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後抉擇
翌日清晨,兩人離開司徒府,朝皇宮進發。融雪的長安街道汙水流竄,車馬過處泥濘激濺,偉大的都城長安就像高貴的淑女卸下華衣美服,在泥濘中打滾耍樂,一直保持的雅潔儀態**然無存。
寇仲笑道:“我們以前不是想當大官嗎?現在做官卻做得這麽倒黴,連代步的馬兒也沒有。我昨晚差點不能入睡,怕的是今早起來,身份被老石揭破,幸好看來不是那樣子。”
徐子陵道:“石之軒該和婠大姐達致同一目標,婠婠既支持我們,石之軒無論如何不高興也不會橫加破壞。這叫盡往好的一麵想,除此外我們還可以做什麽呢?”
寇仲欣然道:“說得對!此乃聽天由命的絕招,好聽點是以不變應萬變。不過此法可一不可再,我們總不能每晚都求神拜佛希望明天石之軒不去告發我們,在舉事前定要解決石之軒這個難題。”
談笑間來到皇城安上門,兩人拋開諸般心事,入宮見程莫。
程莫見到兩人,神色凝重地說道:“我要立即領你們去見韋公公,請不要問我,我真的不知韋公公為何要見你們,隻能肯定不是皇上要打馬球,因為場地積水尚未清理好。”
兩人心知肚明應與伏騫有關,二話不說的隨程莫到宮監堂見韋公公。韋公公正忙著指揮一眾太監,三人苦候近半個時辰,方得他召見。
韋公公勉強擠出點笑容,說道:“恭喜你們哩!皇上對你們真的恩寵有加,指定你們作我大唐特使,隨吐穀渾的伏騫王子回國代表皇上參與他們即將舉行的馬球節,事後伏騫王子會派人送你們回來。此事牽涉到我們和吐穀渾兩國邦交,事關重大,若能沒有錯失,皇上定會重重嘉賞。”
兩人心中暗讚伏騫,竟想出馬球節這限時限日的借口,令李淵不得不立即放人。
寇仲裝作色變道:“吐穀渾是什麽地方?”
徐子陵亦道:“皇上不是要我們陪他與突厥和高麗人比賽嗎?”
韋公公略加解釋,顯是沒有興趣和他們磨下去,吩咐程莫道:“他們明天得隨伏騫王子啟程,你帶他們去見外事省的溫彥博溫大人,讓外事省的人教導他們應有的禮儀,免丟上國衣冠的顏麵。”
兩人這回真的麵麵相覷,因沒想過還有此附帶的福分。
直至日沒西山,兩人始得從外事省脫身,拖著比激戰連場更疲乏的軀體,回到司徒府。
侯希白出迎喜道:“成了!李淵正式發信,邀請你們到長安來共商大事。”
兩人聞言放下心頭大石,寇仲道:“入內堂說話。”
徐子陵止步道:“我想去見妃暄。”
侯希白喜道:“我也想見她,請恩準小弟陪你去……”
話尚未完,寇仲一把將他扯著走,笑道:“人約黃昏後,要識相點嘛!陵少!記得二更前回來,我們還要伺候雲帥。”
徐子陵來到街上,走沒十來步,忽然後麵多出個人來,赫然是石之軒,心叫不妙。
石之軒趕過他時淡然自若道:“隨我來!”
徐子陵心知肚明他占盡優勢,正牽著他們的鼻子走,哪敢說不,追在他後方,朝城東南方穿街過巷的走著。
石之軒放緩腳步,讓他趕到身旁,漫不經意地說道:“打開始我便曉得你們在騙我,破綻在你們絕非用這種手段去對付敵人之徒,兼且師妃暄恰於此時抵長安,顯是為配合你們,我敢肯定你們早和李世民結成盟約,欲助他登上皇位,石某人有猜錯嗎?”
徐子陵心中再歎,這次石之軒來不是為找人閑聊,而是狠下決心置他於死,因而故意說出這番話,令徐子陵隻剩下一個殺人滅口的選擇,故而不會開溜。
徐子陵進入井中月的至境,整個人空靈通透,生出無所不知,又是一無所知的奇異感覺,曉得在石之軒的龐大壓力下,自己的境界再作突破,微笑道:“邪王可知寇仲最想見識的,非是李世民的玄甲騎兵,而是稱雄宇內的突厥狼軍,那是他夢想遇上的一場戰爭,一場可決定中土命運的大戰。塞外聯軍南侵之勢已成,隻差何時離弦而發,縱使所有人肯罷休,頡利必不肯罷休,此戰不免。邪王可體諒我們目前的處境嗎?”
石之軒訝道:“子陵竟開口向我求情?”
徐子陵笑容轉澀,說道:“因為我感應到邪王心中的殺機。”
石之軒默然止步,前方有座小橋,渠水穿流其下,朝東南方曲江池方向流去,徐子陵這才醒覺身在晉陽裏。橋下隱見小艇,愈令他感到石之軒殺他之心的堅決,眼前的事是他早有預謀的。石之軒要在曲江池隱蔽的林野區下手,免招來唐軍幹擾。
石之軒唇角溢出一絲笑意,柔聲道:“寇仲欲想令頡利絕了入侵中土的野心,必須勝得漂漂亮亮的,與突厥狼軍打一場原野大會戰,而不是長安城一隅之地的攻防戰,子陵明白嗎?”
夜空黑雲積聚,似在醞釀一場暴雨。石之軒的識見確是高人一等,更明白寇仲英雄了得的性格,知道最後的局麵,隻能是寇仲與頡利的公平對決,打一場全騎兵的生死大戰。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正因明白此點,所以我們必須以最強大的陣容,一支包括大唐軍、少帥軍和宋家軍精銳的雄師,去迎擊塞外史無前例的龐大勁旅。”
石之軒哈哈一笑,說道:“子陵登艇後,我們盡有閑聊的時間。”
徐子陵知石之軒殺他之意仍是堅定不移,此戰難免,心中卻是絲毫不懼,因曉得那樣隻會壞事,而唯一保命之法,是自己必須保持於井中月最巔峰的狀態下。
小艇從橋底緩緩開出,在暗黑的寬敞河渠順流滑行。
石之軒神態悠閑,說道:“你們和伏騫有什麽交易,為何他肯助你們脫身?以他的立場,最佳的情況莫如頡利因入侵中土致元氣大傷,統葉護即乘勢攻占頡利的土地,伏騫則趁統葉護無暇他顧的良機,兼並黨項。”
徐子陵差點精神失守,石之軒因與婠婠聯成一氣,耳目恢複靈通,對他們更具威脅。正如寇仲所言,他們總不能每天求神拜佛希望石之軒高抬貴手不要破壞他們的大計,想到此點,他首次生出殺石之軒之心,假如他仍沒法說服石之軒。石之軒操艇前進,深不可測的眼神目不斜視地盯著他,瞧他的反應。
徐子陵坦然道:“那並不算交易,隻是互相幫忙。我們會為他把雲帥逼離長安,此外的事由他自行處理。”
石之軒欣然道:“子陵今天誠實坦白,是否對石某人動了殺機?”
徐子陵思索道:“我想什麽並不重要,那隻是在壓力下力謀自保的正常反應。我並不明白邪王,你老人家不是說過沒有什麽事情比青璿更重要嗎?可是你的行為卻不符合此點。”
石之軒仰望黑壓壓令人心情沉重的夜空,不答反問道:“子陵認為寇仲有多少成機會,能在平野的正麵交鋒下,擊敗在這類型戰爭中所向無敵的突厥狼軍。這次可非像當日奔狼原之役,頡利是傾全力而來,而突利將會站在頡利的一方。”
徐子陵道:“我隻可以說對寇仲是信心十足。此戰將為寇仲最沉重艱巨的一戰,也隻有這個方法,可把狼軍對中土百姓的傷害減至最少。”
石之軒目光回到他臉上,神光劇盛,沉聲道:“即使有你們全力扶助,在李淵的禁衛軍、李建成的長林軍和突厥高手的支持下,李世民在長安根本沒有反擊的能力,你們為何舍易取難?不支持李世民擁洛陽自立,卻要以身犯險到長安來?你們可知李淵、建成等邀你們到長安來,正因有置你們於死地之心,你們的所為實屬不智。”
徐子陵聽得又驚又喜,驚的是石之軒重新掌握形勢,甚至曉得李淵邀他們到長安的機密,更關鍵是預知他們將接受邀請;喜的是婠婠並沒有出賣他們,向眼前的蓋世魔君透露楊公寶庫的秘密,保住他們最重要的一著險棋。微笑道:“表麵看確是如此,不過邪王該知唐朝內不乏支持李世民的人,加上塞外聯軍壓境,他們該曉得什麽是明確的選擇。”
小艇緩緩注入曲江池,在輕波**漾的水麵滑行,遠岸園林隱見,亭殿樓台,水岸曲折,令人想到曲江得名的由來。徐子陵非是初來此地,而是曾與胡小仙密會的處所。當時風光明媚,兩岸花木繁茂,池麵船槳交錯,波光粼粼,水濱建築倒映入池,虛實相生,如幻似真的海市蜃樓般的綺麗美景,對比起眼前此刻的殺機重重,不禁另有一番感觸。
石之軒朝南岸林木密集處劃去,歎道:“石某人之所以提議刺殺趙德言,一方麵是測探你們的反應,更因是仍狠不下心腸向你們施辣手。我當年出道前,曾在曆代祖師前立下重誓,定要振興魔門,讓我魔門君臨天下,而現在或在可見的將來對我魔門最大的障礙非是佛道兩家,非李世民之輩,而是你和寇仲兩個從揚州突然冒起的小子。我雖不認為你們有反轉長安的能耐,更肯定寇仲沒法在平野戰中創出擊敗突厥狼軍的奇跡,卻沒有耐性等到那一刻,這是石某人最後一個選擇的機會,究竟以師門為重還是個人的恩怨為重,而我必須在這兩者間作出抉擇。”
徐子陵從容道:“所以邪王經三思後,終於決定取我小命,對嗎?”
石之軒啞然失笑道:“確是如此!”
忽然石之軒變成淩空艇上,右腳尖往他前額點至,充滿絕不留情的意味。
司徒府的內堂,寇仲、侯希白、雷九指、宋師道、任俊、查傑、彤彤圍桌而坐,到各人清楚眼前形勢後,寇仲道:“我和子陵、希白須於明天隨伏騫的使節團離城,這裏就交給宋二哥和雷大哥處理,繼續進行錢莊事務。我們既不在,石之軒當不會幹預你們。”
侯希白道:“石師若要揭發我們,當趁我們離開前發動。如到明天他尚未有異動,他揭發我們的機會相對減少,風險不大。”
宋師道分析道:“李淵的目標是小仲和小陵,隻要你們肯應邀到長安來,他可袖手旁觀坐看畢玄或傅采林對你們的諸多為難,其他均為次要。”
雷九指一呆道:“師道的意思是說李淵對結盟竟是不安好心,亦非借少帥的威望壓製塞外狼軍的野心。”
宋師道歎道:“實情該是如此,問題不在李淵,而是在能影響李淵的人裏,大部分人均對小仲和小陵恨之入骨,不論我們是否肯應邀來長安,對建成一方仍是有利。來則令小仲小陵陷身危機四伏的險境,不來則可怪罪李世民,此正為建成同意此舉的主因。”
寇仲欣然豎起指頭逐個計算道:“建成、元吉、楊虛彥、尹祖文、宇文閥、獨孤閥,尚有四個指頭。以前我已不怕他們,何況今天。我要證明給他們看,曆史是由我們創造出來的。”
雷九指點頭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隻要李淵不敢公然胡來,我們怕他的娘。”
寇仲沉吟道:“長安勢將是連場劇戰,不過最艱苦的戰爭肯定是麵對塞外聯軍的大舉南侵。我必須立即趕返梁都,盡起手上所掌握的力量,除少帥軍外,尚有宋家軍和老爹的江淮軍,集結最精銳的戰士,於情況緊急時,坐船經運河北上大河,逆流入關,結合李唐的力量,老老實實的和頡利打一場決定中土命運的硬仗。頡利既然最擅長是全騎兵的平原會戰,小弟就在關中平原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以事實證明誰是無敵的統帥。”
宋師道愕然道:“你有把握嗎?若輸掉此仗,北方極可能重演當年五胡亂華的劣局。”
雷九指咋舌道:“當年頡利借出狼軍,助宋金剛攻打太原,大唐軍望風披靡,即使以李世民的軍事才華,正麵交鋒仍屢吃大虧,被迫閉城苦守,改采斷其糧道的策略,待宋金剛軍糧盡,始反擊成功。這次則不但頡利傾巢而來,且聯結突利、室韋、回紇、契丹諸族,兵力達數十萬之眾,你最好三思而行。”
任俊、彤彤、侯希白無不點頭同意兩人的話,自頡利崛起塞外,突厥狼軍的威勢如日中天,誰不聞之色變。
寇仲露出充滿信心的燦爛笑容,說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塞外諸族的作戰方式,更了解他們的實力。若中土有人能擊敗塞外聯軍,那個人定是小弟。塞外諸族悍勇成風,我在塞外遊曆所遇者,由杜興到馬吉、拜紫亭到頡利,又如菩薩、古納台兄弟之輩,又或與我稱兄道弟的突利,無不是硬朗強橫之輩,要這些人死去再犯我境之心,唯一的方法是訴諸武力,且要在公平情況下令他們敗得口服心服。此仗等於高手決鬥,刀法就是兵法。從答應小陵助李世民那一刻開始,此戰一直縈繞心頭,是我熱切期待的最後一場大戰,其他的均不放在我寇仲心上。”
侯希白道:“頡利會不會因你們與李淵的結盟,打消南下之意?”
寇仲挨往椅背,搖頭道:“你有這個想法,是因為不明白頡利是怎樣的性格,更不明白塞外民族無懼任何人好勇鬥狠的特性,最關鍵是塞外諸族對我漢族人深刻的仇恨。我們和李淵聯手,隻會激發他們的凶性,加上有趙德言之徒在旁推波助瀾,又清楚李唐內部的分裂內亂,頡利不會錯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否則他大汗的寶座勢坐不穩。”
宋師道擔心道:“我非是對你沒有信心,更相信戰略才智你是在頡利之上,不過戰爭可非二人對決,塞外諸族人人均在馬背上長大,騎射技能實非我漢人能及,以己之短對敵之長,縱使你謀略蓋世,仍難有回天之力,何不仍采李世民閉城堅守,堅壁清野的策略。”
寇仲哈哈笑道:“此策這次可能不再靈光,因為對方有擅於攻城的趙德言,我在龍泉時曾親睹金狼軍攻城的準備工夫。突厥人最善以戰養戰,更令人懼怕是他們打的是消耗戰,若讓他把長安重重圍困,然後分兵蠶食關中各處城鄉,縱使守得住長安,後果仍是不堪想象。我既肯助李世民登上帝座,當然希望以後天下太平。而這隻能由一場史無先例最轟烈的大戰決定,再沒有另一個辦法。”
宋師道等聽他不但言之成理,且曾經深思熟慮而來的分析,縱使擔心得要命,也沒有話說。
寇仲向雷九指欣然道:“將來的事將來算,今晚待弄妥雲帥的事後,我們到風雅閣鬧到天明,就當是我們太行雙傑被貶謫蠻荒的餞別宴如何?當然由我們的福榮爺親自主持。陵少的夜會佳人不知情況進展如何呢?”
徐子陵的精神一直保持在井中月的至境,置生死於度外,圓滿靈通,無有罣礙。較以往與石之軒任何一次交鋒均截然有異的是他不但要保命,更要拋開所有個人的因素,為大局擊殺石之軒,破他天下無雙的不死印法。
“砰!”徐子陵不再理會是用哪一種印法封擋對方在幻魔身法配合下突如其來,令人防不勝防的進擊,體內真氣出乎天然的凝至某一神妙狀態,點出完全針對石之軒攻勢的一指。勁氣交擊,徐子陵卸去對方一半力道,再借另一半真勁,離開船尾,斜掠往右岸外的池麵。以石之軒的深沉,仍要麵露訝色。要知他此看來簡單直接的一腳,其中隱含吸扯的暗勁,硬要逼徐子陵狠拚一招,以傷他五髒六腑,大幅削弱他的戰力,豈知徐子陵回擊的一指,先把他吸扯的勁道瀉至兩旁,再正麵迎擊他隨之而來的後勁,竟全身而退,用勁之妙,大出他意料之外。
石之軒冷哼道:“好!”騰空而起,迅疾淩厲的躍到徐子陵頭頂上,雙腳合攏的朝徐子陵頭頂直踩下去。徐子陵感到全身被石之軒的氣勁鎖緊,若他一意逃走,隻要順勢降沉到湖水裏去,逃命的可能性可大幅增加,可是眼前形勢卻絕不容許他作此選擇,從容一笑,氣貫全身,再以他為中心的向四方爆發,頓感全身一輕,連忙逆換真氣,以毫厘之差在名副其實的大禍臨頭前,逸離石之軒的氣罩,掠往池岸。石之軒長笑道:“子陵又有長進,確是難得。”就借徐子陵破他氣鎖的勁道,如一片隨風飄舞的落葉般,如影附形的朝徐子陵追來,不讓處於下風的徐子陵有任何喘息或扳平的機會。
徐子陵感受不到來自身後的任何壓力,可是他超人的靈銳感覺清晰無誤的告訴他,自石之軒在艇上突然出手開始,石之軒的精神無形有實的把他鎖緊,像蛛絲般把他和石之軒纏縛起來,透過此無形蛛絲,石之軒可感應到他一切神通變化。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此正為不死印奇功的核心和精粹。由於本身的進步和突破,徐子陵已從真氣接觸而知敵的層麵,提升至能了解石之軒精神知敵的入微境界。通過此玄之又玄的連係和反應,他也能反過來掌握這可怕的對手的心靈變化。
狂風驟起,有如風暴般從四麵八方襲至。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勁氣隻能由石之軒從後方處發動襲來,偏是他的感覺確是如此。不死印法是一種幻術,惑敵、愚敵至乎最終的製敵、克敵。受愚弄是他低層麵接觸的感官,卻非是他晶瑩通透的心靈。他首次無誤地掌握到入侵的真氣如何令他生出幻覺,同時知道該如何反擊。足點岸沿,徐子陵再度騰升,急速旋轉,雙手幻化出以千百計無一相同的手印,精神與每一個手印結合,渾成一體,變化萬千。這突然變化使彼此的無形聯係中斷,頓使石之軒再無法緊跟他的精神變化。徐子陵喝出真言“臨!”同時迎麵一拳擊出。石之軒雙目精芒劇盛,兩手抱拱前推,淩空迎上徐子陵全力的一拳。“砰!”石之軒應拳一個倒翻,落在徐子陵後方,乍看是毫無花假的硬拚,事實上徐子陵連施七個變化,才勉強擋住石之軒盡力而為的一擊。
當徐子陵轉至麵對石之軒落點的方向,翻騰的氣血在刹那間平複下來,體內真氣正反相生,驟然轉勢,就那麽閃電前撲,右掌奇寒、左掌灼熱,當雙掌往石之軒背部按去之際,卷旋而成寒熱交纏的螺旋勁氣,以寶瓶印的方式,直撞石之軒。這是連石之軒的不死印也無法卸解、借用或轉移,高度集中兼具兩種極端特性的勁氣,天下隻此一家,別無分號,乃徐子陵自出道以來的巔峰之作。直至此刻,他成功由完全的被動下風,搶回戰鬥的操控權,得來不易,豈敢錯失。石之軒旋風般轉過雄軀,兩手攏合,一堵氣牆在身前凝起,當螺旋寒熱勁襲至,他兩手變成合什狀,眼觀鼻、鼻觀心,臉色現出嬌豔的血紅,神態卻儼如入定高僧,情景詭異莫名至極點。
嘶嘶勁氣摩擦激**的尖音,像驟起的風暴,好半晌忽然止竭停頓。來得突然,去得更突然。徐子陵突感如受雷殛,不但勁氣消失無蹤,無以為繼,難受得要命,更令他驚駭的是生出往對手仆跌過去、如陷深淵的可怕感覺。駭然下橫錯開去,心知肚明石之軒終祭出壓箱底的本領,以外在的氣牆,而非以體內的經脈,不但化解他驚天動地的一擊,還消納他部分真氣,如若他立施反擊,等於石之軒和他徐子陵聯手合擊自己。
刹那間徐子陵移近兩丈,石之軒臉上豔紅始盡,大鳥騰空地往他橫掠而至,人未到,勁氣早把他籠罩。徐子陵暗舒一口氣,知道石之軒不但因化解他淩厲的一擊而拚著受傷亦要全力出擊,且因被他以印法截斷精神聯係,錯估他螺旋寒熱氣勁的威力,未能因勢進擊,令他有翻身的機會。如石之軒此招能在十步內出手,他徐子陵必死無疑,此刻則仍有保命的機會,唯一的方法,是避免與他正麵硬撼,否則那將是他徐子陵末日的來臨。徐子陵靈台清明澄澈,不但敵我形勢盡現心頭,連四周的環境,至乎在林木中和泥土下挨過冰雪蠢蠢欲動各種準備勃發的生命,亦似能感悟於心,那種境界是他從未有過的。若依眼前情況發展,他肯定難逃出手硬拚石之軒的淒慘結局,徐非有能迷惑石之軒的奇招。
氣貫經脈,徐子陵斜掠而起,似緩實快,往曲江池岸最接近的樹林區投去,即使強如石之軒,也要對他這看似愚蠢的舉動大惑不解,皆因石之軒的幻魔身法,將可在密林處發揮最大的效用,得盡地利。果然石之軒的速度立變,精神氣勁雖仍把他鎖固,卻仍緩上一線,好待至入林後始追上他逼他硬拚過招,其中微妙處,唯有徐子陵冷暖自知。當離最接近的兩株老樹不到半丈的當兒,眼看下一刻徐子陵將穿過兩樹間的空隙入林,但來至離地僅逾半丈的高度,徐子陵本是直線的刺掠生出奇怪的變化,開始往池岸方向彎去。在氣機牽引下,徐子陵已一絲無誤地感到石之軒將他鎖緊鎖死的精氣場正吃力地隨他轉移,且因隨他不住彎離樹林而減弱,顯然石之軒因他這悟自雲帥的奇異身法,大感突然,措手不及。
徐子陵生出與大自然渾成一體的動人感覺,沒有生,沒有死,生命隻是偶然發生於宇宙間的一場小玩意。驀地渾身輕鬆,他不用回頭去看,超人的靈覺告訴他石之軒在迫於無奈下,改變身法方向,試圖朝他未來的落點憑幻魔身法後發先至的殺來。石之軒終被迫變招,令他再度掌握主動權。這幾乎是不可能出現在石之軒身上的破綻空隙,終被他成功爭取到,但機會一閃即逝,如他不能立即掌握利用,當石之軒再次把他鎖緊,破綻反變成他的催命符,箇中玄奧處,隻可意會,難以言傳。真氣逆轉。徐子陵仿若脫籠之鳥,淩虛逆轉真氣,正反相生,新力貫體,“嗖”的一聲,反投往林木深處,到足踏實地,回身一拳擊出。石之軒身法再次變化,穿林而來,雖是速度不減,已無複起初追來痛施殺手時的驚人氣勢,匯聚從徐子陵借來的真勁及本身魔功的一擊由盛轉衰,而徐子陵卻是蓄勢以待。石之軒雙目神光劇盛,指撮成刀,迎麵戳來,徐子陵的拳隨著石之軒精微的手法不住變化。“砰!”徐子陵斷線風箏的往林內拋擲,最後“砰”的一聲結結實實背撞老樹,煞止退勢,噴出一口鮮血。石之軒則往後倒挫三步,臉上抹過另一陣血紅,瞬又消去。
徐子陵手結法印,不但無視體內不輕的傷勢,心靈的境界竟往上提升,那種抽離戰場,同時又是對整個形勢以更超然的角度了然於空的感覺,滿盈心間。他生出對石之軒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玄異至極點的觸感,那是師妃暄所說的“劍心通明”的至境。要擊傷甚至擊殺石之軒,這是破他不死印法唯一的機會,他至少有一半的把握,主動權全在他手上,可是他卻沒法出手。
石之軒也出奇地沒有進擊,卓立離他兩丈許處默然良久,始沉聲問道:“為何不出手?你可知錯過這機會,今晚必死無疑?”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卓然站穩,雙手垂下,苦笑道:“這於邪王是無關重要,邪王請繼續賜教。”
石之軒目光灼灼的打量他,語氣卻是出奇的平靜,似漫不經意地說道:“是否想到青璿?”
徐子陵道:“邪王不用理我腦袋內轉什麽念頭,盡管下殺手吧!我是不會坐以待斃的。”
石之軒像聽不到他的話般,厲喝道:“你是否因為青璿,放過還擊並取得上風的機會?”徐子陵默然不語。
石之軒兩手收到背後,仰首望天,雙目射出莫以名狀的悲哀,歎道:“毀去你等於毀去青璿,等於毀去我石之軒,這一切為的是什麽?到此刻我才深信你能為青璿犧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在內。為何我石之軒卻沒法為自己最心愛的女人作出同樣的犧牲?”
徐子陵再感覺不到他的殺機。
石之軒目光再往他投來,頹然道:“罷了罷了!子陵可以離開,雲帥的事可交給我處理,隻要我著安隆向尹祖文放出風聲要殺雲帥,包保他立即逃回塞外,我說得出來定能給子陵辦到。”
暴雨驟降。春雨瀝瀝中,寇仲、徐子陵、侯希白三人沿黃河南岸疾掠,春還大地的動人原野,奔流往東的大河,令他們心胸曠闊。寇仲領頭奔至岸沿高埠,極目兩岸,猛晃一下大腦袋,長笑起來,狀極歡暢。
侯希白和徐子陵分別來到他左右兩旁,前者愕然道:“若非曉得你為人,還以為少帥你忽發酒瘋。小弟昨夜的宿醉仍未醒,現在頭重腳輕的,飄飄然地分不清楚此刻是現實還是夢境。”
徐子陵回想起眾人昨夜在風雅閣飲酒狂歡,不醉不休的熱鬧情景,青青和喜兒顯出青樓才女的本色,唱歌行酒令,不亦樂乎。恢複信心的雷九指更是放浪形骸,連一向靦的彤彤也膽敢調笑,這一切都令他回味無窮,大感人生須偶然放肆一下。
寇仲想的卻是截然不同的事,遙指對岸,以充滿憧憬的語調道:“塞外聯軍將從太原入侵,穿州過省的直抵大河北岸的關中平原,而小弟則會率領聯結中土南北最精銳的部隊,枕軍大河南岸嚴陣以待。這將是由唐代隋最決定性的一場大戰,沒有一方能負擔得起失敗的代價。更為我寇仲最後一場戰爭,一是戰死沙場,一是收手歸隱享天倫之樂。”
侯希白被他的信心和熱切的渴望感染,哈哈笑道:“小弟雖不喜戰爭,這次卻是義不容辭,隻好舍命陪君子,看看威懾天下的突厥聯軍如何強悍無敵。”
大地煙雨蒙蒙,大河橫斷大地,河浪翻滾,一望無際的平野往四麵八方延伸,無有盡極。
寇仲道:“子陵可知我返梁都後,最想做的是什麽事?”
徐子陵微笑道:“腦袋是你的,教我如何猜度?”
寇仲欣然道:“你隻是躲懶不肯去猜,否則以你的英明神武定可猜個正著。”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是否去見楚楚?”
寇仲點頭道:“都說沒理由你會猜不中,這是我一個心結,楚楚愈不說半句,愈不怪我對她沒有交代,我的內疚愈沉重。她一直默默地等待我,忍受我的冷淡和無情,現在該是我補償她的時候。”
侯希白喜道:“原來寇仲竟是這麽多情的人。”
徐子陵心湖卻浮現起玲瓏嬌的玉容,隻歎在現今的情況下,玲瓏嬌不像楚楚與寇仲深厚的淵源關係,沒有與寇仲結合的可能,而他更不會把她對寇仲的愛戀,泄露予寇仲。人生總不能盡如人意,有得必有失,自己何嚐不是如此。
寇仲道:“我現在恨不得能生兩翼,飛到楚楚的身旁,告訴她我曾如何地想念她,心中是何等的無奈痛苦,而這一切將成為過去。”
侯希白道:“希望天下所有人的苦難,均成為過去,不但中土恢複和平,塞內外的民族從此和平共處,仇恨和戰爭隻會造成破壞,是沒有絲毫意義的。”
寇仲道:“我們功成身退,重擔子將落在李世民肩上,他該不會令我們失望吧?”
侯希白道:“我忽發奇想,功成身退後我們自是各散東西,何不定下若幹年後重聚長安,看看我們各自的遭遇,瞧李世民有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那感覺會是非常動人。”
寇仲喜道:“好主意!就來個十年之約如何?不如我們結伴去探長江和黃河兩大長河的源頭,肯定是難忘的經曆。”
徐子陵動容道:“是另一個好提議。”
寇仲忙提醒道:“你休想和我各散東西!我們說過要作鄰居的,你對小陵仲也有一半的責任,對嗎?”
徐子陵苦笑道:“纏上你這小子真麻煩。”
寇仲道:“不過出關後我們確要暫時分道揚鑣,我和侯小子回梁都,你到洛陽見李小子,一切安排妥當後,我們再打鑼打鼓,神神氣氣地到長安去,麵對我們最大的挑戰。”
侯希白道:“我想回巴蜀打個轉,你們為何以這種眼光瞧我?”
徐子陵笑道:“我們在鑒貌辨色,看你是否回去會佳人。”
侯希白哈哈唱道:“豆子山,打瓦鼓;揚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龍女。織得絹,二丈五。一半屬羅江,一半屬玄武。這就是小弟的答案。”
歡笑聲中,三人繼續上路。
與侯希白分手後,寇仲送徐子陵一程,直抵洛水西岸,正是黃昏時分,彩霞掛天,景色壯麗。
寇仲道:“子陵沿洛水北上,天明前可抵洛陽,記得著李小子堅持與我們一起入長安,否則我們尚未到長安,他竟給人宰掉,那時誰都不曉得如何收拾殘局。”
徐子陵“嗯”的應他一聲,一副心神不寧,另有所思的神態。
寇仲訝道:“你在想什麽?”
徐子陵道:“我在想石之軒,那晚我感到有把握殺他,大有可能是他故意誘我出手的錯覺。我因青璿放棄這難得的機會,反令我沒有落入他的陷阱去,且使事情出現戲劇性的轉變。”
寇仲懷疑道:“雖說不死印法是一種高明惑敵的幻術,但石之軒有那麽厲害嗎?你不是告訴我當時你有種瞧通瞧透他的感覺嗎?”
徐子陵歎道:“真的很難說,上次在蝠洞旁青璿的小築,我便因自以為看透他吃大虧,石之軒是沒有人可摸通摸透的。”
寇仲奮然道:“石之軒的問題始終要解決,因為你和我都不知他會不會忽然發瘋。兄弟!我去啦!”
徐子陵是第一批進城的人,他持有龐玉給他的正式證件,安然入城。聯絡上李靖後,直入皇宮見李世民,後者聞得他大駕到,拋開一切事務,在本屬王世充的書齋見他。
李世民欣然道:“昨天傍晚,我接到父皇經我轉呈你們的國書,我拿主意拆開看過,父皇正式邀請你們赴長安商討休兵結盟的事,且著我親自送你們到長安去。”
徐子陵放下心頭大石,至少李淵暫未有除去李世民之意,否則該立即召他返回長安。道:“塞外聯軍方麵有什麽消息?”
李世民現出憂色,歎道:“形勢相當不妙,集結的軍隊增至四十五萬人,沿太原北疆分八處地方駐紮,日夕操練,氣勢如虹,若給他們兵分多路湧入太原,太原將在十五天內失陷。目前中土尚未有能反擊這樣一支雄師的力量。”
徐子陵皺眉道:“冬去春來,他們在等什麽?”
李世民雙目神光閃閃,說道:“若隻是攻城掠地,搶劫破壞,他們肯定會在數天內即越界南侵。不過頡利的野心不止於此,而是希望成為中土的主人,就必須有更精密和有效的部署和戰略。頡利的目標是長安,既得長安,關中不戰而潰,穩固關中後東侵洛陽,那時長江以北將是頡利囊中之物。”
徐子陵點頭道:“頡利以前是等待你的死訊,現在則須多付點耐性,坐看我和寇仲在長安遇刺身亡。畢玄、趙德言等離開長安之日,將是塞外聯軍南下之時。”
李世民道:“寇仲對這惡劣的形勢有什麽看法?”
徐子陵苦笑道:“他正為此企盼雀躍。”
李世民失聲道:“什麽?”
徐子陵道:“我可非誇大,這小子早擬定全盤應付塞外聯軍的計劃,首要條件是世民兄你坐上帝位,當塞外聯軍傾巢而至,他會率領集大唐、宋家、江淮和少帥四軍精銳的部隊,在關中平原正麵迎擊以頡利為首的塞外聯軍,逼對方打一場以騎對騎的硬仗。”
李世民現出凝重神色,說道:“寇仲在戰場上的表現,我李世民不但自愧不如,且佩服至五體投地。不過這次敵勢龐大,且塞外諸族畢生在馬背生活,少帥這個想法不嫌太冒險嗎?”旋又苦笑道:“此不失為最幹脆利落的辦法,可一舉消除突厥狼軍對中土的威脅,把破壞減至最低,重振我華夏的威風,隻是如若戰敗,後果不堪想象。”
徐子陵正容道:“世民兄定要信任寇仲的軍事天分,奔狼原之戰是鐵錚錚的事實。對頡利的戰術他體會甚深,而他更非魯莽輕敵隻懂好勇鬥狠之徒。兼之他對聯軍大部分領袖均有威懾力和影響力,隻要初戰得利,即可動搖塞外聯軍軍心鬥誌。此戰我們絕不能退縮畏怯。閉城不出,隻會助長頡利凶燄,加上詭計多端的趙德言,熟悉中土形勢的香玉山,其破壞力不容忽視。為天下的福祉,這個險不但值得冒,且是必須的。”
李世民訝道:“我還以為子陵會不同意少帥打這樣的一仗,豈知恰好相反,可見你對少帥是信心十足。天下有誰比子陵更清楚寇仲的能耐?既是如此,我李世民就舍命陪君子,放手讓少帥全權處理塞外聯軍的南侵。”
徐子陵心中一陣感動,李世民正是這樣一個人,絕不會拖泥帶水,當機立斷的決定了未來最關鍵性的一場生死決戰。道:“寇仲能得世民兄全力支持,會高興得要命。我們在長安諸事順遂,爭得李神通和魏征兩人支持,他們還可遊說其他重臣。現在隻欠常何,若可說服他站到我們這方來,成事的機會勢將大增。”
李世民微笑道:“東宮火器大爆炸這一手確是漂亮,最妙是王兄也弄不清楚是人為還是意外。幸好那晚風大,否則隻是煙毒足可禍及全宮,聽說東宮事後有百多人不適病倒,嘔吐大作,要幾天後才痊愈。”
徐子陵暗呼罪過。
李世民提議道:“子陵可否多留兩天,讓我們好好聚話。”
徐子陵搖頭道:“我還要去截住跋鋒寒,請他掉頭返梁都,目前他該在開封和陳留間的水道,對付準備突襲琬晶公主船隊的楊文幹。”
李世民愕然道:“竟有此事?”
徐子陵詳細解釋後,說道:“世民兄可派人把邀請書送到梁都,我們會立即回應,且定下入長安的日子。此事刻不容緩,愈早抵達長安,我們應付塞外聯軍的時間愈充裕。”
李世民欣然道:“能與少帥和子陵攜手合作,是我李世民的福分。我忽然感到中土百姓前途一片光明,自五胡亂華以來的黑暗紛亂一掃而空,蒼生的苦難快要成為曆史陳跡。”
徐子陵心中湧起熱血,寇仲的犧牲是值得的,何況寇仲本身並不視之為犧牲!統一和平的契機,從未像眼前此刻這般實在,這更是他對師妃暄青睞眷寵的報答。
寇仲抵達城門,梁都的少帥軍始知主帥大駕回來,立即飛報虛行之、宣永等人,眾人大喜出迎。
寇仲與眾得力手下在帥府大門相遇,筆直步入帥府,說道:“事情有變,我要在一個時辰後在主堂開少帥軍成立以來最重要的軍事會議,魯叔呢?”
宣永答道:“魯公到工場看謀公鑄製他新發明的改良甲冑,我們立即派人通知他。”
寇仲壓低聲音道:“大小姐是否仍在這裏?”
宣永相應低聲答道:“大小姐前天啟程到山海關,為我們向杜興買優質契丹馬,杜興現在給足少帥麵子,聽說他在人前人後均自誇少帥是他肝膽相照的好兄弟。”
寇仲失笑道:“這小子真懂見風使舵,曉得誰對他最有利。楚楚和小陵仲呢?”
另一邊的虛行之答道:“楚楚姑娘和陵仲少爺在內院嬉玩。蝶公子、倩小姐和小鶴兒等則結夥於運河下遊尋幽探勝,怕要黃昏才回來。”
寇仲心中湧起暖意,若天下太平,所有人過的都該是這種安樂日子。
後麵的邴元真忍不住問道:“少帥說的事情有變,指的是哪一方麵?”
寇仲跨步入大堂,倏然立定,追隨左右的將領親兵,慌忙止步。
寇仲再踏前一步,露出燦爛笑容,轉身張手道:“和平統一的好日子愈來愈接近,我甚至感到伸手可觸。小弟現在先處理一些私事,不用擔心,待會兒我在這裏會有好消息公布,隻有膽小無能之輩,才會認為是壞消息。”
戰船從洛陽開出,載的是送邀請書到梁都的李靖夫婦和徐子陵,從洛水北上大河,明媚的陽光下,戰船揚起的風帆閃爍生輝,充盈光明和生機。艙廳內,李靖和紅拂女細聽徐子陵所述有關長安的近況。
當徐子陵說到寇仲決定要與塞外聯軍正麵交鋒,李靖愕然道:“以當年楊堅的強橫,應付突厥之策仍是外**合軍事,巧采離間分化之策,令突厥四分五裂,自鬥不休,始保得疆土太平,卻從未敢與突厥正麵硬撼,小仲是否須再想清楚點?”
紅拂女笑道:“我對寇仲卻有十足信心,打開始小仲便慣於以弱勝強,他更是我們中土唯一能威懾塞內外的無敵統帥,能人所不能,正是他的寫照。”
李靖擔心地說道:“秦王對此事有何看法?”
徐子陵答道:“秦王全力支持。”
李靖鬆一口氣道:“秦王的胸襟確是異乎常人。”
徐子陵道:“這又叫肝膽相照,識英雄者重英雄,秦王曾在戰場上與寇仲多次交鋒,比任何人明白寇仲的過人本領。”
紅拂女點頭道:“寇仲是天生的統帥,擁有令手下將士甘心效死的驕人魅力,即使是烏合之眾,到他手上也變成敢死的雄師。奔狼原之戰,在他指揮下突利軍便以少敗眾,使寇仲成為戰場上的神話。秦王全力追擊而不果後,天下間還有何人敢懷疑他的才能?”
徐子陵道:“寇仲是很懂為別人著想的人,故此明言與塞外聯軍之戰是他最後一場戰爭,此後洗手退隱,免奪秦王光彩。”
李靖愕然道:“最後一場戰爭?”
紅拂女皺眉道:“小仲這麽明智,夫君難道認為有問題嗎?”
李靖搖搖頭,像要從一個夢裏清醒過來,沉吟片晌,注視徐子陵道:“我想請子陵幫我一個忙。”
徐子陵肯定的點頭,說道:“隻要我辦得到,定會盡力而為。”
李靖道:“我想子陵你為我向秦王進言,平定蕭銑之戰交由我全權負責。”
徐子陵醒悟過來,剛才李靖是因寇仲視與塞外聯軍之戰為最後一戰,等於放棄親向蕭銑報複素素的深仇而錯愕。李靖爭取對付蕭銑,非是爭功,而是要完成對素素的心願,補贖心中的歉疚。
徐子陵凝望李靖,沉聲道:“我保證李大哥可達成此心願。”
尚未穿過後院的半月門,小孩們嬉笑玩鬧的歡笑聲潮水般湧出來,倍添初春生氣。在草坪上近三十名年紀介乎三、四歲至七八歲的小孩子,正在玩捉迷藏,歡笑震天。寇仲跨步入院,聚集草坪的眾孩子一哄而散,各尋藏處,沒人有空向名震天下的少帥寇仲瞥上半眼。草坪旁有座設置石桌石凳的八角亭,七、八名包括楚楚在內的婦女在亭內或立或坐的含笑旁觀。
寇仲來到亭階,始有人驚呼道:“少帥!”
眾女大吃一驚,慌忙起立拜倒地上。隻有楚楚仍安坐石凳,別過俏臉瞧他,臉色變得無比蒼白,櫻唇輕顫,卻說不出話來,最後目光落在她為寇仲親手縫製飽經劫難的外袍上。
寇仲忙道:“各位萬勿如此,快起來,我寇仲是從不拘什麽禮數規矩的。”
眾女雖依言平身,隻是沒有人夠膽子留在亭內,躬身退往草坪,剩下寇仲、楚楚兩人。
寇仲拿她們沒法,曉得自己在她們心中似若天神,先輕按楚楚香肩,感受到她輕輕抖顫的嬌軀,從容在她旁坐下,問道:“哪個是小陵仲,何來這麽多乖寶貝?看得我眼花繚亂的。”
楚楚波動的心神稍稍恢複過來,輕輕道:“找人的那個不是他嗎?”
張嘴要呼喚小陵仲過來見駕,寇仲及時製止道:“不要打斷他的興頭,我還有點時間。”
楚楚垂首低聲道:“少帥不是忙於公事嗎?為何忽然回來?屠公陪大小姐到山海關向杜霸王采購良馬。”
寇仲瞧著長得粗壯靈活的小陵仲鑽進一堆草叢去尋人,心湖浮現素素的玉容,心底一陣痛楚,更想起背負身上的大任,為了下一代童真的快樂,他們安樂的生活,天下必須有長治久安的好日子。凝視她秀麗的側臉輪廓,想起當年在滎陽龍頭府內定情的一記擲雪球,柔聲道:“把小陵仲收為我們的兒子好嗎?”
楚楚嬌軀劇顫,朝他瞧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香唇抖動數次,才勉強說出話來,說道:“宋家二小姐!唉!楚楚怎配?”淚珠貫盈秀眸,珠串般淌下。
若不是有眾人在旁,寇仲肯定會把她擁入懷裏,肆意輕憐,重享當年甜蜜的滋味,此刻隻能舉袖為她拭淚。
寇仲歎道:“配不起你的是我這粗心大意的人才對,姊姊你務要憐惜照顧我脆弱的心靈,萬勿說出拒絕的話。我有個天大的秘密要告訴你,我已放棄爭霸天下,改而支持李世民登上皇位,隻要再擊退入侵的外族大軍,天下恢複太平,人人均有好日子過,我們和小陵仲當然不會例外。宋家二小姐是明白事理兼品性像你般純良的人,她對你隻會愛護有加。不會再有任何人事可阻礙我們從滎陽開始的愛戀了。我以前不敢對你說這番話,是怕沒有命回來見你,現在我已沒有這方麵的憂慮。我真的不是騙你,皇天可作明鑒,即使在生死懸於一發的戰場上,我從沒有忘記我的好楚楚。”
楚楚淚眼模糊地瞧著他,顫聲道:“少帥……”
寇仲淒然道:“不要哭啦!哭得我既心痛又心酸,行之他們正在外堂待我去主持會議,會後我還要立即趕往曆陽見老爹。來日方長,我寇仲以少帥的聲譽擔保,小弟會令你下半生幸福快樂,少帥寇仲說過的話從沒有不算數的。”
徐子陵和李靖立在船頭,戰船轉入大河,望東而去。戰艦上全是追隨李世民多年的玄甲親衛,對李世民是絕對的忠誠,不愁有人泄密。更何況現在形勢有異,即使徐子陵公然來見李世民,太子妃嬪黨也沒話可說。
李靖欣然道:“想不到我們又可再次並肩作戰,素素在天之靈該可安息。”
徐子陵凝目前方,說道:“前方有一艘船正全速駛來,我是否須避入艙內?”
李靖訝道:“為何我見不到?”話猶未已,一艘大型海舟從河灣轉出來,現在前方。
徐子陵不知如何回答,定神一看,喜道:“是琬晶公主的東溟號。”
李靖此時才看清楚來船帆桅上飄揚的旗幟,大喜道:“那楊文幹必是吃了大虧。”忙傳令手下,著人發出訊號,同時減慢船速。
徐子陵心中苦笑,相見爭如不見,單琬晶可是他不想遇上的人之一,非是他對她存有反感,原因恰好相反。
寇仲登上帥座。除高占道、牛奉義、卜天誌、麻常、左孝友等人因在外不能出席,少帥軍的重要人物共聚一堂,宋家軍由宋魯作代表。右席依次是宋魯、虛行之、陳長林、白文原、焦宏進;左席由宣永居首,接著是陳老謀、跋野剛、邴元真、任媚媚等人。人人屏息靜氣,曉得事不尋常。
寇仲很想向宋魯探問宋智的事情,不過時間地點均不適宜,隻好暫時擱起,親切地逐一向各人問好打招呼。到他把眼前形勢和所起的變化交代清楚,眾人無不動容。
寇仲總結道:“子陵親赴洛陽,向李世民傳遞我要領軍與以頡利為首的外族大軍決戰關中平原的意願,以李世民的為人,為我說話的又是子陵,應該沒有任何問題。”
眾人一陣轟然起鬨,他們追隨寇仲曆經災劫,對寇仲信心十足,且寇仲有奔狼原之役大敗頡利的事跡,故沒有人認為寇仲是口出狂言。
宋魯拈須微笑道:“此仗將令少帥名留千古,為曆史寫下百世不滅的威名,不但一舉粉碎頡利對中土覬覦之心,且可同時震懾在西域虎視眈眈的統葉護。”
跋野剛激動地說道:“天下間隻有少帥敢有此豪情壯舉,我們誓死追隨左右,全力以赴。”
眾人起立齊聲誓師,氣氛熾熱。到眾人重新坐定,陳老謀長笑道:“天應人、人應天,天人交感。少帥和小陵於李建成搬走火器前誤打誤撞巧破火器庫,過程如有神助,實乃天大吉兆,對建成一方卻是大凶兆啊!”眾人全體同意。
寇仲欣然道:“由此也可證明李世民是真命天子。江湖流傳的‘楊公寶庫、和氏寶璧,二者得一,可統天下’,看來確屬老天爺的意旨,我和子陵因兩者盡得,故過猶不及,隻好讓李小子承受恩澤。我說得有道理嗎?”
虛行之欣然道:“隻要是少帥金口說出來的,不但有道理,且是天理。”
寇仲啞然失笑道:“行之確是我的好知己。”
宣永道:“潛入關中的行動由麻常將軍指揮,該可在短期內完成,我們則聚集在此恭候少帥指示。”
任媚媚妮聲道:“天命既在我們一方,不論少帥說什麽,最後勝利總該是我們的。”
眾人一陣哄笑。鬼神之說,深入人心,既是吉兆頻現,眾人當然信心倍增,士氣大振。
寇仲道:“麻常方麵有雷大哥這位人麵廣的老江湖接應,更得地頭蛇黃河幫照拂安排,當不會出任何問題。”頓了頓問道:“飛馬牧場方麵有什麽好消息?”
虛行之道:“我們昨天剛接到商場主的飛馬傳書,五千匹經改良和受嚴格訓練的優質戰馬,經由水道運來梁都,船艦由卜鎮負責供應。”
寇仲大喜道:“竟有五千匹之多,大大出乎我意料。”
宋魯道:“嶺南方麵的事情順利解決,少帥可放心調兵遣將,不用分心。”
堂內隻有寇仲明白宋魯說話背後含意,指的是宋智被宋缺處理妥當,不能為患。
寇仲喜上加喜,笑道:“現在當務之急,是須把大軍和艦隊集中梁都,俾能迅速調動,從水路開赴關中。兵貴精不貴多,此戰入選者不但要久經戰陣的精銳,且必須膽氣過人,精於騎術。”
虛行之提議道:“我軍方麵可由宣鎮全權處理。”
寇仲對他的見地極有信心,欣然道:“就如此決定,其他人從旁協力。”
眾人目光落到宋魯身上。宋魯悠然道:“我宋家方麵更無問題。事實上這個工夫我們早做妥當,隻須把軍隊調來梁都便成。”
寇仲道:“魯叔估計有多少人手可用呢?”
宋魯答道:“我們向以騎兵為主,適合參與者可達四萬至五萬之眾。”
寇仲大樂道:“加上老爹作戰經驗豐富的江淮精銳,我們可組成一支十萬精騎的勁旅,隻要李唐方麵多供應十萬精兵,我們兵力共有二十萬之眾。對方雖說兵力達數十萬,說到底仍分屬不同族係,予我們離間分化的可能性。加上我熟悉他們作戰方式而作出針對性的策略,對地理形勢的掌握更遠非他們所能及。且敵方始終是勞師遠征,深入我境,比較種種優劣條件,我長彼消,雙方勢力扯個平手。剩下的就看是他頡利了得,還是我寇仲高明。”
眾人齊聲呐喊,聲震梁柱,士氣昂揚。待平靜下來,寇仲發令道:“宣鎮得我戰術真傳,當三方大軍在梁都結集,自該由宣鎮指揮操演,練習平原馬戰之術。裝備由陳公花心思籌劃,糧草物資供應勞煩魯叔。務要養精蓄銳,上下一心,人人均曉得迎擊頡利關乎天下蒼生的榮辱禍福。當外族聯軍南下之際,將是我們振興中土,盡雪前恥的一刻。”眾將轟然應諾。
兩船緩緩靠岸。出乎徐子陵意料之外,船上不但有單琬晶,尚有跋鋒寒、王玄恕和近五十名飛雲衛好手。
李靖夫婦和徐子陵躍上東溟號船首,跋鋒寒笑著迎上來道:“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子陵竟由李大將軍親送往梁都。”
後隨的單琬晶欣然道:“我們入艙細說。”
在艙艇分主客坐定,跋鋒寒道:“我們先楊文幹一步截上公主,暗伏船上待楊文幹來自投羅網,此子果然於兩晚後在離開封十裏的水道順流以快艇火箭伏擊我們,給我們迎頭痛擊,數百凶徒損折過半,當時形勢混亂,楊文幹是否葬身渾河,沒有人弄得清楚。”
跋鋒寒以他一貫輕描淡寫的風格說出當時情況,但徐子陵可想象其時戰況的激烈,而剛才他們亦察覺到東溟號留有多處被毀和火灼的遺痕。
到徐子陵把形勢的變化交代清楚,跋鋒寒一對虎眼立時亮起來,長笑道:“畢玄啊!長安就是我們三度交手的好地方,我會令你後悔山長水遠的到長安來。”
宋魯待寇仲向眾將交代清楚,著他到內堂說話,又派人取來錦布包紮的包裹,交到寇仲手上,微笑道:“這是玉致特意派人送來給你的禮物,我不知包著的是什麽東西。”
寇仲拿在手裏,觸手柔軟,心中湧起暖流,忙拆開錦布,現在眼前是一張寫有兩行清麗字體的箋條。“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日歸日歸,歲亦莫止。”
寇仲細讀兩遍,抓頭道:“請恕我才疏學淺,這四句似話似詩的東西該作何解,請魯叔你老人家指點。”
宋魯啞然失笑的隔幾來看,說道:“此為玉致引自《詩經.小雅》傳誦千古的〈采薇〉篇,全篇分六章,前三章寫的是離家遠征士卒久戍在外的苦痛,接著兩章述說軍中情況,末章細訴歸途的苦況。”
寇仲虎軀一顫,至此更深切體會到宋玉致厭戰的情緒。歎道:“這四句的意思……”
宋魯解說道:“這四句是詩篇起始的四句,薇的俗名叫巢菜,惟初生時可食,四句的意思是不斷采摘薇菜,薇菜不斷生長,征人不斷想著回家,可是一年轉瞬過去,仍未有歸家之期。”
寇仲差點掉淚,撫著香箋,說不出話來。
宋魯知他心情,說道:“玉致與你之間前嫌盡釋,是值得高興的事,隻要少帥一切依計劃進行,炎夏來時,不是便可見到玉致嗎?這包裹看來像套衣服,應是玉致親手為你縫製的。”
寇仲強忍心中的激動,先拿起香箋,置於側幾上,打開包裹一看,竟是整套行頭,包括紅色襆頭,大圓領短袖淡青色外帔,白色加襴袍,束腰黑革和黑皮軟靴,一時看呆了眼。
宋魯欣然道:“玉致對你真體貼,從頭至腳為你準備停當。”
寇仲哽咽道:“我會穿這套衣服入長安。”
宋魯岔開道:“大哥著我為二哥的事向你致歉,並保證再不會發生同類的事故。”
寇仲擔心道:“閥主如何處置智叔?”
宋魯道:“倘依大哥以前的脾氣,二哥難逃一死,幸好見過梵齋主後,大哥的心腸明顯軟化,又見二哥坦然認罪,目前隻是不準二哥離開居所,並褫奪他的兵權。”
寇仲想起楚楚,說道:“我還有一事請魯叔幫忙,希望玉致體諒。”
宋魯道:“說吧!”
寇仲把與楚楚關係的來龍去脈,毫不隱瞞的盡告宋魯。
宋魯微笑道:“放心吧!相信玉致不會對此有何異議,我會為你修書一封,讓她清楚此事。”
虛行之此時來報道:“往曆陽的戰船在碼頭候命,請少帥起駕。”
戰船駛經開封。
跋鋒寒推門而入,正打坐的徐子陵離床迎接,說道:“天明了!時間過得真快。”
跋鋒寒往窗口探頭一看,說道:“剛過開封,午前可抵梁州。”說罷坐下,含笑道:“美人兒公主和你有什麽話說?”
徐子陵在他另一邊隔幾坐下,失笑道:“美人兒公主?美人兒公主。”
跋鋒寒道:“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接近你們,所以口吻語調愈肖似你們,隻不知這是好是壞?”
徐子陵道:“當然是好事,趁你心情大佳,我有個問題想向你請教。”
跋鋒寒訝道:“我在洗耳恭聽。”
徐子陵道:“你老哥挑戰畢玄,此事很易理解。可是接著將是隨我們正麵與塞外聯軍硬撼,而說到底你仍是突厥人,心中會不會生出矛盾?”
跋鋒寒微笑道:“原來是這樣一個問題!這方麵寇仲對我的了解會多一點。即使在突厥內也有不同族係之分,我是屬於在你們中土北齊文宣帝和南朝梁敬帝時被突厥並吞的柔然族內其中一個小族,雖被突厥同化,但對橫蠻的突厥人始終有深刻的仇恨,隻是敢怒不敢言,一切暗藏心底。兼之我少年時被以頡利為首的突厥人弄得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淪為馬賊,我再也沒法克製對突厥人的仇恨。別人雖視我為突厥人,我卻隻當自己是無根的流浪者。這次能與你們並肩作戰對抗頡利,是我自小以來的夢想和心願,子陵現在該不用為我是什麽人而擔心。”
徐子陵道:“多謝你肯坦言相告。是否亦因同樣的原因,造成你最後和芭黛兒分手?”
跋鋒寒雙目射出惆悵神色,點頭道:“打一開始,我和她注定是沒有好結果的。曾有一段時間,我錯覺以為男女愛戀可以超越民族家族的仇恨,豈知這種刻骨銘心的血仇有如附骨之蛆,不但刻在心頭,還在血內流淌。最要命的是我們雙方均無法為對方徹底改變自己,因仇恨展開的愛,因仇恨而結束。”
徐子陵道:“你不是去見過芭黛兒嗎?”
跋鋒寒道:“我讓她曉得我心中仍有她,也讓她曉得我們無法一起生活的殘酷現實,令她好過一點。唉!我還能夠做什麽呢?”
曆陽城總管府內院偏廳。
杜伏威聽罷寇仲的話,皺眉道:“從軍事戰略的角度去看,說得好聽點叫一戰定江山,難聽的是孤注一擲。我兒獲勝,當然天下從此太平,一旦敗北,李唐、少帥和我江淮軍同受重創,北方勢將淪入外寇之手。南方蕭銑與林士宏已結成聯盟,若形勢逆轉至此,宋缺將無力反擊,隻能據地固守,蕭林將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天下肯定重演昔日五胡亂華的亂局,你的計劃是否太冒險?”
寇仲微笑道:“爹請信任孩兒,孩兒有必勝的把握。”
杜伏威仰天長笑,豪氣狂湧道:“我兒英雄無敵,爹該是過慮了!一切依我兒所言。”
寇仲歎道:“自離開揚州,沒有一刻孩兒像此時般感到未來全在我掌握之中。”
杜伏威道:“爹也從未見過你這般神氣,顧盼間自然而然流露出懾人風範。”
寇仲思索道:“全是拜能目睹宋缺與寧道奇一戰所賜,武學上的得益固是難以估計,回想細思當時的情況,寧道奇雖沒和我直接說過半句話,但有些話似乎都是針對我說的,例如‘創造卻不占有,成功而不自居’這兩句話,正是我目前最精確的寫照。至於最關鍵的三句‘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更是發人深省。”
杜伏威讚歎道:“不愧中原第一人,字字珠璣,滿盈禪意。此事就這麽決定,依我兒的選兵條件,我至少可提供三萬精騎,到時我會親自領軍,在我兒全權指揮下向外寇大顯顏色。”
寇仲忽然又想起宋玉致親手為他縫製行頭的恩賜。
船泊碼頭,宋魯親率眾人來迎,小鶴兒見到王玄恕,樂極忘形,扯著他到一旁說私己話,害得王玄恕大為尷尬,又不忍拂逆她的興頭。
徐子陵讓宋魯等招呼接待李靖夫婦,偕跋鋒寒和陰顯鶴漫步回城。
跋鋒寒見到王玄恕和小鶴兒的情況,笑道:“我提議玄恕留在梁都陪小鶴兒,兩位有什麽意見?”
徐子陵道:“可讓寇仲去勸服他,他會聽寇仲的話。我愈來愈感到個人恩怨不足為重,最重要是天下的和平統一。”轉向陰顯鶴道:“紀倩也最好留在梁都。”
陰顯鶴神情古怪道:“我已說服她,子陵不用擔心。”
徐子陵和跋鋒寒聽得你眼望我眼,難道紀倩轉性?否則誰可說服她,即使陰顯鶴也不行。前者奇道:“你憑什麽說服她?”
陰顯鶴忸怩道:“我可以不說嗎?”
跋鋒寒斬釘截鐵地插嘴道:“不行!快從實招來。”
徐子陵點頭同意,含笑表明與跋鋒寒同一陣線的立場。
陰顯鶴老臉一紅,無奈道:“放過我吧!唉!她有了身孕。”
跋鋒寒大樂道:“陰兄真本事!”
徐子陵忙恭喜他。
跋鋒寒道:“那陰兄也不宜隨我們去冒險。”
陰顯鶴堅決搖頭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你們是我的恩人和兄弟。”
跋鋒寒微笑道:“我不是為你好,而是為我們好,更為你的孩子著想。試想你隨我們拿性命去拚搏,嫂夫人則日夕在家擔心你的安危,多少會影響孩子,更會影響你。到長安後,將是連場劇戰,誰夠狠誰才能活下去,而你則肯定不夠狠,皆因有所牽掛。聽我們的勸告吧!沒人會因此小看你,同時也可令我們更能毫無罣礙的放手而為。”陰顯鶴默然不語,顯被打動。
徐子陵心中湧起暖意,當他初識跋鋒寒之時,做夢也沒想過跋鋒寒會說出這麽有情有義的話。在亂世中,像陰顯鶴這種情況,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家庭裏,造成生離死別的慘劇。天下的老百姓受夠了!該是結束苦難的時候。探手搭上陰顯鶴長胖少許的肩頭,笑道:“你這叫以身作則,令玄恕沒話好說。來!我們好好喝幾杯,預賀嫂夫人將來生出個白白胖胖的寶貝兒,那時天下再沒有戰爭,每一個人都可安居樂業,不用與親人分離。”
跋鋒寒長笑道:“我們現在去喝的是喜酒,陰兄就索性在今晚與紀小姐正式結為夫婦,我和子陵作證婚人如何?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