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三章 自然之道

燕飛隨著謝玄和劉裕往城東舉步,心中思潮起伏。謝玄說得對,他現在打的是一場永不會贏得勝利的仗。一切全為了家族,謝安的看法更是謝玄心中至高無上的權威。縱使他謝玄有截然不同的想法,最後他仍會遵照謝安的指示行事。

不過謝玄畢竟是謝玄,他敗也要敗得漂亮和光彩。而事實上若撇開家族的牽累,南方包括桓玄在內,無人是他的對手。尤其淝水一戰的戰果,謝玄在人民心中的地位已近乎天神,而民心歸向,正是決定誰勝誰負的一個主因。

謝玄微笑道:“燕兄弟為何不斷朝我瞧來?”

燕飛歎道:“我終於明白,為何玄帥能以八萬之眾,於淝水之濱擊潰苻堅的百萬雄師。”

謝玄啞然失笑道:“我也終於明白二叔為何這麽看得起你。”

劉裕心中一陣激動,謝玄和燕飛表麵看像在各說各話,事實上兩人至少在才智上生出棋逢敵手、惺惺相惜的感覺。

劉裕明白燕飛是掌握到謝玄此行的意念,謝玄是要藉此舉宣明謝家不容別人侵犯侮辱之心,且清楚顯示,憑他謝玄的實力,在建康他要殺誰便可殺誰,即使是司馬道子和王國寶也不例外。而根本沒有人奈何得了他,包括皇帝司馬曜在內。

在此等形勢下,隻要謝玄一天命在,誰敢動謝家半根寒毛?劉裕自問換了自己是司馬曜或司馬道子,亦不得不盡力維護謝家,免生衝突誤會,否則將是北府軍揮兵南下攻打建康的可怕後果。

謝玄是無敵的統帥,他看穿司馬曜兄弟的弱點,遂對症下藥,以雷霆萬鈞之勢震懾建康,為謝家所受挑戰做出報複。

燕飛則比身在局中的劉裕想得更遠,謝玄雖接受謝安的指示,沒有叛晉造反。但事實上他正做出長遠的安排,在北府兵將中挑出能者作為繼承人。既不能求之於謝家,隻好求之於外人,而劉裕正是謝玄看中的人。

劉裕會是謝玄非常厲害的棋子,他的才智武功均毋庸置疑,最妙是當人人把注意力集中在謝玄兩名心腹大將劉牢之和何謙身上,劉裕卻慢慢地在他人的感知之外冒起,成為北府諸將的新星。

如此高瞻遠矚的策略手段,令燕飛由衷地佩服。

三人走出橫巷,切入一條大街,對街處有座宏偉的寺觀,寺觀前的廣場非常熱鬧,數十名小販擺地攤叫賣,擠滿湊熱鬧和光顧的人,像個露天的市集。可是寺門卻緊閉不開,人人不得其門而入。

劉裕目光落在廣場入口的石牌匾,念出匾上雕鑿的三個大字,道:“明日寺!”

燕飛的目光卻給一個人吸引,聚在廟前廣場者沒有二百也有百來人,可是他一眼掃過去,偏偏隻見到這一個人。

此人體魄高頎,負手在人堆中穿梭,還不時饒有興趣地駐足觀看擺賣的貨物,而他停留的時間很短,轉眼他便出現在另一堆人裏。燕飛看不清楚他的長相,隻知他須長及胸,可是其移動之勢忽緩忽快,暗含某種絕妙的至理,如此隻憑步法風姿,竟予人深不可測的高手感覺,燕飛還是初次親眼得見。

那人移到廣場另一端,消失不見。

謝玄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道:“你看到他了!”

燕飛望向謝玄,見他像自己般把目光投往那人消失的位置,點頭道:“是誰?”

謝玄露出凝重神色,緩緩道:“若我沒有猜錯,此人該是‘天師’孫恩,他故意在我們眼前突然出現,是要測探我謝玄的深淺,想不到燕兄弟的眼力如此高明,亦能從他微妙的舉動,生出警覺之心。”

劉裕嚇了一跳失聲道:“孫恩?”

謝玄好整以暇地道:“孫恩不在建康才奇怪。他必須親來了解建康,以為將來造反做好準備,因為若司馬王朝排擠我謝家,他的機會便來了。我偏要不如他所願。”

劉裕皺眉道:“我仍是有點糊塗,孫恩竟敢故意引玄帥去注意他,肯定存有陰謀,玄帥為何對他卻毫不在意呢?”

謝玄微笑道:“小裕眼前明不明白不要緊。現在你持我之令,立即趕去與劉參軍會合,我要你為我兵不血刃的進駐石頭城。”

劉裕接過他交來的令符,苦笑道:“指揮的是參軍大人,我說的話他未必肯聽。”

謝玄凝視他片刻,淡淡道:“你不懂假傳聖旨的做法嗎?快去給我辦妥,否則軍法處置。”

劉裕向燕飛打個招呼,領命去了。

燕飛有一種置身戰場的危險感覺,謝玄現在打的是一場有別於沙場對壘的另一類戰爭。誰能控製建康,誰便是贏家。且因各方關係微妙,絕不是蠻來便成,可以說是勇力和智謀的角力較量。

兵不血刃占領石頭城,更是關鍵所在。隻要沒有人流血,戰爭當然尚未開始。

謝玄向燕飛笑道:“該是登門造訪的時刻了,不要教主人久候呢!”

燕飛隨他舉步橫過車馬道,朝寺前廣場入口走去,問道:“玄帥是否因對方寺門緊閉,一副準備打硬仗的樣子,所以要調整先前策略,立即進占石頭城,兵脅建康?”

謝玄平靜答道:“和平是須武力去維持的。我今趟從前線趕回來,不是要向司馬王朝搖尾乞憐,而是要向他顯示建康的安危,隻在我一念之間。坦白說,司馬道子既敢公然動手,我們也不用再留有餘地。至於此事是否發展至國家的分裂,選擇權在他們手上,而非由我決定。”

兩人油然穿過牌匾,踏足廣場。

燕飛心忖孫恩不知會否躲在某堆人中,伺機暗算行刺謝玄?這個念頭剛起,立即泥丸跳動,丹田生暖,體內寒暖交融,說不出的受用,同時耳目的靈銳以倍數增加,廣場雖人潮洶湧,他卻照單全收般一切了然於胸,沒有遺漏。這種神通廣大的動人感覺,是他平生從未經曆和體驗過的。

燕飛一震止步。

謝玄往他瞧來,臉上露出無法掩飾的驚訝,愕然道:“什麽事?可知你雙目神光凝聚,顯示你體內真氣運轉,蓄勢待發。”

燕飛迎上謝玄的目光,茫然不解地道:“真奇怪!當我想到廣場上或有危險,我立即變得耳聰目明,似乎沒有異動可以瞞得過我。”

謝玄欣然一笑,大有深意地瞥他一眼,高興地道:“恭喜燕兄弟功力盡複,且大勝從前。”

燕飛頹然道:“玄帥言之尚早,我的能力恐怕僅止於此。皆因我隻知用以前的武功功法與人動手,而那將會要了我的小命。”

謝玄續往廟門緩緩而行,從容道:“早在我聽得燕兄弟救宋大叔回來的情況,我便猜到燕兄弟會有目前的情形出現,所以我特意邀燕兄弟同行,正是要使燕兄弟置身險境,好領悟劍道中難能可貴的一種境界,那就是自然之道。”

燕飛劇震道:“自然之道?”

謝玄在離廟門丈許外停步,淡淡道:“老子有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之道乃一切道法的終極,天地人盡在其中。今早追擊你的人其中一個是‘小活彌勒’竺不歸,另外的蒙頭劍手不是司馬道子便該是王國寶。以這兩人的心計武功,若你沒有點斤兩,怎能抱著一個人還可以成功突圍,平安逃回烏衣巷,令敵人好夢成空,更陷於進退失據之局。當時救你的正是自然之法。在全心全意逃走下,你體內真氣隨心之所欲,令敵人無法沾到你衫角。假若你能以同樣的心法用之於對敵上,將自然之道發展至極限,天下間豈還有能與你相抗的對手。”

燕飛再次劇震,朝廟門瞧去,忽然雙掌往前虛按,兩股若有似無的真氣脫越掌心而出,輕撞寺門,那種感覺與直接按門沒有任何分別,清楚感覺到門是上了閂的,甚至木門的重量質地,亦一一有會於心,奇妙至極點。

謝玄欣然道:“告訴我情況。”

燕飛心中湧起莫名的狂喜,生出再世為人的感覺。現在雖在起步的階段,不過他已從謝玄的提點,掌握了活用體內真氣的竅門,等若練成另一種比日月麗天大法更優勝又秘不可測的奇功。自從在邊荒集被任遙擊傷後的挫折感和頹喪失意,一掃而空。

點頭道:“真的非常奇妙,我心中剛在想是否可以隔空推開木門,體內真氣自然運轉,真勁直趨掌心,不用著意自然而然舉掌遙推向寺門,發覺寺門給上了木閂,沒法推開,真氣亦自然地斂收。”

謝玄沉思片刻,道:“以燕兄弟目前的情況,遇上真正高手,或嫌不足,保命逃走,卻是綽有餘裕。”

燕飛目注緊閉的廟門,馳想門內可能出現的情況,沉聲道:“玄帥有什麽指示?”

謝玄輕歎一口氣,頗有感觸地道:“我是被迫走上這條與朝廷對抗的不歸路。當我看到宋大叔身受重創,心中隻有複仇之念,並不願把建康變成一個戰場。可是再看到二叔因傷痛宋大叔而支持不住,我知道已沒有任何選擇。若一切如我所願的進行,明早我將會和二叔離開建康,也隻有這樣,我家才可得保安寧。”

燕飛曉得謝玄正在玩一個非常危險的遊戲,稍有差池,東晉勢必陷入四分五裂之局。換作自己是謝玄,也沒有半分把握。唯有寄望謝玄憑他的不世兵法,達致近乎不可能的目標。

謝玄柔聲道:“我不是要爭勝,也不是要求敗,而是希望在失敗和勝利間,取得平衡點和立足點。否則如果我們就那麽悄然引退,此消彼長下,我謝家在建康將無立足之地。”

燕飛點頭道:“我明白!”

謝玄回複從容,微笑道:“敵人現在擺開陣勢,不怕我上門尋晦氣。孫恩又突然現身附近,全不是好的兆頭,所以入寺之後,將是九死一生的險局。”

稍頓續道:“若我鎮不住局麵,燕兄弟不用理會我,立即趕回去通知二叔,他自會為我複仇。激怒我謝玄,肯定有後果回報;可是如惹翻二叔,更不是鬧著玩的。”

燕飛皺眉道:“敵人是有備而戰,我們為何明知是陷阱,仍要踏足進去呢?”

謝玄淡淡道:“因為隻有這樣,才可以逼使司馬曜兄弟心生忌憚和讓步。我不是說過敗也要敗得有光彩嗎?”

接著大步踏前。

燕飛生出奇異的感覺,一絲不漏地感覺到謝玄每趨前一步,功力便增強一分,當他抵達門前,功力將運行提升至巔峰的狀態,他不明白為何自己竟有此“神通”,如此通玄的境界,已超乎一般武技的範疇。

“鏘!”

九韶定音劍脫鞘而出,來到謝玄手上,以快至肉眼難察的驚人高速,照門縫疾劈而去。

劍鋒像破入薄紙般沒入門縫去,接著是破斷木閂的響聲。

就在九韶定音劍回到鞘內的一刻,門閂掉到地上。

謝玄兩掌似輕實重的按上兩扇寺門,寺門立時洞開,露出寺門內的乾坤。

附近的群眾對這邊的突變已生出驚覺,駭然下紛紛往遠處退開,一片混亂。

寺門前人影幢幢,一時哪看得清楚有多少人。

謝玄轉頭向走近他的燕飛微微一笑,道:“燕兄弟請隨我來,為我謝家作人證。”

言罷哈哈一笑,神態悠閑地舉步入寺。

在主殿彌勒大殿的石階上,密密麻麻站著百多人,一半是光頭僧服的彌勒教徒,一半是身穿武士服的大漢,為首者有五人,人人形象突出,燕飛認識的隻有竺雷音和竺不歸,前者手持禪杖,胖若彌勒佛像般的體型雖然顯眼,卻遠及不上竺不歸身旁的年輕女尼引人注目。

此女剃盡頂上青絲,穿上尼姑袍服,卻絲毫不予人有出家人的感覺,她既有一副煙視媚行的豔麗容顏,更有惹火誘人、顛倒眾生的誘人體態。她手持拂塵,與竺雷音重達百斤的禪杖一輕一重,相映成趣。

竺不歸立於正中處,神態冷漠,像看著與他沒有半點關係的事。

他左旁還有個高昂英偉的男子,腰掛長劍,穿的是皇族的服飾,華麗高貴,神態既傲慢又自信,不用謝玄提點燕飛也猜到必是琅琊王司馬道子。隻看他出現在這裏,便知事情不但難以善罷,謝家與朝廷的關係,更瀕臨公然決裂的邊緣。

司馬道子另一邊是位年約二十七、八的武士,神態陰鷙冷靜,用的也是長劍。燕飛從他的體態一看便認出是與竺不歸聯手襲擊宋悲風的蒙麵人,從而推測出他是謝安的女婿王國寶,建康最有權勢的吸血鬼。

燕飛隨謝玄油然舉步,直抵離石階二十步處止步。

階頂處的司馬道子踏前一步,戟指謝玄厲聲喝道:“大膽謝玄,竟敢擅自回京,疏忽職守,還不給我立即下跪受縛,等待皇上發落。”

謝玄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道:“今次回來的不止我謝玄一人,還有劉參軍和五千精騎,現正駐紮石頭城內。敢問琅琊王他們是否亦該一並依你的意思處置。”

司馬道子和王國寶登時色變,可知他們對謝玄這著奇兵竟是一無所知。

謝玄仰天一陣長笑,喝道:“司馬道子你給我少說廢話,單打獨鬥,又或群上圍毆,隻要你一句話。”

司馬道子雙目厲芒遽盛,瞪著謝玄,手按到劍把處去。

劉裕飛騎奔上朱雀航,他接令後立即趕返烏衣巷,通知謝家全麵戒備,然後取馬出城。

他心中仍在盤旋著謝玄“假傳聖旨”四個字,心中佩服。

謝玄的“假傳聖旨”指的不單是他可假謝玄之令以指揮劉牢之的部隊,還可以同樣的手法誆騙石頭城的守將入彀,以求能兵不血刃的進占石頭城。

由於石頭城的守軍全無心理準備,兼之劉牢之本身不但是當朝名將,又挾謝玄的聲威,隻要報稱是奉皇命回京,定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舉製住石頭城的守將,從容置石頭城於絕對的控製下。

此等近乎叛亂的行為,一個拿捏不好,建康將立即化為殘酷的戰場。

劉裕心中充滿激烈的情緒,在他心中的謝玄再沒有任何缺陷,因為他終於體會到謝玄的處境,不是他甘於作東晉之叛臣,而是他有說不出來的苦衷。

他心中更充滿對謝玄的感激,明白謝玄對他另眼相看,是希望若不幸被謝安言中,英年早逝,劉裕仍可以繼承他的遺誌,統一南北。

他是不會讓謝玄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