遂加重語氣道:“假如小人沒有猜錯,皇上是怕見到夫人後會舍不得離開,又或忍不住要帶夫人同赴終南。至於原因在哪裏,就非小人所知……”接著壓低聲音道:“小人最善觀人之道,望聞問切的‘望’就是指此。皇上因有心事,以致肝火上升,兩顴帶赤,此行到終南非像表麵般簡單,且肯定牽涉到非常機密的事,夫人自己心內知道便成,千萬別透露給任可人曉得,包括尹德娘娘和太子殿下在內。否則難保皇上會真的不高興。”

張婕妤露出凝重的神色,神不守舍的坐回椅內,點頭道:“給先生這麽說起,我也覺得皇上這幾天行為古怪,好像心事重重?忽然又吩咐劉政會把左右兩宮通往正宮的側門封閉,忽然又召太子秦王等人去說話。最奇怪的是把玄武門總衛所交由裴寂負全責,建成太子隻能管城防,都是不合情理的安排。”

寇仲暗罵李淵打草驚蛇,不過在他寇仲的立場來說,真是管屁事。

張婕妤輕撫酥胸,長長籲出一口氣道:“現在我的心舒服多了!先生不但懂醫病,還懂安人家的心。先生此來究竟有什麽事呢?隻要我力所能及,定會給先生盡心辦好。”

寇仲暗鬆一口氣,施盡渾身解數後,終爭到一個說話的良機。

徐子陵與雲帥碰頭,後者道:“我還以為再見不到你。”

徐子陵知憑他的絕世輕功,確有本領在暗中窺探唐軍的動靜。道:“國師看到什麽呢?”

雲帥在高挺和輪廓分明的鼻子襯托下顯得更深邃的眼睛,現出一絲令人難以捉摸把握,帶點狡黠的神色,盯著徐子陵道:“我聽到獨孤家的西寄園傳出一下強烈的破門聲,趕往近處,見到李元吉和獨孤家的人全聚在後院井口的四周,接著李淵和大批禁衛趕來,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隻聽他能隨口說出獨孤府的名稱,便知他下過工夫調查。破門惹起注意的不用說是祝玉妍,她寧願邪帝舍利暫時落入李家手上,亦勝過被楊虛彥得到。徐子陵忽然有點後悔與雲帥合作,從他剛才一瞬即逝的眼神,使他直覺感到他所有行事都基於利益而出發,必要時可隨時翻臉無情。他以波斯人居西突厥國師之位,與趙德言漢人為東突厥國師非常近似。隻是這種相近足可令徐子陵起戒心。假若他也對邪帝舍利生出野心,會是非常頭痛的事。忽然間他猛下決心,要把雲帥剔出這遊戲,事實上的而且確因形勢的變化,他們本是萬無一失的計劃,變得難以依計行事。

徐子陵點頭道:“昨晚發生很嚴重的意外,我們進入寶庫時,被李元吉監聽地底的人發現,幸好我們成功從地底河逃走。我這次來,就是要告訴雲帥計劃取消。”

雲帥一震道:“邪帝舍利呢?”

徐子陵更覺雲帥對舍利非是沒有貪念,卻感到騙一個至少直到此刻仍和他們合作的人,是不義的事。微笑道:“舍利正在我們手上。”

雲帥愕然道:“既是如此,為何要取消計劃。”

徐子陵搖頭失笑道:“問題是就算我們如何保證舍利在我們手內,仍沒有人肯相信。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若依原定計劃進行,等於把自己投進趙德言布下的羅網去。”

雲帥道:“假若李家的人在庫內搜不到舍利,怎麽會不相信?”

徐子陵道:“現在庫內充滿沼氣,李家的人隻能匆匆下去看一遍,惡劣的環境不容他們作徹底的查探。”他沒有對雲帥說半句假話,隻是把真庫隱瞞。

雲帥沉吟片刻,問道:“邪帝舍利究竟是什麽東西?”

徐子陵坦然道:“我尚未看過。”

雲帥失聲道:“什麽?”

徐子陵壓低聲音道:“邪帝舍利給放在一個密封的銅製容器內,隻有尺許高,裏麵盛滿不知是什麽的漿液。我們不敢把它打開,所以與邪帝舍利仍是緣慳一麵。”

雲帥雙目射出銳利神光,似要把徐子陵看通看透,皺眉道:“你們對這魔門人人爭奪的異寶,沒有半點好奇心嗎?”

徐子陵灑然笑道:“真的沒有。”

雲帥道:“你們既不要利用邪帝舍利去進行計劃,打算要怎樣處置它?”

徐子陵漫不經意地說道:“或者找個地方埋掉算了,國師有什麽好的提議?”

雲帥道:“我認為仍可依計而行,隻要舍利是真舍利,我們仍可利用它操控局麵,教趙德言中計。”

徐子陵道:“我要跟寇仲好好商量,今晚酉時前會給國師一個肯定的回複。”

雲帥忽然歎一口氣,說道:“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假若一切依計劃行事,到人人出手搶奪邪帝舍利的一刻,我若加入搶奪,兩位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徐子陵想不到他如此坦白,毫不掩飾,反大增好感。也坦誠答道:“我和寇仲最希望舍利能落在師妃暄手內,不過照目前的情況,她出現的機會並不大,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出手助你又如何。隻不知國師有否想過後果呢?”

雲帥苦笑道:“後果是如若我成功得手,則返國之路將是九死一生,但對你們卻是有利無害。憑我的腳力,開始的一段路誰都截不住我。但由於我人生路不熟,始終有被趕上的危險,不過我仍認為值得冒險一試。”

徐子陵道:“國師得到舍利,由於不懂汲取之法,會是得物無所用,還平白放過一個殺死趙德言的機會,似乎不大劃算得來。”

雲帥道:“你先和寇仲商量是否實行原定計劃,到一切落實,我們再作仔細思量。”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又記起“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兩句老生常談的話。

李淵的春狩隊伍浩浩****的馳出朱雀大門,進入朱雀大街,庶民夾道歡送,鞭炮響個不絕,氣氛熱烈。自古以來,曆代帝王宗室對遊獵鍾愛者不乏其人,每個王朝都指定某一範圍為皇家苑囿,閑人不準在區內狩獵。終南山就是大唐皇朝入主長安後選定的遊獵區。與遊獵有關的曆史變故不勝枚舉。遠古夏朝的天子太康,因沉迷狩獵,被東夷族的首領後羿趁他出獵發動叛變,自己登上皇座。不過後羿並沒有從中汲取教訓,亦迷於遊獵而不理國務,落得與太康同一悲慘下場。周朝更專門製定射禮和田獵的製度,把遊獵提升為國家大事,乃至以之作為一種選拔人才的方法。很多有為的君主,都是遊獵迷,例如戰國時曾榮登霸主的楚莊王,漢朝的漢武帝,三國的曹操。不過最荒謬的是魏明帝曹叡,竟在洛陽東麵的滎陽設禁苑,廣達千餘裏,在其內養虎六百、狼三百、狐狸一萬,其他飛禽走獸更是不計其數,又不準當地百姓傷害苑裏的猛獸,猛獸遂四處傷人,弄得居民飽受其害。非但使人有苛政猛於虎的悲歎,苛政還直接與猛虎惡獸扯上關係。李閥繼承田獵的傳統,視此為國家興旺的象征,田獵和美人,是李淵兩大樂此不疲的嗜好。不過這回田獵關乎正道與魔門的鬥爭,前朝和新朝的傾軋,自是樂趣大減。

寇仲跟在隊尾離宮,朝北裏走去。心內不無感慨,旋即被另一種情緒取代。他要見的人是被譽為天下第一名妓的尚秀芳,即使她昨晚沒遣人來找他,他亦感到有必要向她辭行。寇仲心內矛盾得要命,既想見到尚秀芳,迷醉在她動人的風情嬌態內,忘掉人世間醜惡的一麵。卻又隱隱感到自己在玩火,一個不好,會有“焚身”之患。

蹄聲轟鳴。一輛馬車從皇城朱雀大門馳出,前後各有八名禁衛護駕,到寇仲旁倏然而止,秀寧公主的聲音從低垂的窗簾傳來道:“莫先生到哪裏去,可否讓秀寧送你一程呢?”身處通衢大道,別無選擇下,寇仲隻好登上馬車,麵對另一個他既想見又不願見的人。

徐子陵沿街疾行,目的地是北裏的樂泉館,他本想潛返寶庫察看情況,可是在光天化日下,永安渠無論河麵和兩岸均交通頻繁,他難道在眾目睽睽下躍往水內?刺殺安隆的機會愈趨渺茫,但仍有一線之機,隻要他今天肯到樂泉館就成。橫豎閑來無事,遂到樂泉館踩踩場子,順道找間開業的食鋪填飽肚子。以他現在的修為,數天滴水不進也不成問題,但對吃東西仍是有樂趣和胃口,覺得是人生的一種享受。經過明堂窩和六福賭館,出入的人很多,已沒有前兩天的人龍,肯定大批賭客輸剩兩袖清風,再沒有能力來湊熱鬧。李世民是主張禁賭的。奈何明堂窩有尹德妃的惡霸父親尹祖文在背後撐腰,而李元吉則是六福的大後台,隻看大仙胡佛和女兒胡小仙可公然出現皇宮的年夜宴,便知在太子黨和妃嬪黨的支持下,李淵容許兩大賭場的存在。從這點看,李淵非是個好皇帝。

思量間,嬌呼聲從六福賭館大門處傳來。徐子陵沒想到嬌聲呼喚的是自己,不回頭的繼續前進,到足音在後方追來,才停步回首。在年夜宴大出鋒頭的美妓紀倩嬌息喘喘地朝他急步趕來,惹得路人側目。徐子陵大感頭痛,因知此女難纏。

紀倩來到他旁,嗔道:“你這人怎麽啦?愈叫愈走的,人家不曉得你怎麽稱呼?”

徐子陵很想裝作認不得她,卻知此舉不合情理,因為不論男女,隻要看過漂亮如她紀倩一眼,絕不會忘記。訝道:“這位不是曾經在六福內見過的姑娘嗎?不知找在下有什麽事呢?”

紀倩扯著他衣袖道:“找個地方坐下再說,總之不會是問你借銀子。”

徐子陵拿她沒法,被她扯得身不由己地去了。

車廂寬敞,隻在兩端各設座位,寇仲本要在另一端與她對坐,李秀寧低聲道:“坐到我身旁來,方便說話。你要去哪裏?”

寇仲不想讓她曉得自己是去找尚秀芳,隨口道:“我要到北裏的六福賭館。”暗忖在六福隻要走過斜對麵,就是上林苑。

李秀寧吩咐手下後,輕扭蠻腰,別過俏臉凝視他道:“秀寧還以為你昨晚難逃災劫!到過下麵的人都認為你在沼洞生存的機會微乎其微,人家正為你擔心,竟忽然收到你去見婕妤的消息。”

寇仲伸個懶腰,舒服的挨往背後的軟枕,微笑道:“我寇仲什麽場麵未見過,一個沼洞難不到我的。”

李秀寧訝道:“看你的樣子,似並沒有因失去寶藏而失望。唉!你腦袋的構造是否和常人不同呢?”

寇仲迎上她的美目,壓低聲音道:“我現在再沒時間去為寶庫煩惱。更多謝公主關心。那消息公主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是指師妃暄請出寧道奇來對付寇仲一事。

李秀寧垂首道:“是柴紹從二王兄處聽回來的。你和徐子陵武功雖高,恐怕仍非寧道奇的對手。”

寇仲心中思量,假若李世民是故意讓柴紹告訴李秀寧,再由李秀寧通知他們,以離間徐子陵和師妃暄的關係,那李世民的心計就太厲害。

李秀寧又往他望來,秀眸射出焦灼不安的神色,說道:“現在既然失去寶庫,少帥是否會考慮退出逐鹿?”

寇仲苦笑道:“我不想騙公主,事實上我再沒有退出的可能,除非把我殺死,否則我定會為目標竭盡全力。”

李秀寧平靜下來,顯然對他終於心死。目光往前望去,點頭道:“人各有誌,秀寧不能相強。”

馬車停下。寇仲心中暗歎,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與李秀寧以朋友的身份交談,下次見麵,將是勢不兩立的敵人。低聲道:“公主珍重。”推門下車去了。

紀倩是酒家的熟客,輕易取得二樓的廂房,由她點酒菜,夥計退出後,說道:“我叫紀倩,仁兄你高姓大名。”

紀倩一副江湖兒女的作風,爽朗豪邁之氣不讓男兒,徐子陵雖是被迫到這裏來,對她仍沒有惡感,說道:“我叫雍秦。”

紀倩露出一絲狡猾的笑意,說道:“其實人家早曉得你叫雍秦,剛才隻是詐作不知,蝶夫人是否看上你?她的男人可不好惹,你小心永遠離不開長安。”

徐子陵微笑道:“紀姑娘又看上在下什麽呢?不是隻為要我來這裏陪你吃頓酒飯吧?”

酒菜送到,兩人暫停說話。夥計離房,紀倩潔白纖美的手拿起酒壺,為他倒酒,嬌笑道:“我看上的是你的賭術,可否傳我兩手,我可贈你三百兩黃金作傳藝的酬報,且保證你能安全離開長安。不是我危言聳聽,楊文幹下了追殺令,務要置你於死地。”

徐子陵暗忖這才合理。楊文幹既然邀得香玉山執行陰謀,事後他大可置身事外,更因借著與李建成的關係,不單保留權力,還可乘機擴張實力,到完全控製形勢後,再把李建成除掉。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要殺人滅口,避免李建成從徐子陵身上查出內情。如若突厥人真的肯支持楊文幹,而李淵和李世民事前又全不知情,他確有成功的機會。

徐子陵淡淡笑道:“既然如此,姑娘為何要來蹚這濁水,你難道不怕楊文幹?”

紀倩不解的打量他半晌,不答反問的訝道:“我知你是懂兩下子功夫的,可是京兆聯乃關中第一大幫,你若認為自己可以免禍,不是沒有自知之明,就是以為我紀倩在虛言恫嚇,究竟是屬於哪個原因?”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兩個原因都對。姑娘先答我一個問題,你為何不惜重金要跟我學騙人的伎倆?”

紀倩道:“這個不用你理。唔!你這人看來是冥頑不靈。算了吧!你的死活我再不管。你有沒有興趣賺三百兩金子?”

徐子陵微笑道:“若我要賺點使用,大可到明堂窩或六福賭館碰手風,姑娘以為然否?”

紀倩大嗔道:“怎麽說你都不明白,隻要你踏進任何一間賭場,給京兆聯的人盯上定要小命不保。人家救了你一次,還不懂感恩。”

徐子陵訝道:“你什麽時候救過我?”

紀倩沒好氣道:“你的腦袋是否石頭造的?誰把你從賭場門口的鬼門關扯到這裏來,還任飲任食。好吧!五百兩金子,一口價,不要再扭扭捏捏像個娘兒似的,頂多本姑娘再陪你一晚。”

這次輪到徐子陵臉紅,幸有假麵具護主,耳朵又給假發遮掩。他尚是首次遇上言行放縱大膽如紀倩的女子。偏她又長得這般明豔動人,令人完全不會把粗俗或****與她扯上關係。想起年夜宴追求她的眾多公子哥兒,不由心中大訝,像她這樣當紅的名妓,竟要獻金獻身的來學賭術,肯定非是為錢財或貪玩那麽簡單。

紀倩見他呆看著自己,嫣然一笑,橫他一個千嬌百媚的一眼,秋波流轉,嗬氣如蘭的輕輕道:“不要以為我紀倩是個很隨便的人,長安不知有多少男人想親近我,我卻連指尖都不讓他們碰上,你是不知有多麽幸運了!”

徐子陵心中一動,壓低聲音道:“姑娘若肯賜告不惜一切要學在下這小玩藝的真正原因,說不定在下不需姑娘付出任何代價,便把敝派的賭技傾囊相授。”

紀倩定神瞧他好半晌,忽然花枝亂顫的嬌笑起來,喘息細細媚態橫生地說道:“唉!想不到我紀倩剛過年立即大走黴運,遇上個沒有男子氣的男人。”接著俏臉一沉,狠狠道:“你想探聽本姑娘的事嗎?你定是當我紀倩第一天到江湖來混。你最好立即滾離長安,否則休想本姑娘給你收屍。”言罷氣鼓鼓地拂袖離房,把門重重關上。

雖給她臭罵一頓,徐子陵仍從她的話判斷出她是心地善良的人,所以不忘勸自己離開長安。徐子陵啞然一笑,舉筷向原封未動的滿桌肴菜進軍,橫豎肚子空空如也,亦不該浪費。

房門又張開。香風隨來,紀倩回到對麵的位子坐下,訝道:“你這人很不簡單,明知大禍臨身,卻優悠閑閑地坐在這裏大吃東西。”

徐子陵舉起酒杯,向她遙施敬禮,微笑道:“這叫今朝有酒今朝醉,借敬姑娘一杯。”

紀倩看著他把酒一口喝掉,放下酒杯時,黛眉輕蹙道:“樓下有張桌子坐的是四個京兆聯的人,都是他們聯內赫赫有名的高手,你想等到明天愁來明日當也不行。”

徐子陵拿起個饅頭,送到嘴邊狠嚼一口,灑然笑道:“姑娘為何要回頭呢?開罪京兆聯對你並沒有好處。”

紀倩歎道:“這或者是憐才吧!你是人家在賭場遇上最高明的賭徒,手法不著半點痕跡。好啦!最後一句話,你是否想財色兼收?”

寇仲抵達上林苑,報上來意,把門的大漢認得他是當今炙手可熱的紅人莫神醫,客氣得不得了。其中一漢領他往尚秀芳的臨時香居,還通風報信道:“可達誌大爺剛來求見小姐,現在尚未離開,莫爺或要稍候片刻。”寇仲暗忖哪裏有美女,哪裏就可見到可達誌的蹤影,不過也不得不承認可達誌有令任何美女傾心迷醉的魅力。

到達尚秀芳的別院,漢子把責任交給尚秀芳的婢女,由她招呼寇仲。

寇仲到廂廳坐下,等了近半個時辰,仍未被美人召見,不耐煩起來,想走時卻被婢子攔著,惶恐地說道:“莫先生請待片刻,讓小婢再去通傳。”見到小婢慌張懼怕的樣子,寇仲隻好按捺下心頭悶火,再次安坐。他倒非因覺得被冷落而使性子要走,而是時間寶貴,他還要去見青青,看這與他關係微妙的女子因何事屢次找他。豈知再等整刻鍾,尚秀芳仍未出現,寇仲再沒耐性呆等下去,對婢子道:“我待會兒再來吧!”

婢子駭然道:“小姐吩咐,要無論如何也把先生留下,她……”

寇仲微笑道:“是我無論如何要走,不關你的事。隻要姐姐你如實報上,小姐是不會怪你的。”言罷灑然去了。

徐子陵風卷殘雲地把肚子填飽,迎上紀倩緊盯他不放的眼神,從容笑道:“既然大禍臨頭,哪還有閑情財色兼收。待我過了樓下那一關再說吧!”

紀倩踩足嗔道:“真的給你氣死,現在隻有我可幫你,仍不明白嗎?”

徐子陵不解道:“姑娘憑什麽來照拂我?”

紀倩挺起酥胸,傲然道:“在長安,誰敢不給我紀倩三分麵子,隻要你跟我在一起,誰都不敢動你。”

在一般的情況下,徐子陵亦相信紀倩說的非是虛言。隻憑她能在宮廷表演歌舞,這身份地位便沒有人敢開罪她。可是眼前乃非常時期,恐怕紀倩也壓不住京兆聯的人。

徐子陵道:“這樣吧:我們來作個試驗,一起離開,假設京兆聯的人真的因為姑娘不來對付我,就傳姑娘那手玩藝。假如是相反的情況,姑娘須死去這條心,且要袖手不理我和京兆聯間的事。”

紀倩氣鼓鼓地說道:“說到底你仍不肯信京兆聯的人想殺你,走吧!男子漢大丈夫,不要言而無信。”

寇仲來到風雅閣,立即被請到青青的香居,見到他,青青長長籲出一口氣,說道:“你終於來了!”

寇仲大訝道:“夫人這麽急欲見小人,又不是痛症發作,究竟是什麽事呢?”

青青先命其他人退出廳外,捧來一個錦盒,放在桌上,含笑把盒子打開,內中有一卷帛畫似的東西,柔聲道:“這本來是展示在街頭的皇榜重金懸賞,我派人偷摘下來,先生自己打開看吧!”

寇仲歎道:“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誰這麽值錢?夫人真厲害。你是什麽時候生疑的?”

青青把玉手穿入他臂彎,另一手把錦盒掩上,挽著他直入閨房,在一角長椅並排坐下,欣然道:“第一次見到你,我感到那眼神似曾相識,最奇怪是你對我的過去了如指掌,語語中的。本來仍想不到會是你,幸好齊王告訴我你們潛來長安,隻是苦於無法找到你們,幾件事合起來,我還不生疑嗎?後來更從齊王處曉得你們有易容之法,到大年夜宮廷宴那晚,你和子陵兩個站在一起,雖比以前長得高大,又神氣多了。但人家仍一眼把你們辨認出來。”

寇仲迎上她的目光,心中湧起親切溫馨的感受,但絕不涉及男女私情,就像往昔與素素相處的情景,緩緩把麵具揭開除下。

青青雙目一紅,垂下螓首,輕輕道:“你們真的不怪我以怨報恩?”

寇仲心道他和徐子陵早把她忘掉,還有什麽恩恩怨怨!當然不會說出來,微笑道:“青姐隻是下不了台階嘛!我們從沒有怪姐姐。”

青青恢複生氣,豔光綻放,喜滋滋地道:“當我看到榜文,知道你們就是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和徐子陵,我和喜兒開心得睡不著覺,又不敢跟別人說,更為你們擔心。”

寇仲奇道:“你不時去看城內的皇榜嗎?”

青青“噗嗤”嬌笑道:“是從不會去看。隻是聽齊王提起你們,人家立即感到說的是你們。當年你們年紀雖小,但我和喜兒均曉得你們非是池中之物,隻是沒想過會變成家喻戶曉的大英雄而已。子陵呢?”

寇仲道:“他很好,我曾向他提起遇上你們。順便問一句,喜兒是否和可達誌那小子搭上?”

青青神色一暗,說道:“我們這些以賣笑為生的女子,有什麽和誰搭上的?可達誌是太子身邊的紅人,縱使心中不願,仍不敢開罪他吧。”

寇仲乘機問道:“喜兒是否認識一個叫查傑的後生小子?”

青青奇道:“你怎會知道此事?”

寇仲笑道:“查傑是我的兄弟,這小子相當不錯。”

青青掩口嬌笑,恢複青樓女子的本色,半邊嬌軀挨過來,湊到他耳邊道:“少帥想當媒人嗎?不過喜兒怕未必願意呢。”

寇仲一呆道:“喜兒不喜歡小傑嗎?”

青青歎道:“喜兒有點像當年的我,很容易對好看的男人生情,又易於相信人,怎麽說都改不了。她對查傑該是有點好感!不過這幾天她隻把可達誌掛在口邊,我勸她不聽,隻好由得她去碰釘子。”

在現今的情況下,查傑既不宜亦無暇去顧及兒女私情,寇仲隻好岔開道:“青姐現在貴為著名的青樓老板娘,結交的全是權貴中人,我和小陵非常欣慰,這幾天我們會離開長安,有機會再回來探望姐姐。”

青青道:“姐姐明白你們的處境,我真的以你們為榮,齊王那麽自視至高的人,提起你們時亦不得不承認你們是最難纏的敵手。你們準備何時離開?”

寇仲感到自己毫無保留的信任她,就如信任素素那樣,坦白道:“快則今晚,遲則明朝,要視情況發展而定。”

青青失望地說道:“那我和喜兒豈不是沒有時間侍候你們。”

寇仲嚇了一跳,忙道:“我們姐弟之情,有別尋常,何來什麽侍候?”

青青微一錯愕,旋即欣悅地說道:“青青今天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英雄豪傑,其他的男人,無論口上說得多麽漂亮,說到底仍是對我們的身體感到最大的興趣。唉!喜兒不知到哪裏去了,知道錯過與你見麵的機會,她會很失望的。”

寇仲把麵具戴好,長身而起道:“此地一別,未知何日才是再見之期,青姐好好保重。”

青青猛地扯著他衣袖,站起來道:“差點忘記告訴你,齊王離京到終南山狩獵隻是個幌子。事實上他出城後掉轉頭便潛回來,為的是要在暗中謀算你們。”

寇仲心忖這才合理,與青青殷殷道別後離開。踏出風雅閣,他整個人輕鬆起來,鬥誌昂揚。無論前途如何艱苦,他有信心逐一克服。

徐子陵和紀倩步下酒樓大門的台階,來到街上,午時剛過,這條北裏最繁華的大街車水馬龍,行人熙來攘往,非常熱鬧。徐子陵負手大步沿街而走,紀倩要半奔半跑地趕在他身旁,邀功道:“你看!若非有本姑娘在旁,你恐怕永遠出不了那道大門。”徐子陵啞然失笑,沒有答她。紀倩忽然來個兩手扠腰,嬌喝道:“你不信嗎?快停下。”徐子陵終於停步,已是身在丈外。街上無論男女,都把目光投往豔光四射的紀倩身上,登徒子更看得目不轉睛,垂涎欲滴地飽餐秀色。

徐子陵無視旁人的目光,緩緩轉身道:“不信又如何?”

紀倩怒嗔道:“不信我就任得你自生自滅,做鬼也要做個後悔鬼。”

徐子陵移步來到她身前,淡淡一笑道:“無論有你或沒有你在我身旁,他們也不肯放過我,不信可試試看。”

紀倩好像首次認識他般,重新由上至下把他打量一遍,嘟著嘴兒道:“怎樣試?”

徐子陵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姑娘請隨我來。”

接著領路前行,專揀橫街窄巷走,來到一條行人稀疏的小橫街,倏地停下,說道:“他們來了!”

紀倩回頭一看,笑道:“胡謅,後麵沒半個人影,你就算下不了台階,也不用說謊吧!”

徐子陵仰望晴空,悠然道:“你朝後再看一遍。”

紀倩半信半疑的回首再望,色變道:“兔嵬子!竟敢不把我紀倩放在眼內。”四名大漢從後趕至。紀倩擋在徐子陵背後,嗔道:“你們曉得我是誰嗎?”

另一大漢恭敬地說道:“紀倩小姐豔名遠播,誰人不曉。”他表麵畢恭畢敬,可是話中有刺,暗諷紀倩是個以色相馳名的妓女。對上這麽一個“不客氣”的老江湖,紀倩這小江湖登時語塞。

先頭發言的大漢道:“我們當然尊敬紀小姐,更尊敬莫爺,這回是奉蝶夫人之命前來,請莫爺移駕見個麵。”另兩漢往旁散開,隻看其來勢,便知是能應付任何場麵的老江湖。

紀倩終於找到話說,沉聲道:“若隻是請莫爺去見蝶夫人,需要這麽大陣仗?你以為我不曉得你們是誰?”

先發言的大漢從容笑道:“小人左金龍,在京兆聯隻是小角色,隻因聯主提拔,才有機會在聯主身邊辦事,難得紀小姐曉得有我這號人物。”接著指著說話陰損的漢子道:“他叫李拔,在京兆聯亦隻是跑龍套的小角色,聯內粗重的事全由我們負責,專誠來請莫爺去見夫人,有什麽大陣仗可言,小姐謬獎啦!”

李拔陰惻惻笑道:“紀小姐名成利就,享慣清福,哪曉得我們這些四處奔波,刀頭舐血的人的苦處。”

紀倩終於臉色微變,曉得這些惡霸流氓,絕不賣她情麵。不知如何是好時,徐子陵悠然轉過身來,移到紀倩旁,微笑道:“我們是第二次見麵了!”正是這兩個人,曾在門後偷襲徐子陵,還把刀子架上他的頸項。

左金龍抱拳道:“莫爺你好!夫人有急事找莫爺。”

徐子陵好整以暇的先瞧紀倩一眼,朝左金龍道:“告訴夫人,這兩天小弟剛好沒空,過兩天再說吧!”

李拔臉色一沉,冷笑道:“你好像不知道在對誰說話。”

徐子陵雙目精芒迸射,沉喝道:“著!”抬起右手。包括紀倩在內,五個人都生出難以形容的感覺。隻見他手的動作似緩似快,令人難以捉摸。最駭人的是,明明可在彈指間完成的迅快動作,卻像漫無止境的漫長,當徐子陵把手提到胸口的高度,忽然五指移動,作出萬千變化,最後變成大拇指單獨向外,往李拔額頭按去。李拔這才驚覺徐子陵是針對他出手的。忙往後撤,人人均認為李拔可避過這招似是緩慢笨拙的一指頭禪時,李拔已然中招,斷線風箏地往後拋跌,直挺挺地躺到地上。附近的行人嘩然退避。

左金龍和其餘兩漢不可置信地瞧著躺倒街頭的李拔,不知是否給嚇呆了,竟不懂動手反擊。紀倩把目光從李拔處移往徐子陵,目瞪口呆地瞧他。徐子陵以微笑回報。

左金龍清醒過來,怒叱一聲,掣出佩刀,喝道:“小子在使邪術。”另兩漢亦取出兵器,聯同左金龍把徐子陵和紀倩團團圍著,叱喝作勢。

徐子陵搖頭笑道:“明知我懂邪術,你們仍要來惹我,是否活得不耐煩呢?”舉足朝左金龍踢去。左金龍見他離自己足有半丈,這一腳怎能踢中自己,不過他非常小心,先喝一聲“兄弟上”,接著揮刀疾斬徐子陵踢來的一腳。另兩漢從後方兩側殺上,其中之一竟揮刀向紀倩迎頭劈下,務要分徐子陵的心,使他無法施展邪術。紀倩驚呼一聲,自然地往徐子陵靠過去。

徐子陵左手輕抄紀倩蠻腰,後兩漢的攻勢全部落空,眼睜睜瞧著徐子陵不知如何輕輕鬆鬆的晃到左金龍刀子劈空處,右腳原式不變的踹在他小腹處。左金龍應腳拋飛尋丈之多,爬不起來。徐子陵頑皮心起,放開紀倩時順手一帶,紀倩嬌軀旋轉起來,雖比不上穿上舞衣時旋動的發袂飄揚,但這樣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兒在街頭妙態橫生,仍是引人入勝。紀倩第一個轉身,看到的是徐子陵退到兩漢刀鋒下,隻要刀再劈下少許,徐子陵肯定小命難保。到身不由己的第二個旋轉,兩漢長刀甩手,踉蹌倒跌,已是潰不成軍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