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十三話 反間得逞

“小四!”

“小四!”

正坐在床榻邊兒低頭犯迷糊的蘇飛忽然被一陣帶著興奮的呼喊聲叫醒。他揉揉眼睛,卻看見甘寧昂首闊步地衝進他的營帳,劍眉下一雙眼睛裏躍動著莫名的歡喜。

“多大年紀了,還叫我小四——啥事兒把你高興成這樣?”蘇飛努力使自己清醒起來,“甘興霸,你知道你現在說話聽起來多別扭麽。”

甘寧一屁股坐在他**,解下腰間的兩個大鈴鐺丟在蘇飛枕邊,眉裏眼裏都是笑。誠然,他是來自巴蜀臨江的人,原本說慣了川蜀一帶的方言,到了江東,故有的口音與吳儂軟語和荊楚方言混雜起來,音調更顯得別扭,時不時會令人捧腹不禁。

“不怪你,我曉得這些天你都沒睡好,這麽有趣的事情你也沒參與,”甘寧拍拍蘇飛的肩頭,金色的頭發頭一回板板整整地束起來,還加了紅底金邊發帶,“真是可惜了。”

“你別賣關子,”蘇飛望著甘寧一臉抑製不住的興奮,不知道他又有什麽無聊的故事,於是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一把把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推開,卻忽然側耳聽到了外麵嘈雜的人聲,“到底怎麽了?三更半夜的外麵聲音怎麽這麽大?”

“江東軍營裏來了個叫蔣幹的北方人,”甘寧神秘兮兮道,打趣地望著蘇飛的黑眼圈兒,“自稱是公瑾的老朋友。”

“你說什麽?”前一秒還在犯困的蘇飛陡然睜大了眼睛,“蔣幹來這裏了?”

“如假包換的蔣子翼。沒想到這些年不見,他竟然到曹操那裏做官了,”甘寧語氣漸漸放緩下來,整個人也忽然深沉了些,許久,他略微頷首,“今天能再見他一麵,真是緣分啊。”

蘇飛努力轉動自己因困倦而想不起問題的大腦。記憶深處確實有這樣一個人。那時候他和甘寧還在臨江做水賊,也曾和蘇飛一起拜訪過當時已經大名鼎鼎的江淮遊俠蔣子翼。許多年前的蔣幹像偽裝後的金龍一樣,隻願這一生能夠逍遙自在、一把劍一壺酒雲遊四方,不問官場,不願隨世俗沉浮。

“都是迫於生計啊,”蘇飛歎了口氣,因瘦削而顴骨凸起的臉上掛著一絲無奈的苦笑,“罷了,我們不也一樣嗎。”

蘇飛這話語氣很輕,但話裏帶著刺,錐子一般一字一字地紮在甘寧心上。

甘寧沒吭聲。他心裏清楚,金龍的事,直到現在,估計隻有他一個人真正明白。此時的他也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麽當年金龍要拚盡自己的性命為他博取那條生路。這個聰明的家夥,他早就看出來甘寧粗中有細,能夠在最微小的細節中洞察人心。

說白了,他甘興霸不是因為迫於生計而、去闖**江湖,他是為了金龍,為了他的兄弟們,以及過去的那個有些怯懦有些輕狂的自己。

“估計子翼已經認不得我了,”甘寧饒有興味地盯著蘇飛,“不如你去會會他?”

“笑話!”蘇飛不輕不重地捶了他一拳頭,嗔怒道,“人家現在是什麽身份你看不清?你還懂點事理不?”

帳外,三更鼓響,餘音未絕,回聲在冬夜裏久久縈繞。嘈雜紛亂的人聲漸漸變得稀疏起來,直到最後聽不到了。隻依稀可以聽見長江南岸山崖上幾棵古鬆枝頭上,偶爾發出的寒鴉的鳴叫。這天的月亮出奇得圓,而且很大,懸在半空中,幽幽地散發著清冷的光。有時候會有一點寒鴉偶然掠過月盤。四周靜悄悄的,似乎能聽到寒鴉撲打翅膀的聲音。

甘寧靜靜地坐在蘇飛床邊,看著他漸漸入睡,聽著他平緩的呼吸聲,那隨著胸脯起伏噴出的溫熱氣息一下又一下地拍在自己胳膊上。他凝視著蘇飛鎖骨突出的瘦削身子——白天穿上厚衣或者戰甲還好一些,若是隻穿著一件薄衫,那般的瘦骨嶙峋真的有些讓人不忍直視。真不知他哪裏來的力氣,這樣弱不勝衣的樣貌,如何撐得起那樣厚重的戰甲?蘇飛的身世,甘寧是略知一二的。這家夥從小命苦,經常餓肚子,長得本來也瘦弱,諸多原因才成就了他今番這般模樣。蘇飛跟他一樣,是土生土長的臨江人。那一年,臨江城突發饑荒,由於甘寧是世家子,這場饑荒沒有害他餓了肚子,,但家裏有五個孩子的蘇飛就不一樣了。那回,臨江城死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蘇飛的父母,以及他的三個哥哥和一個妹妹。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原本就虛弱的小家夥兒竟然活下來了。也就正是在他快要餓死的時候,他遇見了金龍,那個注定要救他性命並且改變他一生軌跡的金大哥。

“倒不如你就留在黃祖身邊,做你的江夏都督吧,”甘寧歎息道,伸手替他掖了掖垂下床邊的被角,“也免得跟著我四處奔波……遭罪了。”

他忽然鼻子一酸。他也誤解過蘇飛,也生過他的氣——但不知為什麽,現在的他看見麵前這個熟睡的年輕人,卻突然很想大哭一場。

要不,這一夜,我就守在你床邊吧。

我知道你以前經常做噩夢,經常半夜裏滿身冷汗地被嚇醒。安心,今天你不會了。夢裏那些妖魔鬼怪隻要聽到了我錦帆賊甘寧的大名,就都不敢嚇唬你。

你曾與我一同出生入死,穿越刀山火海我們才走到今天。蘇飛,說到底我應該感謝你啊。其實你一點也沒有變,真正被時光改變的人,是我。

不久,甘寧也開始迷迷糊糊犯困。他耷拉著腦袋,頭點的像雞啄米。大約到了五更,天還沒亮,鼓聲剛剛響過的時候,甘寧忽然被一陣猛烈的搖晃弄醒了。

甘寧嚇了一跳,仔細看時,卻是早就換好衣裳的蘇飛。

“你這家夥,”他驚訝道,用手背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又做噩夢了不是?”

蘇飛連忙向他打了個“噓”的手勢,隨後把聲音壓得很低:“小聲些——子翼渡江回去了。”

“這麽快?”甘寧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抬頭看看天空——明月還懸掛在半空中,夜色將退未退,整座軍營裏一片沉寂,靜得能聽見耳邊呼呼的風聲,“這才什麽時辰?”

“我也不曉得,”蘇飛攤攤手,“走的時候有點慌張,神色不大對勁兒,”隨即他忽然眼珠一轉,湊近甘寧的耳朵,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你說,他該不會……”

“別瞎猜,”甘寧嘴角微微上揚,金色的頭發襯著拂曉深藍色的天空,竟顯出了幾分與他的性格極不相稱的恬靜,“老朋友敘舊,向來不問軍事。想必是兩軍對峙,多少也不方便。”

蘇飛不再說話,隻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忽然一陣風從帳門中吹來,撲滅了燈燭的火苗。整個營帳內頓時暗下來,隻有半空中那輪圓月,還把清幽的光,仄斜著地照進來。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一人,一杆長槊,一條波光粼粼的長河。

曹操站立在船頭,望月吟詩,手中橫握著長槊。江風迎麵吹來,把他紅色的戰袍撩起,跟著軍中帥旗一起飛揚。

此時已經是深冬了。在江南一帶的江麵上,深冬的風向總是令人捉摸不透。剛剛入冬的時候,西北風是最常見的,從北岸的沼澤地吹向南岸的懸崖峭壁。但到了深冬,江風就沒了固定的方向,時而向北,時而向南。

曹操緩緩閉上眼睛,任由江風撲打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許多年了,征戰一直未曾停歇。戰馬、青鋒、城池、軍令,幾乎構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好在那些諸侯已經被悉數消滅殆盡了,他心想,而今的江東,也終將成為,這一切紛亂的終點,和他榮耀的起點吧。

當時托人捎給孫權的那三十個字的書信,說是一場在江東舉行的會獵,說白了,不就是把二十六歲的孫權,當成一隻可憐兮兮的梅花鹿嗎。

曹操臉上洋溢著自信的笑。誠然,這準備已久的一仗,他早已胸有成竹、勢在必得。

隻是他沒想到,那卷會獵的邀請信,竟然會被那個連夜從鄱陽湖趕到吳郡的黃口孺子,親手扯得粉碎。

曹操忽然瞥見船艙內明滅不定的燭火——那燭火本燒的正旺,卻被一陣從南岸吹來的寒冷江風,弄熄了。

“丞相,難道我們,不應該提防一些可能的情況嗎?”一直默默無言的蔡瑁忽然不無緊張地說道,“現在的形勢,對我們果真有利嗎?”

曹操微微皺了皺眉,又抬頭望望樓船上的那麵“曹”字帥旗,微微班白的濃密胡須下的嘴緊緊閉著,雙目轉而凝視著江麵上那一片濃濃的大霧。

“我們下一步怎麽辦?”他忽然問,聲音被風聲散小了許多。

“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妙,”蔡瑁歎息道,“我本是荊州人,堆著一袋的情況多少頁熟悉些。說實話,我們不該——”

他忽然看見曹操冰冷的逼視目光,嚇得連忙把將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你想說,我們不該現在這個時候出征江東?”曹操把眼珠轉到眼角上盯著蔡瑁,語氣裏分明含著幾分冷笑的意味,他沒有任何舉動,但言辭間透露的意蘊已經足夠令人膽寒,“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現在在這裏先給我講清楚。”

“回丞相,無非是幾艘小船,趁著江上大霧正濃,不知道開過來要做什麽,”蔡瑁稍稍鬆了一口氣,臉上帶著些許抑製不住的自豪,“前些日子我們已經被周瑜騙了一回,這次不能再上他們的當了。”

“所以你們是怎麽退敵的?”

“弓箭啊,既怕被他們深窺我寨,又怕他們有埋伏,當然是用弓箭最好。”蔡瑁得意地笑起來,絲毫沒有注意到,曹操正緩緩從衣襟中取出一卷墨跡淩亂的書信。

那書信,便是蔣幹過江帶來的。

“你向來諳熟水戰,”曹操把書信緊攥在手裏,麵容卻沒有哪怕絲毫的變化,“你覺得,他們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連續兩次來偷窺我水寨嗎?”

“換句話說,你這通亂箭,究竟是退敵之用,還是助敵之用?”

“今番送箭,是不是下一回,就要送我的人頭了?”

……

天已經大亮了。這天的天氣出氣晴朗。冬天的陽光雖然不算溫暖,但也明亮,照在兵刃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幾隻喜鵲悠哉悠哉地在江岸邊散步,不時叫上兩聲,那清脆的鳥鳴混雜著江水擊打岸邊岩石的“嘩嘩”聲,讓人聽了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奇妙感覺。

南軍營帳中忽然響起一陣古琴聲。那琴聲悠揚,高山流水,緩急分明。如果不是十分諳熟音律的話,再靈巧的雙手也難以彈奏出這般的天籟絕響。

“冒險啊,”彈琴的人忽然輕輕歎息道,“真是冒險。”

“什麽曲子?”甘寧毫無顧忌地走進來,就在周瑜麵前站定,看他那雙曾把一杆長戟舞動得上下翻飛的手,此刻卻在七根琴弦間攏撚抹挑,並無一絲錯亂。

“長河。”

“沒聽說過。”

“我自個兒胡謅的。”

話音剛落,最後一個音符落定,琴弦顫動的幅度漸漸變小,餘音繚繞,久久不絕。

“從來沒聽你彈過琴,”甘寧笑道,上前遞上一杯水,“江東民間有言,‘曲有誤,周郎顧’,從前都是道聽途說,今日方才親眼見著。”

“是嗎,你也變得會說話了,”周瑜笑笑,俊朗秀氣的臉上竟帶著幾分從未有過的孩子氣的靦腆,“不過是孩童的戲言而已,何必當真。”

甘寧也笑了,劍眉星目好像被頭發的顏色鑲上了一圈金邊。

“蔡瑁和張允昨夜被曹操斬首,你的計策成功了,”他故作神秘地笑道,“在陰謀詭計這方麵,你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

“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損我?”周瑜眉毛一挑。

“罷了罷了……我們不提這個,”甘寧一時語塞,卻忽然像是猛地想起了什麽似的,話鋒一轉,“主公到前線來視軍了,方才剛剛到軍營裏,這事你知也不知?”

“什麽?”周瑜愣了一愣,旋即神色陡變,“主公來了?”

甘寧點頭。

“他怎也不遣人提前報知我一聲……”

“想來怕是影響你休息吧,”甘寧舒展著身子望向帳外——陽光正如流水般地,朝這邊傾瀉下來,“自古以來,軍營裏都是大將為主主為臣嘛。”

周瑜心裏頓時“咯噔”一下,動作也變得不自在起來。他的雙手再度觸及琴弦,談走出的聲音卻再不如方才那般行雲流水。

“公瑾,我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問,”甘寧再回過頭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一副嚴肅的麵孔,方才帶著陽光氣息的聲音也變得緩慢低沉起來,“你真的,從來就沒有過自立為主的想法嗎?”

甘寧看到,周瑜那閃電一般掃向他的目光裏,不見了一刻鍾前的恬淡悠然,而是混雜著驚訝、責備、忐忑與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