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十一話 淩統祭墳

呂蒙再一次哭笑不得。

有句老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印象裏,自從他認識了甘寧這個人之後,他們倆就沒有連續交談超過一刻鍾。一開始呂蒙還覺得是自己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讀的書少,後來才發現原因根本不在他。甘寧是什麽樣的人,他應該早做好心理準備的。諸子百家、四書五經,若是真的能讓這個成天小孩子一般瘋瘋癲癲的水賊頭子變得知書達理,那全天下的書生秀才,這輩子都算是白活了。

“無所謂,由著你好了,”他幹脆不再理會甘寧,轉身欲走,忽然又回頭瞥了他一眼,“別跟公績鬧矛盾,惹急了他你也不好受。”

“放心吧,大胡子大叔——”甘寧衝呂蒙大笑道,金黃色的頭發在腦袋上一抖一抖,“還護著他,就跟你是他——”

話沒說完,就看見呂蒙和淩統一齊雙手環抱,眉毛倒豎地瞪著他,嚇得他連忙把那個“爹”字吞進了肚子。

……

本以為甘寧實在跟自己開玩笑,或者是日常欺負呂蒙,但淩統沒想到自己真的接到了一封甘寧的邀請信。

“去給我爹上香?”他大吃一驚,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張牛皮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下吧幾乎掉到地上,“拜托你這家夥能不能長點兒腦子,我們現在在軍營裏厲兵秣馬,大戰在即你還有心情玩?”

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溫和的聲音:“公績,他自然是有想法的,你不妨隨他去看看吧。”

淩統驚訝地回頭——卻是周瑜。他並沒有像往常那樣一身黑甲白袍的裝束,而是穿著那件紫色漢服便裝,和大紅色荷葉披風,使他愈顯得眉清目秀、溫文爾雅。

“可是……”

“可是我們現在要打仗了?”周瑜一語道破淩統的心思,溫存的笑顏宛如偶然掠過樹梢的一縷微風,“放心,反正令尊的靈位離這裏也不遠,事情還沒有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一切都盡在掌握,”他回頭望望帳門外——此時尚是淩晨,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來,鮮紅如血的朝霞在遠方的天空燃起,鋪天蓋地地朝這邊席卷而來,“兩軍對壘,能占天時者勝。我們還需要等。”

“等什麽?”

“等機會。”

“曹操也在等機會嗎?”

“當然。隻不過他會比我們早一些采取行動。”

淩統笑了。他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彎成柳葉形,露出兩個酒窩和整齊的牙齒。

說來也是,自己有多久不曾開心地笑過一次了?這些年來受過的傷,已經快讓這個初長成的可愛男孩兒,變成一個不會笑的木偶了。

那天他真的聽了甘寧的話,去了他父親的墓地。還沒走到跟前,就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影。那人頂著一頭金黃色的蓬鬆頭發,活像一隻獅子;雖然是冬天仍**著上身,腰間係著兩隻大鈴鐺——正跪在那裏,雙手合十,嘴裏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喂,”淩統看了就氣不打一處來,在老遠處站定,衝著他喊道,“我爹跟你說什麽了嗎?”

甘寧一萬種窘態他都想象到了,但他沒想到甘寧從頑皮的笑臉上擠出的回答竟然如此狡黠。

“他老人家說,留下你一個人不放心,把你托付給我了!”賊兮兮的聲調裏略帶著幾分挑逗與戲弄的意味。

“放屁!”

說罷淩統揚起三節棍就要去打他,嚇得他連那副嬉皮笑臉的表情也來不及換,“哧溜”從地上躥起來,拔腿就跑,一直跑進了一片茂密的樹林。淩統趕了兩步就不再趕了。論體力和速度,他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跟闖**江湖這麽多年的水賊頭子比拚的。雖然每次他和甘寧吵鬧起來,最後的結果都是甘寧主動認輸,可那不過是甘寧在讓著他罷了。

“你個瘋子,自個兒跑去吧!”淩統朝著甘寧越來越小的背影歇斯底裏地擲下一句話,扭頭離開了。

甘寧這人雖然有時候輕狂一些,粗野一些,可到底還是讀過書的人,多少知書達理他也清楚,對待淩統絕對不能用對待蘇飛的那套方法。說實話,甘寧和蘇飛是打小一起長大的,蘇飛這人直來直去、能笑能哭,嚴肅或輕狂他都接受得了;但淩統這樣轉彎抹角的性格,確實讓甘寧很不適應。

跑了好一陣子,回頭才發現不見了淩統。甘寧停下腳步。樹林幽深靜謐,萬籟俱寂,靜得能聽見風在雲朵間穿行的聲音——已經很久沒有仔細感受過這樣的寂靜了吧。這些年在江上飄**,頂著風頂著雨,頂著無數的白眼和誤解,太令人疲倦了。

甘寧忽然又想起了金龍,那個隻存在於他的青春年華、夢一般空靈澄澈的逍遙遊俠。當年金龍在生死攸關的時刻,最先想到的仍是他甘寧的名字,那一個看似尋常的“寧”字,莫非正是金龍曆經漂泊流離後渴望的最終歸宿嗎?

我不知道——至少現在還不知道。

金龍,或許,你就是一場夢,一場把我從一個水賊的逍遙世界,帶向一個未知的亂世的春秋大夢。你曾在一堵石壁上,寫下你這輩子最大最令人心痛的謊言,那“問天枉賜金戈意,我本無心與世爭”的方遒大字,道出的果真是你的心聲嗎?

你是向往能夠穿梭在戰場殺敵的,你也向往能夠有朝一日功成名就,隻是你不肯回憶自己的過去,所以,這個夢,也就隨著你心中那扇通往過去的門的緊鎖,而被塵封了吧。

他緊緊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像是想竭盡全力忘掉某些東西。罷了,過去的事,就別再想了。金龍的夢還要由他去完成,那深深埋藏在心底的、對這個塵世的恨意,此刻又突然像烈火一般熊熊燃燒起來。

誠然,人生就是一場旅行啊。走過的路,留下的腳印,即使後來再回頭,也終究是,無法抹去了。

希望這個道理,有朝一日,淩統能夠明白。

“喂!那家夥!你待在那兒幹嘛?”

是淩統。這小子的聲音裏燃燒著年輕的盛火,孩童一般清脆嘹亮。

甘寧回頭望去——淩統一手叉著腰站在樹林邊緣,由於距離太遠,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嗔是笑。他無奈地歎了口氣,瞬間故意換上一副低眉順眼的諂媚表情,請罪似的朝淩統走過去。

說實話,好幾次甘寧被淩統惹得不耐煩的時候,都想把自己的身世給他清清楚楚講上一遍,告訴他自己甚至連“父親”的概念也沒有。但他忍住了。無論如何,淩統還是個來自吳郡世家的孩子,那些闖**江湖兄弟義氣的事情,他不懂。

“你覺得我爹會把我托付給一個隻會嬉皮笑臉吊兒郎當的家夥?”淩統一把拽住甘寧的衣領,故意壓製住想笑的衝動,做出一副火冒三丈的樣子,“誰像你,連自個兒照顧不好!”

甘寧隻得仰著頭看淩統的臉——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小鬼年紀不大,長得倒挺高,比自己還要高上半頭。

“那你讓我怎麽辦?”甘寧苦笑。

“當我保鏢!”淩統詭秘一笑,“從今往後,戰場上你得無條件衝在我前麵,懂?”

甘寧撓撓後腦勺:“我就一條命,萬一哪會兒丟了,誰來當你保鏢?”

“要你管這麽多?!”淩統強忍著想揍他的衝動,“也好,讓那些敵軍替我殺了你,也不麻煩我親自動手了。”

“什麽?”甘寧臉上頓時現出誇張的驚訝表情,腦袋上的金色頭發半豎起來,“話說回來,我又奈何不了你,怎麽當你保鏢?”

但淩統卻不理會他:“喂,那家夥,你帶著這玩意幹啥?”

他指指甘寧腰間的鈴鐺。

“小鬼,不告訴你。”甘寧故作嗔怒。

“你想找揍?”淩統衝他鼻尖揮揮拳頭。

甘寧樂得跟淩統玩。他看出來了,淩統隻是想找他的麻煩,看他出醜,然後心裏覺得解氣——也好,隻要他不想真正跟自己兵戈相向就已經足夠了,至於那些小小的不和睦,就順著他來吧。

當然,甘寧更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聽到淩統親口說出五個字——我原諒你了。

……

“喂,小鬼,你在做什麽?”

“打水漂。”

“大爺我要去會會曹老賊的酒囊飯袋了,你不來給我擊個鼓助個威?”

甘寧伸著懶腰走過來,淩統瞧都不瞧他一眼,仍舊自顧自地朝江麵上使勁兒扔石子。

清晨的江麵出了奇得平靜,江水流淌的聲音與仲冬的風聲混在一起,發出陣陣清幽的聲響。這時候剛剛過四更天,江麵上的霧氣還沒散盡,隱隱約約能看見江東軍戰船的宏偉輪廓。東方才剛剛泛起魚肚白,朝霞還沒有燃燒起來,隻是小火星般地,點滴撒在東方的天邊。

“有件事你聽說沒,”甘寧就在江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習慣性地翹起二郎腿,“公瑾昨天邀請劉備來我們營中做客了。”

淩統略微吃驚地轉頭看甘寧。兩軍將要交鋒,那水賊還一身奇怪裝扮,光著膀子係著鈴鐺,金黃色的頭發也不盤起來,就這樣稍稍淩亂地披在肩頭。風一吹,有幾縷飄起來,在風中一**一**。

“你這家夥還跟大都督套近乎?”淩統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公瑾’二字,也是你能稱呼的?”

“你不知道,”甘寧望著遠方的江麵,神色肅穆,並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當初如果不是他,說不定我就不會到江東來。或者即使來到這裏,也不會在三年之內,就成為江東的先鋒。”

卻把淩統逗樂了:“這麽說來,大都督做了件錯事。”

“公績我講真——我們的聯盟,一直是個問題,”甘寧卻不搭理他,依舊凝望著霧氣漸漸褪去的江麵,臉上的表情變都沒變,“公瑾早就對劉備起了殺心。昨晚要不是諸葛亮突然進帳謊稱關、張二人正渡江而來,恐怕劉備的腦袋早就落地了。”

淩統嘴唇動了動,但沒做聲。

“公瑾這人,為了達成一個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甘寧輕輕歎了口氣,平靜麵容下的內心早已波瀾橫湧,“這絕對不是他最後一次嚐試。這場仗若是打得贏,他必定乘勝向西進取,劉備的日子就沒那麽好過了。”

“你倒挺為劉備著想的?”淩統白了他一眼,“那個隻會夾著尾巴逃跑的家夥,留著也是個禍患。”

甘寧苦笑了一下,眼神中竟流露出幾分不常有的哀傷。

不能殺劉備,無論如何都不能。

若是沒了他,曹操的勢力可以比我們更快地取下巴蜀一帶,江東也就大難臨頭了。

公瑾兄,我知道聯劉的路子在你心裏永遠都走不通,如果再這樣下去,隻恐怕有朝一日,我就不得不與你針鋒相對了。

你是我的恩人,我還要報答你呢,但國家大事,我不得不放在前列。希望那一天,永遠也不要到來吧。

誠然,自從跟著黃祖打退孫權的那一回至今,甘寧已經很久沒有嚐到酣暢淋漓地斬將殺敵的滋味了。五更天的江麵已經褪盡了霧氣,大片大片的彤雲隨著朝陽的升起而染紅了整個天空。號角聲起,鼓鳴震天,南北兩軍戰船在江麵上碰撞,激起千萬朵雪白的浪花。半空中浪花碎裂,細碎的水珠劈裏啪啦地掉落在船板上。寒光四起,白刃相接,殺喊震天,鮮血四濺,金甲黑袍的甘寧手持大刀,刀刃掠處,所向披靡。

淩統沒有給他擊鼓助威,而是站在江邊眺望。這一帶的江麵比較窄,能清晰地看到戰場的情況。韓當和蔣欽都已經深入敵陣,隻有甘寧,那個一身金色鎧甲的先鋒,由於衣著太顯眼,還能看得一清二楚。

恍惚間,淩統忽然看到,甘寧手起刀落斬殺一個士卒後,朝這邊的江岸看了一眼。如果不是親眼看見,還真想象不到,那種猛虎一般的神武英霸之姿,竟是如此攝人心魄。

……

“俗話說,勝敗乃兵家常事,敗一陣不可惜,”曹操低著頭歎了口氣,兩腮的胡子被江風吹起來,“東吳是誰打的前鋒?”

“回丞相,據說是一個名叫甘寧的將軍。此人來自巴蜀臨江,雖然剛到東吳不久,但很受提拔。”

曹操像是被什麽東西刺激了一般,猛然抬起頭,雙眼圓睜,表情驚異。

甘寧?

怎麽會是他?

難不成那天,我還是失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