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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台壁之戰

慕容垂和紀千千並肩站在一座小山岡上,前方三千多步處就是連接長子和台壁的官道,右方半裏許遠似是虛懸在黑夜裏的點點燈火,便是築於高地處的台壁戰堡,在黎明前的暗黑裏,有種說不出的慘淡和淒清。

在台壁下方尚有數排長長的燈火陣,是大燕軍駐紮在台壁北麵的營地,以截斷台壁通往長子的走馬道。

在兩人身後是旗號手和鼓手等十多個傳訊兵,還有風娘和小詩。

戰士重重布防,把小山岡守得密如鐵桶,保護主帥的安全。

紀千千瞥慕容垂一眼,後者神態靜如淵海,沉默冷靜得似像一尊崗岩雕出來的石像,完全沒有人該有的貪嗔恐懼情緒。

紀千千猜不到這場仗會如何開始,因為一切平靜得似不會有任何事發生,除台壁和其周圍的燈芒,天地盡被黑夜籠罩,隻有當長風刮過原野時,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音,方令人感到大自然並不是靜止的。

忽然左方兩裏許外的高處亮起一點燈火,連續閃耀了五次,倏又熄滅,回複黑暗。

慕容垂淡淡道:“來哩!”

紀千千不由緊張起來,再偷看慕容垂一眼,這位在北方最有權勢的霸主,仍是那麽神態從容,似是一切盡在算中。心忖假如自己不是心有所屬,說不定會因他的風采而傾倒。想到這裏,暗吃一驚,自己怎可以有這種想法呢?

慕容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左方的官道,柔聲道:“千千在想什麽呢?”

紀千千心道我絕不會把心中所思所想告訴你的。道:“如被對方看到報訊的燈火,豈不是曉得有埋伏嗎?”

慕容垂啞然笑道:“戰場上豈容有此錯失?在部署這場大戰前,我們早研究清楚地形,隻有我們的位置和角度才可以見到燈光。傳訊的燈也是特製的,芒光隻向適當角度照射,而敵軍則被林木阻隔,看不到剛才的燈號。”

北麵遠方傳來振翼之聲,宿鳥驚起。

慕容垂若無其事的悠然道:“慕容永已輸了這場仗。”

紀千千愕然道:“皇上憑什麽如此武斷,不怕犯了兵家輕敵的大忌嗎?”

慕容垂不以為忤地欣然道:“千千當我是輕忽大意的人了。我不是故作豪言,而是就事論事。我敢誇言必勝,是因看穿了慕容永的意圖。如果他不是繼續行軍,而是選擇在台壁北麵建寨立營,此仗鹿死誰手,尚為未知之數。”

紀千千細察宿鳥驚飛處,分別在官道兩旁的密林裏,顯示慕容永的先鋒部隊正分兩路夾著官道而行,難怪道上不見人蹤馬影。

她還在建康之時,常聽到有關北方胡人的騎射本領和戰術,什麽隻要在馬背上,登山涉水、穿林過野均如履平地;什麽視黑夜為白晝,來去如風。當時她仍認為傳言誇大,可是這些日子來隨大燕軍晝伏夜行,今晚又目睹慕容永的大軍於黑夜來襲,不由得她不相信。難怪自胡人入侵中土,仿如狂風掃落葉般把晉室摧殘得體無完膚,最後隻能退守南方,偏安江左。

於此更可見淝水大捷的意義,把形勢完全扭轉過來。

紀千千道:“意圖?是否指對方要在台壁北麵突襲皇上,截斷長子與台壁官道交通的誘餌呢?”

慕容垂微笑道:“千千看得很準確,隻漏了慕容永發動的時間,他們於黎明前抵達,是要在天明的一刻全麵進攻,正因有此時間上的限製,令我不用目睹便可以掌握敵人的行軍方式。”

紀千千自問沒有這樣的本領,請教道:“對方采取的是什麽行軍方式呢?”

慕容垂語帶苦澀地歎道:“千千沒有一句話稱慕容永一方作敵人,令我很傷心,難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千千仍不站在我這一邊嗎?”

紀千千淡淡道:“皇上太多心了,不要和千千斤斤計較好嗎?皇上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千千隻是俘虜的身份罷了。”

慕容垂沉默下去。

紀千千催道:“皇上尚未解我的疑問。”

慕容垂雙目現出精芒,閃閃生輝,沉聲道:“兩支先鋒部隊借林木的掩護直抵前線,當他們到達指定的位置,慕容永的主力大軍便會沿馬道以雷霆萬鈞之勢,旋風般襲擊我軍於台壁北麵的營地,隻要我們能把他的主軍衝斷為兩截,首尾難顧,這場仗我們大勝可期。”

說到最後一句時,蹄聲傳來,大隊人馬沿官道急馳,直撲台壁。

慕容垂揮手下令,後方號角雷鼓齊鳴,大戰終告展開。

燕飛獨坐大河南岸一塊巨石上,後方的木寨仍在施工,不過已見規模,對岸是大燕軍威勢逼人的營壘。

在晨光下河水波光閃閃,滾滾不休;驟雨來去匆匆,沿岸一帶籠上輕紗似的薄霧,格外惹人愁緒。

千千現在的情況如何呢?築基一事進行得如何?百日之期隻是一個預估之數,包括他燕飛在內,誰也弄不清楚是否依法練一百天便可初步功成,完成道家的基本功法。

修煉更講求“致虛守靜”的道功,幸好千千是個堅強樂觀的人,否則如不時受情緒困擾,將是有害無益。

唉!

假如百日之後千千仍不能與自己心靈交通,他和拓跋珪的一方便將陷入險境,極可能功虧一簣,再來個國破人亡。當失去主動之勢,而對手是用兵如神的慕容垂,誰敢言勝?

更大的問題是邊荒軍難以避重就輕的配合出擊,成敗會更難預料。

想到這裏,燕飛心中一凜,醒覺自己因紀千千而求勝心切,致患得患失。

燕飛集中心神,遙察對岸的情況,由於距離太遠,以他的目力,也隻能看到對方活動頻繁,卻看不清楚在幹什麽。

眼前的情況是如斯真實,自己則是有血有肉的活著,如果不是親身感應到仙門的存在,怎想得到在眼前的現實外還另有天地。

自亙古以來,什麽聖賢大哲,最終觸及的問題可以一句話來總結。

就是:“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孔子有所謂“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想要明白什麽是生命,便首先要思考死亡是什麽一回事。

佛家千經萬義,說的不外是一個“悟”字,就是從這“如夢幻泡影”的現實醒悟過來,發覺一切皆空,立地成佛。“佛”正是“覺者”的意思。

道家追求的是“白日飛升”的成仙之道,與佛家的超脫生死,本質上並無差異。

一直以來,他都不大把這些虛無縹緲的哲思放在心上,直至遇上三珮合一的異事。

我為何會在這裏呢?

王弘、老手和一眾兄弟等劉裕等得心焦如焚時,劉裕回來了。

剛見沙船從大海駛進河道,眾人先大吃一驚,到見是劉裕苦苦控帆,方喜出望外,紛紛伸出竿鉤,把沙船固定在“雉朝飛”旁邊。

劉裕揚手要老手和王弘等跳過他的船去,輕鬆地道:“艙內有六個死的和兩個活的,活的是兩個娘們,其中一個是焦烈武寵愛的女人方玲。已給我製著穴道,不過我仍不放心,特別是方玲武功高強,必須來個五花大綁,能否幹掉焦烈武,就看焦烈武對她的迷戀有多深了。”

老手傲然道:“我的船上有一副從邊荒集買回來姬公子設計的精鋼手銬腳鐐,名為‘鎖仙困’,即使方玲是妖精,也要被鎖得無可遁逃。”

劉裕笑道:“還不立即給我去辦。”

王弘難以置信地道:“劉兄竟能生擒活捉小魚仙,還連人帶船的擄回來?”

劉裕道:“托福!托福!可見我劉裕仍是有點運道。”

王弘道:“真奇怪。以前我聽到有人像劉兄般說客套話,我會心中厭惡,甚或掉頭便走。可是今天卻似在聽最動人的仙樂,還想多聽幾句。”

劉裕欣然道:“說話是需要內涵來支持的,這不是指思考方麵,而是實際的成果效益。我說托福正代表敵我形勢的逆轉,我們再不是處於挨打的局麵,所以王兄聽得心中舒服。”

王弘大有感觸地道:“沒有實質意義的話便是空話,我們建康世族間崇尚清談,以論辯為樂,可是愈說便愈與現實脫節,即使是建康最出色的清談高手,來到鹽城也隻會被人當作傻瓜,還要丟命。”

劉裕道:“聽你的語氣,方玲該是大大有名的人。”

王弘道:“她是大海盟的第二號人物,貌美如花,毒如蛇蠍,一雙手染滿血腥。她是否真的殺了何鋒?”

老手此時過船來了,帶著一副沉重的銬鐐,神情興奮的率眾入艙去,到艙門前還搖響銬鐐示威。

劉裕道:“想是如此,船上有個首級,須東海幫的人辨認證實。”

王弘道:“據傳聞方玲確實是焦烈武的情人。如焦烈武曉得方玲落在我們手上,必不肯罷休,劉兄有什麽打算?”

劉裕笑道:“我正怕焦烈武就此罷休,他反應愈激烈愈合我意。”

王弘愕然道:“劉兄準備和焦烈武硬撼火並嗎?”

劉裕胸有成竹道:“差不多是這樣子。好了!是到鹽城上任的時候了。”

王弘聽得發起呆來。

拓跋珪來到燕飛一旁,坐下道:“又在想你的紀美人,對嗎?放心吧!隻要我有一口氣在,定為小飛從慕容垂的手上把紀美人搶回來。”

燕飛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懼意,如果自己剛才的想法成真,紀千千在百日築基後仍未能與他作心靈的交流,那他將得不到令慕容垂致敗的破綻,他們是否仍有方法擊敗這位無敵的霸主呢?

不過他的恐懼並非來自須在“正常”的形勢下與慕容垂爭雄爭勝,以他燕飛的性格,從來不會害怕任何人,更不會怕麵對任何艱苦的情況。

他的恐懼是因千千和小詩而生。

憑著心靈的交通,不單可慰彼此相思之苦,也可安定千千的心,更重要的是確切掌握千千主婢的情況,好在機會來臨時,一箭命中靶心,將她們救出苦海。

可是假設千千百日築基後雖然精神複元,卻失去透過心靈與他傳情對話的能力,又或重演以前精神不住損耗的情形,最壞的景況將會出現。

縱然他們能壓倒慕容垂,可是千千主婢終是在他手上,如果慕容垂見勢不妙,來個玉石俱焚,他可以怎麽辦呢?

拓跋珪正被一種近乎亢奮的情緒支配,沒有察覺燕飛被他勾起心事,仍注視著對岸興致勃勃地道:“崔宏這個人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想出十多個謠言,隻是關於慕容垂受傷的過程便有數個不同版本,可是謠言間又有不同的近似性。例如其中一說慕容垂背後中冷箭,直貫心髒,慕容垂憑絕世神功,仍能保命殺敵,到勝利後傷勢才惡化,便是繪影繪聲,非常有真實感。另一說則是於攻城不下時,慕容垂深夜出巡察敵形勢,被慕容永以奇兵突襲,盡出高手圍攻慕容垂和他隨行的十多個親兵,慕容垂身中多處致命刀傷,他孤身突圍回營後,因流血過多終於支持不住,就此一命嗚呼,都是合情合理,更切合他的個性。”

拓跋珪終於朝燕飛瞧來,道:“不是很精彩嗎?你為何沒有反應?”

燕飛苦笑道:“你說得又急又快,教小弟如何插嘴打岔?”

拓跋珪啞然失笑道:“對!我錯怪你了。唉!昨夜我沒合過眼。你該最清楚我的秘密,每逢有令我興奮的事,我會很難入睡,整晚胡思亂想。睡不著是一種折磨,真希望世上有種睡眠靈藥,吃了後酣然入睡,隻做好夢。”

燕飛道:“這叫有利也有弊,你這家夥的想象力最豐富,過分了便容易左思右想,如在睡覺時仍來這一套,哪能入睡呢?”

拓跋珪似忽然想起什麽,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據傳你曾和孫恩決戰,從南方直打至邊荒,最後以不分勝負作結。以你和孫恩的功夫,又是一意殺死對方,怎可能有此戰果出現?除非雙方傷得爬不起來,不過總有人先一步爬起來吧?究竟是怎麽一回事,為何你對如此轟天動地的一戰隻字不提?”

燕飛暗歎一口氣,深刻體會到什麽是難言之隱。

首先,他必須把持最後的一關,絕不透露觸及仙門的秘密。換句話說他便要說謊。

其次是牽涉到劉裕,此事說出來後,將會戳穿了他是真龍托生的神話。這方麵對拓跋珪來說,尤具影響深遠的意義。

如果拓跋珪能統一北方,劉裕則登上南朝皇帝的寶座,兩人成為對手,此一心理因素更具關鍵性。

不過他能對自己自小最要好的兄弟說謊嗎?他肯容許自己的好兄弟在“不公平”的情況下與劉裕對決沙場嗎?

他自問辦不到。

燕飛坦然道:“因為我有說不出來的苦衷。”

拓跋珪愕然道:“你竟打算隱瞞我?”

燕飛探手摟著他肩頭,搖頭道:“你該知我的為人,我隻是想待收拾了小寶後,才找個機會對你說。”

拓跋珪麵色緩和下來,笑嘻嘻道:“你已很久沒有這般和我主動親熱,令我想起少年胡混時既苦悶又快樂的時光。你忽然來安撫我,肯定是心中有愧,對嗎?”

燕飛點頭道:“我確實心中感到有些兒對不起你這個以前是小混蛋,現在變成大混蛋的家夥。”

拓跋珪欣然道:“時光倒流哩!快說吧!你怎樣和孫恩弄出個不分勝負來?”

燕飛道:“你首先要答應我,不可把我說的話傳入第三人之耳。”

拓跋珪愕然盯著他,訝道:“這不像你的作風。好吧!燕飛的請求,我怎拒絕得了呢?”

燕飛遂把三珮合一的事說出來。

拓跋珪聽罷仍在發呆,好一會兒後才道:“如此豈非根本沒有天降火石這回事?”

燕飛點頭應是。

拓跋珪皺眉道:“天下間竟會有此異事,最後仙門是不是洞開了?”

燕飛硬著心腸道:“在那樣的情況下我死不掉已僥幸之至,還可以看到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