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二章 妙言要道

桓玄坐在主堂內,看著譙嫩玉領著一個作文士打扮的男子,進入堂內。

此人三十歲許的年紀,身材修長,舉止從容,眼神銳利,像不斷審視著別人的模樣。桓玄對他的第一個印象,是此人乃無情之輩,一切全講利害關係,做什麽都不會受良心譴責而感愧疚;一切全憑冷酷的智計和暴力,以達到其目的。

男子隨譙嫩玉向他下拜施禮。

桓玄道:“坐!”

男子道:“鄙人譙奉先,願為南郡公效死命,永遠追隨南郡公。”說畢這才和譙嫩玉一起站起來,坐到一旁。

桓玄心忖這人或許是個人才,如果能好好利用他,說不定可填補幹歸遺下的空缺。

譙嫩玉嬌嗲地道:“三叔剛抵廣陵,嫩玉便帶他來見南郡公哩!”

桓玄沉聲道:“奉先對今次邊荒之行,有多少成把握?”

譙奉先淡淡道:“南郡公勿要見怪,奉先根本沒有想過這方麵的事,更認為不宜有此行動。”

譙嫩玉愕然道:“三叔!”

譙奉先打手勢阻止她說下去,向桓玄道:“幹歸的遇害,令我們心中很難過。不過死者已矣,最重要的是放眼將來。現在我們巴蜀譙家的命運,已放在南郡公手上,存亡與共。一切須以大局為重,個人恩怨隻屬微不足道的小事。”

稍頓微笑道:“嫩玉能伺候南郡公,是我們譙家的榮幸,大哥更感寬慰。”

他的話,每句都直打進桓玄心坎裏去。事實上桓玄一直不願意讓譙嫩玉到邊荒去冒險,最後幾句話,更使他如釋重負,放下心頭大石,因為譙奉先這般說,等於譙縱樂意接受他和譙嫩玉的新關係。

譙嫩玉一臉不依的神色,卻不敢駁嘴說話,由此可見譙奉先在譙家和她心中的分量地位。

桓玄表麵不露心中的情緒,平靜地道:“不知先生對眼前局勢有何看法呢?”

他改稱譙奉先為先生,正顯示他對譙奉先的尊重。

譙奉先凝視了桓玄好半晌,忽然問道:“請容鄙人鬥膽先問南郡公一個問題。”

桓玄開始感到這個人不但有見地、有膽色,且非常有趣。點頭微笑道:“問吧!我也想知道先生想問什麽!”

譙奉先欣然問道:“鄙人隻想問南郡公是否相信氣運這回事?”

桓玄愕然道:“氣運這種東西太玄了,我隻可說我是半信半疑,既不敢完全否定,也不敢肯定。為何要問這樣一個問題呢?”

譙奉先神色自若地道:“因為照鄙人看,邊荒集仍是氣數未盡,所以兩次失陷在慕容垂手上,最後都能失而複得。這打造了荒人的強大自信,所有條件合起來便會形成了一種半人為的氣數。當每一個荒人都深信邊荒集氣數未盡時,他們將會成為一支可怕的勁旅。最糟糕是他們絕不缺乏英雄。像燕飛,便穩坐天下第一劍手的寶座。”

桓玄點頭道:“我不得不說先生的這番話,令我有種拔新領異的感覺。如此說,先生是否想指出,我根本不該去碰邊荒集?”

譙奉先道:“隻有在一種情形下我們可以去碰邊荒集,就是當燕飛被人送上了黃泉路之時。”

桓玄皺眉道:“燕飛有那麽重要嗎?”

譙奉先道:“燕飛之於邊荒集,就像謝玄之於北府兵,當然是不同的方式,亦可說是適得其所。”

桓玄道:“燕飛曾慘敗於孫恩手上,全賴後來斬殺竺法慶才能回複聲威。竺法慶或許隻是浪得虛名之輩,先生是否過度高估燕飛呢?”

譙奉先淡淡道:“鄙人的責任,是提供各種意見讓南郡公選擇決定,所以不得不直言不諱,南郡公可先恕我冒犯之罪嗎?”

桓玄精神一振,大感興趣地笑道:“由此刻開始,先生想到什麽便說什麽,不用有任何保留。”

接著向嘟著嘴兒滿臉嬌嗔的譙嫩玉笑道:“嫩玉可以作我這番話的人證。”

譙奉先欣然道:“那便恕我直言,南郡公的目標,該不是當天下第一高手,而是要完成桓溫大將軍未竟之誌,登上皇帝的寶座、擁有南方的所有資源,再揮兵北伐、驅逐胡虜,完成不朽的功業。對嗎?”

桓玄雙目閃閃生輝,道:“可是劉裕之所以至今仍能呼風喚雨,正因有邊荒集作其後盾,不破邊荒集,如何收拾這個可惡的家夥呢?”

譙奉先微笑道:“要破劉裕,先要破邊荒集;但要破邊荒集,卻必須殺了燕飛。燕飛一去,邊荒集將不攻而潰,這就是最佳的策略,再沒有第二個更好的辦法。”

桓玄露出思索的神色,好一會兒後沉吟道:“不破邊荒集,如何可以殺燕飛呢?”

譙奉先胸有成竹地道:“要破邊荒集,必須采取大規模的軍事行動,更要冒上很大的風險,若有什麽閃失,將會影響南郡公進攻建康的計劃,實智者所不為。但要殺燕飛,用的是江湖手段,不論成敗,都不會影響南郡公的宏圖霸業,請南郡公明察。”

桓玄歎道:“不破邊荒集,如何可以殲滅大江幫的餘孽?這正是聶天還肯和我合作的主要條件。”

譙奉先微笑道:“在南郡公心中,聶天還隻是一隻有用的棋子,這隻棋子下一步怎麽走,該由南郡公來決定,而不是由聶天還獨斷專行。”

桓玄用神思索了半晌,點頭道:“誰來為我殺燕飛呢?”

譙奉先道:“此事由奉先負責如何呢?”

桓玄凝望著他,沒有說話。

譙奉先侃侃而言道:“現今天下形勢清楚分明。北方的形勢正係於拓跋珪和慕容垂的鬥爭,邊荒集則因紀千千被擄而卷入這場鬥爭裏,成為慕容垂的眼中釘,動輒惹來毀集人亡的大禍。如果我沒有猜錯,慕容垂會趁寒冬冰雪封路的時刻,截斷邊荒集潁水北麵的水路交通,這時隻要我們一扯荒人的後腿,可令荒人陷進絕境。”

桓玄道:“先生的意思是否指攻陷壽陽,截斷邊荒集到南方的水運?”

譙奉先道:“這是我們可以辦到的事,也可以安聶天還的心。由於邊荒集的特殊地理環境,不論誰要攻打邊荒集,都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對付它的最佳方法,就是截斷它的命脈。且隻有在一個情況下可以對邊荒集用兵,就是當荒人失去了信心和鬥誌。而最直接觸發這情況的,便是殺死燕飛,將他的首級高懸在邊荒集的鍾樓頂上。”

桓玄大笑道:“聽先生一席話,我桓玄的宏圖霸業事成半矣。先生舟車勞頓,須好好休息,今晚我會設宴款待先生,屆時我們再暢談如何?”

譙奉先欣然告退。

江文清進入大堂,慕容戰正對桌發呆,若有所思,桌麵放著長條形的布包裹。

她在他對麵坐下,道:“你是否在擔心高彥呢?擔心也於事無補。何況我們還得考慮最壞的情況出現時,該如何應變。這場與慕容垂的決戰,已全麵展開。”

慕容戰訝道:“你定是追在我身後來的,我椅子都還沒坐熱呢。有什麽指教?”

江文清微笑道:“先說你的問題,你有什麽心事?”

慕容戰有點意興索然地道:“我給人出賣了!”

江文清一呆道:“誰敢出賣戰帥?”

慕容戰苦澀地笑了笑,把布包裹推向江文清,道:“大小姐請拆看。”

江文清依言解開黑布,失聲道:“這不是古叔被向雨田‘征用’了的鐵筆嗎?”

慕容戰歎道:“我們今次真是栽到家。黑布原本包著的是向雨田的長劍,我剛才回來卻發覺被人掉了包,當然是那家夥幹的。縱然是敵人,我也要說一個‘服’字。”

江文清也感頭皮發麻。

在正常的情況下,盡管以向雨田的身手,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偷進這裏來把劍掉包,成功的機會仍是微乎其微,可是在昨夜混亂的情況下,向雨田卻輕而易舉地辦到了。可見他自發與荒人的賭約,實有一石數鳥之效。

這人太聰明了。

江文清一時尚未會意過來,問道:“這與你是否被出賣,有什麽關係呢?”

慕容戰道:“在昨夜的情況下,向雨田要偷天換日對他該沒有什麽困難,難在他如何曉得佩劍放在這張桌子上。”

江文清皺眉道:“你是指有內奸?”

慕容戰搖頭道:“當然不是內奸。現在最值得我們荒人自豪的,是不會有叛徒。”

江文清一震道:“是朔千黛泄露的。”

慕容戰道:“你猜到哩!唉!我真想不到她會出賣我。”

江文清凝神打量他好一會兒,道:“你是否對她很有好感呢?”

慕容戰道:“何不直接點問我是否愛上了她?答案便是‘或許是吧’!剛才我一直在找借口,例如她認為這件事對我不會有什麽大影響,所以賣個順水人情給向雨田等等。不過我心裏真的不舒服。”

江文清垂首道:“你有什麽打算?”

慕容戰訝然看了江文清一眼,道:“我還未請教大小姐來找我有什麽話要說,為何我感覺大小姐像是有點難以啟齒似的?大家自己人,應該什麽都可以商量。”

江文清道:“先答我的問題,行嗎?”

慕容戰苦笑道:“若我告訴你,我根本沒有什麽打算,隻能等待高彥的消息,肯定會令你失望。但我真的想不到辦法,向雨田太厲害了,我們能保著邊荒集和南路的交通已不容易。隻有等燕飛回來,由他負責收拾向雨田,我們才有反擊燕軍的機會。”

江文清欲語無言。

慕容戰看了她好半晌,忽然道:“我明白哩!大小姐是否要親自到南方去助劉爺,但又覺得不是離開的適當時機,所以感到無法啟齒呢?”

江文清嬌軀微顫,苦笑道:“給你看穿了。”

慕容戰微笑道:“大小姐打算何時動身?”

江文清朝他瞧去,苦惱地道:“可是……”

慕容戰插口道:“我明白,事實上邊荒集內每一個人都明白,現在該是大小姐到南方去與劉爺並肩作戰的時候,直至桓玄和聶天還授首伏屍。邊荒集由我們和燕飛來看守,大小姐放心去吧!正如老卓說的,我們邊荒集仍是氣數未盡,而劉爺的確需要你。”

江文清霞燒玉頰,輕垂下螓首,輕輕道:“謝謝!”

慕容戰被她嬌態分神,一時說不出話來。此時下人來報,拓跋儀求見。慕容戰不由心中大訝,拓跋儀一向私下和他沒有什麽交情,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次又是為什麽來見他呢?

對方一出手,燕飛便曉得自己的預測沒有錯,今仗隻能以一方敗亡作結,根本沒有中途休戰的可能。

對方的確無一不是宗師級的高手,且各有絕藝,配合起來更是威力倍增。純以招式、功力而論,他可能挨不過十招便要變成失去軀殼的遊魂野鬼。唯一可保命的便是仙門劍訣,且必須使出全力殺傷對方,在真元耗盡前置這三個可怕的高手於死地。

形勢令他沒有分毫留手的餘地。

燕飛倏地後退,而此退並非尋常的退避,其中暗含精微奧妙的道理,非常考他的功夫。

首先是要避開屈星甫從左側攻來的啄擊,此擊看似平常,事實上卻是在此刻最要命的招數,令他擋又不是,不擋更不是。

若隻是兩人對仗,他隻要蝶戀花出鞘往前一挑,便可以破解,可是另兩個魔門高手正分從上空和後方攻來,當他硬接屈星甫的攻擊之時,將是他殞命的一刻,絕不會有另一個可能性。

隨衛娥而來的氣勁場更是古怪至極點,完全籠罩包圍住他,身處的空間像凹陷了下去的模樣,不但削弱他感官的靈敏,更令他生出無法著力的難受感覺。有點像深海裏的魚兒遇上暗湧漩渦,身不由己掙紮無力的情況。

還差三寸便抓到蝶戀花的劍柄。

燕飛整個人往後方傾斜,哈遠公從後方襲至的氣勁,正隨他武器的接近迅速加強,縱然燕飛有護體真氣,他背脊能承受的壓力已到了崩潰的邊緣。

“鏘!”

就在此生死懸於一發的關鍵時刻,蝶戀花發出清響鳴叫,震**耳鼓。

燕飛整個人像從一個幻夢被召喚回來般,心靈晶瑩剔透、無有遺漏。更掌握到敵方三人正從震駭中回複過來,精神出現了不應有的漏隙。

當他拔劍出鞘的一刻,他已後移三步,避過了屈星甫的啄擊,後者立即變招,改為左手後收,右手一拳迎頭照麵的轟來,配合奇奧的步法,如若附身之蛆,如果燕飛沒有手段,此可怕的魔門高手,將會如影隨形,直至他落敗身亡。在單打獨鬥的情況下,燕飛當然不懼,可是在其他兩人全力配合下,來自屈星甫的威脅,會成為他致敗的主因,皆因燕飛根本沒法分心、分身去應付別人。

衛娥的奇異氣場出現變化,雖仍是籠天罩地,令燕飛有無處可逃的頹喪感覺,但重心已轉移到由她袖內射出的一條不知有多長的布帶處,布帶化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圓圈,從四丈高處隨她的下撲往他的脖子套下來,隻要有一圈套著他,保證燕飛立要一命嗚呼。

電光在劍尖乍閃,發出悶雷般的鳴響。

首當其衝的是屈星甫,不論他魔功如何深厚,碰上的卻是能奪天地之造化、先天真氣裏最終極的訣法,登時拳勁竄散,悶哼一聲,硬被震得踉蹌跌退。

燕飛同時解除了衛娥的暫時威脅,他這招仙門訣雖未能破碎虛空,其力已足以把她的氣勁場摧毀破壞。

她的飄帶變得圈不成圈,反向上揚起,衛娥嬌叱一聲,往橫移走。

燕飛心呼成功失敗,還看此刻,哪敢有絲毫猶豫,借身子往後斜傾姿勢,拔身斜衝而起,恰好避過哈遠公從後方攻來雷霆萬鈞的一擊。燕飛後背一片火辣,護體真氣差點被哈遠公震散,但他已從幾近必死無疑的包圍圈脫身出來,有如龍回大海。

躍上空中兩丈許處,燕飛一個翻騰,往哈遠公處落下去,此時才看到哈遠公擊向他的是一枝重逾百斤的長鐵杖,黑黝黝的充滿殺傷和死亡的味道。而哈遠公本人竟是個粗壯的矮子。

哈遠公可能做夢也沒想過燕飛可以全然無損的在他們三人夾擊下脫身出去,還向他施以淩厲的反擊。魂飛魄散下,不往後撤反加速前衝,舉杖上擊,但已遲了一步。

屈星甫見勢不妙,於退到兩丈外時煞住退勢,箭矢般標過來。

衛娥正落到對麵的房舍,足尖點在瓦簷處,彈了回來,撲擊燕飛。

燕飛像雄鷹撲兔般落在哈遠公頭頂,蝶戀花在電光石火的快速裏,連續三劍狠劈向哈遠公。

第一劍用的是太陰真勁,把杖內的外家真勁化掉,也吸緊了鐵杖,令他沒法開溜。第二劍用的是太陽真勁,硬把重鐵杖**開。第三劍直取哈遠公胸口要害,用的是仙門訣。

哈遠公不愧是魔門高手,臨危不亂,任由鐵杖脫手而去,兩手回收胸前,化為雙掌推向燕飛從上直搠而來的一劍。

哈遠公的應變完全正確,在一般的情況下足以保命有餘,可惜他遇上的卻是仙門訣。

“啪喇”一聲,電光閃耀,哈遠公如遭雷擊,整個人往屈星甫拋去。

燕飛足尖觸地,衛娥已飛臨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