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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唐宮遇險1

寇仲感到石桌、桌上的香爐,從爐內嫋嫋升起的沉香煙,至乎整座石亭,就在傅采林出劍的一刻全消失掉。它們當然不會真的消失,皆因他的精神感覺全集中到傅采林的弈劍上,不以目視,隻以神遇,故變成其他一切再不存在。最微妙是他竟然循傅采林劍勢的移動,“間接地”把兩人間客觀真實的事物,於他與天地結合後的心內重新“描繪”出來,重得回石桌、香爐和石亭。他終於進入精妙如神的入微境界,這一切並非僥幸得來,天下間,他寇仲是唯一與三大宗師全動過手的人,可以說是給逼出來的。

井中月在鞘內拔出一寸,發出龍吟虎嘯般的刀鳴清音,似若來自十八層地獄的魔咒,又若九天雲外傳來的天籟,刀體泛起的黃芒,則如今夜沒有露麵的明月忽然從其內升上虛空。弈劍泛起青湛湛的異芒,畫過超乎人間美態,具乎天地至理的動人線條,繞過香爐,又貼著爐側往他擊至,爐內升起的沉香煙像鐵遇磁石般被吸引,改成水流般竄往弈劍的鋒尖,刹那間聚凝而成一球煙霧,劍鋒化為一點青光,似若雲霞繚繞裏的不滅星光,流星般往他雙目間的位置奔來。此點星光有著勾魂攝魄的魔力,隻要他道心稍有空隙破綻,必為其鎮壓魂魄,被其所乘,美至極點,可怕至極點。他終於麵對著天下無雙的弈劍之術,劍法至此,確臻達登峰造極的化境。

傅采林的弈劍術是感性的,其精微處在於他把全心全靈的感覺與劍結合,外在的感覺是虛,心靈的感覺是實。如不明白傅采林的境界,寇仲根本沒有坐在這裏與他刀劍對弈的資格。“嗆!”井中月出鞘,刀鋒畫出一個完美的小圓圈,充滿著秘不可測卻合乎天地理數的意味,一股螺旋勁在圓圈內開天辟地的誕生。星點消去,沉香煙球仍似緩實快的往他飄來,但恰好被螺旋勁破散。寇仲虎軀劇震,上身搖晃。倏地桌子上方現出漫空星點,每一點都似乎在向他攻來,又每一點都像永恒不動,有如天上的星空,在變化周移中自具恒常不變的味道,寇仲立知自己落在下風。

他剛才橫刀前方,攻守兼備,天人合一,即使以傅采林之能,亦難尋其空隙破綻,更難發揮以人弈劍,以劍弈敵的仙法,故借助沉香煙氣,來一招投石問路,寇仲雖化解得漂亮,但已從無跡變為有跡,被傅采林以劍法牽製。寇仲再掌握不到傅采林的弈劍,忙收攝心神,達到井中月的至境,視眼前點點劍鋒凝起的精光如無物,心知止而神欲行,刀鞘橫掃。刀鞘到處,精光應而消去,香爐重新出現眼前,沉香煙仍從爐內輕逸的飄起。寇仲在氣機感應下,刀鞘回收,井中月往爐底挑去,如給他挑中,爐子夾著香燼煙火往傅采林灑去,以傅采林之能,也說不定會名副其實的給鬧個灰頭土臉。傅采林唇角溢出一絲笑意,弈劍一擺,似攻似守,可是隔桌的寇仲卻清楚感到在他挑中香爐的一刻,對方的劍必可後發先至的命中他的手腕,那種感覺怎樣也沒法以常理去解釋。寇仲心叫不妙,始知對方先前的一招實為弈劍術式的不攻,旨在誘使他主動攻擊,而現在已為傅采林的寶劍所弈,不但從主動變成被動,連感覺也為其所製,若不能扳回劣勢,數招內即要落敗身亡。

侯希白頹然道:“這是沒有可能的。”

包括出城秘道在內,四條秘道全被降下的巨石封閉,整座寶庫被密封起來,沒有任何出路。石桌的機括失去效用,連本來用作裝載邪帝舍利的地穴也不能複原關閉。跋鋒寒試著可否再掀起桌子,又試圖把桌子往下按,可惜都沒有出現奇跡。

徐子陵安坐不動,忽然微笑道:“我和寇仲曾身陷庫內陷阱,寇仲說魯大師在機關書內寫下為不損天德,須在絕處予人一線生機,所以必有破解之法,隻是我們仍未找到而已!”

麻常生出希望,卻苦惱道:“若解法不在此桌,該在哪裏?”

跋鋒寒點頭道:“除非楊素欲把此庫變成他密封的墳墓,否則全部封閉實不合情理。楊素請魯妙子設計此庫的原因,是要謀楊堅的天下,而非自掘墳墓。”

麻常道:“讓我作個假設,如楊素從寶庫發動兵變,接戰失利,被迫逃回寶庫,由於有追兵在後,不得不封閉寶庫,那會是怎樣一番情況?”

侯希白歎道:“當然像我們現在般,隻要能出去,肯付出任何代價。”

跋鋒寒拍腿道:“此正為封閉寶庫的用意,如楊堅要殺楊素,楊素有兩個選擇,一是悄悄從秘道離開長安,以後隱姓埋名;一是發兵叛變,戰若失利,咦!有些不妥當,傷兵殘將能逃命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哪有還擊的力量?”

徐子陵道:“西寄園的井底秘道是寶庫未開啟前的唯一入口,入庫後可開啟城內和城外的三條秘道,讓楊素的人可經由三條秘道從城內或城外進入,集中於寶庫內,然後楊素關閉通道出口,待將士裝配休整完成,再開啟最後一條密道,此為破釜沉舟的策略,令手下將士為他拚死效命。”

跋鋒寒精神大振道:“此條秘道必直指太極宮的心髒,是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侯希白苦笑道:“開啟的機關在哪裏呢?”

徐子陵目光落到本藏邪帝舍利的地洞處,其他三人不由自主循他目光瞧去。

侯希白首先彈起,撲到地洞旁,嚷道:“子陵快來主持大局。”

徐子陵移到地洞旁,單膝下跪,探手按往洞底,好半晌後大喜道:“果如所料!”運功按下去,紮紮聲中機括發動,水流衝擊的聲音立時應手響起。跋鋒寒等無不緊張至透不過氣來,生死成敗,將由此決定。

徐子陵剛站直身體,隆隆聲由放置箭矢的庫內傳出。四人不約而同搶入該庫內,一道石門出現於東壁壁間,露出一條黑沉沉的地道。

侯希白大喜狂呼道:“這叫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有救了!”

在決戰的過程中,必須沒有勝敗之心,否則落於下乘。寇仲終深切體會到宋缺這番金石良言的含意。他正因希望能把傅采林逼離坐處,故生出勝敗之心,被傅采林看破下著,猶如在對弈的過程中,對手瞧穿瞧透自己的棋路,就此後發製人,步步搶先,勢將迫得他寇仲陷入死局,直至輸掉整盤棋,輸掉他的小命。更令他駭然的是傅采林弈劍發出的劍氣,把他的井中月鎖緊,如他保持原式不變,當刀鋒挑中香爐時,弈劍剛好會刺中他手腕。他唯一應變之法,是準確捉摸依循現時情況傅采林弈劍的攻擊點,設法逼傅采林跟他作劍刀相對的硬拚一招,借以挽回頹勢。如他撤刀回收,由攻變守,傅采林將劍勢暴漲,在氣機牽引下逢隙必入的攻來,除非寇仲肯離椅遠遁,否則在桌麵這窄小的範圍內,寇仲絕挨不了多久。而老天爺可憐,除徐子陵外,清楚弈劍術是怎麽一回事的寇仲比任何人更心知肚明以此唯一解法去逼傅采林硬拚,恰好陷入被傅采林寶劍所弈的死胡同,完全落在傅采林算計中,不需豐富的想象力,也知傅采林不會錯失此一良機,以弈劍之術主導桌上的決戰,直至他落敗。傅采林曉得寇仲的後著,寇仲卻完全沒法掌握對方的劍招變化。勝敗之數不容有失,傅采林可非一般高手,而是寧道奇般的宗師級高手,他須寸土必爭,否則必飲恨告終。

寇仲心念電轉,哈哈一笑,井中月離手螺旋激射,刺往香爐。失去井中月,他還有井中月的劍鞘,而傅采林必須挑飛井中月,如讓一點香灰濺到他身上,以他的身份地位,將難有麵目繼續比拚下去。

寇仲差點生出勝券在握的勝敗之心,因為他自問已可預計到傅采林的下一步棋。幸好受過教訓,心神反比任何時刻更澄明清徹,天地人三者渾然無彼我之分。左手刀鞘往前點出,右手收到胸前。

跋鋒寒高舉燃亮的火熠子,映照著廣闊達十丈的地下室,徐子陵、侯希白、麻常三人立在他身後,在四人前方是一道達二十級往上延伸的長階,右方是另一條秘道的深黑入口。

麻常道:“照距離約略計算,石階上方的出口肯定在皇宮的範圍內。”

侯希白皺眉道:“照石階的寬度,出口至少一丈見方,若出口確在太極宮內,這麽把蓋子打開,不驚動宮內的禁衛才奇怪。”

徐子陵道:“這方麵我並不擔心,魯大師的設計必然非常巧妙,不易被人看破。看!近頂處不是有個啟門的把手嗎?”

跋鋒寒同意道:“子陵的看法不會差到哪裏去,但左方那條秘道通往何處呢?”

侯希白擦亮火熠,笑道:“我也好奇得要命,待我去尋幽探勝吧!”

麻常欣然道:“我陪公子去探路如何?”

跋鋒寒道:“小心點,不要觸動任何機關,我們弄清楚這可能關係到明天成敗的出口後,再來會你們。”侯希白和麻常興高采烈地去了。

徐子陵和跋鋒寒拾級而上,直至盡處,後者輕敲出口的石板,咋舌道:“至少有一尺厚,楊公寶庫確是名不虛傳,不但鬼斧神工,更是玄機處處。”

徐子陵握上機括的銅製把手,深吸一口氣道:“事實上我們正冒著極大的風險,魯大師設計寶庫是針對三十多年前的情況,太極宮又曾經多番改建,希白的擔心不是全無根據的。”

跋鋒寒歎道:“事情發展得太快,今夜至明天充滿不測的變量,很多地方我們均無暇細想,如非寇仲發現林士宏現身城內,我們仍沒想過尹府會是個能致命的陷阱險地。所以這個險不能不冒,隻有借助這新發現的秘道,我們才有奇襲李淵的機會。”

徐子陵道:“我們確是粗心大意,唉!我忽然又想到另一個致敗的破綻,唉!怎辦好呢?”

跋鋒寒感到整條背脊涼颼颼的,倒抽一口寒氣,說道:“我在聽著!”

徐子陵苦笑道:“就是黃河幫與我們的關係。”

跋鋒寒搖頭道:“我仍未明白。”

徐子陵道:“當日泄漏風聲,我匆匆趕往洛陽見李世民,豈知黃河幫的老大陶光祖剛與香貴約好豪賭一場,倉促下寇仲隻好說動雷大哥代我應戰,把上林苑贏回來。香玉山是曉得我們和雷大哥關係的人,這幾天黃河幫在長安活動頻繁,以香玉山的狡猾多智,不起疑才怪。隻要他們抓著一個黃河幫的頭目,憑尹祖文的七針製神,定可把我們三千精銳秘密潛入長安的事拷問出來。”

跋鋒寒色變道:“難怪李淵忽然變卦,一心幹掉我們。”

徐子陵道:“幸好我們的三千勁旅入長安是這兩天的事,對方尚未準備就緒,更怕打草驚蛇,給我們溜掉,所以仍沒動手,若我們不能扭轉這局麵,明天之戰絕不樂觀。”

跋鋒寒的目光落到徐子陵握著的手把上,沉聲道:“所以這個險更是非冒不可,拉動機括吧!”

徐子陵暗運一口氣,提聚功力,緩緩拉動銅把。“紮紮”機括發動的聲音立時響起,接著石蓋往一邊移開,露出美麗的星夜,石與石間更發出“吱吱”摩擦的吵耳聲,把地道的寧靜破壞無遺。兩人給嚇得腦袋一片空白,出口既在空曠沒遮沒掩之處,聲音遠傳,不驚動附近的禁衛才怪。他們尚未有機會說話,隻是頭皮發麻之際,叱喝和兵刀風聲從出口外四麵八方傳來,徐子陵和跋鋒寒能想到的是“完蛋大吉”四個字。

傅采林唇角溢出另一絲笑意,就在脫手而出的井中月射上香爐的一刻,他手上青芒閃動,弈劍同時點中香爐,沒有半分誤差。井中月碰觸香爐,卻沒有發出應有的勁響,香爐更文風不動。寇仲哪想得到傅采林有此應變奇招,竟憑其絕世功力,以隔山打牛的方法,化去井中月的螺旋勁,心叫不妙時,井中月以同樣速度,向寇仲倒撞過來。

弈劍破掉寇仲的怪招後,畫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先往寇仲左側彎出,再彎回來,但進擊的位置乃寇仲左方的空處,照道理不能對寇仲造成任何威脅,寇仲卻是有苦自己知,隻有他身在局內,始感受到弈劍的玄虛。由於他坐在石凳上,要避過反撞回來的井中月,唯有側身躲閃,可是弈劍生出強大的吸攝力,且隨著劍勢彎來不住增強,加重壓力,帶得他左手前挑的刀鞘不但失去準頭,且是如鐵遇磁地被弈劍牽引得往左扯去,使他不得不全力應付,那就再無餘力閃躲自己的寶貝井中月。如此劍法,確是駭人聽聞。

在這決定成敗,生死懸於一線的危機關頭,寇仲左手生變為死,右手死變為生,突然左手緊握本是貫滿真勁的刀鞘竟似鳥脫囚籠般驟感一鬆,再不受弈劍牽引,證明寇仲猜想得沒錯,傅采林是以力引力,以劍氣牽引他的鞘勁。“波”的一聲,井中月被他握回手中,扭身掃劈,刀鞘同時回收。傅采林露出訝異神色,弈劍像在空中狂草疾書般畫出無數深具某種難言美態的線條,瞧得寇仲眼花繚亂,無從入手,不知該選劈何處,倏忽間對方又把製動權操諸手上。寇仲的刀再劈不下去,左手刀鞘挑出,護身真氣化為氣牆,隔桌逼去,隻要掀翻香爐,也算小有所成,最理想當然是香爐應勁往傅采林撞去。井中月反手擱到肩膊,動作行雲流水,生出連綿不斷的持續感覺。兩人交戰直至此刻,井中月和弈劍仍未有半記碰擊,但其中的凶險變化,卻非任何筆墨可以形容。

傅采林一陣長笑,弈劍在桌麵爐子上方畫出一個圓圈,其中心恰是寇仲挑擊之處,寇仲的氣牆如水遇幹棉地被吸啜得一滴不剩,不能形成任何威脅,這一招更使不下去。以人弈劍,以劍弈敵,傅采林仍是著著領先,牽著寇仲的鼻子,若如此發展下去,到寇仲技窮之時,肯定命絕於此。寇仲卻是夷然不懼,哈哈一笑,灑脫地把刀鞘往後拋掉,右手井中月使出絕招方圓,先劈後刺,筆直射向傅采林無形卻有實的劍圈。

一個人頭出現地道上方,在下麵陷入絕望淵底的徐子陵、跋鋒寒與俯首探視者兩方打個照麵,六目交投,同感愕然。

那人目瞪口呆,艱難地說道:“老天爺!你們怎會忽然變個地洞鑽出來?”

徐子陵和跋鋒寒你眼望我眼,倏地笑得彎下腰去,先後坐倒石階處,嗆出失而複得的喜淚。

探頭者正是程咬金,隻聽他大喝一聲道:“兒郎們退回自己的崗位,這裏沒有你們的事。”又向兩人道:“是否要我把你們兩個小子揪出來才肯說話,有什麽好笑的?”就那麽在洞口處坐下去。

跋鋒寒勉強止笑,喘著氣道:“我明白了!當年楊素是與楊廣同流合汙,意圖謀反,因太子是楊勇而非楊廣,所以楊廣住的是掖庭宮,在楊廣的地頭弄個出口當然不是難事。”

徐子陵按著笑至疼痛的肚皮,仰首問程咬金道:“待秦王來小弟再作解釋,包你老哥滿意,我們還要去查看另一出口,記著勿要讓任何閑雜人等看到這個洞口。”

跋鋒寒道:“這是掖庭宮哪一個角落?”

程咬金一頭霧水的答道:“角落?老天啊!這是天策宮主殿前的大廣場哩!”

沒有過去,沒有將來;沒有開始,沒有終結!寇仲的精神完全集中到眼前此刻,甚至忘掉自己為何坐在那裏,人、刀、天、地結合為一個同時無限小和無限大的整體,勝敗再不存於其中。刀再不是刀,而是天、地、人不可分解的部分,他感到從一個超離人刀的角度,一絲不漏地掌握著傅采林弈劍的變化。劍圈正難以覺察的逐漸擴大,劍氣微妙地一圈一圈增加,當他的井中月刺中劍圈核心的一刻,他清楚曉得劍圈會由大化小,聚積至巔峰的劍氣將以電光石火的高速聚攏,井中月仍無法觸及弈劍之鋒,擊中的隻是非己力可以抗拒的驚人劍氣。自動手以來,他還是首次掌握到傅采林的招數。寇仲哈哈一笑,生變為死,本一往無回的刀勢臨陣變化,往後回收。

倏地劍光大盛,傅采林在氣機牽引下,手上青芒暴漲,越過香爐橫空而來,弈劍將一個一個由小至大的氣環串套劍身,隨著弈劍前推,如龍吐珠的把從小至大的氣環往他送來,隻要被任何一個氣環擊中,肯定他寇仲立即一命嗚呼,什麽不死印法也派不上用場,即使石之軒坐在他的位置,也不會出現另一種情況。此著又是出乎寇仲意料,令他知道自己仍未能完全看破傅采林驚天動地的弈劍法,不過他已從被動轉為主動,因為傅采林千真萬確地被他以此出人意表的一招,引得化守為攻,且是不得不攻。死化為生,在彈指的高速中,井中月又灌滿真氣,寇仲同時施展逆轉真氣的壓箱底本領,井中月像有生命的靈物般彈往上空,再全力下劈。刀鋒到處,氣環紛紛破碎,變成向兩旁翻滾開去的狂飆,井中月刀鋒疾取弈劍尖鋒。

眼看命中劍鋒,弈劍忽然消失在香爐後,然後香爐在眼前擴大,直向寇仲手上的井中月撞來,竟是傅采林把劍回收,挑起重量超過五十斤的香爐,逼寇仲離座。寇仲保持下劈之勢,但已改變角度,直劈成斜劈,劈在左方桌沿空處,在觸桌前的寸許距離,井中月貼桌橫掃,生出無形刀氣,從爐底反擊傅采林,如對方置之不理,延伸的刀氣會劃過對方的胸口,那跟被井中月掃中沒有任何分別,即使傅采林的護體真氣,也要抵擋不住。寇仲雖看不破傅采林的劍招變化,但傅采林也開始掌握不到他的刀法,原因在他寇仲成功進入宋缺所言的忘刀境界。

香爐改前撞為向上騰升,去掉這既是緩衝,又是勝敗關鍵的障礙物,兩人間豁然敞開,一切變得清楚明白。弈劍爆起千萬光點,滿布桌麵,寇仲攻去的刀氣立即消失無蹤。可是寇仲再沒有刀招被逼得無奈地半途而廢的頹喪感覺,因為他已二度逼得傅采林變招。寇仲閉上雙目,精確地計算出香爐升上的位置盡點,在觸及亭頂前回落至桌上的時間,刀從意、意從刀,心意交融,無意無刀,井中月在桌上虛空畫出一個完美的刀圓,積蓄至極限的螺旋勁氣透刀送出,直擊傅采林劍氣最盛處,大海撈針的尋上虛虛實實中真正能致他於死的劍氣。“砰!”寇仲全身劇震,往後一晃,差點掉到凳後,心中不驚反喜,曉得傅采林這戰場上的先知先覺者,亦被自己此著由宋缺親自指點下磨練出來的身意奇招,逼得無法不與自己硬拚,刀劍雖仍未有實質的接觸,但與刀劍真正交擊卻沒有絲毫分別,井中月的刀氣已把弈劍鎖緊。因他寇仲而甦醒,變成有靈性異物的井中月,終於感覺到弈劍的變化。

傅采林雄軀輕顫,低喝道:“好刀法!”漫天光點消去,弈劍似若無中生有的現於眼前,依循著盡得天地至理的完美路線,從桌上由右側彎擊而來,劍氣把寇仲完全籠罩。此時香爐剛升至力盡處,往桌麵回落,可推知兩人交鋒的迅疾速度。

傅采林此招根本是擋無可擋,唯一化解之法,不是揮刀格擋,而是井中月筆直射出,來個同歸於盡,迫傅采林還劍自保。寇仲完全不曉得為何忽然變成如此局麵,隻知弈劍術確為曠世絕技,其實裏還虛,虛而化實,已超乎凡世的劍法。若他硬要格擋,或可保得一時,但千辛萬苦奪回來的主動權將重回對方手上,而傅采林更不會再度把主動權交出來,不出三招,自己肯定敗亡。想到這裏,寇仲離座滾後,翻下亭階,直至草坪再彈身起來。

香爐無聲無息地落在桌心,沉香煙嫋嫋騰起。弈劍恢複先前橫擱桌上的狀態。傅采林一瞬不瞬地凝望著他。

寇仲隨手拋掉井中月,垂手恭立道:“隻要師公一句話,我寇仲立即自盡。”

傅采林平淡地說道:“你為何放棄唯一的機會,憑你的長生氣,兼又年輕力壯,或可傷而不死。”

寇仲頹然道:“我怎能傷害娘最尊敬和愛慕的恩師呢?罷了!請師公發落。”

傅采林長身而起,手負後背,踱下亭子,往寇仲走來,經過他身側,移到寇仲右後側立定,仰望星空,長歎道:“君婥果然沒有看錯人,寇仲你更沒有令傅某人失望,隻有大仁大勇之輩,始能有你這種不顧自身的行為。希望中土真能如你所言,與我高麗永成和睦相處的友好之邦,你可以走啦!”

寇仲旋風般轉身,大喜道:“謝過師公!”

傅采林轉過身來,滿臉淚漬,雙目卻閃動著神聖的光輝,柔聲道:“師公畢生都在追尋美好的事物,但隻是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去欣賞品味,此正是弈劍的精義,現在代君婥盡傳於你。去吧!好好辦你的事,生命是美好還是醜惡,全由你的本心去決定。”

寇仲想起傅君婥,百感交集,一言不發的下跪,重叩三個響頭,找回井中月和刀鞘,默然去了。

李世民大喜道:“另一秘道竟會連接貫通尹府和皇宮的秘道,隻以一道活門分隔,真教人意想不到。”

徐子陵、跋鋒寒、侯希白、麻常四人分坐在較下的石階處,程咬金則負責加強此地範圍內的防衛。

麻常道:“難怪傳言說得寶庫等於得天下,就那時的楊素和楊廣來說,寶庫確可大增他們兵變成功的機會。後來他們不用此著,是因楊廣另有方法害死楊勇和楊堅,登上寶座。”

他們說話的聲音,在寬廣的石階及地室中回響震**,分外使人感到時空的聯係,遙想當年隋宮內你死我活的劇烈鬥爭。

侯希白皺眉道:“這麽說,楊廣理該曉得楊公寶庫的秘密,以他的作風,怎會不起出寶庫內的金銀財帛以供他揮霍。”

李世民舒服地挨著上一級的石階,微笑道:“楊素深謀遠慮,怎會不防反複難靠的楊廣一手,那昏君知道的隻是連接掖庭宮和入宮秘道的地下通道,茫不知竟另有秘徑通向龐大的地下寶庫。”

跋鋒寒道:“這叫天無絕人之路,又可視為天助我也,我們該如何利用?”

徐子陵笑道:“這方麵世民兄比我們在行。”

李世民當仁不讓,欣然道:“直至此刻,我首次感到一切盡在我掌握之內,我有個初步的構想,待寇仲回來後,再由他參詳。”

徐子陵道:“由於世民兄對長安的認識,會比寇仲更有資格擬定新的計劃,現在時間無多,世民兄請立即依照計劃調兵遣將。”

李世民道:“因對方實力遠在我們之上,我們唯一致勝的方法,是以集中對付分散,我專而敵分,攻其不備。原本的構想是由你們方麵先攻尹府,控製入宮秘道,經由秘道對禦書房發動奇襲,取得聖旨兵符,置宮城於掌握下,然後再在玄武門與長林軍硬撼而決勝敗。現在此計已成多餘,更不須如此冒險。”稍頓後接下去道:“首先,我們要弄清楚入宮地道的情況。”

徐子陵沉吟道:“秘道是入宮的唯一捷徑,也是魔門諸係聯盟奪權的憑借,所以非到必要時,誰也不會進入秘道,以免打草驚蛇,變生不測。因為連尹祖文也不曉得令尊會不會在這樣危機四伏的情況下,著人監視或巡邏地道。”

跋鋒寒道:“建成和元吉是否曉得秘道的存在?”

李世民道:“我傾向相信他們會像我般懵然不知,尹祖文也犯不著告訴他們。”

徐子陵思索道:“對令尊來說,尹府的出口隻能由內開啟,所以他應該放心和不著意,魔門方麵除石之軒外,恐怕隻餘婠婠有能力隔蓋啟動開關。”

麻常喜道:“若我們弄點手腳把開關鎖死,敵人將無法進入地道,他們還以為是皇宮在這非常時期的特別措施。當我們要攻擊尹府,除去那個障礙便成。”

李世民打量麻常,讚道:“好計!”跟著正容道:“我們計劃分作三部分,第一步是控製宮城,第二步是奇襲尹府,第三步才是玄武門的決戰。每一個行動我們均得集中全力,我和寇仲親身參與,以最精銳的實力,把對方逐個擊破。”

麻常道:“我的部下怎麽辦?照我看天明時敵人將對我們發動攻勢。”

李世民道:“林士宏的人該被置於城外,使我們少去一個顧慮。而元吉也絕不會讓父皇曉得他與林士宏秘密勾結,所以林士宏的手下沒可能在城門開啟前混進長安。”

侯希白道:“對付我們那支三千人部隊的事,會不會交由劉弘基和殷開山負責?”

李世民搖頭道:“黃河幫是源遠流長的本地幫會,長安城駐軍與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有什麽異常調集,必引起黃河幫的警覺,所以父皇會調動宮內的禁衛軍,故這方麵不難應付,我們隻須突然化整為零,分散於城內各處,待接得指令後再公然攻打尹府,內外配合下先擊潰魔門的餘孽,餘下便是玄武門的戰事。”

麻常點頭道:“領命!”

李世民雙目閃閃生輝,沉聲道:“若果第一步的行動成功,取得軍令龍符和虎符,我有信心可號令禁衛軍,把派出皇宮對付我們的軍隊召回來。劉弘基得兵符後,殷開山隻有俯首聽命的份兒,我們可發動大軍突襲城外林士宏的伏兵。”

跋鋒寒讚歎道:“難怪我們在洛陽要吃上秦王你的大虧,秦王確是思考縝密,算無遺策。”

李世民尷尬道:“以前多有得罪,鋒寒兄大人有大量,勿要見怪。”

跋鋒寒笑道:“我現在哪有時間怪你,還恨不得明天提早來臨。”

李世民道:“何用待到明天,寇仲回來後,我們立即入宮,先一步藏起來,所以人手是貴精不貴多,我方除世民外,再加上敬德和無忌便足夠。你們方麵是少帥、子陵、鋒寒、希白,其他人仍藏在地道內,經召喚才出來鎮壓大局。”

跋鋒寒伸個懶腰道:“隻要寇仲能活著回來,明天的勝利將屬於我們的。”

兩名小婢提燈立在杏木橋頭,尚秀芳穿上純白色的高麗女服,倚欄立在橋上,在星夜的輝映下,像一朵盛開的鮮花。寇仲的心神全被她所吸引,卻也有點意外,向對他欠身作福的俏婢還禮後,三步變為兩步的來到尚秀芳嬌軀旁,心底泛起難言的情緒,低喚道:“秀芳!”

尚秀芳別轉嬌軀,嫣然一笑道:“秀芳早猜到少帥和傅大師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沒有事情是少帥辦不到的。”

寇仲苦笑道:“剛好相反,全賴師公見憐,小弟勉強過關。”

尚秀芳喜滋滋道:“總之能過關便成,傅大師是有無上智慧的人,該明白你寇仲是個好人哩!”

寇仲正要說話,尚秀芳湊近他耳旁輕輕道:“明夜子時人家在這裏等你,希望星辰仍像今晚般美麗。”一陣嬌笑,挾帶著香風從他身旁逸去。

寇仲別頭瞧著她無限優雅動人的背影,在兩婢手持燈籠光映照下,嫋嫋婷婷地消失在廊道彎角處,不禁悵然若失。唉!明天晚上會是怎樣一番情景,他仍有命來見她嗎?

好一會他收拾心情,繼續行程,尚未踏出淩煙閣的外大門,一名武將迎上來恭敬道:“副統蕭讓參見少帥。”說話時借身體的遮掩,從懷內掏出一方摺疊好的紙函,送到他手上。寇仲二話不說的接過,以迅快的手法納入懷中藏好。

蕭讓低聲道:“是常何統領著我交給少帥。”又提高聲音道:“末將奉皇上的聖命,恭送少帥回掖庭宮。”

寇仲感覺著懷內的密函,心中大定,曉得常何作出站在他那方麵的決定,更驚異常何在宮內的神通廣大,笑道:“皇上真客氣,副統請!”

蕭讓躬身道:“少帥請移大駕。”

寇仲再不謙讓,昂首闊步的邁出院門,四名隨來的玄甲精兵立即提燈前後照明引路。寇仲環目一掃,見不到李孝恭,把門的禁衛齊聲致敬。豪情壯誌湧上心頭,寇仲暗下決心,明晚定要活著回來赴佳人之約,絕不可令她傷心失望。

子時五刻,掖庭宮,密議室。寇仲、徐子陵、李世民、跋鋒寒、侯希白、尉遲敬德、長孫無忌、杜如晦、房玄齡、秦叔寶、段誌玄、王玄恕等圍桌而坐,商研大計。

寇仲放下已逐字逐句向眾人讀出來的常何密函後,總結道:“常何送來的消息,證明我們所料無誤,建成、元吉定下於玄武門伏襲我們的全盤計劃,不過卻沒有提及突厥人,可見建成於此事上仍瞞著常何。”

李世民道:“從常何那裏我們大致上掌握了敵人的作戰計劃,使我們以得從容布置,我們明天不但要打三場漂亮的勝仗,更要盡量不擾及平民百姓,以免引起慌亂,所以事後的安頓,同樣重要。”

杜如晦幹咳一聲道:“防人之心不可無,雖說常何與少帥交情深厚,本身是明白事理的人,可是常何一直是太子的人,更忠於皇上,人心難測,若他明則投誠我方,暗裏仍為太子効忠,那麽這封密函,便是個陷阱。”

房玄齡接著道:“如晦的話不無道理,因把密函交到少帥手上的人是蕭讓,更教人起疑。蕭讓一向屬李孝恭的係統,雖與常何有交情,但這等背叛太子、背叛皇上的大事,常何理該不敢向他泄漏。”

李世民微笑道:“兩位卿家不用擔心蕭讓,他之所以有今天,全賴淮安王叔保薦於父皇,王叔更向我保證過他可以信任,不過我們確應有防人之心。”

段誌玄道:“常何雖是今夜玄武門當值的指揮官,不過他之下尚有敬君弘和呂世衡兩位副統領,全是對皇上忠心耿耿的人,事發時未必肯站在我們的一方。”

寇仲哈哈一笑道:“首先我敢保證常何不會有問題,當年我扮醜神醫為張婕妤治病,與他一起領教過建成的卸責與無義,故今天他於此形勢下仍忠於建成,就是大蠢蛋。何況即使他仍搖擺不定,隻要兵符敕書駕到,也會知所選擇。至於他手下將士更不足慮,兵符在握,誰敢不乖乖的聽命行事。”

跋鋒寒笑道:“終於到題了!成敗關鍵,就看我們能否控製皇上,控製皇宮皇城,那時玄武門常何的禁軍,劉弘基的城守軍,全落入我們的手上,其他再不足慮。”

寇仲一拍身旁徐子陵肩頭,歎道:“得楊公寶庫者,可得天下!想不到我們兜兜轉轉,最後仍是回到楊公寶庫這條老路上。”又向李世民欣然道:“現在我們把寶庫送給你,所以天下就是你的。”

眾人一陣哄笑,氣氛登時輕鬆起來,不若先前的緊張,恢複寇仲等一向談笑用兵、臨危從容的作風。

寇仲微笑道:“明天的事,對我來說,隻是牽涉到生死的一場棋弈遊戲,憑著楊公寶庫,我們展開以人弈劍,以劍弈敵之術,先發製人,掌握時機,敵人將被我們牽著鼻子走。而尚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仍未告訴諸位大哥,在我見師公前李孝恭曾私下與我說話,勸我立即離城,我堅持反對並痛陳利害,看來他已被我打動。小弟當然不敢向他泄露秘密,可是在形勢發展至某一情況,我包保他會投向我們的一方。”

眾人一陣哄動,精神大振。李孝恭乃李淵近身禦衛之首,有他投誠,等於已成功控製皇宮。

李世民大喜道:“少帥能說服劉弘基,當然能打動河間王。”

侯希白歎道:“此為我們少帥寇仲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魅力。”

寇仲笑罵道:“不用希白你這小子來拍我的馬屁。”

李世民道:“明天我們能否成功,在於我可否營造出一種形勢,令人別無選擇,隻好投向我方,所以我想把攻擊尹府之舉排到最後,當對付少帥和宋家聯軍的禁衛軍受到控製後,即改以城衛軍把尹府重重包圍,而麻常所率的三千精銳則於掖庭宮聚集,讓我們可以優勢兵力,一舉擊垮長林軍和突厥人。”

寇仲點頭道:“秦王之言甚是,所謂別無選擇,是要令所有人曉得隻有一個選擇,那就是靠向秦王你老人家。要做到此點,必須對建成、元吉格殺勿論,令皇上也隻餘一個選擇。”

徐子陵道:“打擊麵愈小,戰場的範圍愈受局限;傷亡愈少,引起動亂的可能性愈低;我們也愈能保持元氣,以應付南下的塞外聯軍。”

房玄齡道:“微臣和如晦可先起草諸式禦旨檄文,屆時隻要皇上蓋璽簽押,大事可成。”

此時龐玉和李靖聯袂而至,報告最新的情況。

龐玉道:“臣與劉弘基取得聯係,他答應不論宮內發生任何情況,均按兵不動。他另外派出偵騎,秘密監視林士宏部隊的動向,等待秦王進一步的命令。”

跋鋒寒欣然道:“此為天大喜訊。”

李靖道:“麻常的部隊分散到城內十二處據點,靜候攻打尹府的最佳時機。”

李世民向龐玉道:“敵人方麵有什麽異動?”

龐玉道:“情況正常,隻是在入黑後程莫於皇城西北衛所結集一支約六千人的禁衛軍,該是用來對付麻常部隊的禁軍。至於東宮太子方麵,長林軍仍如前集結於長林門,太子的將領先後悄悄進入東宮,為明天作準備。”

跋鋒寒道:“有沒有畢玄的消息?”

龐玉搖頭道:“突厥人仍是行蹤未明,他們最有可能藏身之處,應是元吉西內苑的齊王府。”

李世民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長孫無忌道:“子時七刻。”

李世民道:“我們尚有半個時辰作準備,大家好好休息,我們從秘道入宮後,這裏交由李大將軍主持大局,事成之後,我李世民必論功行賞。”

眾人轟然應喏,叫得最大聲的是寇仲。李世民打出手勢,眾將起立離開,隻餘下寇仲、跋鋒寒、徐子陵、侯希白、王玄恕、尉遲敬德、長孫無忌和李世民。

跋鋒寒仍在瞧著寇仲,啞然笑道:“秦王的論功行賞令你那麽興奮嗎?是否要秦王賜個官兒讓你嚐嚐當官的滋味?”

寇仲笑道:“正是如此,秦王若肯賜我告老歸田,小弟於願足矣。”

李世民欣然道:“你給我打退塞外聯軍,其他一切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