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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重返長安2

寇仲心道原來如此,他肯自作主張給自己開門,顯是多少曉得自己和李秀寧的關係,知道他現在是李秀寧唯一的生機。唉!老天真愛作弄人,第一次與唐軍交鋒,竟碰上初戀情人李秀寧。追上他低聲問道:“柴將軍在嗎?”

李來複搖頭道:“駙馬爺沒有隨行,剛才我們曾嚐試突圍,卻不成功,隻好退守這裏。”

“駙馬爺”三字像根利針般刺進寇仲心髒,其他的話再聽不清楚。一身軍服,英氣凜然的李秀寧安坐對著廳門的太師椅上,左右後方是十多名一看便知是高手的親隨。

李秀寧怒道:“來複!你竟敢自作主張,是否要我把你先斬首了!”

李來複跪倒地上,語氣平靜地說道:“末將願接受任何處置。”

寇仲怕他拔劍自盡,忙按著他肩頭,說道:“是我不好!”

李秀寧目光落到他臉上,與他灼熱的目光一觸,立即別頭望往窗外的花園,低聲道:“你們出去。”

四周的親衛為之愕然,其中一人駭然道:“公主!他……”

李秀寧淡淡地說道:“我要你們立即退下,這是命令。”

寇仲攤手道:“我若要傷害公主,隻要一句話就成,何需如此欺欺騙騙的下作。”

親衛們無奈下隻好退往後進。

李秀寧道:“你也走!”

寇仲一呆,指著自己鼻子疑惑地說道:“我也要走?”

李秀寧嬌嗔道:“不是說你,而是來複。”

李來複如獲皇恩大赦,爬起來垂頭退往大門外。

李秀寧歎道:“唉!寇仲,你來幹什麽呢?從你拒絕王兄那天開始,該想到有今天一日,問題是你殺我還是我殺你呢?”

寇仲湧起無法抑製的愛憐,朝她走去,在她椅旁單膝跪地,細審她清減憔悴但清麗如昔的秀美玉容,沉聲道:“公主請當機立斷,讓我立即護送你和手下親隨從西門離開,隻要抵達衛輝,可返回關中。”

李秀寧美眸射出複雜深刻的神色,迎上他的目光,說道:“你們準備怎樣處置黎陽城的無辜的平民?”

寇仲拍胸保證道:“竇建德一向不是好殺的人,這方麵聲譽良好,必會善待城民。”

李秀寧垂首輕輕道:“李將軍和王叔是否死了?”

寇仲坦然道:“李世勣成功突圍逃去,至於你王叔,唉!他給……他給小弟生擒了!”

李秀寧先露出喜色,旋即黯然,低聲道:“寇仲你還是殺死秀寧吧!”

寇仲當然明白佳人心意,同時大感為難,因為李神通已給送往城外讓竇建德過目,要竇建德把這麽有價值的戰利品交出來,自己也說不過去。換過他是竇建德,肯定不會交人。事實上這樣放走李秀寧,他和劉黑闥均要麵對莫測的後果。苦歎一口氣道:“秀寧可否給小弟少許時間,讓我去把令王叔要回來。”

李秀寧嬌軀劇顫,脫口道:“寇仲啊!”

寇仲挺立而起,忽然間充滿信心,不要說隻是去求竇建德釋放李神通,就算是麵對千軍萬馬,他亦毫不猶豫為李秀寧拋頭顱灑熱血。

李秀寧一對美眸淚花亂轉地瞧著他,仰著能令寇仲肝腸寸斷的玉容,悲切地說道:“這是何苦來哉呢?”

寇仲抓頭道:“怕隻有老天爺才曉得吧!”忍不住探手輕輕拍打她臉龐兩下,觸手欲酥,心中一陣酸楚,欲語無言。這是他自認識李秀寧以來,最親密和有情的接觸。轉身便去。

李秀寧的聲音像風般從後吹來道:“你看過人家寫給你那封信嗎?”

寇仲像被製著穴道般停定,尷尬而滿口苦澀滋味的頹然道:“我不敢拆開來看,隻是以防水油布包好隨身收藏,希望沒有浸壞吧!”

李秀寧的情淚終忍不住奪眶而出,揮手道:“珍重!”

李世民離開後,負責為兩人穿針引線的“多情公子”侯希白匆匆回來,問道:“與秦王談得投契嗎?”

徐子陵點頭道:“他答應全力支持我。”

侯希白在他身旁坐下,細察他的容色訝道:“但為何你的臉色這麽難看的,似是心事重重?”

徐子陵不想他因李秀寧的事擔心,說道:“沒什麽,隻是想到將來若秦王與寇仲對陣沙場,我……唉!沈落雁是否在長安?”

侯希白笑道:“你說那風流的美人兒,她不但在長安,還單獨和我喝過一次酒。”接著壓低聲音道:“李家對她夫君李世勣還不太信任,怕他眷念與李密舊主之情,所以不許沈美人隨她夫婿出征。”

徐子陵皺眉道:“風流?”

侯希白忙解釋道:“子陵不要誤會,我多情公子雖多情,卻絕不沾惹人家的嬌妻,風流隻是指她動人的風韻和灑逸的氣度,令她成為女性中的極品,一個別具獨特風格的美人。大家都是老朋友,不怕讓你知道,近年來我對美女的態度有很大的轉變。”

徐子陵奇道:“你竟對漂亮的女性不感興趣?”

侯希白搖手道:“當然不是這樣,隻是不像以前總要一親芳澤;而是隻重觀賞,隻有這樣才可保留男女間最動人的神秘感覺。”接著取出美人折扇,“霍”的一聲在手上張開,灑脫自然的搖頭晃腦吟哦道:“投懷送抱雖是動人,怎及得上欲拒還迎,欲拒還迎又比不上可望而不可得,得不到和沒有結果的愛戀是最動人的。”

徐子陵不由得給勾起對師妃暄的思念,深深感到侯希白的話並非全無道理。

侯希白大發議論道:“這是我從與各種不同類型的女子身上體會回來的至理,當你變成她的男人後,她會態度大改,例如變得千依百順,又或斤斤計較。亦因此失去未得到她前相處時彼此有如高手過招你來我往的樂趣;更失去對方是不可冒瀆侵犯的神秘感覺。你像是沒有聽下去的興趣?”

徐子陵苦笑道:“希白兄的話有很高的趣味性,隻是我的心情有問題而已!”

侯希白毫不介懷的改轉話題道:“我使人為你查聽陰顯鶴的蹤影,明天可給你一個確切的答案。今晚我們不如到上林苑探望紀倩,印證她是否陰顯鶴的妹子,順道為徐公子你洗塵。”

徐子陵嚇個一跳,皺眉道:“我以什麽身份去見她?”

侯希白微笑道:“就用你莫為的身份樣貌吧!你們起出楊公寶藏之後的幾天長安出現前所未有的混亂,秦王巧妙地‘安排’你離開,所以你的身份並未被揭破,隻是現在你回來了!”

徐子陵沒好氣道:“這怎麽行?莫為曾與可達誌在宮廷的年夜宴比武,萬眾矚目,接著忽然失蹤,誰都猜得到莫為若非寇仲就是我徐子陵。”

侯希白聳肩道:“知道又如何?惹莫為等於惹秦王,現時形勢微妙,秦王剛擊退劉武周和突厥的聯軍,明天則出師洛陽。包括李淵在內,一時誰敢招惹他?故最聰明的人都會詐作不知你莫為是誰。李建成有楊文幹造反事件,李元吉則遭兵敗之辱,兩人同病相憐隻好暫時偃旗息鼓,不敢惹是生非。”

徐子陵仍是搖頭,說道:“扮莫為仍是很不妥當,最怕是打草驚蛇,讓池生春警覺,我們將會徒勞無功。”

侯希白不解道:“以我們的實力,又有秦王府的人作後盾,何不索性設伏把他生擒,嚴刑逼供,好好侍候招呼,哪怕池生春不說真話。”

徐子陵道:“雷大哥對香家行事的方式認識最深,據他說香家有套聯絡的方法,就像一個環扣一個環,我們若將其中任何一個環脫下來,連貫的鏈子就會斷掉,這正是他們針對家族內有成員被人逼供而設計的。所以非到無計可施,不宜用這笨方法。”忽又探手懷內,把既是弓辰春又是莫為的麵具戴上。

侯希白訝道:“你不是說不想扮莫為嗎?”

徐子陵微笑道:“我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雷大哥是否留下些易容的剩餘物資。”

侯希白醒悟過來,拍腿道:“妙!那就可使紀倩曉得你是誰,其他人不在意下則沒法認出你來,請稍等片刻。”

侯希白回來時,拿著一副胡髯,為他黏上笑道:“這是我自家的珍藏,保證沒有人能看破。”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你可知婠美人剛才來找你談心。”

侯希白失聲道:“婠婠?”

徐子陵把與婠婠會麵的經過說出,說道:“我有個問題問你,如果希白兄不方便說,我不會怪你。”

侯希白奇道:“什麽事要事先聲明這般嚴重?”

徐子陵道:“蕭銑是否是魔門的人?”

侯希白搖頭道:“我真的不曉得,為何有此猜疑?”

徐子陵道:“由於香玉山與趙德言的關係。你是魔門出身的人,該比我清楚魔門的事。”

侯希白思索片晌,肅容道:“你的猜疑不無道理,我們收徒比一般幫派嚴謹千百倍,甚至會不惜盡殺其親人斷其六親,小弟可能正是這樣一個受害者。不過蕭銑乃梁朝遺冑,本身該非魔門中人,香貴則很難說,否則香玉山不會忽然變成趙德言的徒弟,可是香貴兒子成群,該不是魔門直屬的人。”又道:“若香家是魔門中人,或其中某左道的旁支,最有可能是滅情道,因為此派專攻陰陽采補媚惑女性之道。隻要我們細查池生春的生活方式,或可尋出蛛絲馬跡。”

徐子陵精神一振道:“希白兄的提議非常管用。”起立道:“我想到六福兜個轉,看看是否會湊巧碰上紀倩,那比到青樓找她妥當點,你亦不會被我牽連。”由於心神恍惚,他竟弄錯紀倩要拜之為賭林師傅的是“雍秦”而非“弓辰春”。

寇仲走出都督府,剛入城的竇建德正和劉黑闥在馬上說話,隻好硬著頭皮朝他們舉步。心忖若老竇堅持不肯放人,自己該怎麽辦?竇劉兩人見他現身,停止交談,目光落在他臉上。包圍都督府的竇軍達上萬之眾,卻是人人屏息靜氣,嚴陣以待,像一根繃緊的弓弦。城內各處火勢已被撲滅,隻餘水氣輕煙嫋嫋上升,提醒人們適才攻城曾發生的激烈戰鬥。

寇仲走到竇建德馬前,振起精神,說道:“竇爺可否容我說句話?”

竇建德哈哈笑道:“當然可以!”甩蹬下馬,劉黑闥和左右知機地往四外移開,好讓兩人密談。

寇仲移到竇逢德身旁,苦笑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萬望竇爺答應。”

竇建德微笑道:“想不到小仲是這般風流多情的人,聽黑闥說李秀寧是你的初戀情人,教人意想不到。”

寇仲歎道:“什麽初戀情人?隻是一廂情願的單戀相思病,為此我可對李家任何人狠下心腸,她卻是唯一例外。”

竇建德從容道:“我們是自家人,有什麽不可以開誠布公地說的?這回能攻陷黎陽,小仲功勞居首,是否想我把李秀寧、李神通等通通放掉?”

寇仲愕然道:“沒有問題嗎?”

竇建德探手摟著寇仲肩頭,朝大街往東門一方走去,他看著手下紛紛讓路,啞然失笑道:“我竇建德出身於山東武城農村,隨清河高士達在高雞泊起義,承高爺看得起我,交由我指揮義軍,以七千裝備不齊的義軍,擊敗隋將郭絢的過萬精兵,確立我竇建德之威名。後來高爺為隋朝名將楊義臣所殺,我隻得百餘人倉皇逃走,此後辛苦經營,到今天不但降服徐圓朗、滅宇文化及,更攻陷黎陽,憑的是什麽?就是‘仁義’兩個字。對隋朝降將,願留下來的都推心重用,不願留下的任他自由來去。每次攻城掠地所得都均分給手下將士,自己則清茶淡飯,與士卒同生死共甘苦。攻陷黎陽前我還向你說善待降人,難道現在立即反口,人無信不立,何況是少帥的心願。”接著轉頭向手下喝道:“把李神通帶來,要客客氣氣。”手下領命去了。寇仲心中湧起感激。比起王世充,竇建德真是個人才。

竇建德立定,放開搭在寇仲肩頭的手,雙目閃閃生威,沉聲道:“這回我們傷亡雖重,該仍有力西攻虎牢,讓王世充大吃一驚,小仲可肯助我?”

寇仲才是真正的大吃一驚,失聲道:“什麽?此事萬萬不可,虎牢乃洛陽東重鎮,王世充必救之地。若我們不能在數天內攻陷虎牢,將被虎牢守軍和王世充的援軍前後夾擊。這些還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李世民會趁虛而入,一旦重奪黎陽,我們將後無退路,竇爺請三思。”

竇建德哈哈笑道:“隻要你肯助我,我們可以雷霆萬鈞之勢,突襲虎牢,如不成功,可在王軍抵達前退回黎陽;如若成功,王世充在李閥大軍威脅下,隻有向我稱臣一途。”

寇仲首次發覺竇建德的弱點,就是因從未遇過像李世民那種勁敵,近來又連戰皆捷,致生出驕縱的心態。歎道:“要攻陷虎牢,必須先取它附近三城的管州、汴州和滎陽,如此繁複的軍事行動,不可能在王世充大軍來到之前辦到,隻會是徒勞無功。”當年與李密之戰,令他對洛陽四周形勢了如指掌,故能提出有力的事實,勸竇建德打消攻打虎牢之意。

竇建德沉吟不語。

寇仲鼓其如簧之舌續道:“李世勣成功逃往衛輝,雖暫時無力反攻,但必虎視眈眈,伺機而動。竇爺這回攻城工具損折過半,不可能在短期內對虎牢進行黎陽式的攻擊。眼前當務之急是鞏固戰果,集結軍力,那時進可攻退可守,悉隨竇爺意旨。”

竇建德終被說服,點頭道:“你的話不無道理。”

寇仲正容道:“我還有一個提議,隻怕竇爺聽不入耳。”

竇建德目光閃閃對他打量,搖頭道:“隻要是你寇仲說的,誰敢輕忽視之?”

寇仲歎道:“因為我知道竇爺鄙視王世充的為人,不過在現今的形勢下,最上之策莫如與王世充聯手,擊退李世民的大軍,竇爺可乘勢奪取唐軍在關外所有城池,然後向王世充開刀,那時天下將是竇爺囊中之物。”

竇建德沉聲道:“我不喜歡王世充,他何嚐看得起我?這些舊隋的皇親貴冑,與我們從農村起家的義軍一向話不投機,很難衷誠合作。”

寇仲壓低聲音道:“這正是問題所在,若王世充感到必敗無勝,你道他會向李家臣服還是向竇爺你投降?”

竇建德動容道:“這確是個問題。”

寇仲道:“所以竇爺應該修書一封,讓我親自送往王世充,安他的心,使他感到有把握對抗李閥東來的大軍,竇爺才能爭取寶貴的時間,從容布置,先來個隔山觀虎鬥,再坐收漁人之利。”

竇建德終於意動,哈哈笑道:“我是給勝利蒙蔽心智,幸好得你提醒,便如你所言!”

徐子陵在六福賭館的平民化主大廳湊熱鬧般小賭兩手後,頗為猶豫自己應否設法到較高級的賭廳去尋紀倩。以往入賭場總有雷九指打點一切,此人像魯妙子般博學多才,興趣廣泛,事事均有研究,又熟悉賭場門道規矩。現在他孤身一人,且不可惹人注目,盤算得失下,決定到此為止,離開擠得水泄不通的賭館。剛回到街上,見對麵明堂窩有個女子背影,婀娜多姿的沒進大堂內,身形似是紀倩,心中湧起熟悉喜悅的感覺,遂以平常步伐橫過車馬道,進入明堂窩。外堂人多熱鬧的情景一點不遜於六福賭館,疑是紀倩的女子卻不知去向。徐子陵心中叫苦,遇上在六福賭館同樣的難題,是否應換一個銅牌好進入貴賓廳去,還是在大門外等待,若作後一個選擇,將不知待至何時。

正猶豫間,一群人進入賭廳,徐子陵退往一旁瞧去,七、八名一看便知是高手、好手的大漢,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一個華服中年大漢,趾高氣揚的跨步入廳。此人中等身材,神態從容的手提煙管,由隨從殷勤侍候,他則輕鬆的邊行邊吞雲吐霧,神態悠閑,極有氣派。不過他的容色有點酒色過度的蒼白,乍看模樣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倘去掉華服和從人,混進賭廳內任何一堆賭徒中,保證不引人注目。但徐子陵眼力高明,觀其神察其態,敢肯定此人非是一般等閑之輩,可以“深不可測”四字來形容。

長安城乃關中平原文化薈萃之地,一向臥虎藏龍,見到這樣一個人並不出奇,徐子陵心中有事,無暇理會,正要先到兌換房換一批籌碼,探聽領取貴賓章的手續,驀地一個聲音傳來道:“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兩所賭場都是人山人海?”徐子陵心中劇震,認出這聲音正是上回在長安城外,躲在暗處聽到那對雷九指施展七針製神者的聲音。他迅速轉頭,及時捕捉到正是那華服中年漢在對左右說話,外堂雖是喧鬧震天,卻沒有一個字能漏過他的靈耳。那人確是高手,徐子陵這麽轉頭望他,立生感應,灼灼的目光往徐子陵射來。徐子陵心叫糟糕,幸好人急智生,目光不停留地掠過那華服中年漢,還舉手裝作與另一邊的人打招呼,然後大步在華服漢身前橫過,裝作找到熟人往另一邊走去。

一名賭場主管級的人物迎往華服漢,與徐子陵擦身而過,向華服漢施禮道:“尹國公大駕光臨,是我們明堂窩的榮耀,大仙在天皇廳,請讓小人引路。”

徐子陵此時擠進人堆去,心中翻起滔天巨浪。他已知此人是誰,正是李淵愛妃尹德妃之父尹祖文,此人在長安恃勢橫行,他曾聽過尹祖文曾唆使人打斷秦王李世民天策府首席謀臣杜如晦一個指頭,後又誣告是杜如晦先動手,令李淵怒責李世民,怪他縱容手下淩辱他愛妃的家人,因而與李世民更為疏遠。他當時聽過便算,沒作深思,現在當然曉得事情大不簡單。至少肯定除楊虛彥外,魔門的勢力已深進李閥的皇室內,後果難測。

他又從人堆穿出,心想找紀倩並不急在一時,不如先去與李靖碰個頭,告知他尹祖文的秘密。忙朝大門走去,尚未跨過門檻,香風撲臉而來,徐子陵一眼瞧去,心知要糟,卻是避無可避,隻好垂頭急步,希望對方一時疏忽下沒注意自己,又或因假須髯遮掩而看不破他是“弓辰春”。來者正是胡小仙。兩人錯身而過時,徐子陵衣袖一緊,給她扯個結實。接著耳邊響起她銀鈴般的聲音道:“為何要扮神扮鬼,識相的馬上隨我來。”

徐子陵終於後悔沒接受侯希白的提議,即使是到上林苑喝悶酒,總勝過被胡小仙揭破“身份”。

在大仙堂沒有其他人打擾的幽靜貴賓休息室裏,胡小仙與徐子陵在桌子對坐,前者“噗嗤”嬌笑,美目透出勝利的神色,神態悠閑地說道:“你究竟是徐子陵還是寇仲?”

徐子陵暗裏大吃一驚,旋即恢複鎮定,因猜出對方並非真的要拆穿他的身份,隻是作為試探的性質,皺眉道:“你愛認為我是誰便是誰吧!”

胡小仙搖頭笑道:“還要在本姑娘麵前裝蒜,你可以騙過別人,卻休想騙我。無論你扮弓辰春又或雍秦,我承認你確扮得維肖維妙,活像不同的兩個人,可是賭錢的風格和方式卻把你出賣,令我曉得你不但是雍秦,更是弓辰春,又是那在朝廷上大顯威風的什麽叫莫為的家夥,既然三者都是你,那亦是三個人都不是你。快快招認,你究竟是徐子陵還是寇仲?回長安幹啥?不怕給人圍捕活捉嗎?”

徐子陵心中叫苦,甫抵長安,先後給婠婠和胡小仙拆穿身份,以後怎麽混下去?歎道:“胡小姐是否有點托大?若我是徐子陵或寇仲,為隱瞞身份,隻好硬著心腸把你滅口,胡小姐不害怕嗎?”

胡小仙花枝亂顫的嬌笑,搖頭道:“不怕!真的不怕!因為徐子陵和寇仲從來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乖乖識相點吧!閣下是哪一位?”

徐子陵頹然道:“我是徐子陵,小姐滿意嗎?幸好我來此隻是打個轉,待會兒離城算了。”

胡小仙嬌嗔道:“奴家那麽可怕嗎?要走該待明早城門開才走!哼!一派胡言亂語,當人家是第一天在江湖混。快給我脫掉麵具,聽說徐子陵長得儒雅風流,是有名的俊俏郎君。”

徐子陵給她弄得啼笑皆非,幸好感到她沒有敵意,把心一橫,低頭扯下麵具,露出真麵目,微笑道:“小姐的評語用在侯希白身上是無比恰當,我徐子陵則名不副實,隻是粗人一個。”

胡小仙凝望他的美目明亮起來,像聽不到他的話似的喜滋滋道:“徐子陵啊!做小仙的情郎好嗎?幾天也好!”

徐子陵為之瞠目結舌,這麽言詞大膽作風放浪的美人,連紀倩亦有所不及。苦笑道:“胡小姐不要說笑了!”

胡小仙抿嘴嬌笑,神情得意,白他一眼道:“我想你仗義幫人家一個忙,奴家正苦惱得緊呢!”

徐子陵感到事情大有轉機,哪敢開罪她,順著她語氣道:“小姐有什麽煩惱?”

胡小仙露出愁容,輕歎道:“正是因找不到如意郎君,誰家姑娘不為此煩惱?嘻!奴家是說笑,我真正的煩惱是有人自認為是我的如意郎君,而我則見到他就心中厭惡,你可為我想辦法解決嗎?”

徐子陵大訝道:“誰敢逼胡小姐做不情願的事?”

胡小仙像個小女孩般豎起手指,逐個指頭的數道:“首先是那個自以為賭術比我更好,最有資格作我爹快婿的混蛋;第二個是齊王李元吉,提親的人便是他;第三個人最可惡,我還以為他對我們胡家特別照顧,誰知竟是適得其反,而除此之外,還有第四個是我老爹,唉!他卻是迫於無奈,誰叫他看中長安這個地盤,夢想他日李家得天下,他可以大力發展賭業。你給我說吧!我現在的情況是否四麵楚歌,身不由己。”

徐子陵心中一動道:“那第三個逼小姐的人是否尹德妃之父尹祖文?”

胡小仙愕然道:“你怎能一猜即中?”

徐子陵明白過來,逼胡小仙下嫁者正是他這回到長安來要對付的池生春,此更是香家擴展賭業的一招奇兵。要知香家惡名遠播,為白道武林不容,如若李唐一統天下,必會對香家的生意展開掃**,但若香家能通過婚姻合並大仙胡佛的賭業,可借屍還魂似的名正言順於此情況下大展拳腳,以另一種形式名義繼續香家的事業。如此看來,尹祖文與香家應是暗中勾結,支持明堂窩是另有居心。

徐子陵道:“我可以怎樣助你?”

胡小仙喜道:“早知你是個見義勇為的俠士嘛!幫人家還不簡單,隻要你將六福賭館贏過來便成。”

徐子陵失聲道:“什麽?那怎麽可能?”

胡小仙噘扁嘴兒哂道:“有什麽是不可能的。池生春犯了開賭場業的一個大忌,就是本身嗜賭,常忍不住親自下場,賭得又大又狠,隻不過因沒有人賭得過他,故至今尚未出事。你徐大俠既精賭術,又不怕他使卑鄙手段,這回他是遇上克星了!”

徐子陵皺眉道:“你爹究竟是否已答應李元吉的提親?”

胡小仙俏皮地說道:“奴家反對嘛!爹當然要拖延時間,花點唇舌來說服我。唉!可惜時間無多,齊王下個月擺壽宴時,爹怎樣都要給齊王一個答複,你若不救人家,小仙隻好自盡。”

徐子陵大感頭痛,若他不是對池生春有更大的圖謀,幫胡小仙一個忙絕不成問題,現在卻是節外生枝,又很難向胡小仙解釋清楚。隻好道:“胡小姐信任我嗎?”

胡小仙媚態畢露的瞟他一眼,嗲聲道:“你若是弓辰春,人家頂多信你一半,但你是徐子陵徐大俠嘛!小仙當然信你。而且你若肯讓小仙今晚陪你討好你,人家會對你更死心塌地。徐子陵啊!小仙仰慕你嘛!”

徐子陵嫩臉一紅,尷尬道:“請小姐勿要拿這類事開玩笑。你先告知我和池生春目前是怎樣的關係?例如你故意對他不瞅不睬,又或虛與委蛇?”

胡小仙果然給他引往另一個話題,嫣然一笑柔聲道:“我在迷惑他。”

徐子陵失聲道:“什麽?”

胡小仙花枝亂顫的笑道:“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我是大仙門這一代的繼承人,精於騙術,哪有這麽容易給他池生春瞧破人家真正的心意。最妙是天無絕人之路,碰上你這冤家,人家今後全聽你的話,好嗎?”

徐子陵心神進入井中月的境界,微笑道:“若你真肯全聽我的話,我可立誓助你擺脫池生春的魔掌,但不是用你的計,而是我的計。”

胡小仙大喜道:“是什麽計?快說出來聽聽看。”

徐子陵啞然失笑道:“胡小姐似忘記是誰聽誰的話?”

胡小仙“噗嗤”媚笑道:“人家不知你對條件這般執著認真,呀!不問就不問。那麽第一招棋子應如何下?”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首先是你要保密,無論任何情況下均不可以泄漏我和你的關係予第三者知道,否則胡小姐隻好委身下嫁池生春。”

胡小仙微笑道:“收到徐大俠警告啦!放心吧!我比你更著緊。”

徐子陵發覺自己開始有些兒喜歡她,喜歡她的善解人意,機靈聰巧。

徐子陵若無其事地說道:“我要你去迷惑一個不解風情的男人,至於此人是誰,遲些會教你曉得。”

胡小仙裝出楚楚可憐的動人神態,盡顯大仙門的媚功妙法,嗔道:“奴家是否很蠢呢?真的想不到你這計劃與小仙的終身大事有何關係?”

徐子陵聳肩灑然道:“當然大有關係,因為他將是繼池生春後,另一個向你的大仙老爹提親的人。”

胡小仙動容道:“我真的開始愛慕你了。”

徐子陵雙目射出銳利的神色,從容道:“剛才你的仰慕全是弄虛作假,對嗎?”

胡小仙幽幽一歎道:“徐子陵可知我大仙門的第一戒條是戒動情,情緒會把理智蒙蔽,謂之‘烏雲蓋日’,賭術實在是一種高明的騙術,尤其心理戰術最為重要,隻要能令對方的靈智被蒙蔽,可百發百中。不論表麵如何堅強的男人,總有可乘之隙,例如因過度自信,以為天下的女子都要為他傾情,被他吸引,我可以利用他這弱點使他吃大虧。”

徐子陵皺眉道:“你的什麽全聽我的話,最好不是假的。否則我不但不會助你,更將把你視作敵人。”

胡小仙橫他嬌媚的一眼,嗲聲道:“騙什麽人都不敢騙你呢!人家向你施展媚術,有假的成分,亦有真的成分,很想逢場作戲的和你纏綿一段日子,哪知你鐵石心腸,不被勾引。人家有什麽不好?”

徐子陵啼笑皆非地說道:“現在我們是在進行一個大騙局,目標是整座六福賭館,若你想成功,隻有四個字,就是‘衷誠合作’,全聽我的指揮調度,否則一切拉倒。”

胡小仙凝望他半晌,肅容道:“你既不是對我有興趣,這樣做對你有什麽好處?”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胡小姐太不明白我徐子陵的為人。”

胡小仙輕搖螓首,輕輕道:“不!這或者是女人的直覺,自從九江首次相遇,我一直感到你是那種極重情義的好人,現在更覺得可以毫無保留的信任你。但亦有些擔心,怕你低估池生春的狡猾。”

徐子陵見她兜兜轉轉,最後仍是旁敲側擊自己的計劃,啞然失笑道:“我給你三天的時間想清楚,三天後再來找你。”說罷長身而起。

胡小仙焦急地站起來嬌嗔道:“人家還未把事情弄清楚,能有什麽可想的?”

徐子陵豎起一隻手指,向她遙點兩下,微笑道:“胡小姐似乎又忘記誰該聽誰的話了!”

胡小仙頹然坐下,手肘斜枕桌子托著香腮,秀眉緊蹙的幽幽道:“好吧!人家會乖乖的聽話,但至少你該說出如何聯絡你的辦法嘛!”

徐子陵道:“是我聯絡你,而不是你聯絡我。”

胡小仙嫣然笑道:“好吧!徐大俠還有什麽吩咐?”

寇仲牽馬呆立路上,目送李秀寧、李神通等遠去的騎影,百感交集。無名從星空俯衝而下,落在他肩頭,寇仲探手輕輕為它梳理羽毛,歎一口氣,踏蹬上馬,朝洛陽的方向緩緩而行。他和李秀寧的事將來如何了局,此刻的他不敢去想,不願去想。臨別時李秀寧的眼神,可以把他的靈魂勾出來,使他肝腸寸斷。他已選取一條與她對立的道路,他們的分歧會愈來愈大,洛陽之戰,更是與她最敬愛的兄長李世民公然對抗。罷了!寇仲一聲叱喝,催馬加速,迅速消沒於無盡的深夜裏。

徐子陵離開明堂窩,踏足街頭,深吸一口氣,將胡小仙誘人的倩影,可把任何男人迷得暈頭轉向不辨東西的一顰一笑,驅出思域之外。胡小仙就像婠婠般,能將自己的美麗利用至盡,教人不易抵擋。

此時他變回長滿胡髯的弓辰春,沿街漫步,經過仍在營業的榮達大押時,不由得多看兩眼,差點想進去找歐良材的親舅陳甫。迅又壓下這股衝動,心忖待與李靖聯絡上後去找他比較穩妥。隻有當陳甫清楚他有李世民在背後大力支持,對方始會全無顧忌的與他合作。在經曆過這麽多事後,他再不易輕信任何人。順步來到永安渠旁,這道接通城外北方渭河的大渠,在沿岸稀疏的點點燈火下,滔滔往南流去,燦爛的星空下,碼頭區舟舶幢幢,兩岸街道行人疏落,不由得想起與沈落雁泛舟渠上的動人情景,又想起黎陽的情況,心中暗歎。

倏地一艘小舟在上遊駛來,徐子陵不經意的瞥上一眼,登時頭皮發麻,更心湧殺機,又知絕不能動手,首先是敗多勝少,且會暴露身份。操舟者把小艇往他立處靠過來,柔聲道:“這麽巧!子陵請上艇說話如何?”竟是連魔門第一高手“陰後”祝玉妍也要在他手底喪命的蓋世魔君“邪王”石之軒。自己所有偽裝,全給他一眼看穿看破,該怎麽辦才好呢?此刻走又不是,不走更不是,進退失據之餘,隻好把心一橫,躍往艇尾麵對他坐下。

石之軒臉色如常,絲毫沒有受傷之象,神色雍容自若,眼中射出慈和神色,凝望著他微笑道:“事實上我們並不是湊巧碰上,自你離開希白的居所,我一直躡在你身後,真想不到子陵會到賭場去,是否受雷九指的影響?”

徐子陵遍體生寒,不但因對石之軒的跟蹤沒有絲毫感應,更因他弄不清楚分不開眼前這石之軒究竟是談笑殺人的邪魔,還是那個對碧秀心之死歉疚終生的多情種子。他徐子陵的靈覺就像給人廢去武功。這是最可怕的魔功,石之軒終於魔功大成,天下恐難有製得住他的人,連三大宗師也不行。因為石之軒完全屬於他們那一級數,足可與任何一人分庭抗禮,甚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迎上他深邃莫測的眼睛,徐子陵淡淡地說道:“前輩是否剛抵長安,立心去找希白兄算賬,現在則改為殺我?”

石之軒啞然失笑,神態瀟灑好看,搖頭道:“人道虎毒不食兒,希白等於我半個兒子,他有時頑皮點,始終是情有可原,因為錯在我不能常在他身旁指點。不過這亦是我訓練繼承人的方法,不但予他人身的自由,更希望他有獨立的思想,不會變成我石之軒另一個版本,在這方麵他的表現異常出色。”

徐子陵心中喚娘,石之軒不但氣質有變化,手段也有變化,其辭鋒的銳利,比得上他的不死印法。

徐子陵苦笑道:“我情願前輩像以前般坦白,因為我弄不清楚你是真心讚賞希白兄,還是說反話?”

石之軒兩槳交叉打出,劃進永安渠反映兩岸燈光的水裏,光影破碎下,小舟從岸旁滑出,順流而去。凝望徐子陵好半晌後,微笑道:“過去的十五年就像一個悠長的噩夢,現在我終於成功醒轉過來。”接著目光投往渠水去,神色益轉柔和,旋即露出痛苦的神色,頹然道:“我是自食其果!哪有人這麽蠢竟會去害死自己最深愛的情人!這十五年就是我這蠢材應償還的代價。”

徐子陵愕然瞧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究竟他是在裝神弄鬼,還是邪帝舍利內的邪氣,在以毒攻毒下,反把石之軒改造變成“好人”。他真的不曉得該說什麽才好,他再不明白石之軒,掌握不到他的內心世界。這正是沒有絲毫破綻的“邪王”石之軒。

石之軒將目光上移,注入無盡的星空去,一邊輕輕道:“子陵到幽林小穀去吧!讓我的女兒有個幸福的歸宿,告訴青璿,這些年來我沒有去探望她,是因為我不敢見她,缺乏那種勇氣。告訴她,我和她分屬兩個不同的世界,絕不可再有碰頭的機會,絕對不可以,唉!”

徐子陵心神劇震。妃暄說得不錯,石青璿仍是石之軒唯一的破綻,石之軒怕見石青璿,正因他知道自己難以對她痛下殺手,更怕再來另十五年的可怕噩夢,所以不肯多做一次蠢材。若讓石青璿與他相見,會有什麽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