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話 故友重逢
“蘇飛!”甘寧一個箭步衝上去,抱起躺在地上滿身血汙的蘇飛。他雙目緊閉,牙關緊咬,臉色有些發白,嘴唇微微泛青,額頭上未幹的冷汗流到脖子和耳朵上。甘寧驚異地環顧四周——所有的物品都完好無損,除了噴濺上的星點血跡之外,並沒有太大的變化。營帳帆布被劃破了一道半個手臂長的口子,地上沙土淩亂,隱約能看見一串腳印。
“小心點兒,大哥,”許久的沉寂後,蘇飛悠悠睜開眼睛,“我們營中——”
沒等他把話說完,甘寧就緊緊捂住了他的嘴巴。餘光掃處,兩個身影從帳外一閃而過。
“我都知道,放心,交給我沒問題,”停了一會兒,甘寧才以很小的幅度點頭,隨即又關切地問道,“你怎麽樣?沒事吧?”
話音未落,甘寧就迅速地解開了他的衣裳。掩心鏡下麵的白色裏衣已經幾乎被鮮血染成紅色。蘇飛全身都在發抖,而且隨著他身體的動作,還有鮮血不斷地從傷口中流出來。
“都是刀傷,不要緊,”甘寧把蘇飛抱到床榻上,手法嫻熟地從戰袍上扯下一塊布為他擦拭傷口,還不忘朝他孩子氣地扮個鬼臉,“傷處不致命,你死不了。”
“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情說笑話,”蘇飛扭頭朝裏,故意不理他,卻忽然又被一陣疼痛弄得叫出聲來,“……你下手能不能輕一點!”
就在轉頭怒視甘寧的一刹那,蘇飛瞥見了帳門處的另一個人影。那人五官端正,鎧甲整齊,衣著體麵,左佩劍、右係玉佩。若是與動不動光膀子披頭發係鈴鐺的甘寧相比,儼然一副文化人模樣。
蘇飛認得是自己人,也就沒吭聲。隻是故作嗔怒但依然任憑甘寧的手時不時接觸到自己的身體。深冬天氣很涼,甘寧又喜歡光著膀子,手上的溫度自然也不高。這雙手每每觸碰到蘇飛的身體,都會讓他禁不住一個寒戰。
還有那瘦骨嶙峋又沾上鮮血的身子,真讓人不忍直視。
有那麽一瞬間甘寧覺得,即使這傷都在不致命的部位,如果再給他添一刀的話,他也會一命嗚呼。
甘寧不禁攥緊了拳頭,牙齒咬得發響。
“老實點兒,”甘寧把沾著血的布丟在營帳一角,“再動彈我就不管你了。”
蘇飛現在根本不想理他,於是再度把臉扭向裏麵。
“我真不管你了,我叫大夫去,你自個兒呆著吧,”甘寧也樂得跟他玩兒,於是頭也不回地,故意把嗓門提得很大,“來人!傳大夫!”
蘇飛把眼球轉到眼角上,很鄙視地瞟了他一眼,卻又看到了那個人影——依舊站在帳門前,雕像一般,紋絲不動。
“……那你走吧,”蘇飛見軍醫急急忙忙趕過來,也不正眼看甘寧,“讓我耳根子清淨些。”
“才不,”甘寧樂嗬嗬地從軍醫手中接來藥和包紮用的布,“還是我來。”
蘇飛徹底無奈,隻得再忍受冰涼的手指在身體上遊走的感覺。說實話,在營帳內待了一段時間,甘寧的手已經不那麽涼了。而且這個性情粗野的人在做這種細心活兒的時候竟然也有條不紊,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瞬間溫柔多了。
末了甘寧給他蓋上被子。起身、回首,側顏被帳門口站著的那人看了個正著。
金發、銅鈴、張狂與溫和的混雜,化作一把鑰匙,將那人腦海裏塵封的記憶,“哢嚓”一下打開了。
金龍?
金龍,真的是你嗎?
我來江東許多年了,他的名字是甘寧,我知道的……
可是,那一瞬間,我為何覺得,他為什麽和金龍那麽相像……
那人一驚,隨即向後趔趄了一小步。恰巧甘寧起身欲走,便與他四目相對,撞個正著。
“徐盛?”甘寧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徐盛不講話。
“喂,”甘寧三步兩步來到他麵前,幾乎和他臉貼著臉,“犯傻了不是?”
“士雲……”徐盛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兩隻眼睛緊緊盯著甘寧略帶痞氣的俊朗臉龐,“金士雲,真的是你嗎……”
……
“你認識金……龍?”甘寧灌下一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硬是把那個習慣性的“大哥”改成了“龍”。
“誠然,”徐盛抿嘴笑笑,目光投向窗外一片潔白無瑕的藍天,“當年在京城闖**的時候,我們曾有過交情——那時候秉燭夜談,也曾縱論天下之事,”他頓了頓,因回憶而留下歲月年輪的笑容爬上臉頰,“士雲這個人,胸懷大誌,前途無量啊。”
甘寧一怔。
“士雲是條好漢,可惜了,”徐盛緩緩把酒樽端到唇邊,手卻僵在那裏,也不曾飲下一口,“可惜,他最終還是離開了京城,而且這一去,就再無音信。”
“我還不曾告訴他我的名字,他就離開了,”徐盛輕輕歎氣,眉眼裏帶著些淡淡的失落,“他隻知道我的字叫文向。難得這麽一個投機的朋友。”
“能認識你,士雲很幸運,”甘寧會意一笑,但笑容很快就不見了,“他後來放棄了闖**京城,選擇四處雲遊了。”
徐盛“撲哧”笑出聲來:“誰不是迫於形勢。戰亂紛雜啊,他離開京城不久後,我也離開了。輾轉來到吳郡,也順便結識了討逆將軍。”
“剛才看見你轉身的那一瞬間,我覺得你跟他很像,”徐盛笑道,“那種瀟灑霸氣卻不時溫和細致的氣魄,隻有金龍能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
甘寧笑笑,不說話。
文向,我還是寧願讓你相信,金龍他是去雲遊四方了,而不是因為救我而喪命。
或許,他真的隻是暫且離開了。他隻是厭倦了這個無休止殺戮的紛繁塵世,乘著他的船,向著更自由更寬闊的水域航行而去了吧。
“興霸,你留蘇飛一個人在帳裏,他又傷得那麽重,安全嗎?”徐盛忽然嚴肅道。
“放心,”望著徐盛板得可以踢出響來的臉,甘寧會心一笑,“我隻是沒想到他們會對蘇飛下手。隻要我去過一趟,他們就不敢有所行動了。”
“那是因為你不在,”徐盛眉頭緊皺起來,“今天上午,你若是跟蘇飛在一塊兒,遭殃的恐怕是你。”
“什麽意思?”甘寧的神經忽然繃緊了。
“你不知道,”徐盛刻意地環顧四周,小聲道,“探子來報,蔣幹被曹操殺了。”
甘寧一愣,那青銅酒樽就從他手裏滑落,“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現在不是可惜他的時候,”徐盛似乎看破了甘寧的心思,但表情依舊十分嚴肅,“隻怕他還記得你。在此之前,他曾經見過蔡中和蔡和一麵。”
甘寧呆滯的表情漸漸變成了憤怒,拳頭也不自覺地從桌下攥緊,虯結的青筋暴突出來。
“不過也無妨,估計蔣幹不認得蘇將軍,他不是他們的目標,”徐盛連忙解釋,“否則他們不會留著蘇將軍不死。”
甘寧無言,眼睛裏隱約能看到血絲。
老半天他才勉強從牙縫裏擠出五個字:“卑鄙的蠢貨。”
江風忽然停歇了,這在深冬的江麵是很少見的。空氣一下子凝固起來。偶爾聽見一聲江鳥淒淩的的鳴叫,宛若一把鋒利的劍,刹那間劃破蒼穹。此時江邊的水草已經全部枯萎了,一簇一簇的焦黃色矗立在江邊,被翻滾而來的江浪打得一晃一晃。
“興霸,還有一件事,我不知當不當講,”徐盛擰緊的眉毛稍稍放鬆了些,那表情更像是在商量什麽,“大都督和黃公覆將軍,似乎鬧翻了。”
“你說什麽?”甘寧繼續一驚一乍。他也沒想到,這場日午飲酒消遣時的對話竟然幾番波折,一下子牽出許多他不曾知曉的東西,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千真萬確,”徐盛心不在焉地給甘寧遞上一杯酒,眼珠不曾轉動一下,“雖然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別放在心上,”反倒是甘寧先笑起來,盤起二郎腿斜倚在軍帳的帆布上,順勢接過酒樽一飲而盡,“沒準兒又是公瑾的陰謀詭計。”
“陰謀詭計?這話真好聽,”徐盛白了他一眼,仍舊自顧自地麵帶愁容,“我總覺得現在的情況不對勁兒。”
“我都不怕,你怕啥?”甘寧大笑起來,不再跟他囉嗦,起身向帳門外走去。不知道什麽時候,天陰下來了,大片大片灰黑色的烏雲籠罩了大半個天空,隻有東方的一角還隱隱現著金黃色的日光。不久,雨落。起初是小雨,淅淅瀝瀝,零星散落在江麵上、水草上、軍營裏,偶爾濺起一丁點兒塵土。很快,雨勢就迅猛起來。小雨迅速變成了豆大的雨點兒,像是從天空中傾倒一盆亮晶晶的珠子似的,稀裏嘩啦傾瀉而下。枯萎的水草被傾盆大雨打出“劈裏啪啦”的響聲,偶爾會有一片枯黃的葉子飄落進江水中,隨著江水的波動一上一下。
甘寧站在徐盛軍帳門口,半個身子暴露在大雨中。很快,那一頭金色的頭發就被雨水打得濕透,灰白色的裹褲也緊緊貼在腿上。他臉上盡是縱橫的雨水,下巴上若隱若現的胡須茬上也掛滿了水珠。
“你就這樣淋著?”徐盛終於看不下去了,走上來扯了扯甘寧濕透了的的金色頭發,“不怕生病?”
甘寧溫和地笑笑,朝他擺擺手。
“我淋慣了。”
說罷甘寧朝遠方望去。那些臨江城的舊故事嘩啦啦地朝他的腦海裏湧進來。
“有意思,”徐盛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臭名昭著的錦帆賊,你喜歡別人這樣稱呼你麽?”
甘寧不說話,隻是微微點頭。
“為什麽?”
“因為能被稱為錦帆賊的人,隻有我一個。”
甘寧再回頭時,徐盛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燦若陽光的輕狂笑顏。一瞬間,大雨、怒濤,似乎一切都消失了,眼前隻有甘寧一個人,金發銅鈴,孤狼一般傲然佇立。
……
“你一個人?”甘寧圍著他轉了半個圈兒,總算轉到他麵前。
那雙深棕色眼睛比他想象的還要冰冷,目光泛寒。
“上回你跟大叔在一塊兒,我就不曾問過你的姓名,”甘寧兩手抱在胸前,故意把神色放嚴肅了,就在那人麵前站定,“你到底叫啥?”
那人不回答,隻是不耐煩地偏過頭去。
“本大爺跟你說話呢!”甘寧急了,剛要發火,遠遠地卻看見呂蒙朝這邊走過來,深藍色的戰袍被雨水斑駁打濕,臉上一樣的神色肅穆,不苟言笑。
“跟你說過了,不要惹他。”呂蒙推搡甘寧一把,順便把那人帶進帳內去了,留下甘寧一個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傻愣愣站在原地。
不一會兒呂蒙從營帳內出來,神色稍稍放鬆了些,柔軟的絡腮胡子被雨水浸濕,全都貼在臉頰上,讓他的臉忽然小了一圈。
雨還在下,但比先前小多了。牛毛一般撲簌簌從天穹落下來,又似筆毫一般射進江水裏。霎時間原本平靜的江麵就變得凹凸起來。
“大叔——”甘寧伸了個懶腰,才發現自己渾身早就濕透了。
“打住!”呂蒙不輕不重地捶了他一拳,“去你帳裏說會兒話吧。”說罷拽住他腰間係鈴鐺的深藍色麻繩,就要往前走。
甘寧愣是站在原地,腳底下生了根似的。任憑呂蒙使出多大的力氣,都紋絲不動。
“大叔別著急,淋淋雨也好,”他嘴角上揚,學著周瑜的樣子詭秘一笑,“我營帳附近有兩位生客,大叔你這麽冒失怕是有失禮節。”
“你成天大叔大叔的煩不煩?另外在你眼裏講什麽禮節?”呂蒙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卻忽然鬆手,背對著甘寧,沉思良久。
“興霸,”甘寧剛剛覺得氣氛不對勁,呂蒙先發話了,濃眉大眼中散發出從未見過的溫柔的目光,聲音很沉很穩,與方才開玩笑時判若兩人,“我知道你是個善解人意的人——陸遜的事,我還是先告訴你吧。”