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五章 密商大計

項少龍來到李牧在邯鄲的大將軍府,牆內的廣場處聚集過千人馬,整裝待發,似要立即出門的樣子。項少龍心往下沉,由府衛領往見李牧時,李牧正由宅內出來,一身戎裝,見到項少龍,把他拉往一旁,道:“大趙再沒有希望了,今天大王把我召入宮,要我立即趕返北疆應付匈奴,更不給我機會提起趙妮的事,還明言邯鄲由趙穆負責,你快走吧!否則性命難保。”

孝成王的反應,顯然亦出乎這名將的意料之外。

李牧再低聲道:“邯鄲城內的將領有很多是我以前的部屬,我把你的事告訴他們,囑他們暗中幫你一把。”接著說出幾個名字。又道:“假若趙穆派人追你,可往北疆逃來,隻要進入我的勢力範圍內,我便有方法保護你,縱使大王也奈何我不得。”

項少龍想不到這個隻見過三次麵的人如此情誼深重,義薄雲天,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李牧解下佩劍,遞給他道:“這劍名‘血浪’,比之‘飛虹’更勝數籌,吹毛可斷,破敵甲如無物,以你的絕世劍法,有了它當更如虎添翼,不要拒絕,否則李牧會小覷你了。”

項少龍湧出熱淚,接過這名字可怕的寶刃。

李牧拍拍他的肩頭,喟然道:“哪處可容你,便去哪處吧!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在沙場相遇,那時各為其主,也許要生死相見,我絕不會留情,你亦應該那樣對待我。”言罷哈哈一笑,說不盡的蒼涼悲壯,毅然上馬離府,踏上北征之途。

項少龍百感交集,呆然目送,頓時頗有舉目無親的感覺。抽劍一看,隻見晶光燦爛的特長劍體上隱有棗紅血紋,呈波浪狀。劍柄處以古篆鑄有“血浪”兩字。昨夜的喜悅已不翼而飛,現在唯一可做的事,就是靠自己的智謀和能力,使烏家和自己心愛的人兒們,能安全離開這毫無天理的地方。

項少龍茫然離開大將軍府。沒有了李牧這樣德高望重的人主持大局,軍方縱對趙穆不滿,亦不敢犯誅族之險為趙妮一案仗義執言,更沒有人敢站在他的一方,他也不願牽累其他人,現在隻能靠烏家和自己。

李牧被遣返北疆,整個趙國的軍政界全清楚趙王的心意,就是他要與趙穆站在同一陣線,而他項少龍是趙穆最大的眼中釘,自是朝夕難保,時日無多。

雪中送炭沒有多少人肯做,落井下石卻是人人樂而為之,因為既可打擊烏家,又可討好趙穆。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趙穆何時取得趙王的同意,一舉除去烏家和項少龍。

有什麽方法可拖延趙王下這決定呢?

苦惱間回到烏氏倮城堡,陶方迎上來,道:“那個叫單進的楚人給我們擒來關在囚室,不過這人是硬漢一名,怎也不肯吐露半句話,現在看看少龍你有什麽意見,說不定要下重刑了。”

項少龍像看到一線希望的曙光,道:“搜過他的行囊沒有?”

陶方歎道:“都是些沒有關係的東西,以趙穆的奸狡,絕不會有這麽容易給人抓到的把柄。”接著頹然道:“就算這人肯乖乖合作,站出來指證趙穆,趙穆仍可推個一幹二淨,反指我們誣陷他。唉!你說孝成王信他的男人還是信我們呢?”

項少龍沉吟道:“隻要我們清楚趙穆和楚人的來龍去脈,便可設計對付他,所以絕不可輕易放過任何線索。”

兩人這時來到後宅,由一座建築物的密室入口,進入守衛森嚴的地下囚室。那楚諜單進被綁在木樁上,滿臉血汙,精神萎靡,顯是吃過不少苦頭,垂頭默然不語。項少龍雖很同情他,亦別無辦法,這就等若戰爭,對敵人仁慈,簡直就是自殺。

項少龍靈機一動,把陶方拉到一旁,道:“這人一看便知是不畏死的人,否則楚人亦不會派他來負責這麽重要的任務,但任何人的忍耐力總有限度,隻要我們找到那方法,便可摧毀他的意誌。”

陶方沒好氣道:“問題是有什麽辦法?”

項少龍道:“這方法叫‘疲勞審訊’,你找十多個人來,不斷問他一些重複的問題,不準他如廁和吃東西,最重要是不讓他睡覺,審問時要以強烈的燈光照著他,我看他能捱得多久。”

陶方還是首次聽得這樣的審訊方法,半信半疑道:“真會有用嗎?”

項少龍肯定地道:“包保有用,你先使人料理好他身上的傷口,給他換過幹淨的衣服,便可進行。”

又和他說了些審訊的技巧和要問的東西,使陶方亦覺很有道理,項少龍才去找烏應元。

烏應元正在密室內接見客人,知他到來,立即把他請進去。

那是個毫不起眼的行腳商人,身材高頎,可是相貌猥瑣,樣子一點也不討好。

烏應元讓項少龍坐下後,道:“少龍!這位就是圖先生最倚重並有‘智多星’之稱的肖月潭先生。”

項少龍心想原來是呂不韋頭號手下圖先派來的密使,如此看來,呂不韋是不惜一切,要在短時間內把朱姬母子接返鹹陽了。

肖月潭相當客氣,道:“未到邯鄲,早聞得項公子大名,請勿見怪,現在肖某這樣貌是假的,情非得已,故不能以真麵目示人。”

項少龍恍然,原來這人是易容化裝的高手,表麵看不出半點破綻,心中一動道:“那就是說,先生亦可把儲君母子變成任何模樣囉!”

肖月潭點頭道:“項公子的思想非常敏捷,這正是圖爺派肖某人來邯鄲的原因之一,但怎樣把他們偷出來,須靠你們了。”

項少龍正想說把她母子偷出來並不困難,幾下給烏應元踢了一腳,忙把話吞回肚內。

烏應元接著道:“假若我們救出她們母子二人,呂先生那方麵怎樣接應我們?”

項少龍這才恍然而悟,以他們的實力,又有肖月潭超卓的易容術,救出她母子應不是問題,難就難在烏家要同時全體逃亡,所以烏應元把嬴政母子和烏家掛鉤,逼呂不韋要一並接收他們。

果然烏應元續道:“質子府守衛森嚴,自莊襄王登基後,府內長期駐有一營禁衛軍,邯鄲城禁之嚴,又是天下聞名,除強攻硬闖外,別無他法。不過肖先生請放心,我們已有妥善計劃,包保能把他們母子無驚無險送到城外。”

項少龍知他在誇大其詞,亦沒有想得什麽救人大計,但換過是他也隻好如此騙取對方的信任。

肖月潭道:“敝主曾和莊襄王商量過這個問題,屆時我軍會佯攻太原郡的狼孟、榆次諸城,引開趙人的注意力,而圖爺將親率精兵,潛入趙境接應,隻要你們到達遼陽東的漳水西岸,圖爺便可護送你們取魏境或韓境返回我國。”頓了頓又道:“肖某可否先聽你們的奇謀妙計?”

項少龍暗叫厲害,他說了這麽多話,事實上沒有泄露半點圖先率領精兵的位置和路線,因為若要配合行動,圖先須身在趙境才行。

幾下再給烏應元踢一腳,顯然要他立刻弄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計劃出來應付。

項少龍哪有什麽計劃,故作神秘的道:“肖先生可否等待三天,因為計劃裏最重要的一個環節是聯絡她們母子,這事我仍在進行中,待有頭緒後,其他細節始可作最後取舍。”

肖月潭不滿道:“至少應透露一點情況給肖某知道吧?”

項少龍故作從容道:“先生的出現,令整個計劃生出變化,說不定可借助先生的易容術,使我們遠離邯鄲後趙人仍懵然不覺,所以我要再做新的部署。”

肖月潭臉容稍寬,道:“我有點明白了!”轉向烏應元道:“聽說烏家的歌舞姬名聞天下,肖某怎可錯過。”

烏應元大笑道:“早給先生安排好了!”

項少龍知道再沒有他的事,溜了出去。

踏出烏應元的內宅時,項少龍有種筋疲力盡的感覺。城堡內一片午後的安寧,花園裏婢女和小孩在玩拋球遊戲,傳來陣陣歡笑聲。地上的雪早鏟得幹淨,但樹梢上仍掛滿霜花冰柱。

他經過時,較有姿色的婢女都向他大送秋波,頻拋媚眼,以望博得青睞,但他這一向風流自賞的人隻感黯然神傷。烏應元雖曾說過會把大部分人早一步調離趙境,但誰都知道那隻是指直係至親,至於較疏遠的親屬以及眼前的婢仆,大有可能會被無情地舍棄,最終成為趙人泄憤的對象。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他項少龍亦沒有辦法。在這群雄割據的時代,人的命運並不是由自己操縱的。天堂會忽然變成可怕的阿鼻地獄!

他並不擔心呂不韋會出賣他們,在這戰爭不息的土地,烏家的畜牧業對軍事和經濟均無比重要,以烏家父子的厲害,定可把部分資源撤出,其他的都不會留下給趙人,那將對趙國造成致命的打擊,更難苟安生存,這亦是趙王自作自受的惡果。

烏應元是雄才大略的人,幾年前便開始不動聲色地部署一切,隻瞧他看中自己的眼光,又不惜把最鍾愛的女兒嫁給他,可知他的果敢和高瞻遠矚。

隻有這種人,才能在這世界快樂地活下去。

後麵口哨聲傳來,尚未來得及回頭一看,荊俊已旋風般趕到他身旁,神態輕鬆。

項少龍大奇道:“得手了嗎?”問的自然是趙致。

荊俊得意萬分地搖頭,悠然道:“她一直不理我,最後給我跟了回家,還拿劍來趕我。”

項少龍愕然道:“那我真猜不到為何你仍可像現在那麽開心高興?”

荊俊嘻嘻笑道:“妙就妙在她親爹原來是個私塾老師,走出來對我嚴詞斥責,說了大堆什麽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等說話。我其實一個字都聽不入耳,但看在他美麗女兒份上,裝作俯首受教,他或者見我像個讀書的人才,竟說什麽有教無類,著我每天去上學受教,學做人道理,隻要過年過節送些臘肉便成。嘻!當時趙致氣得差點瘋掉,向我幹瞪眼,又毫無辦法,項大哥你說是否精彩呢?”

項少龍搖頭失笑,給荊俊這樣的人纏上,趙致這姑娘恐怕有難了,打又打他不過,趕又趕他不走,看她怎樣應付?

荊俊問道:“滕大哥到哪裏去了?”

項少龍答道:“他有特別任務,到城外的大牧場去了。”

說到這裏,心中一動道:“有沒有辦法把數以千計的戰馬弄得四蹄發軟,不能走路?”

荊俊皺著眉道:“喂它們吃些藥便成,但若數目太多,會困難一點。”

項少龍心想這事應問烏應元才對,烏家的畜牧業乃世代相傳,沒有人比他們更在行。

荊俊興奮地道:“有什麽事要我辦的?”

項少龍搖頭道:“你放心去讀書吧,須謹記滕大哥的吩咐,不要太過荒唐沉迷,今晚還要到質子府去。”

荊俊答應一聲,歡笑著去了。

項少龍步入他的隱龍居,隻想倒頭好好睡一覺,什麽都不去想。

醒來已是黃昏時分。項少龍回複精神,人也樂觀和振奮多了。

晚膳時,雅夫人的忠仆趙大竟來找他。項少龍還以為趙雅有什麽急事,忙拋下碗筷,把他迎入內室。

趙大神情古怪,好一會兒後才道:“今天小人來找公子,夫人是不知道的。”

項少龍大感不妥,誠懇地道:“有事放膽說出來,我會為你擔當。”

趙大道:“本來我這些當下人的,絕沒有資格管夫人的事,可是我們兄弟數人,心中早視公子為我們最值得追隨的主人,故再顧及不到其他事了。”

項少龍更覺不妙,催他把來意說出。

趙大猛下決心,沉聲道:“夫人回來後,不到一個月,有個叫齊雨的貴族由齊國出使到邯鄲,這人生得比連晉更要俊秀,才學和劍術在齊國都非常有名,亦是脂粉叢中的高手,可是他來趙後,卻像隻對夫人情有獨鍾似的,對夫人展開熱烈追求,大王和趙穆又不斷為他製造與夫人相處的機會,看來夫人對他亦有點意思。”

項少龍一聽放下心來,他對自己這方麵信心十足,亦不相信曾共患難的趙雅會這麽容易移情別戀。

趙大看他神情,焦灼地道:“有些話我不想說也要說,夫人回來後,想你想得好苦,茶飯不思,偏是城內不斷傳出公子死訊的謠言。那齊雨便乘虛而入,有幾晚在夫人房內度過,到公子回來後,夫人把他疏遠,可是他昨晚又來纏夫人,今早才離開。我們兄弟商量後,決定告訴公子。”

項少龍的心立時涼了一大截,以趙雅一向的**,在那種苦思他的情況裏,的確需要其他男人的慰藉和刺激,以排遣痛苦和寂寞。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種男女間事,開始了便很難斬斷,兼之齊雨又有不差於他的條件,所以趙雅才會與他藕斷絲連,纏夾不清。

唉!**女終是**女,那可能牽涉到生理上內分泌的問題,要她長期沒有男人慰藉,會是很困難的一回事。

他心中生出被騙的痛苦感覺。

趙大壓低聲音道:“若夫人隻是和男人鬼混,我們絕不會做通風報訊的下作奸徒。夫人有大恩於我們,縱為她死亦心甘情願,但我們卻怕她是給人騙情騙色外,更別有用心,又害了公子,那就不值了。”

項少龍一愣,問道:“究竟是什麽一回事?”

趙大痛苦地道:“我們曾私下調查這齊雨,發覺他每次與夫人幽會後,立即偷偷去見趙穆……”

項少龍劇震道:“什麽?”

趙大兩眼一紅,垂下頭去,兩手緊握成拳,顯是心內充滿憤慨。對他來說,項少龍是義薄雲天的大英雄,隻有他配得起雅夫人,而趙穆則是邯鄲人人痛恨的人物,可想見他此刻的感受。

項少龍逐漸明白過來。這條男色的詭計可算厲害了!若趙穆可再次控製趙雅,那他們這一方便休想有一人能生離邯鄲,朱姬母子也要完蛋,因為趙雅知悉他們的所有行動和秘密。

不過看來趙雅雖與齊雨糾纏不清,仍未曾把他出賣。想起今天她神色淒然地要自己把她帶離趙國,又怕秦人難靠,當知她心情矛盾。說到底,趙王對她仍是非常疼愛,她是否真的願意背叛孝成王呢?她之想離開趙國,主因是趙國無望,故不想淪為亡國之人,而齊雨卻可給她這種庇護,把她帶回與秦人間隔著趙國的齊國去。

齊、楚間顯有秘密協議,不擇手段阻止三晉合一,甚至瓜分三晉,所以趙穆既能邀囂魏牟對付他,現在又請得情場高手來向他橫刀奪愛。這事當然有趙王在背後撐腰,因為他不想趙雅與烏家牽上關係;同時亦想通過趙雅盡悉烏家的秘密,時候到了,再把烏家連根拔起,接收所有牧場,去此心腹大患。

項少龍的思路不住擴闊,想起趙妮一事,說不定趙王亦是參與者,因為小盤曾說他是吃下趙王派人送來的糕點而昏睡過去的。趙王容許趙穆這樣做,是以為妮夫人隻是不耐寂寞,才會和項少龍相好,所以隻要趙穆能予她同樣享受,便可把她爭取回來,哪知趙妮生性貞烈,被汙後竟自殺身亡。

有了這樣的理解,所有不明白的事均豁然而通。那就是趙穆可以隻手遮蓋趙妮血案的原因,因為根本是趙王首肯的,他更不想自己的惡行暴露,寧願開罪李牧,亦要把這事壓下去。

對於趙國,他是真正死心。他的複仇名單上,亦多添趙王的名字。現在最頭痛的問題是趙雅,她對齊雨是否已泥足深陷?難怪趙王這麽容易把趙倩交給她。會否晶王後也是在半真半假地演戲,故意引他行刺趙穆,讓趙王有借口把烏家鏟除?

想到這裏,不由汗流浹背。

趙大道:“公子!現在我們應怎麽辦?”

項少龍歎道:“你們當作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以後不要再跟蹤或調查齊雨,這事至為緊要,明白嗎?”

趙大點頭,欲言又止。

項少龍想起一事,問道:“你們對夫人這麽忠心,難道明知齊雨去見趙穆,也不告訴夫人嗎?”

趙大頹然道:“早告訴她了,卻給她斥責一頓,說齊雨乃齊國來使,趙穆自然要殷勤招待,還說若我們再跟查齊雨,絕不輕饒。”

項少龍心中叫糟,看來齊雨真的把善變的**女迷倒,否則為何不許趙大追查真相。自己可以由連晉手上把她奪走,別人當然也可以從他手上搶去,這公平得很。何況雅夫人以前的廣結善緣,正表示她喜貪嚐鮮。

趙大終忍不住道:“若夫人真的歸了齊雨,我們希望過來追隨公子。”

以趙大的忠心,說出這種背主的話來,可知他們對趙雅是多麽失望和痛心。趙雅曾出賣他一次,今趟會否曆史重演?當她知道逃走無望時,會否因為齊雨和她的本身利益再次出賣他?

項少龍心內悲痛憤怨,沉聲道:“將來有一天,若我項少龍出人頭地,你們來找我,我必樂意收容你們。”

趙大歡喜拜謝,告辭離開。

項少龍心情惆悵,腦內一片空白,什麽都不願想。眾女見他神色有異,忙追問緣由,他怎能把心事告訴她們?

項少龍強振精神,暗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還怕了誰來。

強者為王。

好!就讓我項少龍看看誰才是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